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聶魯達說,他有一次在湖畔的暮色中看到了一些印第安人,覺得他們是淺藍色的。我以為他可能說錯了,他看到的應該是非裔人吧?在劍橋城的查爾斯河畔,當夕陽西下時,常見一位頭戴禮帽的黑面老漢坐在條椅上吹圓號。他雙頰鼓圓了,眼睛望著河水,整個人看上去竟真是呈出了淺藍色。他吹的曲子節(jié)奏緩慢,調(diào)子蒼遠而莊嚴,仿佛是從遠古的山林里吹出來的。
我知道印第安人跟非裔人(也叫黑人)不是一碼事。前者膚色發(fā)棕紅,是美洲最古老的原住民,后來遭受歐洲殖民者和新統(tǒng)治者的輪番摧殘殺戮,歷史中斷,幾近滅絕。據(jù)說,現(xiàn)今在某些偏遠的“保留地”還生活著他們的稀零子孫。非裔人在膚色上跟印第安人區(qū)別較大,作為非洲大陸的土著,他們祖輩屈辱的血淚史,與古老的印第安人一樣,都是悲慘至極。
腦子里還遺存著《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黑暗情節(jié),也記得馬丁·路德·金震撼世人的偉大演講——《我有一個夢想》。每當在外面看到黑面孔的藝人,我心里總是不由得一動,暗暗生出一份好奇心和關注欲。
在波士頓街頭,不僅可以看見黑面孔的樂人,某些角落還見到過黑面孔的畫家,他們一副孤零零的樣子,持久地站在那里靜靜作畫。在朗費羅橋底下,離著出租劃艇和舢板的碼頭約二三十米,有座無人問津的灰磚涼亭,里面有時站著一個學生樣的黑人小伙,他很羞怯似的在那寫生。我路過涼亭,盡量走得慢一些,看清他身前支著很專業(yè)的畫架,上面的作品已完成大半,是漂亮的水彩畫,就像個攝影家,將小河灣、舢板垛和劃船手等等一一入畫。
在波士頓的老公共花園里,一位黑人畫家瀟灑地站在花壇甬道邊作畫,他手里握著幾根長桿畫筆來回地倒換,挺老練地勾勒著花池和雕像。他頭上垂著一綹一綹非裔人喜歡扎的漆黑細辮,穿一件口袋連綴的長布衫,藝術家派頭十足。
我以同情的眼光注意到,在一家廣告公司的櫥窗底下,一位黑人畫家正在那坐著賣畫。他倚靠的墻角擺列著幾幅作品,風格一律以灰藍色做底,題材有大象、群山、猴面包樹什么的,非洲氣息很濃。但他既不揚聲叫賣,也不抬眼瞧人,只是一味地埋臉在膝頭繼續(xù)畫著一幅新作(地上一只大挎包里裝著一應畫具)。他頭上戴的白色圓帽與黝黑的臉孔形成強烈反差。我奇怪他怎會這樣麻木,竟然一點也不在乎,給自己選的位置是紐伯里街最為暴曬的一面。
吆三喝六的黑人雜耍班子按說也該算做街頭藝人的一支,只是相比之下,他們就顯得粗蠻。曾經(jīng)在波士頓最古老的戶外市場——昆西市場見過。像是舉辦產(chǎn)品促銷會,一上來他們先拼命造勢,在動感很強的音響中,幾個黑面小伙不斷擊掌喊叫,召喚路人。與此同時,他們輪番展示自己的不凡身手,拿大頂、翻跟頭,各種狡兔般的絕活,全都帶出高難動作,讓你覺得他們非裔人身體的協(xié)調(diào)能力天生就是好。觀眾圈子漸漸圍攏起來了,他們開始選人參與互動,只選男性。選到五六個人時,按個頭高矮編成一路縱隊,這時高潮就要來到了——原來這支剛由觀眾(每個人挨緊站好)編成的縱隊要被當作一架“鞍馬”。一個模樣最顯矯捷,好像是“臺柱子”的家伙此刻赤膊赤腳地上陣了。音響驟然停止,所有目光齊聚過去,只見他舞著胳膊哈叱運氣,同時拉開助跑的距離——運氣完成,凝靜了幾秒,忽然悶叫一聲一通飛跑,“咵”地騰空,閃電般從“鞍馬”上一躍而過!
