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升
小眼睛,細蔑剌的一條縫。薄嘴唇,灰灰的沒有一點血色。卷毛,黃中帶黑。這不是毛頭嗎?可他明明死了,這是我和陳龍親眼看見的。我的心好像讓人提了起來,我的頭皮也在和我的頭骨分離,咵嚓,我兩腳掉進黑暗里。
堅硬的柏油路面,浮冰一樣脆弱。
香糯的豬肉片,粉白相間,五花三層。清純的血腸,浮躁不安,徐上慢下。翠爽的酸菜,淡黃鮮亮,勾人的欲望。小指頭寬的馬蓮粉在油花中滋潤無比,輕吟漫舞。這些東西在鐵鍋里匯集,讓我想起了過年。小時候的過年。東北人的殺豬菜。這酸爽,讓我想起了一款方便面的廣告詞,那是一個很出名的主持人說的,他有著主持界少有的小胡子,但我卻想不起他的名字。這和我的年齡不成正比。這個情況在三年前從武漢返回沈陽的火車上也出現(xiàn)過。我曾問我身邊的老婆,她卻一下子說出了那個主持人的名字,而我的老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經常丟三落四,但她卻對出名的男演員和主持人保持著頑固的記憶,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從這句廣告詞想到我的記憶,不光是這個主持人,就是其他的明星大腕,我也經常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小腦萎縮,我想起了一個可怕的醫(yī)學名詞。剛開始的時候,我還吃過谷維素,據說這個藥可以改善這種記憶減退的早期癥狀。記得當時效果確實不錯,這種斷片兒的癥狀恢復正常,但我這個人對于吃藥這件事,往往都是善始有余,而善終不足?,F(xiàn)在,這種情況又出現(xiàn)了,但我身邊沒有這個藥,我翻遍了外甥的藥箱,但這個家伙學醫(yī)卻沒有幾樣藥,一盒撲熱息痛,也看不清生產日期了。出去買,這是一個想吃藥的人的正常想法,但我不敢出門,我只能在這四十平米里轉悠。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只蒼蠅,它也和我一樣,在屋子里消磨時間。只不過,它活動的位置比我透亮,它在窗戶玻璃上轉悠,它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我沒有記憶,但肯定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樓外滴水成冰,那肯定是在秋天,或者是在入冬前,它就潛伏在我們的視野之外。這是一只聰明的蒼蠅。也許是今天的陽光很足,讓它忘記了季節(jié),如果我要開窗,它也許會誤出,你會知道,那是一個什么結果。我不會那么干,現(xiàn)在,我非常愿意留住這個伙伴,盡管過去,我很討厭這個種群。
這酸爽,我的鼻子里,再次浮現(xiàn)出這種味道。這種味道讓我忘記了那只蒼蠅,盡管這個家伙的嗅覺比我靈敏,但它卻好像一點都沒有感覺,這鍋殺豬菜,讓我忘記了這個伙伴。此時,我就站在街邊,像一個沒過過年的小孩,對著那鍋大燉菜,目光閃爍,手指頭摳著嘴,酣拉子在一滴一滴往下落。
來點?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這個聲音好像在哪個地方聽過,我抬起臉,不好意思地看對面的聲音。荷葉頭,黑邊眼鏡,凝脂一樣的皮膚,一說話就浮現(xiàn)出兩個酒窩,這是我的老婆。我的記憶沒錯。我只是想不起一些明星和一些主持人,但我卻記得自己的老婆。她怎么沒上班,怎么不在家?guī)Ш⒆??她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出來的時候,誰都不知道。
我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我又仔細看看眼前這個穿著制服的女人,沒錯,盡管不是她平常穿的白襯衣,藍外罩,粉紅的領花,但她就是我的老婆。白大褂,白帽子,塑料手套,這些無聊的裝束,都無法改變她的氣質,她的氣味,她就是變成灰,我也認得。下崗。開除。都有可能。一定是受我的牽連。要不她在內勤,沾不到錢的邊。
來點?我的老婆在問。她好像失去了記憶,根本不把我當成朝夕相處的親人,和問其他人一樣,只是一種買賣的口氣。我想買一碗,但我翻遍全身,也沒有一分錢。我沖著我老婆無恥地傻笑。我老婆搖搖頭,下狠心給我盛了一碗,一轉身,就看到了老板那張要殺人的臉。我老婆示意我趕緊跑。我一回頭,就看到了毛頭。
是你害死了我!毛頭追上我。
我看一眼我手里的殺豬菜。它居然沒撒。
熱。路邊的柳樹,狗一樣耷拉著一個個小舌頭。我和陳龍在他的豐田霸道里吹著空調。
我真的還不上。毛頭在他的比亞迪里對著我喊。
我扔掉手里的煙卷。當初,你借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毛頭說。
那怎么辦?我現(xiàn)在交不了帳,你想讓我坐蠟?
