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經(jīng)緯
1
我們假定有一個人,他叫陳文化。在祖上,他家一直是貧雇農(nóng),他的父親陳老嘎育了兩個兒子,老大陳文龍,只是小學畢業(yè),便務了農(nóng),也并沒有成龍。陳文化呢,到底上了個專科師范院校,畢業(yè)后當了一名初中教師,就名字而言,算是名副其實,做了一個文化人。按照回原地就業(yè)的原則,陳文化被分配到桃源縣最西南的沿海小鎮(zhèn)上,算是支邊。陳文化的老家卻在桃源縣的最北邊,那里是貧瘠的旱田地,一年到頭風沙四起,不過能種植些玉米,好點墑情的時候,有些田地能夠種些小麥。而陳文化分配到的這個叫做米堡鎮(zhèn)的地方,其實是桃源縣的魚米之鄉(xiāng),這里有成片的稻田,稻田里夾雜著一些魚塘,魚塘邊的蘆葦里,活躍著嘁嘁喳喳的知名的或不知名的野鳥。
此刻,是凌晨的四點鐘,就夏季而言,天不算怎么黑,更多數(shù)的人還在香甜的睡夢中。陳文化早到了衙門口的稻田里,他打著手電筒,順著稻田地放水的溝渠,逐個抻起放置的泥鰍簍。五一節(jié)之后,稻田插完了秧,河水涌進干涸許久的放水溝,蟄伏了整個冬季的泥鰍魚迫不及待地從地底下鉆出來,它們歡呼雀躍,吮吸新鮮的空氣,抖擻禁錮許久的軀體。而這,正是陳文化捕魚豐收的時節(jié)。陳文化提起泥鰍簍,每個泥鰍簍里或多或少總有一些泥鰍,有的是三兩條,有的是七八條,最差的情況,泥鰍簍里鉆進了一些鯽魚、白膘類的小雜魚,或者有時候還能收獲到幾個橫行霸道的河蟹。
陳文化之所以每天四點鐘來起泥鰍簍,并不是說泥鰍只在這個時間點才鉆泥鰍簍,而是因為來得再早的話,睡眠更會不足。要是往后錯錯時間,來得再晚的話,一來可能會耽誤了上早班,二來泥鰍簍很有可能會被其他的同道中人先下手為強。陳文化就曾偷偷地起過別人的泥鰍簍。不過他到底覺得這樣不太地道,但他自己的泥鰍簍也分明被別人起過。每個人下的簍都有各自的痕跡,陳文化當然能夠辨別出來。通常的情況是,下泥鰍簍也有自己的勢力范圍,如果別人搶先占了地兒,那么其他人就應該主動避開,這也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陳文化之所以能夠占得衙門口的這片稻田地的溝渠,大抵是因為馬路旁的土崗上有一座骨灰堂,不遠處還有一片形似覆碗狀的連綿起伏的墳塋。陳文化在學校里教品德課,強調的是唯物主義,所以他奓著膽子占據(jù)了這片領地。
大概到了五點鐘的時候,陳文化起完了他的泥鰍簍,加起來能有六七斤,按時價能夠賣個六七十塊錢,他相當心滿意足了。在他收拾停當,在溝渠里洗完手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一下。陳文化沒有在意。雖然他當時沒有在意,但這個似乎不經(jīng)意的一響很快就會給他弄上一段插曲,出上一道難題。當然,這是后話。
2
米堡鎮(zhèn)初中是個規(guī)模較大的農(nóng)村初中,是合并了鎮(zhèn)上原有的兩所初中后建成的。學校新建了一棟教學樓,加上原有的一棟,就有了兩棟。學生總有一千多,全校教職工也超過一百人。在老教學樓的后面,臨靠校園北圍墻的地方,是兩排舊瓦房,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時是主體教室,現(xiàn)在早就完成了使命,被用作教職工的臨時宿舍。其實這些瓦房早就陳舊不堪,漏風漏雨算不得稀奇,可是離家遠的教職工,還是勉為其難地住進那么不大的一間間老瓦房,修修補補,算是有個棲身之所。條件雖然艱苦些,但左鄰右舍風雨同舟,氣氛倒和諧融洽。有時候湊到一屋喝點小酒,有時候打個小麻將,或者晚飯后在院子里拉拉大玄,快活快活嘴皮。