真是有驚無險,令人難以置信,掌聲叫好聲響成一片,贊嘆中音響又是震耳欲聾。兩個黑伙計端著大紅塑料桶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包抄著場子朝觀眾要錢,錢票紛紛如雨落入桶里……
然后下一回,再度在三一教堂前面遇見這伙人,湊過去看的興致絲毫也沒有了。三一教堂周圍永遠罩著清靜肅穆的氣氛,叫這幫雜耍班子鬧哄哄地翻騰,讓我的感覺很不和諧,并且還陡然生出一種遠避開的心理。
想起兒子發(fā)過一張照片——在華盛頓—白宮前面,一圈欄桿之外挺窄的一塊地方,一伙黑人雜耍班子張牙舞爪地盡情耍著,旁邊站著一名配槍的黑衣警官束手干看著。
那種遠避開的心理,在匹茲堡時曾經(jīng)很固定。那會兒我們住的是猶太人的聚居區(qū),日常秩序井然,傳統(tǒng)小康家庭溫馨雅致的氣息很濃。每逢周三有垃圾車開來,或是某家雇人除草修葺,會見到有黑面孔的工人在出沒干活,他們動靜很大,慣于在當街大聲叫嚷,口哨不斷,當垃圾車哐哐地開過去,便道上七扭八歪地躺著倒空的垃圾筒。
去大鷹超市購物,總躲不開一個高大蠻壯的黑面漢子,他守著門前的路口,兩只大圓眼珠盯緊了要進超市的人,口里不停地叨著,“請給一點零錢……”雖然他面帶笑意,卻收獲甚微,可他風雨無阻總是站在那里。為了躲開那兩只大圓眼珠,有時我寧肯繞遠,從停車場后門進超市。
平日里,我們幾個“走伴兒”在散步遛彎兒時,也是經(jīng)意留心,絕不會染指可怕的“黑人區(qū)”。
這天兒子下樓以后打來電話,說猶太房東發(fā)布通知,今天要請一名工人來為我們做樓梯保潔。我猜這名工人是個黑人,便決定今天不出去,把門插好了在家里做事。等到聽見樓道里響起吸塵器聲,我屏息踮腳扒著門鏡小孔往外看去,果然看見一位黑人大叔在那里勤勤懇懇地忙著。他身高馬大,滿面滄桑,干起活來一絲不茍,默默無聲。
我想,為什么如此切近地看著人家在誠實地勞動,心里卻還是難以打消隔膜與懼怕呢?
那年確實是出過事的。兒子一個同學,手里的筆記本電腦已經(jīng)有好幾個,還是不滿足。這天發(fā)現(xiàn)哪里發(fā)的小廣告,說有一臺九成新的筆記本電腦要轉讓,配置如何先進,價格如何便宜,他心里又發(fā)癢了,毫不遲疑地叫上一個伙伴,倆人開著寶馬就去了交易地點,根本也沒想那地方是否有忌諱。結果汽車剛一停穩(wěn),兩個黑面大漢奪門而入,上來槍口就抵住了他倆的后背。兩個傻“好漢”能有什么法子呢?只有“不吃眼前虧”,破財免災!
