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穎文
(星海音樂學院附屬中等音樂學校,廣東廣州 510500)
蘇軾為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書法家、畫家,亦是美食家,他生活在對士子空前包容的時代,又是北宋相對繁榮穩(wěn)定的時代,而其本人既是已極有文學政治地位的歐陽修的弟子,又與太后、神宗亦私交甚篤。并于其豐富多彩、跌宕起伏的一生經(jīng)歷了迷失到超然的精神境界,也留下了博彩眾多的詩文。
東坡詩詞歷來都被認為是宋詩詞中的正宗,東坡之前,大多文人認為詩是高尚文學,要精雕細琢,不可逾越儒家思想的規(guī)定;而詞是供酒宴間歌唱所用,作者可不考慮身份地自由揮灑。唯有東坡將詞的內(nèi)容從酒宴閨怨拓展到生活的多方面,也將詞的風格從哀怨幽婉變得可以豪放揮灑,打破前人對詞“淺吟低唱”的固有觀念。所以東坡的文風多豪邁豁達、情感開放真摯,又不乏細膩的生活情趣,并融合儒、釋、道三家的精神哲理。
蘇軾詩文中有諸多對“適”的詮釋,該文嘗試從“適”的多種理解與北宋生活情態(tài)之中,一窺東坡的精神境界。
“適”,《說文解字》中記載“之也”,即“去,到”之意。
“烏臺詩案”可謂是蘇軾人生第一次沉重打擊,當時蘇軾已做好赴死的準備,交代長子蘇邁若收到皇帝賜死的消息,就在往日飯菜中加上一尾魚。友人陰差陽錯地送來一尾魚,讓蘇軾萬念俱灰寫下“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钡脑E別詩。這首陰差陽錯的訣別詩引得“上覽之,凄然,卒赦之?!贝藭r的蘇軾應是對命運的不解,應是皇帝態(tài)度的震驚,對于其兼濟天下的抱負理想未能實現(xiàn)的深深地惋惜。此時蘇軾寫下“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自得罪后,雖平生厚善有不敢通問者”等語句。
另一方面,蘇軾亦是對從小到大所浸淫的儒學,無法解決問題的不適。例如:自宋太祖時期就規(guī)定官糧物價,禁止私糧售賣。然而連年官僚體系日漸龐大,各級漕運官員中飽私囊。從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可看出,日漸正午,守備軍員醉酒臥眠,有人公然從官糧漕運的舟中將糧食運入私倉,如此種種,至北宋后期,官府已經(jīng)無法控制與私糧的競爭,糧價較之北宋初年也上漲百倍。蘇軾在《述災沴論賞罰及修河事繳進歐陽修議狀札子》中就有論述政府選人不當,連年虛耗花費,官糧被中飽私囊等事實;在《乞將上供封樁斛斗應副浙西諸郡接續(xù)糶米札子》中也有敘述了官糧無米可售,糧價飛漲之患。百姓的生死卻不及黨派斗爭的利害,朝中士子做事只認黨爭,不認對錯,令蘇軾也大大懷疑了儒學出身的真正意義。
在此階段,“適”應理解為尋求一種安身之所,正如蘇轍的《黃州快哉亭記》中所言“將何適而非快”。所以每逢遭到打擊,他只能努力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找到生活的樂趣,這是努力安適的階段,也是儒家文化與之的“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
《詩經(jīng)·鄭風·野有蔓草》中有“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渡叹龝ぎ嫴摺分杏小叭黄涿鹫?,以適于時也”?!赌印まo過》中有“適身體和肌膚而足矣”。此中的“適”應理解為適宜和舒適。
在現(xiàn)實中的不適,蘇軾首先想到的是在精神哲學中尋求答案。首選的自然是道家。
首先道家是相對于儒家而言在當時的中原社會中的一大根深蒂固的宗教思想。且李唐王朝為固化其統(tǒng)治也將道教尊為國教。至宋代,宋太祖曾召集京師道士進行學業(yè)考核,并斥退品學不良者,以提高道士的整體素質。而太宗趙光義即位后,召見道徒更為頻繁,并對黃白等術頗感興趣。并不斷地興建宮觀,積極搜集道書。北宋皇帝也有于正月十四、十五、十六駕幸道觀,宴請群臣,恩赦罪犯的傳統(tǒng)。百姓大到建屋祭祀,小到壽辰設宴,都會請道士贊頌祝祀,道家的影響可謂影響到當時世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而蘇軾自小就受到老莊思想的影響。蘇軾在其諸多詩文中也體現(xiàn)其對仙人艷羨之意和追求飛升與超脫。如《南鄉(xiāng)子·有感》中“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以及《前赤壁賦》中“駕一葉之扁舟,渺滄海之一粟”均來自《莊子》典故,映射著蘇軾對仙人,對狂人的灑脫自由豪放的一種深深的艷羨。
同時此階段的蘇軾對塵世間的逆境和沖突存在有意的逃避和視而不見。如《江城子·密州出獵》中“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對于他與黨派,與帝皇間的沖突,詞中已然弱化,在尋求出獵的樂趣中達到了表忠心的目的。
當面對人世間的生死別離,儒家象征著入世意義的“人死燈滅”的哲學已無法解決蘇軾內(nèi)心的煩擾。蘇軾只能在詩文中寫下“十年生死兩茫茫、我欲乘風歸去”的惆悵。如《后赤壁賦》中夢見“適有孤鶴,橫江東來。”“夢一道士,羽衣蹁躚?!币嗍敲鎸ξ鞅毙聰。褡陔x世這雙重打擊無法解脫而尋法道家飛升的一種心態(tài)。