陳文化捉到的泥鰍,已經(jīng)在早市賣給了收購點兒,他的摩托筐里的蛇皮袋中不過剩了幾條小雜魚。陳文化騎著那輛銹舊的彎梁摩托回到老瓦房的時候,還不到六點鐘,宿舍里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有人起了床,有的人家開始做飯,有的男人蹲在房前的水龍頭旁呼哧呼哧地刷牙。陳文化的宿舍在最西邊的墻角處,他騎著摩托搖搖晃晃,躲避著水龍頭流下的活水以及延綿的爛泥,碰到相熟的人,彼此支吾一聲。
停好了摩托車,陳文化提著蛇皮袋準備進屋,隔壁的李墨剛好推門出來。與陳文化的滿身泥水不同,李墨穿戴得整整齊齊。陳文化瞥了一眼李墨的下巴,胡須剃得干干凈凈,嘴角的皮膚白凈中透著烏青。陳文化知道,身為副主任的李墨準備要去教學樓巡視早讀了。陳文化說了一句,過去啊?幾乎同一時間,李墨說了一句,回來啦?這就算是打了招呼。打完招呼后,陳文化的心里泛起一股酸,而這股酸又似乎越來越重,直酸得他打了個重重的嗝。
要說陳文化早前是不懂得泛酸的。參加工作十幾年了,他一直踏踏實實,任勞任怨,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想靜心教書?;蛘哒f就是無條件服從領導和學校的安排。陳文化本來是數(shù)學系畢業(yè),工作分配的時候,他也教了兩年數(shù)學課,不過并校以后,數(shù)學老師超編,領導就讓他去教英語,他就教了兩年英語。英語老師多了,領導讓他去教品德,他二話不說,就夾起了品德課本。老陳是個好同志。這是領導對陳文化的評價。陳文化和李墨的關系一直不錯,應該算得上是兄弟。他們都來自桃源縣的縣北,在米堡鎮(zhèn)教書,都算得上是背井離鄉(xiāng),這么多年來,從心底里,他們互相關照,感情熱絡。以陳文化的家境和他自身的欲求而言,他只想好好地教書,從來沒有過什么非份之想;而李墨雖然一直有追求進步的意思,卻也一年年地徒勞無果,慢慢地也便淡漠了。李墨在前幾年和陳文化信誓旦旦地說不再追求,但卻無征兆地在去年開學時被宣布提了職,看來這小子是對陳文化撒了謊。想到這兒,陳文化難免有些心酸。
其實,即便李墨對陳文化隱匿了他的追求,陳文化也能理解,這種事情畢竟口說無憑。真正使得陳文化心酸的,還是因為老婆劉美麗。委實地,這么多年來,陳文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劉美麗。雖然劉美麗并不美麗,甚至有些丑。但劉美麗肯嫁給一窮二白的陳文化,又給他生了一個寶貝兒子,陳文化覺得很知足,更打心眼兒里感激她。
這時候,劉美麗也已經(jīng)起了床,她正在屋里做早飯。劉美麗煮了大米粥,煎了前兩天陳文化捉來晾干的小雜魚,屋子里彌漫著飯食的香氣。陳文化堆著笑臉,告訴劉美麗:今天賣了六十塊。劉美麗高興地笑了笑,說了一聲,哦。劉美麗把手掌伸到陳文化身前,陳文化恍然大悟,趕忙掏出賣魚的錢,蓋到劉美麗的手掌上。
陳文化把蛇皮袋中的幾條小雜魚倒在水盆里,找來剪刀,準備拾掇一下這些魚。劉美麗看著盆里的魚,忽然俯下身子,趴在垃圾桶旁干嘔了起來。陳文化的心又揪痛起來,他緊皺著眉頭,滿是憐惜,還有掩飾不住的焦慮與憂愁。endprint
3
是的,劉美麗懷孕了。
如果是在前幾年,劉美麗的懷孕并不會讓陳文化這么煩郁。劉美麗也曾意外懷孕過,懷了孕,流掉就算了,就當時的法規(guī)而言,他們是不允許生育二胎的。陳文化帶著劉美麗去做無痛人流,原本羸弱的劉美麗更加顯得弱不禁風,陳文化除了心疼,更深深地自責。不過,因為懷孕和流產(chǎn)導致的痛苦畢竟會慢慢過去。那段時間,陳文化除了捕魚賣錢,補貼些家用,他更承擔了一切的家務。那段時間,他會留下一些泥鰍魚,好好地燉了湯,給劉美麗補補身子。為了不至于少了收入,他違心地起了更大的早,去別人的地盤兒偷偷地起幾個泥鰍簍。偷了別人的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臉燒得慌,雖然是漆黑的夜里,他恍惚在放水溝里,看見了自己紅撲撲的臉。
