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p>
深夜讀詩,偶然翻到詩人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心不禁揪了一下,沒來由地痛起來,再也沒有心情繼續(xù)讀下去,悄然掩卷,從書本上拾起目光,對著窗外,作無意識或無意識的探尋。樓下蟲鳴聲聲,燈光暗淡,茫茫的夜色升騰著,薄霧一般從窗外涌進來。我默然閉上眼睛,耳畔遽然響起一陣狺狺犬吠,一場漫天的雪悄然襲卷過來,將我層層淹沒,犬吠聲起初很遠很輕,然后漸漸清晰響亮起來,只是那吠聲比雪夜里零下溫度還堅硬、還冰冷,霰彈一般在我的耳朵里橫沖直撞,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我是想起了那只狗,它在一個雪夜里永遠地消失了。
狗,是一只黃色的土狗,我兒時忠實的玩伴和護衛(wèi),狗名叫阿黃。是我父親起的。父親見過市面也有點學問。平時,阿黃跟著我一起玩耍、一起村子里東游西竄,若是有小伙伴欺負我了,我就狐假虎威地手一指說,阿黃,去咬他。阿黃就會作勢伏下前爪,呲著牙低吼著作兇狠狀,有時還會突然吼叫幾聲:“汪.....汪汪.....”聲音有點嚇人。小伙伴們就會拱手連忙求饒,這招式屢試不爽。最讓我歡欣的是,每次放學回家,阿黃不知是聞到了我的氣息,還是遠遠地看見了我,就一路煙似的奔跑過來,在我前后左右跳躍著,仿佛是跳舞,完成一種莊重的歡迎儀式。末了,還將前腿抬起來搭在我的肩上,鼻子在我的臉上嗅來嗅去,似乎我的身上藏著它喜歡的美味,或者我在路上可能沾染上了不干凈的東西,它要替我清理一下,不給我留下任何隱患。
這樣溫馨和諧的畫面,并沒有能一直持續(xù)下去。一天放晚學歸來,阿黃沒有奔跑著迎接我,看不見了熟悉的身影,我的心突然空蕩蕩起來,似乎少了些什么。我大聲呼喚著阿黃的名字,阿黃也沒有出現(xiàn),我的步伐似乎也沉重起來,短短一個田頭的距離頃刻之間變得那么遙遠,怎么也走不到盡頭。我一邊勾著頭四處尋找,一邊胡思亂想,是不是阿黃躲在路邊草叢里與我捉迷藏,或者出去玩耍把我忘記了?我設想了很多種可能。沒有阿黃的陪伴,冷清了許多,我失去了寫作業(yè)的心情,追問母親,母親說阿黃中午就出去了,說不定晚一點會回家的。我也安慰自己,阿黃不會離家出走,一定舍不得我這個好伙伴,可能真的是迷了路,或者生病了,沒有力氣跑回家,一個晚上我都在迷迷糊糊地想著。
第二天,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猝不及防地襲擊了村莊,整個鄉(xiāng)村白茫茫的一片,原本我是很喜歡雪的,而現(xiàn)在卻一點高興不起來。去年下雪的時候,我就是牽著阿黃奔跑,在野地里追逐野兔,雪地上種下一行行雜亂的腳印,灑下一地的歡樂。只是今年阿黃不知何處去,大雪依舊笑寒風。我試圖在雪地里尋找去年阿黃留下的腳印,卻是遍尋無蹤跡。想起這大雪飄飄的天氣,阿黃流落在外,沒有吃的,也沒有住的,一定是饑寒交迫,奄奄一息地蜷縮某個角落里凄凄地哀鳴,等著我把它領回家。傍晚放學歸來,阿黃依然沒有出現(xiàn),我失去了耐心,再也坐不住了,求著母親帶上我出去尋找。
夜色漸漸鋪過來,天和地連接到一起,籠罩在一片雪白里,樹、村莊、田野、高高的草垛……村莊里,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我跟隨著母親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腳踩在雪地上“吱、吱”的聲音,是一只只在夜晚天空中活動的飛鳥,穿越整個村莊,巡視每一個旮旯角落里,企圖捕捉出阿黃所在的位置;樹上的雪站得高看得遠,也簌簌地落在我頭上衣服上,試圖向我透露阿黃的消息。這些注定都是我一廂情愿的想象。我和母親在推開一扇扇亮著燈光的木門之后,依然沒有得到一絲關于阿黃的消息。阿黃似乎已經(jīng)深埋在這厚厚的雪地里了,風掩蓋了任何蛛絲馬跡。
夜,更冷了,寒氣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呼吸一下,鼻子都感到疼痛。腳下的靴子似乎都凍結成了厚厚的冰塊,沉重得就像一塊鐵,每次從雪地拔起來,似乎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我拉著母親的衣襟艱難地行走著,不敢松手——如此寒冷的夜,往日里沒有這樣的夜行經(jīng)歷。挨家挨戶的敲門,依舊沒有得到我們想要的信息,我和母親幾乎要絕望了。后來聽一個村民透露,隔壁村莊的人有偷狗吃狗肉的習慣,可以去那兒找找。彼時,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和母親慌忙趕過去。我一邊走,一邊默默祈禱,阿黃是被好心人收留了,只是雪大暫時被關了起來,阿黃沒事,沒有被棒殺,沒有成為雪夜里裹腹的食物。