我的廠子給你。毛頭的小眼睛無力地抬起。
那值幾個錢?你想讓我進去嗎?我生氣地問。
不想。
我也有一家老小,我進去,她們怎么辦?
那除非我死?
我可沒說。我看看陳龍,陳龍會意地看著我。到了這一步,也許,這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那我真死了?毛頭轉動比亞迪的鑰匙。我沒看毛頭的臉,我只當是他的一句氣話。
我真的死了?一會兒,毛頭在電話里繼續(xù)問我。
我不敢說話。兩百萬。不是一個小數。我不知道事情的方向。
我真的喝了?毛頭又在問我。我向陳龍求救。陳龍的雙眼皮,毫無反應,他在看著狗一樣喘息的柳樹。
毛頭哥哥的摩托上攬著一個人,那個人在前,毛頭哥哥在后。那個人像根在水里泡久了的面條。眼睛細蔑樣留著一條縫,嘴唇灰白,血,好像從肉里流出,但不是紅色,綠綠的泡沫,在鮮活地張揚,仿佛要綻放一片綠葉。那頭卷發(fā),依然頑強地向后面挺著,一些綠水,正在邊緣向里面試探。
毛頭死了。他喝了百草枯。他哥哥說。
我和陳龍嚇傻了。忘記了開車。
是你害死了我。毛頭追上我。我原本以為我在黑暗里甩掉了他,我躲在山溝的一個轉彎處,聞聞我手里的殺豬菜,那股酸爽,讓我肚子里的饞蟲從不知道的方向涌來。但我不能吃,我要把它端回家,給我的老媽,我的兒子吃,她們不知道怎么樣了?快過年了,今年能殺豬嗎?外甥回家了,他能拿回來殺豬菜嗎?
我拈起一條酸菜,舌頭根子一軟,口水流到嘴外。
你的心,真大。你害死了我,你還有心思吃殺豬菜?
我一抹嘴里淌出的口水,手里的菜碗差點掉到地上。我看不見毛頭,毛頭卻能看到我。我的心又好像被殺豬匠拎了起來,頭皮正在被刀子嗤嗤劃開,在和頭骨分離。endprint
不是我,是你自己害死了你自己。我無力地爭辯。
是你。就是你。毛頭認準了死理兒,不依不饒。
你不該往蕎麥里摻沙子。你以為陳龍是傻子?我拿出證據,想駁倒毛頭。
我不摻沙子?我不摻沙子就不夠合同的斤數。毛頭的理由更是充分。
你害慘了陳龍。你知道嗎?海關退貨,你知道他的損失有多大?我想讓毛頭知道他這樣做的后果。
我知道。我們合同在先,你貸款在后,你知道你的抽頭有多大?別的人一抽倆,你卻周扒皮在世,你一抽三。我貸的款,根本不夠合同的斤數。
我現(xiàn)在覺得我那時是有些過份,一萬元貸款抽兩千,是當時上不了臺面的規(guī)則。我跟毛頭抽三千,真的沒想到事情的后果。
你害了陳龍,也害了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的壞下水,只要給貸,你們就壓根兒沒想還。我揭了毛頭的老底。我們的呆賬壞賬都是這幫孫子的過錯。
你說對了。我們光腳丫的不怕穿鞋的。你丫狠,我們比你們更狠。毛頭從貸款伊始,就沒安好心。
那里有你的股份。毛頭說。毛頭這小子成精了,我低估了他的智商。
我是對不起國家,但我不至于死。毛頭一下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該死的是你,可你卻還活著,還想著過年。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我說。
我卻想看到你。毛頭說。他就跟在我的身后。
小子,我的羊又賣好價錢了!我父親打來電話,高興得像中了狀元。但我父親不知道這都是我的面子。這個羊販子年年在我這貸款,幾年下來,還真的懂事,上別的家收七塊八,到我父親那塊價格翻倍。盡管我父親有時也覺得遇到了傻瓜,但羊販子很會說,總是讓我父親感到物有所值,我父親的羊就是我們那個地方的樣板,毛長,肉美,表面來看,是我父親遇到了識貨的人,其實,真正的贏家是羊販子。我父親一輩子愚鈍,他很少去想事情以外的事情,這是他的福氣。