這事在中國同學圈里好長時間陰影不散,以至于還鬧出笑話——暑假來臨,同學小T有三個月的實習,于是把自己的房間暫時轉租給一名黑人同學,可是小T他忘記了,沒有及時告知回國探親的室友(美國的一居室套房一般都很大,他倆人合租,小T住臥室,室友住外面的起居室)。戲劇性的一幕這就上演了:室友探親回來,一覺睡至天亮,忽然發(fā)現(xiàn)臥室的門開啟了,散散淡淡地走出來一位黑人哥!室友的第一反應便是自己遭遇了搶劫,驚駭之下,趕緊舉手投降。黑人哥見狀也被驚住,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那尷尬的陣勢就不必說了。endprint
讓我一直心有余悸的,是真的“遭遇”過“險情”。那回跟兒子去華盛頓開會——他開他的會,我自己隨意漫游。這天夜里已經(jīng)十二點了,我們打算去超市購物,先在酒店門口的座椅上坐著,等候存車場的值班人員把汽車給調(diào)出來。就是這么一會兒的工夫,“險情”忽然出現(xiàn)——一個衣衫不整的黑人在寂靜無人的馬路上游蕩著,燈光之下他看見了我們,吹著口哨便走過來,手里不停地搖晃著一只頭朝下的空飲料瓶子,臉上布著流浪漢慣有的那種無所謂的笑。我心里登時縮緊了,眼看著這家伙賴乎乎地走到兒子跟前,兩個人站著說話,距離那么近,然后那黑人撇了撇嘴,歪著腦袋走開了,空飲料瓶子繼續(xù)頭朝下地在他手里來回搖晃著。
在汽車里,兒子告訴我,說跟那流浪漢說了對不起,這會兒身上沒有帶現(xiàn)金。我驚魂未定地說兒子,多懸啊,下回可千萬記著,隨時要帶現(xiàn)金,看看這大半夜的!兒子不以為然地一樂,又嫌我詐唬。
可那是詐唬嗎?那是常識,普遍的,防患于未然的常識,或者叫提醒。為此我也跟人家一樣,學了“對不起,我今天就帶了這么多”之類的英語口語。而常識,當然是固化觀念的產(chǎn)物,它們又是怎么來的?
比比皆是的史實、新聞、傳聞、眾所周知的事實,真是太多了。現(xiàn)在在美國,評價一個城市的治安情況,黑人的數(shù)量已經(jīng)是非常重要的標準。繼底特律淪為了“垃圾城”,在黑人占數(shù)很高的芝加哥,目前的狀況也是各個方面都在惡化。聽說,住在離黑人區(qū)不遠的地方,晚上你會聽到槍聲,甚至還會見到火光。
見到這樣的數(shù)字統(tǒng)計,占美國人口百分之十三到百分之十七的黑人,每年消耗著美國百分之七十的社會福利,作為一個主要依賴福利救濟過活的群體,他們對社會的消耗遠大于貢獻……
朋友的女兒在西雅圖,是一名婦幼保健醫(yī)生,平時負責街區(qū)里邊的幾百個母嬰的健康保健,說起黑人單親媽媽,她不住地嘆息。她說這些媽媽是一個龐大的隊伍,她們大多數(shù)人不工作,生活來源只靠福利救濟,這在美國社會天經(jīng)地義。因為很多的成年男子沒有責任心,差不多四個孩子中就有三個是私生子!看過《無父時代》嗎?一位人類學家的著作,很多黑人孩子出生時沒有父名登記。然后,受單親家庭和匱乏環(huán)境的影響,這些孩子長大了,即使可以享受十幾年的免費義務教育,也很難保持學習興趣,不知不覺他們就都學壞了——黑暗怎么可能消除黑暗呢?只有造成社會的不良循環(huán)……
那種為我們完全拒斥的價值觀,絕不僅僅顯現(xiàn)在某些黑幫大片里。在黑人區(qū),犯罪職業(yè)化純屬生活的真實;成功(生存勝利)的罪犯樹立起吸引人的形象,擁有一種令人嫉妒的生活方式,成為很多年輕人的向往。有專家說,在美國,黑人犯罪率是華裔的一百多倍,在美國的犯罪人口中,百分之七十是黑人,成年黑人男子有近一半被關押過……
以我的體驗,在波士頓,心里的警鐘必須長鳴——不要以為,這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城市,大波士頓地區(qū)人文薈萃,世界知名的大學好幾所都在這里集中,日子便會處處太平。實際上,幾年前在匹茲堡時尚未見過的景象,諸如黑人流浪漢橫睡大街、夜里聚集大聲吵鬧、當街叫板毆打等等,在波士頓毫不鮮見。
甚至在國際知名的麻省總醫(yī)院前街,在古典深幽的哈佛書店門口,我都曾親眼目睹過。
顯然不是每個非裔人都知道曼德拉,都知道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不要習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不要為自己的茍且而得意,不要嘲諷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熱情的人們。我們可以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
