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靜
從縱向的歷史維度來看,現代國家從誕生以來作用已經大為擴張,其基礎便是強大的汲取資源能力。現代國家運用各種財政和金融工具來不同程度地提供基礎設施、促進經濟和提供福利救濟,影響著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不過,國家擴張并非自然而然的過程,否則現在就不會存在諸多的“失敗國家”。國家是如何做到集中化財政征收,并以此為基礎動員金融資源為其服務的呢?和文凱二。一三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專著《通向現代財政國家之路:英國、日本與中國》(Paths toward the Modern Fiscal State:England.Japan.andChina)為此提供了答案。該書于二0一四年與西布莉·福克斯(Cybelle Fox)的《救濟的三個世界》共同贏得了美國社會學會頒發(fā)的巴林頓·摩爾獎(Barrington Moore Award)。在和文凱看來,現代財政國家的崛起是信貸危機與有利社會經濟條件匹配后的結果。
現代財政國家是作者構建的一個新概念。它既有別于不完全依賴稅收的家產制國家(domain stare),也有別于用稅收滿足支出、偶爾介入資本市場、實行財政分權化的傳統(tǒng)財政國家?,F代財政國家具有兩個特征:一是中央政府對稅金的集中征收,二是憑借中央集中的稅收從市場中獲得長期的金融資源。為了回答現代財政國家是如何崛起的,《通向現代財政國家之路》比較了一六四二至一七五二年的英國,一八六八至一八九五年的日本,以及一八五一至一九一一年的中國。在和文凱看來,它們在現代國家形成和市場發(fā)展方面有著很多類似之處,而且都因為傳統(tǒng)財政制度難以適應快速的社會經濟結構變遷而經歷了結構性財政危機。舊體系失調主要體現在英國的一六00至一六三0年、日本的一八二0至一八六0年,以及中國的一八二0至一八四0年。當沒有足夠的資源保持國內秩序和應付外來挑戰(zhàn)時,英國發(fā)生了一六四二年的內戰(zhàn),日本發(fā)生了一八六八年的明治維新,中國發(fā)生了一八五一年的太平天國起義。財政危機使得這些國家尋找新的辦法來獲得財政資源,它們都實行了類似的實驗,比如短期的借貸、對國內消費征稅、發(fā)布紙鈔等國家信貸工具。后來,消費稅和關稅成為三國財政收入的重要支柱。但是,制度發(fā)展在三個國家卻有所不同。英國在一七三0年成為現代財政國家,將短期債務轉換為低利率的長期債務,由中央征收的間接稅,特別是消費稅來保障。日本的現代財政國家形成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后半期,國家集中了間接稅的征收,推行了長期的國內借款,實現了政府紙鈔的可兌換。中國在一八五一年之后雖有很多制度創(chuàng)新,但是財政分權仍然繼續(xù),清朝政府既沒辦法發(fā)行可兌換的紙鈔,也沒有形成長期借款的能力。因此,英國和日本構成了現代財政國家形成的兩個正面案例,而中國則是一個負面案例。
如何來解釋近代英國和日本的成功,以及中國的失敗呢?和文凱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信貸危機(credit crisis),二是有利的社會經濟條件。其中信貸危機是充分條件,有利的社會經濟條件是必要條件。為了論證此觀點,該書第二章至第六章詳細敘述了三個國家的歷史過程。具體而言,兩次信貸危機使得英國走向了現代財政國家:一六六六至一六七二年,英國政府依賴于一種不受稅收支持的短期借貸;一六八九至一七一三年,英國政府肩負了包括軍隊發(fā)行的債券、國庫券等在內的巨額債務。這些信貸危機都是戰(zhàn)爭的后果:第一次是由于一六六五至一六六七年的第二次英荷戰(zhàn)爭,第二次是由于九年戰(zhàn)爭和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信貸危機改變了制度發(fā)展的方向:第一次的危機使得財政官員集中對關稅、酒精等征稅,第二次危機則建立了問接稅和政府長期債務之間的關系。有利的社會經濟條件是:國際貿易的擴張、國內經濟的發(fā)展(主要指生產規(guī)模的擴大)、倫敦重要的經濟地位。這些都奠定了英國征收間接稅、將短期債務轉化為長期債務的基礎。日本的故事是類似的。一八六八至一八六九年,明治政府過量發(fā)行了不可兌換的紙鈔,資助其抗擊幕府軍隊的軍事行動,一八七四年深化的危機使其走向財政中央化。一八七七年紙鈔導致的通貨膨脹動搖了明治政府的合法性,因此明治政府在信貸危機的壓力下集中了對間接稅的征收。廣泛存在的私人金融網絡也促進了財政體系的中央化。與英、日都不同,信貸危機和有利的社會經濟條件在中國沒有匹配過。中國的信貸危機發(fā)生于一八五一至一八六四年,但是沒有社會經濟條件的支撐,太平天國的叛亂使得國內經濟受到破壞,也使得財政分權為了軍事的運作變得必要;一八六四年至一九一一年,雖然社會經濟條件擁有了,即國內經濟恢復,以及以山西錢莊為代表的廣泛的私人金融網絡存在了,但是前一次發(fā)行紙幣的失敗使清政府不敢再貿然使用金融工具,因而避免了信貸危機。簡單說來,英國和日本都具有信貸危機和有利的社會經濟條件,所以都走向了現代財政國家,當然,具體的社會經濟條件使得兩國對金融工具的選擇是不一樣的。中國的情況形成了對比,要不就是有信貸危機而欠缺有利的社會經濟條件,要不就是雖然有了有利的社會經濟條件卻缺乏信貸危機,所以現代財政國家沒有在當時的中國產生。