一家子里的幾個兒女,哪個有出息,哪個將來就越讓老人操心。這句話是我們單位一個小哥們說的。說得挺有哲理。這個家伙少年老成,本來是處于被社會玩的年紀,但他卻早就開始玩社會了。他財富積累比我們這些四十多歲的人早,社會經驗豐富。這個家伙還經常給我們單位幾個五十多歲的老家伙講人生,讓這幾個人生的失敗者受益非淺。老梁觀世界,小文講人生,這是大家的戲談,但人生經驗不分年齡長幼,小文的這句話現(xiàn)在看來就是對我說的。我父親是在幸福中離開人世的,我的小弟是幸福的繼承者?,F(xiàn)在我出事了,那些多得的羊錢,或許正在為我還賬。
出來混,是早晚要還的,不作死,就不會死。這句話和小文說的那句話一樣,很有道理。
我在黑暗里端著那碗殺豬菜,想著幸福中的小弟,毛頭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了我的前頭。我不想跟他一起走,但我無法控制他。他忽前忽后,在我的前后,左右,上竄下跳,像個幽靈。我生怕他的一舉一動,弄翻了我手里的殺豬菜,那是我老婆給的,我要把它給我的老娘,我的兒子吃。
黑暗無邊無際。我看不清周圍,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毛頭。我在溝里慢慢前行,但我知道這是回家的路。我的腳下是數不清的石頭,石頭的周圍還是石頭,那是片片直立的條石,它就在我家老房子的下面。我想起來了,這是去年安自來水的時候挖掘機掏出來的溝,一米七深,兩米多寬。這些石頭很硬,鉤機一鏟子下去,只啃出一股白煙。沒錯,再往前走,就是我的家。家的位置,不管你離開多長時間,憑感覺,你也會找到。
我的周圍還是那樣的黑暗,毛頭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沒有他,我的心還舒服些,我害了他,他害了我,可他卻死了,而我還活著,其實我們都該死,我現(xiàn)在的活著,還不如毛頭的死。毛頭喝了百草枯,一了百了,兩百萬成了死賬,他老婆也領著孩子走了,據說去了滿洲里,我也跑到滿洲里,但我不敢上街,我也不知道毛頭老婆的地址。毛頭是有靈魂的,他竟然知道他老婆就在滿洲里,他是真死,還是給我和陳龍演戲?這個損犢子。
但我現(xiàn)在要偷偷地回家,我的家人不知道我的去處,我還不如毛頭,他知道他的老婆孩子在滿洲里,他真的比我幸福。上面一片光亮,還有人的腳步聲,很雜,很亂。我找了一個視野寬廣的地方,我要看看我家在干什么?
我看到走來走去的人里有我父親,他的肩膀上挑著兩只水桶。一年了,自來水還沒通,我可真佩服自來水公司的效率,我出來一年多了,他們還是那樣沒出息,不拿老白姓的大事當事。但我父親是在我沒出事的前兩年就得腦出血死了,他怎么靈魂轉世了,看他的精神頭還是和幾年前一樣,我得承認,我爹的體格就是在七十五歲去世前,一直都比我強,六十九歲的時候還能上我家房后的大榆樹砍樹枝子??磥砦业囊曈X出現(xiàn)了問題,我換個角度,怎么看那個挑水的人都是我的父親,他把水桶里的水倒進一個大缸里,還好像和幾個做飯的師傅在交代著什么,說完,又身子左右一彎,麻利地把兩只水桶挑上肩膀頭,匆匆地向西邊走去,給我的感覺好像水不夠,做飯的師傅告訴他還缺幾挑子,讓他抓緊去挑。
順著父親的背影,我看到還有一輛毛驢車站在院墻外,套車的毛驢是灰白色的,灰白色毛驢拉著的車上,還站著一頭黑驢。但那是個死驢,是用紙扎起來的,那是給死人燒的物件,孫老板兒就站在毛驢車的邊上,一口一口很兇地抽煙。我記得給我父親燒五七的時候,就是孫老板兒趕車。可我知道孫老板兒在我父親去世后的那個夏天就死了,是被他的灰毛驢給弄死的。那個毛驢正在發(fā)情,看見前面的一個同類就瘋一樣的追趕,孫老板兒下車攔它,被毛驢子拽向路邊的電線桿子,身子一靠,把孫老板兒硬靠在電線桿子上,孫老板兒愣是窩死了。這敗家的毛驢子真不是人,見色忘義,恩將仇報,孫老板兒伺候這個牲口十幾年,竟然落得這么個死法。
男燒驢,女燒牛,這是人死三十五天,也就是燒五七的習慣。我家出事了?這是我的本能想法。我父親?不可能了。我小弟?也不大可能,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身體壯得像頭牛。那么是我兒子?更不可能。
那會是誰?我在問黑暗,問自己。endprint
你呀!
