主持人語：

讀過馬敘的很多文字，我腦海里時常閃現(xiàn)很多年前讀過的他的散文《在異地》，他的寫作幾乎一直承襲保持著一種冷靜的探究的甚至有著窺視意味的旁觀者的姿態(tài)。旁觀的距離有“時”、有“空”，這兩種可以無盡挖掘的貌似虛空的物質(zhì)，隨著生命的推移，它們所承載的，被馬敘用文字不斷呈現(xiàn)。這種呈現(xiàn)里，有著漸漸沉積的厚度、更多了硬度。在他足夠豐富的主觀磅礴的冷硬里，我看到了包裹在內(nèi)核中的幽微、精密、一絲不茍的咬合和游弋——一種異樣的柔軟和溫情——一種生存的本質(zhì)樣貌。這兩篇文字都如是。在那種貌似客觀的呈現(xiàn)里，無不滲透著他的上述種種的主觀，它們構(gòu)成了他散文的特有的味道。

特有的味道是我所認為的散文的迷人的因素之一。

——主持人：張鴻

1

初冬傍晚，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南直街上依次亮起了燈火。老街的時間在冬日的傍晚忽然地深下去。走在身邊的魯曉敏說，這條街已經(jīng)有千年歷史了。他是作家與地方文化史專家。他走在這條街上是最合適的。石板鋪成的街道，兩旁老舊的店鋪，夜晚的幽暗，使得時間在這里忽然變得緩慢與豐富。事實上，在這條老街，時間一直是緩慢的。它的緩慢來自這條街上的幾乎所有店鋪與它的街道時間史。

2

在丁字路口，人民大街與南直街交會處。

——民國旅館。

——轉(zhuǎn)角幽暗。

3

早年，住店的人，會是什么樣的人？他們從鄰縣或更遠的地方——乘慢行的汽車來。乘更慢的小船來。乘馬車來。他們中的一些人識文斷字，除修習(xí)過傳統(tǒng)功課外，還習(xí)過數(shù)學(xué)物理，定會體積與平方，乃至立方、開方的算法。定知新學(xué)中的部分西學(xué)，穿皮鞋，識簡譜，長發(fā)也早已經(jīng)剪去。出來走在街上，奇怪的是步態(tài)卻近清朝人的樣子，緩慢地，思忖著行走，南直街不寬，對面并排走來三兩青年時，自民國旅館出來的一些人，會禮貌地側(cè)身讓過步伐相對較快脾氣也相對有些急的本地青年。想象著那時，天漸漸暗下來，把美孚燈調(diào)暗后出門左拐來到南直街上，散漫地行至40號百仙面館，坐下，待一支煙工夫，端上一碗酒糟大腸面，擱點辣椒，慢慢地吃，滾燙的略帶酒糟味的香軟肥腸入口，一時咬下，忘乎所以，一碗熱燙的酒糟大腸面，也會讓人瞬間有如神仙的幻覺。若第二天還不走，還住民國旅館。那喝點小酒是在情理之中。若又逢冬天的傍晚，酒是要熱了吃?？粗昊镉嬘锰嶙訌木聘桌锎蛏习虢锼申柋镜乩暇疲迦脲a壺，再把裝了老酒的錫壺放在熱水鍋里燙酒。叫的是二兩豬頭肉，外加煨鹽雞，再有一兩花生米。讀書人在外地，比在當?shù)貢幸馕?，一天最后的一件事是喝小酒。孤身在松陽街上的小酒館里，對著酒，仿若一些話將說未說將言未言，是長句，是疊句。美孚燈把影子高高地投到墻壁上，酒，蒸汽下面，琥珀色，深沉，灼熱，從碗中啜入身體，熱酒入肚，霎時通體發(fā)熱。煨鹽雞的香味在口中擴散，蓋著味蕾，充滿口腔。這一個夜晚從此有意思起來。酒還是要繼續(xù)燙起來，熱酒繼續(xù)入肚，與中午的一碗酒糟大腸面相比，這一晚是真神仙，無人管束，無人嘮叨，斜坐著的身姿，只管極緩慢地反復(fù)地盡情地喝著眼前的熱酒。好時光得慢慢地過，壺中的酒真的不能一下就喝光，如果酒涼了菜冷了，盡管囑咐店伙計再拿去熱一下，然后再端到桌上來。夜越喝越深。直至本地及外地的吃客陸續(xù)散去。然后一人繼續(xù)喝著酒。如此，緩慢，散漫，放松，晃動，并耽于幻想。一個民國的人，住民國旅館，于南直街小酒館里，于夜晚，一個緩慢地喝著酒的人，緩慢地吃松陽豬頭肉溪魚干煨鹽雞的人，繼續(xù)坐在這里，邊喝邊幻想異地孤旅中的某一時刻。不能反復(fù)看美孚燈投到墻壁上的影子，晃動的影子讓時間多出了一個維度，這一維度是處于事實邊界之外的，入夜的小酒館墻壁上的影子比別處更加富有含義，會有霎時的傷心或憂愁涌起。慢慢地，幾乎有十二兩熱酒入肚。西學(xué)中學(xué)渾然一體。漸漸地，不知身在何處。反復(fù)搜尋出捂得發(fā)燙的銀元，酒錢付清了，回旅館了。會有夢嗎？

