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昌

2018年第4期《文學(xué)自由談》發(fā)表了唐小林先生的《賈平凹為何越寫越差》一文，列舉了《秦腔》《古爐》《雞窩洼人家》《病相報告》《山本》《懷念狼》《帶燈》等書中 29 段“拉屎、撤尿、放屁、鼻涕、口痰、蛆蟲、虱子、手浮、生殖器，以及無窮無盡的臟話”。這些臟話讀了確實讓人惡心想吐，污人視覺。

說老實話，對這樣一位著名的作家，除年輕時看過他的幾個短篇小說，從沒有完整地看過他的一部長篇小說。當年《廢都》風靡一時，我也曾有過一本，但始終讀不進去，每當讀到自以為聰明實則十分可笑的一個個方框，說什么此處刪除多少多少字時，不由感嘆當初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時，可沒這么做，那都是后人所為，你一個今人何必如此呢。所以書沒讀完就“豎”之高閣了。我無權(quán)對其作品說長道短，對賈平凹先生的作品看不下去的原因是，不喜歡他的語言和敘事風格。

但是，一味指責作者似乎也有失公允。一本書的出版，和編輯的審稿把關(guān)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把這樣污穢的語言堂而皇之地送到讀者手中，那些編輯干什么去了？他們的責任和良知到哪里去了？我們知道，在中國，出版一部書需要經(jīng)過三審制，即有三層編輯把關(guān)，而這樣明顯的污言穢語竟然能順利地從責編到總編輯手中過關(guān)，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這里要說到編輯的原則和責任。一個編輯不僅僅只是改一改錯別字就完成任務(wù)了，從選題的確定到政治把關(guān)、藝術(shù)把關(guān)，乃至文字把關(guān)，應(yīng)一脈相承。作者好比是一棵枝丫亂生的樹，而編輯就是一把斧頭，只有經(jīng)過編輯不斷的修剪，去掉那些不必要的雜枝敗葉，才會是一株健康茁壯挺拔的大樹。如同在大街上出現(xiàn)一堆垃圾無人打掃，你一定會埋怨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失職，一個編輯，就是文學(xué)作品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有責任把那些垃圾文字處理掉，有責任給讀者承獻一篇篇賞心悅目的文字盛宴。

我想起“紅色經(jīng)典”長篇小說《林海雪原》的出版經(jīng)過。這部書稿，是當時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編輯龍世輝從厚厚一摞積壓的自投稿中翻出來的，原稿名為《林海雪原蕩匪記》。當他耐心地一頁頁地翻下去后，完全沉浸在小說故事當中了。同時，他也一眼看出了作品的先天不足：小說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上存在不少問題，文學(xué)性不強，嚴格地講只是一堆素材?？伤置翡J地發(fā)現(xiàn)這個題材很好，作者的生活底子厚實，非常具有改寫的基礎(chǔ)。于是，他熱情地邀請作者曲波來到出版社，和他商量如何修改這部書稿。龍世輝苦口婆心地向曲波講解如何結(jié)構(gòu)篇章，如何剪裁取舍，又覺得一部長篇小說全都是男子漢打仗不容易吸引讀者，便別出心裁進行了新的藝術(shù)構(gòu)思。當時曲波由于能力所限，需要進一步加工時無所適從，龍世輝索性親自動筆修改，幾乎把小說重新改寫了一遍。1957年《林海雪原》正式出版后，立即引起了巨大反響，作者曲波也一舉成名。

作家鐵凝在談到編輯家章仲鍔先生時說，1988年夏，她的小說《玫瑰門》接近收尾。這是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她挑出《玫瑰門》中的幾章，試著寄給了作家出版社一位年輕的編輯。沒有想到，大約五天后，一個悶熱的中午，那位編輯攜帶著那幾章小說，竟專程從北京來到當時她居住的城市保定。和他同來的，是被稱為京城幾大名編之一，時任作家出版社《文學(xué)四季》雜志副主編的章仲鍔。因為當時火車票不好買，他們便乘坐了一列慢車，由北京一路站到保定。剛一見面落座，一行人就興奮地和她談起《玫瑰門》。章仲鍔毫不猶豫地肯定了這部小說，同時他一頁頁地掀著稿子，指出一些錯別字和使用不當?shù)脑~語。鐵凝和章仲鍔的交往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對作品的坦率分析批評常常一針見血。他對她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無雨之城》就很不以為然。2006年初，長篇小說《笨花》出版不久，鐵凝就接到了章仲鍔長達六頁的來信。他在信中詳述對這部小說的看法和評價，還認真地指出了一些錯字，并就某一節(jié)中的一個詞和她商榷。