我一驚,毛頭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我反問。
蘇秦背劍——我明明看出的是牧童指路,怎么會是蘇秦背劍?我的運氣越來越差,視力和智力也發(fā)生了問題。
馬主任,壓不壓?陳龍借給我的五十萬眨眼之間就沒了,我是做了孽,但比我作孽深厚的人有都是,四十年都是順風順水,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只要挺住,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但我的視力和智力現(xiàn)在都不給力,我需要鎮(zhèn)靜。我走到窗戶邊抽了一顆中華三號,感覺狀況比以前好了許多。
主任,壓,我綁你后腰,我入二十萬。老王一貫看好我。
好!還誰跟我?我問。
我扎針,十五萬。我的小哥們酷比也在跟進。
好!我豁出去了,賭一把。我把郊區(qū)的房子壓上,三百萬。
好!不愧是主任,下注都是大手筆??春昧耍抗芘频娜嗽谠p唬。
小鳥?還是小鳥?我猜準是樹葉,卻怎么是小鳥?
我不敢下注了,我和酷比老王,我們幾個哥們姐們把信貸部都做空了,我們都讓陳龍的六合彩里的小鳥給叼飛了,叼跑了。
我的眼淚掉進我手里的菜碗里,我只知道我跟著毛頭在飄,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離老娘兒子老婆越來越遠。腳下是石頭,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看不見毛頭,他卻無時不在。
我聽到上邊傳來一聲牛叫,我在懷疑我的聽力。哞哞,我屏住呼吸,沒錯,就是牛叫。我看到草地上站著一頭牛,一頭正宗的瑞士西門塔爾奶牛,這是我給唐婉買的,無污染,無添加,純天然的牛奶,平時唐婉自己喝,我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喝,再有兩個月唐婉就要做媽媽了,是我撒的種,品質絕對優(yōu)良。
唐婉和郊區(qū)的這棟別墅,是大開發(fā)商陳龍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絕對大手筆,我老婆一點都不知道。陳龍知道我附庸風雅,喜歡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外面的布置真下了一番功夫。小橋流水自然不說,房前掛幾穗谷子,幾穗苞米,兩串紅辣椒,窗戶臺上堆三五個南瓜。小園子里打上一口井,井上是搖上搖下的轆轤,我最喜歡聽那吱吱嘎嘎的聲音,這聲音里有遠古,也有小時候的記憶。當然還有草地,在那上面看奶牛吃草,看藍天白云,這是我和唐婉的生活。唐婉管我叫相公,我把唐婉叫娘子,我們活在一個嘈雜的時代,但我們也遠離這個時代的嘈雜。
相公——挺著大肚子的唐婉,從屋子里走出來,一步三搖,青石板上的一段路,讓她走得心旌裊裊。
我想答應,卻發(fā)現(xiàn)我的嘴唇像兩片粘不到一起的松樹皮,一動,就嘩嘩掉沫子,嗓子眼里發(fā)出的聲音,被那些碎沫子攪得七零八落,連我自己都聽不到,就更別說離我很遠的唐婉了。
我想說相公給你拿來殺豬菜了,我偷偷地離開你快一年了,你和孩子是怎么過來的?但我的嗓子沒有聲音。
我的眼淚又掉進殺豬菜里。我不知道怎么去見我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怎么去聽我兒子在他娘肚子里的猛蹬猛踹。
相公——唐婉還在找,她不知道我就在她的腳下。我用少得又少的吐沫熨濕那兩片松樹皮,想答應一聲哎,但我聽到的聲音卻在屋后。
娘子——相公我來了。我尋著聲音一看,跑過來的卻是陳龍。我的心驚了,但又釋然了,我欠你的房子,還了。一百萬的欠款,還了。還有你給我的禮物——唐婉,也都還了。
可唐婉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的嗎?我在問。
哈哈!哈哈!毛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站在我的跟前,開心得像撿了狗頭金的乞丐。
我的腔子里燃起一團火,那團火就要從狹窄的嗓子眼里竄出來,我感到嗓子眼一咸,我坐了起來。