4

街角，深夜，偶爾有一人經(jīng)過，腳步踩在青石板上，遠去。

5

民國青年在南直街小酒館喝酒然后進旅館入睡那一夜的許多年之后。1955年，一個叫劉紹伍的在內(nèi)大街正式開出了一家鐘表店——老五鐘表店。那時，三五牌時鐘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生產(chǎn)歷史，中國鐘廠制造。松陽縣許多單位會在這老五鐘表店買下這款中國名鐘。計時是個奇怪的過程。有了三五牌時鐘的單位，每隔一個整點就會響起“當——當——當——”的帶有金屬回音的如歌唱般清晰的鐘聲。這些鐘，如果掛得高，上發(fā)條時，就得架上梯子爬上去，手伸到時鐘背后摸索出蝶形金屬旋柄，再打開時鐘玻璃蓋，插進發(fā)條眼里去一圈一圈地旋，直至越來越費勁，直至旋不動為止。一次上足發(fā)條能給足鐘擺十五天的動力。時鐘有誤差，時間長了。想象那時松陽縣府里的三五牌時鐘與松陽法院的三五牌時鐘以及人民銀行的時鐘慢慢地有了時差，繼而各個單位的時鐘在同一整點的差距也越來越大。差距最大的那個三五牌時鐘就被送到了老五鐘表店維修?？梢韵胂蟮曛鲃⒔B伍接活之后，會如何認真地對待大鐘修理之事。這對內(nèi)大街上唯一一家鐘表店來說事關(guān)重大。時間在老五鐘表店里是細膩的、精準的、不容有大差錯的。懂鐘表的劉紹伍的拆卸動作緩慢而精準。他對店外走的、停留觀察的、問話的，幾乎不為所動。他坐姿穩(wěn)重，拆開時鐘，清理積塵，用清洗劑逐一清洗，控干，加上清潔的機油。內(nèi)大街上的來往經(jīng)過的人，透過鐘表店透明的大玻璃，看到了從未見過的三五牌大時鐘的內(nèi)部構(gòu)造。閃亮的黃銅。齒輪。鐘擺。齒輪。齒輪。大大小小齒輪。無盡的齒輪。鋼帶發(fā)條。一個時鐘的內(nèi)臟會驚動內(nèi)大街上過路人的視覺。而老五鐘表店還同時擺著、掛著各種各樣的手表、懷表、掛表、鬧鐘、時鐘。許多個鐘表的指針（分針、時針）同時指在同一個刻度上，而秒針的移動，則使內(nèi)大街的路人尤感驚訝。時間在這里，在老五鐘表店，是如此可觀、可看、可賞、可感。那時還偶爾會有進口的蘇聯(lián)表，小小的，精準度不高，拆后蓋后，里面的精密機械結(jié)構(gòu)裝置多么令人驚嘆！閃亮而細小，細致而精確，柔軟的游絲，有著溫暖的彈性。要看清它，得把微型放大鏡用右眼皮上下嵌住，然后目光透過放大鏡小心地落在細小的部件上。一只蘇聯(lián)進口表的出現(xiàn)，幾乎是整條大街的一個驚異事件。老五鐘表店在內(nèi)大街，對居住在老五鐘表店附近的居民，把時間用一只眼前看得見的作為實物的手表呈現(xiàn)在了鼻尖底下。而松陽人特殊的時間感受由老五鐘表店，由內(nèi)大街，繼而擴而大之，周邊人對鐘表與時間，在電影之外，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此后，17鉆全鋼上海牌手表出來了，但是老五鐘表店沒有這款新表，這款只在大城市的國營大店里憑票賣給領(lǐng)導(dǎo)干部。慢慢地，會有松陽當?shù)氐囊欢簧虾Ｅ剖直?，送到老五鐘表店維修。漸漸地，老五鐘表店也出售全鋼17鉆上海牌。半鋼15鉆寶石花牌。全鋼15鉆海鷗牌。鐘山牌試驗表。也由此辨別著各種鐘表之間的細微的差異——結(jié)構(gòu)。材料。色澤。游絲風(fēng)格。細小齒輪咬合度。人造鉆的光芒折射。直至細微到秒的時間誤差。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有一年由東南沿海涌進內(nèi)地的全自動手表——錨牌。雙獅。三星。這些表盤漂亮的全自動手表在老五鐘表店同步出售。而此時松陽縣的職員、教師、商人，普遍建立起了規(guī)范的時間概念。年、月、日。星期。二十四小時制。這個年代，于松陽而言，隨之而來的，不僅是時間觀念的改變，隨著全自動手表而至的更多的是物質(zhì)觀念、行為觀念的改變，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手表。尼龍衣料。自動傘。音響。流行歌曲。發(fā)型時裝。人際。語言。這一切，影響著整個中國東部，也在松陰溪畔散發(fā)開來，影響著松陽縣的各個鎮(zhèn)的年輕人。