埃里克·霍弗的那本被稱為“思考之書”的《狂熱分子》中,有這樣的一段文字:“人們評價一個種族、國家或者任何其他的群體時,往往是在該群體最低劣的成員中取樣。這種做法盡管有失公允,卻不是全無道理。因為一個群體的性格和命運,往往由其最低劣的成員所決定?!?/p>
這位“碼頭工人哲學家”有關族群問題的嚴苛觀點,實在令人悲觀,可又的確“不是全無道理”的。
雖然說現(xiàn)在美國社會,在種族問題的認識上,已經(jīng)有了巨大的進步,一方面,對于禁止歧視的要求設限非常高;另一方面,多元文化融合的概念早已為大多數(shù)民眾所接受,可是,真正將罪犯(犯罪率)和他所屬的族裔徹底分開(只強調(diào)個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理性態(tài)度,卻遠遠不能達到自覺。誰也不能否認,那種不自覺的心理暗示時刻都在起著作用,這實在是難以改變的。無論你去美國的哪個角落,無論是繁華的,還是偏遠的,“黑人區(qū)”總是“小心雷區(qū)”的代名詞,提醒著你嚴加防范,這點就連黑人自己也是一樣。
“觀念之害”,加之“眼見為實”,大概解釋了我為何如此好奇并且喜歡觀賞那些黑面孔的街頭畫家、藝人。我細讀劍橋市女市長希夢思對華人的友好致言,端詳她的照片,覺得她形象端麗,教養(yǎng)良好,屬于追求卓越的非裔人精英(據(jù)說非裔人市長在美國已經(jīng)有好幾個,更不要說奧巴馬一路從政至總統(tǒng)的佳話)。有時在哈佛校園、在麻省理工圖書館,遇見黑面孔的教授和學生,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多打量他們幾眼……
好像,越是對他們的族群持有一些普遍的固化的觀念,就越是想隨時捕捉到一些好的正面的信息,來努力地抵消它、平衡它。
一次偶然的小交集常讓我想起。記得那是在華盛頓的杜勒斯機場,安檢通過之后,我發(fā)現(xiàn)時間有些緊張,登機口一時不好找到,就向一位穿制服的機場人員詢問。她看下我的機票,把我交給了一名黑人,跟我解釋說,我跟他是一個航班的。
這黑人個子偏矮,手里也推一只滑輪小箱子,人看著整潔溫和,像是知識分子——不過此刻他更像一名警衛(wèi)。他示意我走在他身前,引我先下扶梯,再去擺渡站臺。擺渡車廂里人出奇多,我們之間忽然就塞滿了一大群人,他被擠得遠了,一直朝著我這邊伸脖探腦,眼睛里滿是顧盼關切,好像把我視作了一名典型的老弱病殘。擺渡到站了,他繼續(xù)緊緊跟著我,悉心引我往前走、拐兩個彎,終于,登機口赫然出現(xiàn),我們相視而笑,踏進機艙,招手道別。
還有一幕,說來更具亮點。一個傍晚,我們路過波士頓的老南教堂,看見臺階旁邊坐著一個流浪漢,白人,中年,他在腳前立著一塊紙牌,上面潦草地寫著:“請幫助我,給幾個錢?!薄@情景沒什么新鮮的。新鮮的是,這時一個高大的黑人男子走過來,他在紙牌跟前忽然站住,只見他掏出錢夾來抽了一張票子遞過去,那白人把臉仰起來,伸手接錢,然后他的手被那個黑人男子熱誠地握住,很用力地搖著,同時還說了兩句什么話——丈夫告訴我,他在鼓勵地上的潦倒者要振作。一瞬間,看那白人有些不潔的臉孔多少有些扭曲,喉結起伏含混不清,也沒有說出來什么,然而他的臉上分明露出了笑容,舒展而燦然。endprint
遺憾的是,我們掏手機的動作都沒有跟上趟,照是照了,但是都沒有照到關鍵性的環(huán)節(jié)。好在那個畫面已經(jīng)落在眼里,完整地定了格。
我在想,自林肯發(fā)布《解放宣言》,自《民權法案》被批準,已經(jīng)過去多少年了?這么多年以來,馬丁·路德·金用生命喊出來的美好夢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很不少,還有一些沒有完全實現(xiàn),因為多元文化的融合形成的悖論與危機,總在不停地發(fā)酵,種種矛盾沖突,在與日俱增??墒?,盡管如此,與此同時,在美國、在非洲、在世界各地,類似我們剛剛見到的情景,類似這情景的光明主旨及其溫暖內(nèi)涵,始終都在不停地衍生著、發(fā)生著……
應該這么想,有理由這么想。
所以,還是樂觀起來,樂觀起來吧!