我的血沒有吐出來,因為我的血,含水量已經很少。我感到我真的要死了。我平靜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那本雜志剛才就扣在我的臉上。我拿過那本雜志,那對開的兩面,是一個叫白天光的人寫的小說,小說的名字就叫《殺豬菜》。這是我喜歡的一個當代作家。盡管我喜歡寫詩,但并不妨礙我對名家小說的喜愛。白作家的小說荒誕怪異,又不失幽默。我記得他在一個報紙的訪談里曾說過,他離魯迅文學獎越來越遠,而離諾貝爾文學獎卻越來越近,這是一個牛逼哄哄的作家,這種大氣來自他的自知??晌?,卻離家越來越遠,離死亡越來越近。我甚至都聞到了死亡的氣息,那只蒼蠅又嗡嗡地飛到我的臉上。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說人快死的時候,就會招來蒼蠅,它們能聞出那股漸漸腐敗的氣息。我伸出無力的右手,把蒼蠅哄開,但我的耳朵里還是那煩人的嗡嗡聲。
看來我真的快不行了。外甥在準備考研,他在外面租的舊房子經常停水,我用眼睛仔細搜了一圈,那兩個桶裝水空空的,他替我回老家去打探情況,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不敢到外面亂走,我只能在這舊房子里等。
我的嘴唇又在掉沫子。我挪到桌子邊,桌子上只有干巴巴的面包和方便面。我剝開那些塑料袋,發(fā)現(xiàn)了救星——罐頭瓶子,那里面還有一指頭厚的混湯。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死不了了。
可我挪過來一看,那瓶底的湯汁里,有一個黑東西在掙扎。還是那個該死的蒼蠅,它又攪了我的好事。看來它也渴了,它也想活命,但它比我聰明,它也找到了這屋子里唯一的水源,并且比我捷足先登。這是一只想喝水的蒼蠅,但對甜味的貪婪,讓它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它本來可以聰明地躲過滿洲里的冬天,就可以飛進2016年的春天,但它對甜的貪婪,它就要告別2015年了,它真是活該!
可接下來的問題是,它洗過澡的湯水,我怎么喝?
我真想弄死它。但我沒下狠手,它是我在異地他鄉(xiāng)的唯一伙伴。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我不能看著它先死。我把它撈出來。它趴在桌子上爛成一攤泥,好像一個溺水的人在那一動不動。
該死的家伙!誰讓你這么貪。
我沒心思管它,我要喝水,我要活命,盡管這水是蒼蠅的洗澡水,那我也要喝。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我要等著我外甥回來,他一回來,我就有救了,因為他對我的情況好像一無所知。
我喝了一口,短暫的濕潤,之后還是那樣的干渴。而那只蒼蠅好像真的被齁死了,它的翅膀沾在桌子上,它的兩只細腿在有氣無力地蹬著,看來它真的要比我先死了。
我的嗓子干得像沙漠。蒼蠅再聰明,它也是蒼蠅。我不能像它那么無知,我要自己救自己。
我找到我的手機卡,我要在死亡之前打給我的老娘,盡管我知道警察會定位。在這之前,我還要上上網,我要定一張回家的車票。
票,還是那樣的緊張。中國,看來永遠都不缺人。我很失望,也很無奈。我翻到娛樂新聞。2016年的賀歲片又如約而至。馮小剛的電影嚇我一跳:壞蛋必須死。
我的手機摔到地上,首身分離。
我這回真的不行了。我的身體在漸漸發(fā)涼,我感到我的血管就像沙漠里的河流,正在被炎熱一點點抽走,那點點滴滴的水在吱吱地爆響,取而待之的,將會是一片只留痕跡的荒涼。
我要出去找水。我不能這樣無恥地死去,就像那只蒼蠅。盡管我的家人以為我死了,以為我畏罪自殺了,他們在為我辦那件傷心的事情。但我還活著,沒死。
我想站起來,但我的兩條腿不聽我的使喚。我看見我的一條腿,和那只蒼蠅一樣,一蹬,一蹬,氣力,細若游絲。
咵啦,咵啦。我好像聽到鎖頭眼轉動的聲音,那個聲音把我從黑暗里又拽了回來。我把眼睛掀開一條縫,我看見,我外甥的身后,站著幾個警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