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元紅
(山東商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科研信息部,山東 濟南 250013)
在對一部作品進行敘事學角度的解讀時,除了從敘事的語法、敘事時間、敘事情境和敘事的聲音外,還會涉及敘事的空間性問題。與時間的一維性相比,空間是三維性的,但對文學作品來講,作為一種文字藝術(shù),敘事的空間性不是直觀的,他其實是作者講述故事時的及故事文本中的空間地理位置。黃強說:“我們界定的空間感顯然并不僅僅包括空間上的知覺,他還綜合了想象、記憶、習俗傳統(tǒng)培養(yǎng)起來的習慣、特別是生產(chǎn)方式所規(guī)定的空間經(jīng)歷而形成的空間體驗。”[1]這便是文學中常說的“地域”。涉及作者的身份認同,作者在講故事時總要受到地域色彩的影響,他總要站在一定的地理空間中進行敘事,從而形成與他者在其他地域進行敘事時的不同點。另外,文本敘事作為一個故事的講述過程,總要落實在一定的地域上,使故事有一個發(fā)生的環(huán)境背景,讓故事中的人在這個空間中進行言說,來傳達出敘事人的獨特的敘事目的?,F(xiàn)代作家沈從文在他的小說敘事中,鐘情于他所出生的帶有神秘色彩的湘西,通過勾畫出詩性與人性同構(gòu)的“湘西世界”,呈現(xiàn)出獨特的空間特征。從敘事的空間角度解析,是一種詩性與人性的共同建構(gòu),通過對自然美與民俗美的禮贊,來凸顯田園牧歌式的詩性特色。
運用原型批評的概念來審視沈從文的作品時,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湘西地域作為一種原型和沈從文的敘事鄉(xiāng)土世界發(fā)生著十分親密的融合關(guān)系。原型(Archetype)在柏拉圖那里指事物的理念本原,榮格則從心理學的角度對其重新闡釋與再造,來指隱藏在人們集體無意識之后的思想本原。由于沈從文生于湘西,受中國楚文化的影響極大,某些湘西的民間原型包括文化藝術(shù)原型(如傳說原型、故事原型、戲曲原型等)、民間的生活原型、風俗原型、信仰原型、環(huán)境原型等,都對他的文本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是按照自我設(shè)定的心靈時空而進行的情感投注,使他的敘事具有特定的空間特征,帶有濃厚的地域色彩。
沈從文小說敘事空間有時是顯性的敘事空間,他成為敘事中的詩意所附著的主要憑借;有時是隱性的敘事空間,他承納了敘事者的精神依托。通過辨析現(xiàn)實精神氣候與小說精神氣候的異同,可從中找出其地域性的敘事空間的變化形態(tài)。通過從湘西這個鄉(xiāng)村社會中剝離出來的沈從文所建構(gòu)的詩性的理想社會的透視,可體會出這個敘事空間的獨特性。在這個空間里,可審視到沈從文敘事時田園牧歌式的詩性世界?!皩儆谏驈奈男≌f的獨特詩性是本體論意義上的詩性,是生命存在的詩性?!盵2]湘西對楚文化的保留是極為完好的,在這里成長起來的沈從文,他的“本我”中充滿了楚文化的影響,從而構(gòu)建了獨特的、詩性的敘事空間。
沈從文小說敘事的最突出的成就是他那細膩的筆觸、清麗流暢的文字以及蘊涵于其中的真摯情懷。經(jīng)過他的精心描繪,沅水兩岸靈秀的風光和湘西人民獨特的世態(tài)人情水乳交融,同時具有了一種田園的詩意。作者對湘西地區(qū)自然風光的描繪,傾注了作家的整個身心,更增添了對苗民地區(qū)美好人性進行贊揚的環(huán)境底蘊。“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3]從作者所用的敘事話語來看,他所建構(gòu)的世界是一種和諧、寧謐的“桃花源”,極具田園特色,充滿和緩的詩性與靈動。
在沈從文的敘事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詩性的空間里,他以對自然的鐘愛,使他所描繪的情與景具有一種“純粹的詩”的“美”?!犊春玟洝分袑懙溃骸鞍俸匣i弱而秀,你的頸肩和它十分相似。長頸托著那個美麗頭顱微向后仰。燈光照到那個白白的額部時,正如一朵百合花欲開未開……微笑時你是開放的百合花,有生命在活躍流動。你沉默,在沉默中更見出高貴。你長眉微蹙,無所自主時,在輕顰薄媚中所增加的鮮艷,恰恰如淺碧色百合花帶上一個小小黃蕊,一片小墨斑?!盵4]“百合花”是一種優(yōu)雅神情的象征,沈從文在文中賦予了它一種抽象的美,來象征高貴的生命的意義,通過構(gòu)建自己心中的“人性小廟”與污濁的都市來抗衡,從而達到一種“用理性空間抗衡現(xiàn)實空間”的理想境界。