早上,波士頓的紅線地鐵麻省理工站人流匆匆,我夾在其中踏入電梯井。到站臺時,前面一個大漢忽然站定不動了,他來個逆向轉身,然后倚住一處墻角仰面大唱起來。好似雷暴響起,我的心重跳了幾下。美國這地方自由化嚴重,什么樣的奇葩都可能遇見,但是,在熙攘的站臺里如此肆意嚎唱,地鐵的運營商也不派人前來阻止嗎?
疑問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唱得確實好。美聲,《我的太陽》,美國版的帕瓦羅蒂,高亢的嗓音透著原始氣,血氣方剛,痛快飛逸。好像他是一時興起,激情沖決上來,說唱就唱了,說驚天動地就驚天動地。伴著地鐵疾駛而來的鋼鐵撞擊聲,轟隆中只覺得身上竄來一股帶電的力量,靈魂正在這刻出竅。
我錯過了地鐵,不止一班,心里的震動不是放進那只帽子里的錢票能交換的。我與歌手的站位拉開有兩三米,隱在人流中悉心聽,暗暗奇怪,為何身邊人都不肯慢下來,駐足聽一會兒呢?也許“帕瓦羅蒂”每天都來?
——我的太陽,多么輝煌,那燦爛的
陽光
——暴風雨過后,天空多晴朗
腦子里快速轉換中文歌詞,端詳這歌手,也是個大胡子,襟懷如鼓般飽滿,那豪邁無羈、從容收放的風度,好像并不缺少舞臺經(jīng)驗。
在波士頓住得稍長,發(fā)現(xiàn)街頭樂人是這個城市很日?;娘L景,一種來自民間的“文藝范兒”,歌聲樂聲總是飄蕩在很多地方。比如公共圖書館跟前、開闊的考普利廣場上,常見一對組合歌手,一黑人一白人,他們邊彈邊唱,青春時尚,喜歡帶點花哨的炫技。這天他們唱了《加州旅館》,令我大悅。坐到旁邊的條椅上從頭聽到尾,腦海里憶起多年前高中生兒子向我推薦老鷹樂隊的日子。
那一陣波士頓和劍橋城正在搞“花鋼琴”活動。一些熱鬧場地(全部是露天的)忽然擺出五顏六色的彩飾鋼琴,琴蓋掀開,譜架上一行大字英文寫著:“演奏吧,我是你的!”據(jù)說這是為了紀念“名人系列音樂會”而設立的,大部分由私人捐獻,本地藝術家和社區(qū)組織精心裝飾,擺在街頭大約有七十余架。
在唐人街“天下為公”的牌樓底下就有一臺,上面畫著大熊貓和火鳳凰。一位媽媽鼓勵孩子過去彈彈,孩子稚嫩地彈了《兩只老虎》,琴聲雖單調(diào)生澀,卻不意引來高手。那是一位白發(fā)老者,緩緩地走過去,佝僂著坐定,枯柴樣的手指竟然彈出雅尼的《與蘭花在一起》!沒有小提琴長笛相伴,卻是十分動聽,令人驚嘆。