在漫長的時間進程中，老五鐘表店如此地忠實于自創(chuàng)的歷史與現(xiàn)狀。時間過去了整整六十多年，老五鐘表店一直開到今天。當魯曉敏指給我看老五鐘表店時，我看到了店里擺放著的無數(shù)的鐘表，有完整的，有拆開的，明亮處的，幽暗處的。我關(guān)注到了在幽暗處的時鐘，我總是覺得在幽暗處的時間的進行式更可信，也更可靠，在我的臆想里，時間不可知，幽暗，虛幻，卻又如此精確，直至不可思議。

6

把松陽的時間放在古街的維度中再次延伸，則在另一處，遇到了南直街10號祖字打鐵店。我來時松陽之夜已降臨。因為街道的相對狹窄，南直街的夜使得整條街道迅速地暗了下來。原本就擺滿了鐵器的打鐵店的夜，比別的店鋪的夜要暗得更快些。當我專注地看打鐵店時，已經(jīng)看不清它深處眾多的已經(jīng)打好了的鐵器。這間打鐵店已經(jīng)有百年歷史。從清末開始就在南直街開始了打鐵活計。時間一直在進行，時代一直在變更，唯有祖字打鐵店一成不變地存在著，在原地，原家族，原活計，所打的鐵器，也幾乎沒變——鋤頭、釘耙、柴刀、鐮刀、菜刀、火鉗、鑿子、抓釘……