可是,這時候劉美麗的懷孕卻讓陳文化滿心糾結?,F(xiàn)在,如果他們想生下這個孩子,沒有問題,這是合法的。可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顯得難以抉擇。在政策公布后,劉美麗原本一口咬定絕不會要二胎的。事實上,他們也一直在避孕??墒?,就在這兩年里,同事先后有六七家生了二孩兒,有的還在備孕,劉美麗的想法就有了動搖,雖然劉美麗嘴上并沒有直說,但陳文化能夠從劉美麗不經(jīng)意的言語里,覺察到她思想里的變化。別家生了孩子,劉美麗下奶回來,興奮地念叨,某家的小閨女真俊俏。某家的小棉襖好可愛。嗨,老陳,你說我要是生個女兒,會長什么樣?陳文化就打著哈哈,并不怎么正面回答。但說心里話,他聽著劉美麗的叨嘮,腦海里也便偶爾浮現(xiàn)出一個虛構的女兒的畫面。他想,如果能夠再生一個女孩兒,他當然不會反對,甚至他是有些憧憬的。陳老嘎育了兩個兒子,老大陳文龍家生了個帶把兒的,陳文化自己呢,也是育了個兒子,老陳家到現(xiàn)在并沒有千金。劉美麗家這邊呢,是另外一種情況。劉美麗的爹媽生了兩個女兒,劉美麗是二姑娘,劉美麗還有一個姐姐叫劉美英。劉美英出嫁多年,并沒孕育,經(jīng)檢查,據(jù)說是女方的毛病。這讓老劉家一直抬不起頭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陳文化和劉美麗能夠孕育出一個女兒,來一個兒女雙全,該是多么氣派的事情。
在起初,陳文化絕沒想過要二胎的,一來政策不允許,二來生活的窘困捉襟見肘。要不怎么說陳文化充分理解劉美麗的幽怨呢。結婚的時候,陳文化只給劉美麗下了三千塊的彩禮,而別人家娶親的彩禮通常都是五千,甚至八千了。陳老嘎家太窮了,五間低矮的平房破舊不堪,兩間給老大陳文龍一家住著,一間是堂屋,另外兩間給陳文化作了婚房,陳老嘎老兩口則棲身到更加破敗的廂房,廂房里滿是秫秸和牲口糞的氣息。入洞房的時候,陳文化看著斑駁的墻壁上張了嘴兒的涂料,心神不寧,他擔心那涂料剝落下來,更讓他無地自容。他偷偷地盯視了幾次,見那涂料或者沒有掉下來的意思,可那涂料開裂的嘴狀的造型,又仿佛真的像是一口無限張開的大嘴,虎視眈眈地看著陳文化,不知什么時候,冷不丁地將他吞噬進去。陳文化嚇得趕忙關了燈。他在劉美麗的身上忙活著。他的表現(xiàn)并不好。他早早地繳械投降?;槎Y后,陳文化和劉美麗回到米堡鎮(zhèn)教書,他們平常住在學校,周末的時候,他們通常去劉美麗的娘家,那是米堡鎮(zhèn)的一個叫作小劉莊的地方,距離米堡鎮(zhèn)初中大概有十里路。陳文化的老丈人老劉頭對陳文化不錯,他通常會拿出一瓶白酒,或是啤酒,和陳文化對酌起來。喝紅了臉的老劉頭就說,文化啊,你要對美麗好。文化啊,你們常家來。文化啊,我可是拿你當兒子啦。陳文化看著紅鼻子的老劉頭,恭敬而認真地說,我都知道,爸。有些事嘴上不說,可陳文化心知肚明。老劉家之所以能夠接納窮困的陳文化,不能排除他們想把陳文化入了贅的念頭。當然,陳文化與劉美麗都上班,難以做到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上門女婿那樣的侍前侍后,順眼低眉。不過,陳文化的老家遠在百里之外,而且還有一個務農(nóng)的哥哥,那么陳文化大多數(shù)時候還真的很少回老家,而更多的時候,他和劉美麗會回到老劉家,他和老劉頭喝酒,劉美麗呢,則和老劉婆說悄悄話。剛結婚的時候,沒過一個月,老劉婆就總問劉美麗有了沒有,等劉美麗說有了時,老劉婆就老念叨,要是雙胞胎就好了。雙胞胎,雙胞胎。那時候,陳文化看著丈母娘老劉婆的神態(tài),感到溫暖,又有一絲好笑,當然,他也能窺視到老劉婆隱匿著的卻沒有包藏好的小心思。后來,確認只是懷了一胎后,劉美麗說,老陳,你說給孩子取個什么名呢?陳文化反問,你說呢?劉美麗笑著說,姓劉行不?陳文化皺起眉頭。劉美麗又笑了,逗你玩呢,這樣吧,咱們也起個復姓的名,洋氣,叫陳劉什么,你看好不好?陳文化平了平心跳,說好吧,不錯的創(chuàng)意,陳劉什么呢?總不能叫陳劉王吧?陳文化這么隨意胡謅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忽然就想起了歷史上那個禪了位的陳留王,然后,陳文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陳留王絕對不行,俺們得站著,絕不跪下。