注意！這里龍世輝不僅耐心地向作者講解如何結(jié)構(gòu)作品，如何剪裁取舍，甚至索性親自動筆修改，而章鐘鍔則是一頁頁地指出錯字和不當?shù)挠迷~。試想，這樣的編輯如何能產(chǎn)生垃圾語言呢？以往，不但像章仲鍔這樣的資深編輯連不當?shù)脑~都指出來，就是一般的編輯也是很認真的。上世紀90年代，我將朋友的一部書稿推薦給中國華僑出版社，責任編輯看完后毫不猶豫地將其中一些不堪入目的文字，大段大段地刪除。有這樣認真負責的編輯，怎么會把垃圾文字拿給讀者呢？

為什么賈平凹的作品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是編輯沒有水平嗎？我看不會。一般當編輯的至少是大學(xué)畢業(yè)，有些出版社甚至必須是碩士以上的學(xué)歷才能當編輯。像唐小林后面指出的：“賈平凹寫作了幾十年，雖已被捧為‘大師’卻居然連許多基本的句子都寫不通順，甚至病句迭出?！贝髱熾m然寫不好，編輯難道也不會改嗎？這就不是水平問題，純粹“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汪曾祺在談到文章的語言時說：往往有這樣的說法，這篇小說寫得不錯，就是語言差一點；這種說法是不能成立的……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附加的，可有可無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nèi)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們有時看一篇小說，看了兩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為語言太粗糙。語言的粗糙就是內(nèi)容的粗糙。（汪曾祺《中國文學(xué)的語言問題》）

文章是一個整體思想的表露，不能像一般口語一樣隨便、粗疏、俚俗，它必須通過深思熟慮，不斷提煉和修飾，用適當?shù)姆绞?、適當?shù)脑~語表情達意，引起人們心靈的滿足、心靈的愉悅、精神的升華，這就是文采產(chǎn)生了美，產(chǎn)生了雅。

福樓拜在教導(dǎo)他的學(xué)生莫泊桑時說：“不論一個作家所要描寫的東西是什么，只一個詞可供他使用。用一個動詞要使對象生動，一個形容詞使對象的性質(zhì)鮮明，因此就去尋找，直到找到了這個詞，這個動詞和形容詞，而決不要滿足于‘差不多’，決不要利用蒙混手法，即使是高明的蒙混手法?！?/p>

如果我們的“大師”一時找不到這樣的詞，我們的編輯盡管不可能像龍世輝那樣替作者捉刀代筆，至少也不能讓這些骯臟的文字出現(xiàn)在讀者的眼中。名人越寫越差的作品，居然能出現(xiàn)在廣大讀者面前，究其原因，一是名人效應(yīng)在作祟——賈平凹是國內(nèi)著名作家，只要是他寫的書就好賣，他的作品賣的是名氣。編輯在名人面前首先自己先矮了一截（這是不對的），不好意思改或不敢去改動，或者更有些編輯想用此等文字吸引讀者，增加賣點，就更不足取。我不禁想問一下，如果這樣的作品、這樣的文字換作一個普通作者，是不是能夠出版呢？二是經(jīng)濟利益使然——出版界歷來有兩種效益，一種是社會效益，一種是經(jīng)濟效益，雖然已不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出版社有經(jīng)濟壓力的存在，但社會效益、社會影響仍應(yīng)放在首位，不能認為只要是名人的著作，不管寫得怎樣，都照出不誤。

出現(xiàn)名人作品越來越差的現(xiàn)狀，我們的編輯沒有盡到責任，也是應(yīng)該反思的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