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鄒劍萍
當它被啟用的那刻,你需要的往往是勇氣,忍受的往往是煎熬。在不斷付出、填補甚至不被理解與不能言語中,你得到的,是學會正確理解愛這件事情。最好的人情,應該是付出者在其中感受到最大的快樂而非接受者。
人情,不是護身符,是最后那道界限,是頭上的那個緊箍咒。它不在紅塵亂世護你周全,它負責在契約失效時,為你守約。守你內(nèi)心最柔軟的軟肋,也守他人最不可見人的弱點。閨蜜來找我訴苦,老公疑似越軌了,總有不合時宜的短信和電話出現(xiàn),她憂心忡忡地問我,你說,我要不要審他?把通話記錄微信聊天記錄調(diào)出來,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對著這雙困惑的眼睛,我也很困惑,我問她,你想好怎么辦了嗎?如果他否認,你大吵大鬧,糾出了一些疑點,然后呢?如果他承認,確實有個婚外情對象,你又怎么面對呢?
剪不清理還亂,所謂的清官難斷。當我們面對陌生人的時候,界限感是最明確的,走在路上被擦肩而過的行人碰了下手臂都忍不住會起雞皮疙瘩,身體的本能樹立起了界限感。再近一點的關系,親朋好友,雖然有著血緣或者工作生活的聯(lián)結,但總是隱約有著隔閡,比如我,此刻振振有詞地為對方出謀劃策,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作為一個朋友,就要小心曾經(jīng)越界關心的問題了。而最模糊不清的界限,就來自于家庭內(nèi)部。能不能翻看對方的手機,該不該在對方聚會的時候連環(huán)call,要不要整理對方的工資卡銀行賬單……諸如此類的問題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該也該,不該也不該?!肚叭?》里面,余飛和丁點在小酒局上拿著對方的手機比賽互念對方微信上的曖昧聊天記錄,最后,還促成了愛情的升溫與和好,你看你看,夫妻和情侶之間的界限,完全沒有一套準則可言!世界上最難言說的,是夫妻之間的界限。當庭的法官都要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家庭是情感的重點保護區(qū)。在這個最小社會單位中,界限與人情膠著著,時刻可能演變成世紀大戰(zhàn)。人情,你與TA有,你還和七大姑八大姨有,你還和TA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有。人情,到最后甚至成為維系這些關系的命脈。老夫老妻說,TA已是我的親人,早已超過愛情之愛。講理,在家庭里可能真是最不好使的搜查令。而與路上一閃而過,一眼千年的路人比較,這個人和這個龐大錯綜的關系網(wǎng),你還不能老選擇回避。久經(jīng)世事的老人最擅長勸這種夫妻架:“走走走,別吵了,都去睡了。床頭吵架,床尾合?!蹦憧醇幢阈暮托挠幸豢汤h了,身體卻可能完全沒法“知行合一”。身體越親密,界限感就越模糊。再微小的生物,比如單細胞動物草履蟲,它與外在之間,也存在一個確定的界限:細胞膜。它通過細胞膜的凹陷納入食物,消化之后再通過細胞膜排除排泄物。草履蟲的存在,微乎其微,但它氤氳出有關身體的哲學意義,那就是,我們透過身體劃定界限,內(nèi)在于這個界限的就是“自我”,界限之外的就是“他者”,每一個“自我”都要面對無數(shù)的“他者”。我們對待他者的態(tài)度,實際上取決于我們?nèi)绾慰创约骸?/p>
現(xiàn)代社會,對個人的自由和選擇越來越重視,相應地,對越界行為的批判就越來越多。我們反感界限不清,就是反感他人對我們可能的干涉。然而既然混沌不清,為何能綿延不絕?模糊的界限感必然曾經(jīng)在歷史上帶來好處,這些好處帶來的快樂藏在基因里伴隨著人類而來。沒有界限,意味著不分彼此,這樣能帶來最大程度的依賴感和安全感,是親密關系的來源,喝你喝過的水,吃你吃剩的飯,多少愛情故事以此開端。沒有界限,意味著可以互相侵入,在感到愧疚的時候可以轉(zhuǎn)嫁矛盾,“還不都是你的錯”,可以更方便地去控制別人,“你愛我就必須……”,這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人的個體焦慮。
基本上沒有人可以在內(nèi)心真正建立起一座毫無縫隙和破綻的城墻,軟弱不在這處,就在別處。于是,這個時候情感便有縫可鉆,有利可圖。鉆進密不透風的銅墻鐵壁,放一個隨時起飛的風箏;得一份擦掉界限而來的溫存之利。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正視,沒有界限,互相之間的幫助可能更容易達到最大化和最有效。冉云飛在提到中國傳統(tǒng)的祠堂、塾田、義田等常規(guī)救助機構的存在時說,正是因為集團性抗御風險能力高于單獨個體的原因,才會有這些立足于家族之上的救助模式。一旦設界,反而使人無立錐之地。模糊的界限感,在注重親緣、血緣、地緣的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這種慣式,也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即使到了今天,我們?nèi)匀簧钤谝粋€擁擠的人情社會。就形而上而言,我們各有各的空間,獨立存在,但實際上,我們所擁有的,是互相交叉的空間。正如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里形容中國人的關系格局“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fā)生聯(lián)系?!弊骷液妮x在《噪音:一個自由問題》里就提到這樣的例子,過年應不應該放爆竹呢,這個問題上,就很難做到嚴復所說的“人的自由應以他人的自由為界”。放爆竹這事,從個人自由立場,可以歸結為對他人擁有安靜空間的權利的侵犯,但問題的復雜性和特殊性在于,這種侵犯客觀上幾乎是無法避免的。不僅燃放爆竹問題,還有廣場舞、汽車防盜器、地鐵喧嘩、手機通話、舊房裝修等等,或者可以說,個人的自由,在現(xiàn)實中難免會侵害到他人的自由,幾乎無人可以做到絕對不侵害他人的權利空間。甚至我們引申到言論和思想,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思想必然是相互敵對相互沖突的,我們一定程度的表達,必然會冒犯到另一個人。這是自由的困境。
應對之道,是彼此的尊重、彼此的體諒,以及彼此的自律。我從不反對設立界限,大多數(shù)人缺乏嚴格的邊界意識,甚至成為社會隱患,只是矯枉不要過正,不要設界有余、彈性不足。界限感太清晰,人情味自然也就淡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無法僅僅通過爭取權利的方式來維系,只有極端化的事件,才付諸法律或行政手段以求解決,而日常生活中,倫理束縛下的習慣,才是真正的制衡。
閨蜜發(fā)來一首歌,《可惜沒如果》,林夕寫的詞:“在感情面前,講什么自我,要得過且過,才好過?!边@個世界,除了草履蟲,還有難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