兒子出生后,最終定下,叫作陳劉杰,陳文化希望兒子能夠出人頭地。萬人曰杰嘛。坐月子的時候,陳劉杰在老家的矮平房里住了沒幾天,就出了滿身的疙瘩。沒方法,月子沒坐完,劉美麗就帶著陳劉杰回了小劉莊,老劉頭的房子到底漂亮舒適些,陳劉杰在這里就住得慣,這讓陳文化有些生氣,他指著陳劉杰的鼻子,罵了聲,你個小叛徒。
4
陳文化輕輕地捶打著劉美麗的后背,這大概能夠緩解一下劉美麗的孕吐。按道理劉美麗已經(jīng)懷孕三個半月了,孕吐應該消退了,可她還是吐得厲害。也難怪,平時劉美麗就有胃病,而胃病呢,又十之八九因為情緒所致。
兒子陳劉杰起了床,他胡亂地刷牙洗臉,然后站在水盆旁看了看或死或活的幾條魚,他并不太在意??粗堊郎系娘埵常秶Z一句,又炸魚啊,都吃膩了。陳文化說,吃魚好,聰明,要不你怎么學習這么好呢。陳劉杰努努嘴,不再說什么。劉美麗從廚子里端出了一盤海蜇拌黃瓜,重重地墩在桌上。
眨眼之間,結婚十三年了,兒子陳劉杰都已經(jīng)上了六年級了。小家伙的成績倒是不錯,就是早早地顯出了叛逆。在三年級以前吧,陳劉杰是蠻乖順的,他對爸媽的老師身份也蠻自豪。不知什么時候,陳文化覺出自己在兒子面前不是那么有底氣了。兒子有時說,某某同學的老爸開寶馬車送他上學;某某同學和某某同學家都在唐河買了樓,他們周末都去住樓呢;某某同學、某某同學、某某同學人家穿的衣服都是好幾百的……一開始,陳文化嚴肅而有信心地批評他,訓誡他,可兒子通常不經(jīng)意地努努嘴,這慢慢地讓他有些氣餒。說到車呢,陳文化在結婚時借錢買了那輛彎梁摩托,作為馱著老婆孩子往返桃源縣縣北老家和西南米堡鎮(zhèn)的交通工具,他之所以買彎梁摩托呢,一來是便宜些,二來主要是想用作劉美麗騎,陳文化對物質條件的要求倒并不高。前幾年呢,同事們陸續(xù)都買了小轎車,陳文化和劉美麗商量先買房吧,這些年他們終于攢夠了首付,在桃源縣縣城買了個小平米,不過只是空置著,現(xiàn)在還沒有裝修。轎車呢,去年咬著牙,買了個五萬塊的國產(chǎn)兩廂,陳文化開著車覺得倒蠻愜意呢,不過兒子陳劉杰顯然不大瞧得上。至于兒子嘴里所說的唐河,是臨靠米堡鎮(zhèn)十公里外的另一個縣城,那里剛剛升縣為市,雖然是縣級市,但進入了發(fā)展的快車道,房價本來就高,現(xiàn)在更是噌噌地又漲了好幾百。要說在唐河買房,對于米堡鎮(zhèn)的人來說,算是相宜,有了車,開車跑著上下班也是可以的,有一些同事以及米堡鎮(zhèn)政府的干部就這么做,但陳文化辦不到,起先劉美麗就喊著要在唐河買房,可唐河的房價比桃源貴好多呢,沒辦法,劉美麗妥協(xié)了,他們最終定在桃源縣買房。說實話,定在桃源縣買房,陳文化心里也藏著個小九九,那是因為桃源縣城距離他的縣北老家更近,總計二十幾里地的樣子。不過這個小九九陳文化當然沒有跟劉美麗說。買房卻并不去住,然而終于了卻了一樁心愿,那段時間,劉美麗的胃病似乎是好了許多。endprint
兒子陳劉杰去上學了,米堡鎮(zhèn)中心小學在米堡鎮(zhèn)初中的斜對面,不過隔了一條馬路。六年級的陳劉杰早不要陳文化去送他過馬路了。陳文化喝了兩碗粥,躺在炕上準備休息一會兒,最近他晚上前半夜老失眠,后半夜又要起早去起泥鰍簍,所以他覺得好累。
陳文化大概是在五年前開始的捕魚生涯,剛開始他在晚上起一兩點鐘的早,他輕輕地把摩托車推出校園,回來的時候,進入校園前他也會熄了火,那時候他是那么害臊被人知道自己去做捕魚的營生??蓻]多久,大家都知道他去捕魚的事了。他判斷,一定是李墨跟別人說的。剛開始,他捕魚的事兒只告訴了李墨。他炸了小雜魚,蒸了好運氣得來的幾只河蟹,叫來隔壁的李墨喝點酒。李墨的出生地和家境與陳文化大抵相同,他也有一個哥哥,他大概也是家徒四壁,他也娶了米堡鎮(zhèn)的女人,這個女人也在米堡鎮(zhèn)的初中里教書。因為這許多的相同,他們能夠貼得很近。陳文化并不忌諱李墨知道他捕魚的事,李墨說,兄弟我懂你。兩個人一飲而盡。李墨也不忌諱告訴陳文化,他想升升職,算是爭口氣,兄弟之間也好照應。陳文化從心里不大贊同李墨的追求,陳文化說,那會很累心。但李墨自有他的執(zhí)著,陳文化不便也沒有權利阻攔。直到兩年前二胎政策放開的時候,李墨也沒有追求成功,那時候李墨似乎終于氣餒,他和陳文化說,咱們兩家要二胎吧。陳文化那時候相信李墨說的話,李墨老婆頭胎生的是閨女,那么他家要個二胎是合適的,生個兒子更好,再生個女兒也沒壓力。陳文化說,你們家生吧,生什么都好,我們家就不湊熱鬧了,要是再生個兒子就要了命了。
