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父親的油燈

夜晚來臨，夜色當頭澆下

父親披著蓑衣從田野歸來

他輕輕劃一根火柴點亮一盞油燈

他怕火柴劃斷，浪費掉

一根火柴，只輕輕地一劃

父親養(yǎng)著一群孩子，還養(yǎng)著

一盞油燈。他把孩子越養(yǎng)越大

卻把一盞油燈越養(yǎng)越小

他沒有把燈火挑亮一些

他說，太亮了，費油。微弱的燈光

照見了他的貧賤和卑微

給燈火一間房子

父親把光明裝起來

他自己被一團黑暗吞噬

其實父親就是我們家的一盞燈

不知在點燃燈盞的那一刻

他是如何吐出內(nèi)心的光芒

一塊地

一塊地，過去生產(chǎn)隊種蕎麥

種過兩年苧麻，后來什么都不種了

成了一塊荒地。父親心疼死了

用鐵鍬翻地，他身體的周圍

涌起一陣黃土

然后把半升蠶豆的種子點進地里

也把一粒農(nóng)諺種了進去

種子的殼讓三月的雷砸開

隨后一場春雨降下，蠶豆像

懷了愛情一樣長豆苗和結豆子

到了收割季節(jié)

它們紛紛扶著我父親的肩膀回家

夜雨

黑咕隆咚的夜，下著雨，

桐花落了一地。

玉米葉子響了一夜，

一園青菜，有一次透濕的澆灌。

清晨起來，門板上的雨跡，

像菊花的圖案。

村莊的幾畝畈田，

蓄滿雨水，長起了魚草。

小河也漲水了，

我五嬸把它當鏡子和臉池。

風

風起的源頭是一個山坳

吹到村莊時，走了很多路

拐了很多彎

風用腳趾和膝蓋行走

最先拐過一座山峰

在山頂?shù)娘w云寺停留了片刻

然后穿過一片山林

把那邊山坡上的青草吹了一遍

繼續(xù)往前，路過一塊墳地

吹醒了一位亡靈的二十一克靈魂

經(jīng)過松鼠走的草徑，羊走的小路

拐過落著花瓣的桃樹和不結桃子的桃樹

風吹進村莊的時候，噼里啪啦響

像牧鞭抽著羊群

吹著村民單薄的衣衫

吹著他們的甜日子苦日子

把村路吹得彎了又彎

把水井的水吹出了光澤

把掉下來的天空又吹回了天上

為父親立碑

父親死后

埋在故鄉(xiāng)一處荒蕪的山岡

在埋葬父親的地方

我為他立了一塊墓碑

墓碑立起來

比我跪下去的身體還低

鞭炮在墓碑前炸響

代替了我的喊聲

我為父親點燃一袋煙

讓他想起我

墓前長著許多我不認識的植物

有一株我把它取名燈盞花

有一株像我的膝蓋

我就叫它膝蓋花

黃昏停在老槐樹下的兩輛拖拉機

兩輛拖拉機并排停在村口的老槐樹下

靠舊榨油坊的那輛壞了

剛剛修理過，拖拉機的旁邊

擺著扳手、鉗子、鋼圈、齒輪

和兩個癟氣的廢輪胎

它像個重病人，病了必須住院

剖腹開刀動手術

這輛拖拉機算是手術成功

兩個肩上搭白毛巾的師傅試了試機

拖拉機轟隆隆地響起來

宣布它鋼鐵的內(nèi)臟已經(jīng)康復

啞默的喉嚨又開音了

畢竟它們都有了些年齡

身體里還有更多老化的鐵，磨損的鐵

生銹的鐵，近乎壞死的鐵

像癌細胞一樣，潛伏在它們體內(nèi)