作為一名出身邊地的作家,沈從文毫不隱諱他的寫作傾向性,他所倡導的是自然的人性,認同的是自然意義上的人,在他的小說敘事中,他以“藝術(shù)性和審美性,裝飾著人類心靈千百年”[5]。沈從文筆下的自然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神性的存在,是人與大自然的共存、和諧與統(tǒng)一。如在《邊城》中,作品整個兒仿佛一幅水墨山水畫,來展現(xiàn)這個湘西邊陲地帶的人情美、人性美、風景美。沈從文的敘事語言如流水般鮮活,以帶有濃郁鄉(xiāng)土氣息的表述手法描述了這里的自然風景之美,并折射出人物的心理活動。這里的一切都按照自然的方式在發(fā)展,翠翠的祖父無名無姓,便直名曰祖父,翠翠之名,也得于自然,不但“翠色逼人”,而且具有人性的善與美,正如那滿山的翠綠。在《夫婦》《阿黑小史》《雨后》《月下小景》中反復出現(xiàn)的野花這一意象,也有明顯的象征意義,詮釋著生命的鮮活,粗野,枯萎與毀滅?!兑暗辍分械囊宦曇靶缘暮魡?,《漁》中的悄無聲息地流動的烏雞河等,更是貼近這種生命的自然與本真。在這里,敘事人給我們勾勒的,是亦真亦幻的奇美湘西世界和淳良厚樸的本真人性狀態(tài),是“人性善的杰作”,是對世外桃源的重構(gòu)。
沈從文的田園式敘事空間里,頗多對民俗的摹寫,通過對湘西地區(qū)民俗的重現(xiàn),來建立作家田園牧歌的支撐點。民俗是各民族和各地區(qū)人民文化生活、精神狀態(tài)、思想品格上的一些共同特征。沈從文的湘西敘事正是反映了這一特征,表現(xiàn)出對湘西地區(qū)的獨特青睞。民俗作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集體無意識和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來源,使得沈從文的湘西敘事的作品有著詩性與人性的合一,從而使沈從文的敘事作品組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沈從文從十四歲就開始在沅水流域漂流闖蕩,他對湘西的山水草木、風俗人情更是體會頗深,并能夠深切認識到湘西地區(qū)民俗的特殊性。沈從文在敘事作品中不止一次地稱自己是“鄉(xiāng)巴佬”,正是這種“鄉(xiāng)巴佬”的執(zhí)著,使湘西沅水的神韻融化在他的血液中,形成了他特有的性格及敘事偏好,正是這種“鄉(xiāng)巴佬”的純情,才使他寫出了充滿風俗味的作品。
民俗“反映著集體的和社會的人群意愿”[6],也許正因為如此,沈從文對民俗的描寫,已經(jīng)成為他敘事的因子。如在《邊城》中作家對湘西端午節(jié)賽龍舟的風俗描寫,從那些振奮人心的場景,可以看出這里古老而健康的風俗,可以感覺出湘西人民粗獷放達的性格和心理。而小說《雪晴》則給我們描繪了湘西一帶的婚嫁民俗,充滿了極善、極真與極美,充滿了田園式的牧歌情趣。當我們對沈從文敘事的空間特色進行審美觀照時,會深切感受到,作為一位來自于湘西民間的作家,沈從文的文學的根是深深扎在湘西這塊土壤上的,也是扎根在湘西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中的,其敘事空間環(huán)境帶有地方特有的色彩與氣息。
在湘西這塊神秘的土地上,苗蠻民族不惜以血的代價在這樣一個封閉落后的邊陲之地創(chuàng)造著、生存著,在他們的身上,充分體現(xiàn)出了楚風中的善良與野蠻、粗獷與彪悍的特點。在這塊閉塞的土地上,遠離都市文明的侵蝕,獨自保留著一份野性。沈從文正是從這塊土地上,發(fā)現(xiàn)了蒙昧中的人性的閃光點。這里的民風淳樸而野蠻,形成了敘事人獨特的敘事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作家發(fā)掘出了“人性”這一瑰寶,并將其作為與城市相對抗的堡壘,作家在這里找到了重振民族精神的基點。在這里,有他的童年回憶,有他的苗族鄉(xiāng)親講述的民間故事,有他在鄉(xiāng)下行軍途中或江湖漂泊時所遇到過的種種經(jīng)歷,也有街頭巷尾的談話及鄉(xiāng)里小兒的對罵等。沈從文正是根據(jù)這些湘西生活的素材,給我們刻畫出了豐滿而生動的形象,并從其中發(fā)掘出了美好的人性,獨具敘事的個性化色彩。