此后再度聽到這首曲子,眼前總會浮現(xiàn)唐人街牌樓底下的奇景。
波士頓老公園里幾伙樂人的水準也都不低。比較搶眼的是天鵝湖橋頭的兩位,一細高個一胖墩,小提琴與大提琴的組合,兩人只奏不唱,曲目多選優(yōu)雅迷人的抒情曲。我的知之著實有限,聽起來一律覺得耳生,只是心里不由得微調(diào),向著舒緩與輕悠靠近。正是一派無可挑剔的莫奈筆下的如夢湖景,盛夏的花朵綻放,柳絲低垂,紅頂天鵝的客船在湖面上開來開去,仿佛在和一只只白得耀眼的真天鵝做著游戲……沒有比這更靜好,更其樂融融的了。
我想,假如說,那邊紅線地鐵里的“帕瓦羅蒂”是在為早高峰的人們唱出昂揚的戰(zhàn)歌,這里曼妙的樂曲則是在撫慰人心,醞釀詩意,提醒你充分感悟天地與人和諧交融的世界之美。
在昆西市場看見“鳥搖滾”,覺得他大概屬于波士頓街頭樂人中不大多見的一類。
我是根據(jù)他黑色T恤后背所印的“鳥搖滾”黃字標來稱呼他。他看著老氣橫秋,顯得落魄,一頭厚厚的烏發(fā)蓬亂,膚色棕黃,像墨西哥人,黑色的褲筒又肥又皺,赤腳穿的沙灘鞋也是黑色。這是一位吉他手,彈起來很不一般。不僅是技巧嫻熟,張弛嚴謹,時而沉抑內(nèi)斂,如泣如訴,一旦鏗鏘起來,堅決而又鋒利,高潮處真是弦音飛濺,“大珠小珠落玉盤”。有人為他鼓掌,上前握手遞錢,一位婦人彎腰放錢時還幫他整理好琴盒里的錢票,然后又買他腳前的光盤,與他稍事攀談。
我想象這是另一個“小糖人”,羅德里格斯——除了不唱、不戴大黑框眼鏡,他那模樣、裝束,腳打節(jié)拍、手撥吉他的姿勢,全都跟“小糖人”太像了??催^紀實片《尋找“小糖人”》,主人公的傳奇故事令我震動。一位隱士巨星四十多年在美國無人問津,默默生活在底特律的破屋子里,沒有電話,燒木炭,常年以修建工的身份艱辛生活著。沒有人聆聽過他的清澈嗓音,全然不知他在南非曾經(jīng)比貓王還受歡迎,歌帶銷量與滾石樂隊齊名……這樣一位坐擁輝煌傳奇、反體制的藍調(diào)歌手,面對命運的起伏不卑不亢,始終保持著凝然如深海般的沉靜,孤獨淡定地過著樸素踏實的日子,他得有多么強大的精神內(nèi)力,多么純凈的心!