然而蘇軾又從來不是道家的忠實篤信者,在仕宦階段蘇軾也嘗試過青詞的創(chuàng)作,在青詞既定的格式中也有不少自嘲和自怨的個性之作。在《留題仙都觀》中就有“學仙度世豈無人,餐霞絕粒長辛苦。安得獨従逍遙君,泠然乘風駕浮云,超世無有我獨行?!逼渲谐缛胧垒p飛升之意就顯而易見?!端问贰ぬK軾本傳》中記載,“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闭f明蘇軾已悟出道家的精髓在于外物的虛無,看清骨肉表象的虛無,也許就能做到像莊子那樣面對發(fā)妻的離世亦能釋然鼓盆而歌。
《戰(zhàn)國策·魏策一》中有“攻秦而適楚”,應理解為滿足,享用。此解正是從客觀行動到精神境界的升華,而蘇軾的人生和自身哲學的發(fā)展,亦是如此進化的。
在接觸儒道之學的同時,蘇軾也接觸到了佛家的經(jīng)學。蘇軾諸多友人之中就不乏佛家的高僧。在與蘇軾與友人的諸多尺牘之中,也不乏論禪宗之辯。但蘇軾也不是佛家的篤信者。蘇軾在《宸奎閣碑》中寫道:“是時北方之為佛者,皆留于名相,囿于因果,以故士之聰明超軼者皆鄙其言,詆為蠻夷下俚之說。璉獨指與妙與孔、老合者,其言文而真,其行峻而通,故一時士大夫喜從之游。”又在《祭龍井辯才文》說:“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于其間,禪律相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彼Q贊懷璉禪師能調(diào)和儒與佛、老,指出佛教各宗派間應取兼容態(tài)度,其實儒、佛、道各家也應持兼容并包、事理圓融、二者都不偏廢。他學佛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窮究其義理,以期“出生死,超三乘”,而是“學佛老者,本期于靜而達?!?/p>
這也許是因為當時社會對多種宗教的開發(fā)包容態(tài)度,也許是佛教雖盛卻仍未占據(jù)主流地位。當時社會除了儒教和道教這兩大主流宗教外,自唐代起還兼容并蓄地存在著景教(古天主教)、祆教(拜火教)、大食教(古伊斯蘭教)、印度教(婆羅門教)等諸多教派。今西安碑林博物館就有一石碑刻記“景教遷入史”;自唐代起已有大型的襖祠,并長年有祆教的大薩寶作為宗教中心鎮(zhèn)守管理;而宋元的泉州港(古稱刺桐城)作為當時東方的第一大港口,每日有數(shù)以千計的阿拉伯商船,刺桐城中有數(shù)座清真寺,且始于唐代就有聞名遐邇的伊斯蘭教圣跡——靈山圣墓。佛教雖于漢代傳入中國,并于魏晉南北朝之際得到帝王的大力振興,如梁武帝大肆興建佛寺,北周武帝一年中三度組織儒生、僧侶、道士辯論三教優(yōu)劣,但時至宋朝,佛教仍未在民眾心目中成為正統(tǒng)地位。據(jù)《東京夢華錄》中的《相國寺內(nèi)萬姓交易》一篇中記載,“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第二、三門皆動用什物。庭中設彩幕露屋義鋪,賣蒲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脯臘之類。近佛殿,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趙文秀筆及潘谷墨。占定兩廊,皆諸寺師姑賣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面、生色銷金花樣、幞頭、帽子、特髻冠子、絳線之類。殿后資圣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及諸路罷任官員土物香藥之類。后廊皆日者貨術、傳神之類?!边@哪里像一個太平盛世的皇家佛寺,道士冠、姑娘鞋襪都賣到佛祖的正殿里去了,儼然一個城隍廟。所以民眾對佛教的認識并非如今人一般,認為遁入空門是逃避出世凄清孤苦的象征。
六祖慧能有偈語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此中在心靈上的安適正是一把開啟蘇軾哲學的最后一把鑰匙。蘇軾的哲學中,有儒家先天賦予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救世之心,有道家“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逍遙”之心,又有著釋家的睿智和空靈。
蘇軾在其《謫居三適》中以坦然之心面對物質的匱乏、客觀條件的惡劣,并以調(diào)侃的語氣向腰佩官印的同僚們炫耀旦起理發(fā)、午窗坐睡、夜臥濯足等閑適之樂,敢于提出“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的養(yǎng)生哲學。這是對外物的釋然。
而在《前赤壁賦》中有“吾與子之所共適”,此間的“適”則是有超脫于物質上的安適而是精神上的享受,心靈上的釋然。蘇軾在《定風波·三月七日》中寫到“也無風雨也無晴。”這算是蘇軾曠達人生以及睿智的人生境界的最好體現(xiàn)。凡人面對苦難,最多期盼的是“雨過天青”,回望“風雨”,也是心有戚戚然。但蘇軾在經(jīng)歷“風雨”之后能,對自己人生起伏的坦然回望,對摯愛陰陽相隔的釋然,看清外物的虛無和找到內(nèi)心的平靜。人生本來就是如此,哪有一瞬間就找到釋然和解脫,總是在一次又一次戰(zhàn)勝艱難之后才能找到真正的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