7

所有的鐵器

——表面藍黑。

——深沉。寧靜。稚拙。謙遜。

8

在它的更深處，我感知不到它的具體空間。時間在那里更顯幽暗。它包容的時間完全迥異于在老五鐘表店感受到的時間。時間在此，是模糊的，粗糲的，不精確的。時間在這里最重要的呈現(xiàn)是爐膛、焦炭、火焰，被逐漸加溫至熾熱的鐵坯。當火紅的鐵坯，被從爐膛里挾到鐵砧上來時，時間是被壓縮的，火熱的，具緊迫感的。當鐵匠的第一錘當?shù)囊宦曧懫?，徒弟的鐵錘迅速接上，隨著鐵的被鍛打，很快地鐵錘的聲音由沉悶變清脆，而鍛打的力量則由開始的渾重有力變得輕浮如皮毛。鐵砧上的被鍛打的鐵也由此迅速變冷。打鐵要趁熱！——國際歌中：趁熱打鐵才能成功，它指的是革命，火熱的激情，欲望，暴力，公平，一個復(fù)雜的人類方程式。祖字打鐵店一百余年，打了多少鐵器！可以想象，它打出的鐵器，年年月月，使用在松陽的土地上，在松陰溪畔，用于鋤地、犁地、耙地、耕種、收獲。日出而用，日落而息，長年累月，一點一點地磨去，減少，變輕。直至不能再用。再到祖字打鐵店，買下新的農(nóng)用鐵器。在南直街10號，一件鐵器從投入爐膛到出爐鍛打，再重新投入爐膛再出爐鍛打，每一件鐵器的完成，都要反復(fù)數(shù)次這樣的程序。之后是被買走，之后是漫長的使用過程。于是附著于鐵器上的時間，變得同樣的漫長無比。在鐵器上，時間是主觀的。完全迥異于老五鐘表店里的一成不變的客觀的時間，鐘表店的時間是機械結(jié)構(gòu)出的加潤滑油加發(fā)條的精準時間。而祖字打鐵店里的時間，則是——吃飯。生爐。打鐵。淬火。吃飯。生爐。打鐵。淬火。吃飯。生爐。打鐵。淬火。這種時間的循環(huán)自由而具野性，而具深厚的力量。當我再次看到打鐵店深處的幽暗，幽暗中堆滿的鐵器，時間似乎沉睡了，靜止了，那是一種堅定的力量暫時在沉睡，與此同時，打鐵店也似乎在幽暗中沉睡了，靜止了。在另一間打鐵店。亮亮打鐵店。鐵匠45歲。整個南直街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亮亮打鐵店也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但是爐膛的火焰明亮鮮紅！是它使得黑夜更黑。鐵匠與熾熱的爐膛，在特別的年代里是革命的象征——激情澎湃，熱血涌動，勇于實踐，力量驚人。亮亮打鐵店里的熾熱的火焰與打鐵的聲音，響徹了半條南直街。這個打鐵店的鐵匠，是整個松陽古街所有鐵匠中最年輕也最具力量的。他的氣息與力量通過熾熱鐵器的鍛打，通過有力的節(jié)奏、強烈的鍛打聲而傳遞到了整條南直街上。

9

走出許久，我還聽到這打鐵聲。

回頭看到爐膛吐出

——火焰火紅的光芒。

10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來到人民大街與南直街。清晨的松陽古街安寧異常。細雨使石板街面發(fā)著清亮的幽光。我看到一個場景，在南直街中段，一位老年婦女扛著一塊對聯(lián)的一半，上書：天增歲月人增壽。我看到了另一處，它的下聯(lián)是：春滿乾坤福滿門。時間在一位老婦身上體現(xiàn)出了它的最為質(zhì)樸的一面。而我更喜歡的仍是松陽夜晚的街道。夜晚的南直街與人民大街，有著更為豐富的主觀時間。我喜歡主觀。

作者簡介：

馬敘，1959年生，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時光詞語》《在雷聲中停頓》《偽生活書》等8部作品集。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獲第十屆十月文學(xué)獎?，F(xiàn)居浙江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