從某種程度上講,沈從文的敘事文本中同時具備了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的敘事語境,體現(xiàn)為他的小說敘事往往設(shè)置了一個“無限的傳奇時間”[7],引導人們完成對人生的感悟?!艾F(xiàn)代性語境是從他人身上感知人,而后現(xiàn)代性語境則是從自然身上感知人”,以《邊城》為例,其中所描繪的淳樸的民風,就是一種人的自在生命的體現(xiàn)。老船夫一生為人擺渡,過往行人心中感激,要付錢,而老船夫說:“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你這個!”這里的人性之美與人情之美躍然紙上。當我們對沈從文所塑造的時空體進行感知時,會感受到,在那種近乎凝滯的時間下,作家好似用了影視中的定格手法,為我們展現(xiàn)了這里的獨特空間特色。
沈從文常常寫到鄉(xiāng)下人的活動,他的小說中有店老板、船總順順等,這都是作家著力刻畫的人物。他把這些鄉(xiāng)下人寫得有聲有色,把湘西風光和水上生活精雕細刻,書寫了這一敘事空間下醇美的鄉(xiāng)土情懷。在沅水這條河流上,沈從文還特意從社會競爭的角度來淡化社會對抗的程度,來突顯這一地區(qū)尚武的傳統(tǒng)本色。他寫船民在迎戰(zhàn)飛瀑時無所畏懼,寫在《邊城》中二老儺送的豪情等??傊?,沈從文對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投入了濃濃的審美情感。沈從文主張人性即自然,在其湘西世界中,他一直固守著人性的本原。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曾描寫這里的山里人常常拿了刀叉火器,用繩網(wǎng)捕捉大蛇,打鼓敲鑼來獵殺野豬等等。在湘西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我們好像又看見了一幅年代久遠的狩獵圖,人類還在與虎狼豬豹的搏斗中去爭取自己的生存權(quán)。這里的水手們也是不論嚴寒與酷暑,從天明做到天黑,當拉纖時,即使需要爬著行走,也是毫不推辭。這里的人的人生態(tài)度總起來說是“不卑不賤,雄強進取”。在沈從文看來,他們的行為“比起風雅人來也實在道德得多”[8]。
沈從文為了給他筆下優(yōu)美的敘事空間添上一道美麗的人生亮色,他的敘事空間中活動這一位位純情漂亮而又懵懂的湘西少女,如翠翠、蕭蕭等,在她們身上,寄托了作家“人性即美”的思想主張,在他的“人性小廟”中增添了一份清純與柔性。如《長河》里的夭夭對客人說:“你們想吃就吃!口渴了自己爬上樹去摘,能吃多少吃多少,不用把錢。你看(夭夭把手由左到右畫了個半圓圈),多大一片橘子園,全是我家的。今年結(jié)了好多好多!”在這段對話里,夭夭活潑、天真而又善良的性格十分明顯地展示在我們面前,她與橘子園那清爽、靜美的景物相對映,可以說是沈從文“詩性與人性世界”的代言人?!哆叧恰分械拇浯湟彩敲利惿屏?。通過沈從文的敘事文本,我們可以解讀出,他把夢想與現(xiàn)實放在同樣的立腳點,但由于現(xiàn)實世界的人心隔膜,他只能通過文字來期待與另一時代心與心的溝通。
沈從文以鄉(xiāng)土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邊城》《長河》《龍朱》《神巫之愛》《月下小景》《阿黑小史》等,這些都組成了沈從文敘事中一種生命神性的莊嚴,沈從文從中領(lǐng)悟到了“健康雄強的生命跳躍”?!哆叧恰贰对孪滦【啊返人故镜亩际侨说纳拇嬖跔顟B(tài)?!八摮鲆匀藶橹黧w去看待世界的范圍,用陌生化的眼光,融合自己的感受去發(fā)現(xiàn)人們未曾發(fā)現(xiàn)的,卻已經(jīng)存在的風景,并重新賦予他們價值?!盵9]他的“人性神廟”與自然緊密結(jié)合,耐得風雨與寂寞,具有某種永恒的味道。在這里,盡管生存環(huán)境惡劣,但生活的激情仍存在于儺舞中,存在于賽龍舟的沖刺中,存在于火辣辣的情歌中……在這個世界中,沈從文建造了一座希臘小廟,來供奉著“美在生命”的人性,并將其作為亞里士多德所言的“撬動地球的支點”,試圖重振萎頓的民族精神。