等到大家都知道了陳文化捕魚的秘密后,他就不再起那么大的早了。他在四點鐘前起床,就蠻可以做好這件事。沒有人嘲笑他,至少是在他面前。他終于不得不強迫自己相信,教語文的劉美麗說出的那句粗俗話,笑貧不笑娼。劉美麗甚至過分地說,現(xiàn)在你就是當了婊子,也照樣能夠立牌坊。五年前,劉美麗逼著陳文化辦輔導班。那時候,很多數(shù)理化和英語學科的老師大肆辦輔導班,他們得到了不菲的收入。米堡鎮(zhèn)的家長和孩子那時候只認數(shù)理化和英語的輔導班,認識上還是狹隘。劉美麗就在周末騎著彎梁摩托去臨靠的唐河縣,給培訓機構打工,教語文,也有不少學生,一節(jié)大課能掙到五十塊錢。劉美麗讓陳文化在米堡鎮(zhèn)辦數(shù)學班,說你不是數(shù)學系畢業(yè)嗎,就在家辦數(shù)學班。陳文化拒絕,他說我拿不下那個臉。劉美麗說,你就總想著你那破牌子,那玩意兒不值錢。陳文化說,不值錢也不行。最后,陳文化妥協(xié)說,你別逼我,讓我想想,你讓我站著也把錢掙了。陳文化所說的牌子是他的優(yōu)秀教師的榮譽。陳文化在學校老實聽話,教學成績也突出,不過因為無爭的個性,他往往與榮譽失之交臂。不過,有那么一年夏天的某個中午,陳文化與劉美麗拗氣后駕著摩托,盲目地騎行出去。他在經(jīng)過衙門口的公路時,看見不遠處魚塘里有人在掙扎,岸邊一個光著屁股的小孩哆嗦著,嘴里發(fā)出不大的呼救聲。陳文化撂下摩托,躥進稻田,撥開蘆葦,撲進魚塘,他嗆了兩口水,救起了水里那個奄奄一息的小孩兒。爬到岸邊,陳文化發(fā)現(xiàn),水里的小孩兒和岸上的小孩幾乎是一個模子刻的,他們是一對雙胞胎。陳文化因為救人的事兒,上了電視,作了報告,被評為縣級優(yōu)秀教師、市級優(yōu)秀教師。
陳文化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是在七年前,劉美麗讓陳文化辦輔導班是五年前。劉美麗逼得急了,陳文化又騎著摩托車跑了出去,跑出去后,他又到了衙門口。他不害怕衙門口附近的骨灰堂和墳塋地,他看著那些東西,心里有些頹唐,覺得自己憋屈得想哭出來。他想一路向北,騎過去,回到他的那個貧瘠破敗的老家,看看他的那兩間婚房,那兩間一直屬于他的,他卻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回去住那么兩夜的婚房。陳文化卻在衙門口剎住了車,理智告訴他,他不能回去,他還要上班、教課、看作業(yè)、備課、看晚自習,他還記得明天某個班的早自習也是他的。陳文化走進稻田,走近魚塘,坐在魚塘邊的葦叢旁。兩只野鳥冷不丁地從蘆葦蕩中竄出去,驚得陳文化的心口砰砰地跳。那野鳥飛到不高的半空,又落到不遠處的水塘里,嬉戲起來,原來它們是兩只會鳧水的水鳥。陳文化站起身,瞅了瞅葦叢中野鳥飛起的地方,他看見那里藏著一個精致的鳥巢,鳥巢里躺著兩個灰撲撲的鳥卵。
返回來的時候,陳文化又被稻田地放水溝里的響動驚了一跳,原來是兩條澄黃的泥鰍魚。陳文化俯下身子,伸出雙手,想要捉住它們,它們只那么弓身一挺,就跑到深水里去了。陳文化抬起頭,硬硬地盯視著空中灼眼的太陽。
當陳文化把他的想法告訴劉美麗時,劉美麗肯定地笑笑說,這也并不賴。當陳文化買了鉆簍,下到放水溝,第一次捉了泥鰍,賣了錢,那天晚上,劉美麗翻身爬到陳文化的身上,她邪惡地說,你這個陳泥鰍,今晚我要捉了你的泥鰍。