有隨時癌變的威脅，但它們

依然默默地支撐著生活

晚上它們像兩個患難的老兄弟

更像兩個前世的舊情人

頭挨著頭地躺在一起

沒有親吻沒有擁抱

它們早已在精疲力竭中沉沉睡去

黑暗

天已黑盡。秋蘆葦在水邊戰(zhàn)栗

河堤上有燈火劃過的痕跡

河水嘩啦啦流過這夜晚

穿過黑暗中一座橋孔的縫隙

黑暗中的風鈴草將要結霜

在半夜它停止了長勢

河堤風大，星月無光

我頂著風穿過十幾里的黑暗

天眼——題朋友藏石《天眼》

嵌在寶石上的眼睛，是天眼，

天眼就是神眼，神的眼睛。

深情的目光，撫摸著山巒、

田野、平原和解凍的河流。

像太陽月亮舔開的一道傷口，

帶著多年的疼痛。眼角的一滴

眼淚，不，是一滴滾燙的血，

始終掛著，始終沒有掉下來。

倒水河

倒水河，長長短短的流水聲

有一種宋詞的節(jié)奏

河水像時光一樣緩緩地流淌

遠遠看去水真的像在倒流

浮水上的落葉，兀自流遠

從李集一直流到大別山的腳尖

起風時，河水掀起層層細浪

一只鳥從河面輕輕滑過

翅膀上掛滿了鮮嫩的水珠endprint

坐在河邊的少年，撿一根枯枝

擊打河水，一只鴨子倒立著

把頭伸進深水里吃魚

河水就一直這么流著

流長了上午，流短了下午

河兩岸的三十萬畝棉花

把我?guī)нM一場八月的雪中

這時摘棉花的人從東邊走來

半個身體像埋在白雪里

在鳳凰寨民俗博物館

你看這木質(zhì)的犁耙，樸實得如盤腿坐在

田埂吸煙的老農(nóng)，在沉思中等待日落

這面銅鑼，是否就在我爺爺奶奶的

婚禮上敲過，爺爺又用一頂花轎

娶回了我奶奶，我已無法考證。但我敢

斷定，那些鎬頭、鐵鍬、鋼釬、頭

一定修過人民公社的水庫。生產(chǎn)隊敲過

的這口鐘，鐘聲至今還凝固在歲月里

現(xiàn)在它們都疲倦了，彼此擁擠著撞擊出

陳舊的金屬聲。你看這冰涼的石磨、石碾

石碓、石臼、石墩、石頭豬槽，由于

時光的磨損，已失去牙齒和棱角

那些糞箕子、打谷桶、牛龍頭、風扇

水車、沖擔、簸箕、揚叉、釘耙、鐮刀

木锨，這每件農(nóng)具的背后，都有一個主人

它們從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走出來，從灰墻

黑瓦的村莊里走出來，像我失散多年的

老親戚，身上還沾著干枯發(fā)黑的泥土

這些農(nóng)家的家庭用具：手提籃、繡花繃

針線籮、小背簍、織布機、紡線車、木盆

罩燈、竹籃、蓑衣、陶罐、陶缽、尿壺

構成了鄉(xiāng)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它們抱著

各自的姓氏，保持著一個時代的體溫

身體里流著復活的血液，喚醒了我的鄉(xiāng)愁

孔子河

春秋晚期，楚昭王想聘用孔子，孔子前

往拜訪答禮，自陳蔡適楚，車輦行至楚國新

洲腹地，突然一條河流擋住了去道，孔子看

遠處有耕田的農(nóng)夫，使子路去打聽渡口之處。

從此人們將此河取名為孔子河。

——題記

孔子河翻滾著春秋的波浪

卷起兩千五百年前的濤聲

一條《詩經(jīng)》中流來的水路

一根通往《論語》的血脈

在人類的血管里流淌

河堤上有車輦碾過的車轍

河畔有孔子坐過的石頭

水上浮燈，水底沉魚

河流一路拐彎，一路奔騰

訴說著孔子不盡的故事

我靜靜聆聽這河水的流逝

之聲。這時我沉默像一個

思想，孔子河光影浮動

河岸上的野花

不分魯國楚國地開著

在東湖擺一場筵宴

今夜的東湖，湖面平如一張桌子

可以圍坐一大桌人就餐，今天是個

好日子，我要在這里擺一場筵宴

湖里養(yǎng)著大量的鯽魚、鰱魚、草魚

有野山龜和鱉，還有民國那年從

長江中游過來的一條紅鯉

我要在湖上擺一桌豐盛的全魚宴

霧氣彌漫的湖面，像充滿煙火的廚房

首先做幾道涼菜：拌生魚、炸板魚

嗆活蝦、酥鯽魚、五香熏白魚

溜炒蒸煮幾道：二龍戲珠、鯉魚跳龍門

松鼠鮭魚、滑溜魚、澆汁魚、瓦塊魚

荷包鰱魚、蛋白魚條、糖醋魚、蒸鱔魚

然后舀湖水燉一鍋鮮美的魚頭湯

清風、明月、鳥鳴，都是最好的作料

真香呀，紅燒、油炸、清燉，二十大碗

現(xiàn)在開席，黑翅長腳鷸、紅脅藍尾鴝

白頰噪鹛、灰鹡鸰、紅尾水鴝、綠頭鴨

紅嘴鷗、蒼鷺、翠鳥、鸕鶿、雉雞

你們都是守護東湖這一方好水的功臣

今天專門在這里宴請你們

來吧舉杯，東湖本身就是一杯醉人的

美酒，浪花為我們舉起高腳的酒杯

讓我們的激情在空中碰響

不要怕醉，醉了就躺在荷花的故鄉(xiāng)

（責任編輯：哨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