昆西市場的中心位置人氣旺盛,罩著節(jié)日般的濃烈氣氛,幾撥藝人同時圈了地盤表演,雜耍、小丑、木偶、默劇,既古老又現(xiàn)代,可謂精彩惑人。一組母女的小提琴合奏裹于其中,三位靚女赤腳踩著卵石地,裙裾繽紛,煞是招眼,演奏風格愜意飛動,引得聽者翩然起舞。
可我還是喜歡坐到人跡寥落的“鳥搖滾”這里,朝著那位吉他手一味地行注目禮,默默傾聽那跌宕起伏的吉他敘事,覺得是在聽他的歷險,他的滄桑……
心里微顫著,腦海里不禁幻出一個憂傷的場景——海子走進一家小飯館,對老板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能不能給我酒喝?老板回答他:我可以給你酒喝,但是,你別在我這里朗誦……
時已傍晚,昆西市場的各種生意接近尾聲,喧囂漸歇,“鳥搖滾”也在斂琴收工。我看他舉起大水罐喝了一通,然后去白棚子那里買了一袋最后打折的紅提,拎上這袋紅提他洗也不洗,就坐到我前邊的條椅上不聲不響地吃起來。剛好他的黑色T恤背朝著我。我凝視那醒目的藝術體黃字標,以及牢實背好的罩著琴套的吉他,感覺那片微駝的脊背絕非凡人所有。endprint
憶起在匹茲堡,冬日的一個晚上,和小封夫婦一起遛彎兒,遇見一位老女人正在街上拉小提琴。那是店鋪集中的商業(yè)街,她選了電影院邊上的暗角,站在霓虹明滅的冰雪地上清雅地拉著。人們不斷地經(jīng)過,她腳前的琴盒里一張錢票也沒有。我們走過去,小封丈夫是美國人(教書的),他跟提琴手打招呼——可以點一支曲子嗎?提琴手向他莞爾一笑。不知他點的那叫什么曲子,聽起來很是婉約憂傷。令我難忘的是提琴手的姿態(tài):雖為憔悴老婦,打扮依然年輕柔美,長發(fā)披肩,紗裙飄逸,獨佇于十二月的寒風里,她細瘦的手臂蓄著深情,浪漫搖曳中帶有幾分男人的灑脫。
沒過幾天就是除夕,我們進到那個電影院里看電影,《醉鄉(xiāng)民謠》——一部科恩兄弟導的特別文藝的藍調(diào)片。影院里看的人不多,也確實,整部電影幾乎就沒有什么亮點,始終演繹著男主角沉悶、冰冷、永無出頭之日的霉運。遠道而來的兒媳有大半場都在打瞌睡,回家路上,她略帶埋怨地說,什么電影啊,也不看點積極向上的……
可正是這個電影讓我看清了街頭樂人艱辛備嘗的命運:沒有安逸,也沒有成功,雖竭盡才能,仍一無所有,困頓的窘境永遠是生活的常態(tài)。
朋友近日發(fā)來這樣的信息,說紐約地鐵里有個衣著樸素的女小提琴手,她在那里忘我地拉著,沒有一個路人為她駐足,甚至沒有一個人看她一眼。然而,那女孩卻是喬裝的,她的真實面目是身價百萬美金、華服燦燦的提琴演奏家林賽·斯特林——她在全球擁有無數(shù)粉絲,演奏會場場爆滿。當她在紐約地鐵拉琴的視頻被人傳到網(wǎng)上,立刻引來千萬人觀看……
相比之下,假如能經(jīng)常在餐館里演出,當然就舒服得多。我們公寓樓下有一排餐館,每逢周末傍晚及至半夜,餐館前的空地上便會出現(xiàn)一支樂隊。想必他們是“旱澇保收”的,裝備上乘,音響全套,有電子管風琴、中小提琴、電吉他、架子鼓(帶踩镲)什么的,成員是黃白黑族裔組合,演唱無比商業(yè)。歌手一個白人傻大個,一個黑人小女子,神情總好像故意的松松垮垮,歌喉放開其聲嘶啞,音樂帶有某種魔幻色彩,加之餐館里燒烤的煙氣,真是混混沌沌惹人鬧心,歡愉皆是做出來的。并且每周他們的表演菜單竟然一成不變,成員也是基本固定。
不知在這基本固定的背后,是否也曾有過許多的眼淚與妥協(xié)?