這些都是以前的事。其實,現(xiàn)在陳文化早起去捕魚,并不會讓他覺得多么累。這已經(jīng)習以為常。真正讓陳文化前半夜失眠,并讓他心里煎熬難耐的,還是劉美麗的懷孕。
5
三個半月了。如果能夠在醫(yī)院里托到人,已經(jīng)可以看出男女了。劉美麗肚子里懷的是個什么性別,這太重要了。如果懷的是個女孩兒,那算是天大的喜事。倘若懷的是個男孩兒,那就太臭了。陳劉杰個小屁孩兒,或許早明白了這一點,甚至,不管是男孩兒女孩兒,他都不熱心,也或者都不歡迎。陳文化有些生陳劉杰的氣,但也只好忍下來心平氣和地跟他說,不管生個什么,都不會虧待你,你是老大,一定可著先給你置辦好。陳劉杰說,好吧。
陳文化一直在想,為什么劉美麗非得要試著要這個二胎。當然,首要的原因可能是劉美麗看著別人生了二胎,被傳染了爆棚的母愛。再者,以老陳家和老劉家的人員狀況而言,特別是老劉家,他們更是希望能生個二胎的。老劉婆就說,生啥都行,生個男孩兒更好。陳文化頂膈應老劉婆這樣說的,她恐怕又打著什么鬼主意。某次,老劉婆竟偷偷地跟劉美麗說,要是生個男孩兒覺著拉扯著費勁,就過給你姐家,正好你姐生不出孩子。陳文化很氣憤,但他和老劉頭喝著酒,總不好放下酒杯去和老劉婆發(fā)作。陳文化想,不管別人怎樣,反正要是讓我把親生骨肉過給別人,那我簡直就是畜生,至少不是男人。endprint
有那么一段時間,劉美麗開始排斥使用避孕套,她說太不舒服。陳文化沒有多想,就在沖頂?shù)臅r候猛退出來,放到劉美麗的肚臍眼上。可是,有那么一次,陳文化想要退出的時候,劉美麗卻伸出細弱的胳膊,緊緊地按住陳文化的屁股,陳文化覺得她箍得結實,竟沒能全身而退,而是敗在了溫柔鄉(xiāng)。陳文化想,那次的意外一定是劉美麗的蓄謀已久。劉美麗早就看不慣李墨婆娘的日漸驕橫,志得意滿,那個婆娘在李墨升了個小小的副主任之后,愣是不知天高地厚起來。劉美麗說,以女人的直覺,她感受到了那個臭婆娘對陳文化的輕視,臭婆娘吃到陳文化的魚和蟹時不再有感激,而是顯出理所當然甚至是笑納的情態(tài)。劉美麗說,她狂什么啊,她有嚴重的婦科病,一個月流血二十天,她還想生二胎,做噩夢吧。
不管因為什么,總之是劉美麗懷上了二胎,而且已經(jīng)三個多月,快四個月了。陳文化在網(wǎng)上下載了個關于孕期指導的軟件,他每天都看,看完后會教劉美麗怎么做怎么做。到了班上,上了兩節(jié)課。沒課休息的時候,陳文化又拿出手機,打開了那個軟件。一個寶寶圖下面是溫馨提示:現(xiàn)在是15周+2天,胎兒已經(jīng)有了大腦意識,要多和寶寶說話,做好胎教。陳文化的心口漾起了極柔軟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有些虛弱,他騰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陳文化突然想起要看看那個微信記錄。加上那個叫作“一點凝煙”的好友已經(jīng)兩周了,從她主動加上他的時候,陳文化就隱約感覺到了她是誰。是的,她就是吳艷。簡單說,她是陳文化上大學時談了一段時間的女友。期間分分合合,最后畢業(yè)的時候,她沒有回到農(nóng)村當老師,據(jù)說是在市里找了個挺有錢的公子。這么多年過去了,彼此杳無音訊,陳文化沒想到,她怎么就找到了他的微信號,并加上了他。這短短的十幾天里,她向他訴說著自己感情上的空虛。她說她不缺錢,缺的是一份純真,以及對陳文化的愧疚。她想見陳文化一面。
陳文化看到了今天早上五點之前她發(fā)來的那條消息:這周末,我在唐河等著你。陳文化看了這行字,有些意外,更仿佛自己做了賊似的,他放下手機,左顧右盼了一下,同事們有的在看作業(yè),有的在備課,有的戴著耳機在電腦上偷偷地看韓劇。一切正常,這讓陳文化稍稍安心,卻陷入了矛盾。他當然看出了吳艷的挑逗與暗示。他不知道該怎么回復,或者該不該回復,這顯然是個燙手山芋。