沈從文依托湘西地域所建構(gòu)的詩性與人性同構(gòu)的敘事空間,是相對于都市的世外桃源,作家對湘西的吟誦,是一曲悠悠的田園牧歌,是以都市人生作為參照下的對鄉(xiāng)村生命形式的探索。他對鄉(xiāng)村世界的敘寫,全部都是對都市人生思考的反撥。當沈從文進入都市后,當作家經(jīng)由了由鄉(xiāng)村到都市的位移后,便在思想深處進行了都市與鄉(xiāng)土的對比與反觀,以所描寫的空間的詩性與人性來與都市的污濁相抗衡?!斑@就促使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都市小說時,選擇了人性的視角,并且形成了兩種鮮明對比的空間——以苗文化為主的湘西世界和以漢文化為主的都市世界?!盵10]他的敘事能夠一直保持對本真人性的體驗,對城市文化有一種獨特的反思,從而呈現(xiàn)出獨特的敘事時空體模式。沈從文以鄉(xiāng)土為題材的作品中,很多都穿插著對都市文明的批判,他筆下的都市生存空間,在整體上也與他筆下的湘西世界對立。沈從文站在鄉(xiāng)下人的視角對城市生活的荒謬進行審視,在他看來,這是一個人性失落的天地。在《八駿圖》《紳士的太太》《煙斗》《大小阮》等一系列作品中,沈從文以諷刺的筆觸,抓住都市上流社會的言行不一、表里不一,從不同側(cè)面揭露都市現(xiàn)代文明的虛偽、自私、怯懦、庸俗,貫穿這些作品的始終如一的線索是人的本質(zhì)的失落,人性對自然的違反。
當然,作家筆下的邊城等湘西地域,仍然是一個以自然經(jīng)濟為主體的初級社會形態(tài),廣大農(nóng)民用血和淚在同樣情形中打發(fā)日子,原始而又封閉。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都市“現(xiàn)代文明”開展侵入湘西地域,從而造成不同文化狀態(tài)在湘西這一區(qū)域的相互撞擊。在《蕭蕭》《丈夫》等敘事文本中所展示出來的,不僅有這里的人們的善良與純樸,還有他們主體精神的蒙昧。從《船上岸上》《夫婦》《阿黑小史》等小說中也會清晰地讀出其中封閉、保守、愚昧、落后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另外,湘西地域的民族性也有兇狠、野蠻等特點。但是樸素人情美、人性美與自然美使作家總在有意無意中回避現(xiàn)實。沈從文對自己的鄉(xiāng)土充滿原諒之情,“人生可憫”,作家只能借助湘西這個敘事空間來回避痛苦、強化美好。在作者看來,《鳳子》《邊城》等小說中描寫的勇武好斗等,一旦到了全中國被指認為積弱不振的關(guān)頭,便會成為一股原始力量,來激活民族的活力。從某種程度上說,沈從文在湘西這塊土地上宣揚這些人物,意在認為家鄉(xiāng)的希望在這些勇敢而有理想的年輕人身上。沈從文并不把這些人的魯莽看成暴力,他從中看出的是這些人的生機勃勃的活力,是遇到困難時百折不撓的意志。
歷史創(chuàng)痛和現(xiàn)實焦慮使作家胸中充滿了沉重的鄉(xiāng)土悲憫情懷,也蘊涵著沈從文深長的歷史感悟和民族悲憫。這種憂郁和悲憫也從沈從文所營造的意境中幽幽地散發(fā)了出來。因而,在沈從文筆下詩性與人性合一的湘西世界也時常透出某種淡淡的憂郁與感傷的氣息。與鄉(xiāng)土大師魯迅的冷峻相比,沈從文的個性氣質(zhì)更多包含著自然孕化出的寬厚與從容,他主要從“善”的角度寫作,重在對完美人性的頌揚。沈從文在湘西世界中呈現(xiàn)出的獨立不群的敘事空間,是鄉(xiāng)土特色與牧歌風味的融合,是詩性與人性的同構(gòu),是地理位移與文化位移后對都市與鄉(xiāng)土的反觀,是作家重振民族精神的基點。沈從文的小說世界建構(gòu)的敘事空間實際上融合了魯迅風的鄉(xiāng)土敘事和廢名式田園敘事,拓展出更獨特的詩性與人性合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