鮑勃·迪倫在《談談紐約》里,直白自己早年曾在一間咖啡屋吹口琴——“一天一美元,幾乎把肺吹出體外,吹得我心意虛脫,頭腳混淆”。于是他便拜拜了,然后又甘愿忍受多少年顛沛流離的日子,整個人變得“像一塊滾石”,砥礪壓磨,抗擊無數(shù),最后終于建樹了自己的輝煌,達到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為偉大的美國歌曲傳統(tǒng)賦予了新的詩意表達的方式”(諾獎授獎詞)。
他曾說:“如果我必須當一分鐘其他人,那個人很可能就是科恩。”科恩是誰呢?一位永遠著一身黑西服,頭戴紳士帽,眼睛深幽似井,法令紋宛如刀刻般的老人——一位漂泊在現(xiàn)代都市的“游吟詩人”“搖滾界的拜倫”“一顆總在深思的老靈魂”。在他生前和身后,他的音樂都是全球歌手的旗幟,他的歌令青年人癡狂,令成年人啜泣(甚至痛哭流涕);北島翻譯過他的詩集《渴望之書》,李健拿著這詩集在“我是歌手”的舞臺上向他致敬……
我記得自己對萊昂納德·科恩入迷是從那首《著名的藍羽衣》開始的。那是2010年秋天,在匹茲堡兒子的租房里,對著書本大小的iPad,一個人靜靜地、無比純粹地聽著,循環(huán)往復地聽著,為科恩那沙啞粗糲的嗓音,為那沉靜而又洶涌,濕冷而又溫暖的歌聲,不惜放任時光在身邊漫漫流走。
那時我剛知道,這位唱歌的老頭比貓王還要早出生一年。他曾在歐洲游歷,在希臘的小島上過了七年近于原始的生活,沒有自來水,房子在山上,照明靠油燈,交通靠驢子,可是藝人們的交往和個人的創(chuàng)作純純凈凈地開始了。他寫了大量的詩歌和小說,出版了音樂專輯,成為樂壇的新偶像,在贊嘆聲中,他又鉆進寺廟專心禪修,然后所有的錢財被經(jīng)理人偷走……
歷盡滄桑榮辱,老科恩這樣數(shù)說自己:“我根本不認為我是一名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是那些老是等著下雨的家伙,而我,早已渾身濕透!”他還如此評價自己的追求,是“以猛烈的孤獨,開始你偉大的歷險”——如果身處這個音樂界已經(jīng)令你感到頭腦發(fā)脹的話,你不妨想想,其實荷馬、但丁、彌爾頓、華茲華斯,他們都是你的同行,你所從事的正是他們當年所從事的,那就是開掘人性的力量……
鮑勃·迪倫說得好,“他們不會輕易靠岸”——“他們”是誰?除了他自己,除了萊昂納德·科恩、邁克爾·杰克遜、保羅·西蒙、唐·麥克林等等,一個個饒富盛名的成功者、光芒四射的巨星,當然,還要包括那些佇立街頭、迎風吟唱的流浪者。
我以為他們都是一伙的,都是“不會輕易靠岸”。而“不會輕易靠岸”,就意味著沖浪般的危險,意味著,獨立而不馴服,自由而不“標配”,哪怕經(jīng)年累月處于江河之遠、華堂之外,遠離炫眼的鎂光燈,遠離萬眾仰望的鮮花與榮耀,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是邊緣寂寞,艱辛生活。
可是,他們的存在對每一位路人來說卻有多好!在地鐵或花園,廣場或街口,在城市的藍色上空,往往全無防備間,四面忽然撞來歌聲樂聲,忽就擊打了心弦,召喚起情感,讓你感到天地微微震蕩,煥然一新,不由得就減了幾分機械的負重,即使不能駐足聽它,僅成一個匆匆的倏忽,你也會覺得躍動的音流在體內(nèi)回轉著、推動著,好久都不消散。
我常以為,這種出其不意、完全不分場合地出現(xiàn)于某時某刻的歌聲樂聲,比起那些揮斥巨資的音樂廳、體育場的豪華演出更具價值,因為它們離人心更近,離詩更近。不論是激烈的還是平和的,憂郁的還是歡樂的,全都珍貴。作為聽覺對人類的饋贈,它們永遠在挑起生活之美。
每當心動之時,我總會由衷地生發(fā)謝意,生發(fā)出一種相知的情愫,感染到他們的自由與自信,摯愛與執(zhí)著,以及流離的孤獨與悲傷,意氣的消沉與不屈。有時忽然間,還會憶起很多往事,包括那些曾經(jīng)高過了頭頂、完全不屬于地平線上的夢……
李晶,作家,現(xiàn)居天津。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沉雪》(合著)、《水火女人》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