中午匆匆吃口飯,陳文化到教室里看午自習。下午還有第一節(jié)課,陳文化咬著牙情緒飽滿地堅持下來。上完了課,陳文化的心里貓撓的一般。他回憶著與吳艷的戀情,彼時純真,畢竟未跨雷池。他想象著這個周末他與吳艷的約會,他覺得害怕,又莫名地期待。他知道這對不起劉美麗,也會玷污了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很珍視的一些東西。但在此刻,他著了魔一般,他終于神差鬼使地回復了一句:我害怕犯罪。那邊回復了一個笑臉,隨后又發(fā)來一條:明晚,河澳酒店。陳文化沒再多說,只是回了一句:哦。
今天是星期五。校園里忙碌的一周終于結束。陳文化心里裝著鬼,偽裝著回家。他騎出摩托車,上了一趟街,買來些好吃的。他下了廚房,做了一桌好飯菜。兒子陳劉杰吃得很認真,很文靜。吃完飯,陳劉杰說,今天我刷碗吧。陳文化有些意外,交談中,才知道今天下午米堡鎮(zhèn)中心小學請專家來搞了一個感恩教育。
晚上,作為對陳劉杰的獎勵,一家人看了一個小時的電視。然后,劉美麗和陳劉杰很快入睡。陳文化依舊陷入了失眠。
6
周六的上午,在陳文化完成了他既定的捕魚任務后,一家人開著那輛兩廂轎車來到了唐河縣城?,F(xiàn)在應該叫市區(qū)了吧。陳文化通過關系,聯(lián)系到了唐河某家醫(yī)院的某個醫(yī)生,說好了送點紅包,給看看劉美麗肚子里胎兒的性別。說實話,出發(fā)前,陳文化的心里忐忑不安,劉美麗的臉上也掩飾不住焦慮,倒是陳劉杰顯出寬宏大量的樣子,他說,是男是女,我不計較啊。這讓陳文化又覺得意外而欣慰??磥砟莻€感恩教育還是有效果的。小孩子的一些浮躁之氣,并非主流,純正與善良還是主旋律。按說,陳文化是應該有這個自信的。這么些年來,陳文化始終操守著一種東西,他說不出來那確切地應該叫作什么,或者說那就算是一股氣吧,它時常在陳文化的身體里穿行,斷斷續(xù)續(xù),忽強忽弱,但一直不曾消散。他在陳劉杰的面前,從來不顯出頹廢或者無望。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些虛偽,但他堅持著那么“道貌岸然”。過年的時節(jié),回了老家,陳文化偷偷地給父親陳老嘎塞錢,陳劉杰看見了,陳文化問陳劉杰,這件事你怎么看?陳劉杰說,應該的。后來,劉美麗也知道了這件事,她有些生氣。陳文化說,這是應該的。劉美麗想想也就不再多說什么,委實地,陳文化對待老劉頭和老劉婆,也是頗守禮節(jié)的,他總是張羅著在年節(jié)里給老人家一點兒錢,或是買些東西。
到了醫(yī)院,那個醫(yī)生今天并沒有上班,一家人只好離開醫(yī)院,另作他日打算。驅車出來的時候,陳文化看見了一個掛著祖?zhèn)髦嗅t(yī)牌匾的診所,他停下車,和劉美麗商量說,號號脈吧,軟件上說,好中醫(yī)能號出男女。劉美麗想了一下說,好吧。
那是個并沒有長著胡須的不算老的中醫(yī),陳文化并不介意,他知道不能以貌取人。醫(yī)生把手搭在劉美麗的手腕上,依次摸著上脈、中脈、下脈。以他的手法看,倒是比較熟稔。醫(yī)生放下手,看了看陳文化一家人,說,十有八九是個女孩兒,但不保百分百。
陳文化和劉美麗都很高興,放下了一張大紅票,一家人走出了診所。上車后,劉美麗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說,壞了,不該帶陳劉杰進去的,那醫(yī)生看咱有了兒子,一定會誆咱說懷的是女兒的。陳文化想想劉美麗說的似乎有點兒道理,但他還是一口否決了她,陳文化說,這又不是菜市場買菜,就顯得你精明。
逛著玩玩吧。唐河的變化實在不小。新起來的高樓有十幾處。新修了外環(huán)路。最漂亮的是城北的森林公園,東西兩端延展了整個城區(qū)。公園里有許多樹木花草,陳文化不大能叫上名來。公園里貫流著人工河,跨架著漂亮的拱橋。還有一個體育場,許多人在打籃球、網(wǎng)球,一些老人在扭動器械。陳文化把車從最東面開進去,他們開開停停,準備好好地看一看,玩一玩,最后從最西面出去。陳文化問陳劉杰,這兒好嗎?陳劉杰說,好。陳文化說,好好上學,比這好的地方有的是。陳劉杰說,嗯。陳文化又問,你長大了想干什么?陳劉杰說,沒想好,那還很久呢,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時候的我肯定非比尋常。endprint