夜越來越深,村莊里的燈火漸次熄滅了,我和母親跌跌撞撞地走著,在一戶還亮著燈火的窗下停了下來,屋子里隱隱傳來了說笑聲,還不時飄來酒肉的香味。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鄉(xiāng)下人家很貧窮,能吃飽飯已經(jīng)很不錯了,想到這我?guī)缀跻c坐在地上,阿黃可能真的……我不敢往下想了,母親拉著我把門用力一推,破門而入,對著圍著桌子正大塊吃著狗肉的幾個人大聲質問。母親做過村書記,在當?shù)赜幸欢ǖ拿屯拧D赣H的突然到來,滿屋里的人一下子都怔住了,屋里的空氣似乎也凝固了起來,坐在旁邊的幾個人低頭彎腰,偷偷地從我身邊溜走了,但是坐在桌子中間的幾個“主犯”跑不掉。只見他們對著母親做著各種陪禮的動作,我的耳朵嗡嗡地直響,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也不知道母親最后是怎樣處理的。第二天,我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渾身沒有一絲力氣,連續(xù)幾天沒有上學。母親說我一直發(fā)著高熱說著胡話。在心里,我恨死了那幾個“兇手”,如果可以,我真想讓警察把他們抓起來,讓他們游鄉(xiāng)、坐牢。以后一連好長時間,我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每次走到家門口,我總是恍惚看到阿黃奔跑過來迎接我,像以前一樣又蹦又跳,我忍不住大聲喊阿黃,等我上前定晴一看,什么也沒有,這才醒悟過來,阿黃已經(jīng)從我的世界里徹底消失了,再也回不來了,眼淚嘩地就流出來了,我常常是趴在床上哭著睡過去。
我陷入了對阿黃的無盡回憶,無法自拔。母親看在眼里憂在心里,總是跟我想著法子讓我開心,希望我能振作起來,走出心里陰影,但是我始終無法忘懷。過了一段時日,母親讓父親又從外地抱回來一只小狗,湊巧的是,小狗也是黃色的,胖乎乎的,圓滾滾的,像一個小小的肉球,非??蓯?,喜歡纏著我的腳后跟滾來滾去,一雙眼睛透明清澈,仿佛會說話,我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小黃。平時,我走到那就帶到那,生怕再次走丟,發(fā)生阿黃那樣的悲劇。在我的監(jiān)護陪伴下,小黃一天天長大起來,看著也有著一絲阿黃的神韻,冥冥之中,仿佛是阿黃以另一個身份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漸漸開心起來,仿佛又回到從前的阿黃環(huán)繞左右的快樂日子。一天,父親的一幫朋友們從縣城又來我家做客。小時候我長得眉清目秀,很招人喜歡,照樣,他們也帶給我一些糖果餅干之類的食品,在我家,我和他們混熟了,玩得也很“投機”。正說話間,小黃從外面跑進來,他們見小黃養(yǎng)得肥肥的,對我父親說,狗養(yǎng)這么肥,正好殺來吃,還說冬天吃狗肉是大補。剎那間,他們成了我眼中的陌生人,我仿佛看到他們的眼神鋒利無比,閃著刀一樣的寒芒,似乎只要一瞪眼,就會將小黃解剖成一堆血肉。我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想起了那個雪夜那些人吃狗肉的場景。我慌忙抱起小黃就向著外面逃跑——我要逃離這個家,再也不回來。他們驚呆了,父親被嚇著了,他知道他們的話刺激了我,刺痛了我心靈那塊未愈的傷口,連忙追出來抱著我,向我解釋說,叔叔們只是說著玩的,叔叔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并告訴我他們家的小孩也喜歡狗,和狗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但是不管怎么解釋,也消除不了我心中的芥蒂。
恍惚有狗叫聲從窗子里傳過來,我從沉思中抬起頭來,準備起身出門去尋找。忽然想起這是在城里,怎么會有狗,就是有狗也是寵物狗,養(yǎng)在家里,即使偶爾出門溜風,也是被繩牽著,沒有自由,沒有自己奔跑撒歡的天地。這不是我想要的,這也是我們家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沒有養(yǎng)狗的原因之一。我心里有一個排之不去的困擾,總是擔心狗會不小心走丟了,成為別人鼎里的美食,重蹈兒時的覆轍。對于網(wǎng)絡上炒得熱火朝天所謂的狗肉節(jié),我實在不喜歡,有些耿耿于懷,狗是人類的伴侶動物,忠誠地陪伴人類,毆打虐待殺害并食用狗肉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令我寬慰的是,社會各界人士中出現(xiàn)了許多愛狗人士,愛狗甚至寵狗已得到多數(shù)百姓的認同,而我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無法左右別人的思想,但我希望有這樣的一個“世外桃源”,人與狗和諧相處。我規(guī)劃的退休后的生活,在鄉(xiāng)下有一間房子,門前有河,屋后有田,綠樹環(huán)繞。“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扁欢氵M陶淵明《歸園田居》的詩中,布衣陋巷,攜妻子聽柴門犬吠,安然享受鄉(xiāng)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