陳文化忽然感動起來。他似乎從陳劉杰的話語里得到了某種力量。他轉而對老婆劉美麗說,不要壓力山大了,別管是男是女,只要你愿意,我們都要。還有許多年呢,許多年以后,你不知道世界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而有了人,才能有一切。
其實,在那么一霎,陳文化未必能夠確信那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也許,他只是為了暫且排遣一下劉美麗的顧慮。不過,在那么說著的時候,他雖然能夠察覺自己好為人師般的教條語調,但他確實能夠感覺的,他竟然感動了他自己。而劉美麗在那一刻,把額頭埋到了陳文化的胸前,她久久不肯抬頭,她輕輕地抽噎著,抽噎著,直到嚎啕大哭。陳文化說,你別這樣,兒子在呢。劉美麗才慢慢克制住哭泣,她抬起了頭,翹起嘴角笑笑,他覺得她好看得像是一個新娘。
7
這個晚上,劉美麗和陳劉杰睡在了小劉莊。每個周末他們大抵要來睡上一夜的。陳文化說怕自己后半夜起來驚了大家,他還是回學校去睡老瓦房吧。
離開了小劉莊,陳文化拿出手機,上了線。白天的時候他刻意關閉了手機網(wǎng)絡。他看到吳艷發(fā)來的幾個消息:今晚。九點。河澳。606。還有幾個大大的問號。陳文化心里依然矛盾,如果是在許多年前,在他和吳艷相戀的那個年代,他會義無反顧地去赴這樣一場風花雪月。但現(xiàn)在他只能先回復一句:我手頭有點事,先處理一下。那邊馬上回復:等你來。
陳文化在車里抽了半盒煙??纯磿r間,已經(jīng)八點半了。陳文化啟動了馬達,緩緩地向唐河方向駛去。車子每前進那么一段兒,他的手心里的冷汗就沁出許多。在這樣一個幽黑的夜晚,在沒有路燈的鄉(xiāng)間小道上,陳文化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衙門口的那棟骨灰堂,還有成片的墳塋。他覺得有一股冰冷的力量在阻止著他。陳文化知道自己無法驅車抵達唐河。在掙扎了那么好一陣之后,陳文化終于下了決定,他停下車,拿起手機,回復吳艷:愿做君子之交,難赴愧罪之約。發(fā)完后,陳文化關閉了手機,摳出了電池,他害怕自己會反悔。
回到老瓦房,陳文化脫衣睡下。這一夜,他竟然睡得好香。他的失眠癥好了,他甚至在后半夜都沒有醒來,他第一次忘記了去起泥鰍簍。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六點多了。他拍了拍腦門,責怪自己誤了事。隨即也就釋然了,誤了就誤了吧,難得睡個好覺。陳文化裝上了電池,打開微信,他看見了吳艷的回復。先是九點前的幾個感嘆號和問號。然后是十二點之后的:你是真男人!
我們的陳文化應該慶幸,他明智地拒絕了昨晚的誘惑,如果他去了,等待他的將是一場殺熟的“仙人跳”。陳文化當然不知道這個陰謀,他也不曾曉得吳艷這些年到底經(jīng)歷了一些什么??傊?,陳文化又一次守住了他秉持的那股氣。而吳艷在昨晚夸完陳文化是真男人后,就離開了唐河,并很快刪除了與陳文化的一切聯(lián)系,不再撩扯陳文化。
在得到“真男人”名號的褒獎后,陳文化臉上泛起些害羞的紅暈。他回了一句:如果我可以不再捉泥鰍,才更真男人。
陳文化知道她一定不會懂得他的意思。果然,他沒有收到回音。他又閉上了眼睛,小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中,他看見,一個叫作陳文化的男人,高興地走到衙門口稻田地的放水溝旁,他抻起了泥鰍簍,里面滿是焦急打滾的黃泥鰍。他拉開了簍嘴兒,卻并不捉魚,而是把魚簍倒過來,那些驚慌失措的泥鰍魚爭先恐后地躍向水渠,向更寬闊深遠的地界游弋而去,它們早已退化的魚鰭復又蓬勃重生,在晨光的輝映下,一派五彩斑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