這部作品以事件為導向的研究路徑,為比較歷史分析方法和國家理論都帶來了新的突破。本文因此從方法和理論兩個維度對其進行探討。
社會科學誕生之后,常被用來增進對社會世界理解的一種方法就是比較歷史分析。什么是比較歷史分析?凱瑟琳·西倫(Kathleen Thelen)和詹姆斯·馬哈尼(James Mahoney)等人指出,首先,比較歷史分析往往追問的是宏觀層面復雜的大問題,比如國家構建、民主轉型等。其次,它注重歷史情境(context)。在比較歷史分析看來,無論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結構功能主義和體系論,還是從八九十年代崛起的博弈論,都產生了一些非歷史的概念和假說,這些概念和假說都太廣泛而難以用來做解釋。所以,比較歷史研究常常問的問題基于一組特定的案例,這些案例展示出相似性而具有可比的意義。第三,比較歷史分析強調的是解釋,目的是尋找因果規(guī)律,它并不認為社會世界只能通過解析加以理解。第四,比較歷史分析非常注意時問這個變量,注重事件的發(fā)生時間和順序等產生的效用,常運用案例內部跨時的過程追蹤來展現因果關系。endprint
《通向現代財政國家之路:英國、日本與中國》使用的正是比較歷史分析方法:宏大的中心問題(現代財政國家為什么崛起),三個相似案例比較(不同時期的英、日、中),追求因果規(guī)律(信貸危機與有利社會經濟條件是原因),廣泛使用過程追蹤。但是,此書又有著獨特之處,對此作者這樣表述:“它試圖展示探究歷史因果的事件型研究途徑(an eventful approach),將能動性、結構和偶然性融入完整的歷史敘事中,從而去解釋新制度如何在不確定和交互的歷史進程中產生?!保?80頁)換句話說,和文凱并不強調抽象的宏觀結構,他刻畫的是具體和偶然的歷史事件對后續(xù)發(fā)展的影響。這里試舉一例:和文凱指出,正是因為西班牙國王的突然死亡使得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爆發(fā),這導致英國政府在戰(zhàn)爭中積累了高達四千八百萬英鎊的債務,而英國的托尼和輝格黨人無論外交還是宗教政策多有不同,為了解決債務他們都同意征收關稅和貨物稅來提高政府收入。這里以西達·斯考切波的《國家與社會革命》來做對比。西達-斯考切波在回答社會革命的來源時也強調危機的重要性,這些危機來自國家間體系造成的國際競爭,而對危機的應對則取決于統(tǒng)治階層、土地貴族和農民的互動。換句話說,西達·斯考切波把紛繁復雜的歷史細節(jié)簡約成了結構,而和文凱則是還原了具體的歷史事件。和文凱通過對比多元的歷史敘述和從一手材料中追尋歷史細節(jié),降低了根據自己的理論而選擇性使用現有歷史研究著作的風險,并有利于深入研究那些英文文獻中歷史研究并不那么發(fā)達的國家案例,從而避免了陷入西達·斯考切波那樣被歷史學家大量批評的境地。
和文凱對具體事件的強調,呼應了比較歷史分析和制度主義中對關鍵時機(critical junclure)的強調,但又有很大不同。關鍵時機對應的概念是路徑依賴,路徑依賴指的是制度會有鎖定效應,制度會塑造行為者的動機、世界觀和資源從而保持穩(wěn)定。而關鍵時機則是解釋了制度誕生或出現變化的原因:關鍵時機指的是對于未來制度安排充滿不確定性(充滿多種制度選擇)的時刻,允許政治主觀性、偶然性和選擇在發(fā)展制度過程中發(fā)揮作用。比較歷史分析對于關鍵時機的運用一般表現為:幾個案例(常常是幾個國家)遇到在同樣一個關鍵時機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最后形成了不同的制度。這里舉兩個強調關鍵時機影響稅收體制的研究為例。埃文·S.利伯曼(Evan S.Lieberman)發(fā)現南非和巴西在經濟發(fā)展水平、經濟發(fā)展道路、政治發(fā)展道路方面都非常類似,但是兩國稅收體制卻很不一樣。他認為兩國在制憲時期對于公民身份的社會建構是不一樣的,在南非,種族區(qū)別是關鍵,而在巴西,地域區(qū)別是關鍵,這就造就了不同的稅收體制。再比如,俄羅斯和波蘭同為轉型國家,但是兩國轉型后收入主要來源卻很不一樣,俄羅斯主要依賴向企業(yè)利潤征稅,而波蘭傾向于向家庭收入征稅,這個差異形成于轉型時期的經濟狀況以及權力政治。兩個案例中的制憲時期和轉型時期便是關鍵時機,不同國家在同一個時機做出了不同選擇。在《通向現代財政國家之路:英國、日本與中國》一書中,信貸危機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事件,危機的有無是走向現代財政國家的關鍵變量。從這個意義上說,信貸危機很像是關鍵時機。但不同在于,關鍵時機打開了不確定性和多種選擇的機會窗口,不同國家有不同選擇,而信貸危機這樣具體的事件則收縮了不確定性,并限制了選擇,不同國家都走向一個方向。換句話說,關鍵時機在比較歷史分析中是一個背景性質的時間窗口,而窗口中的不同選擇以及背后原因才是關鍵變量。而在和文凱的研究中,具體事件就是關鍵變量,其有和無會產生重大的影響。和文凱因此可以清晰地界定重要的歷史關鍵時期,因為不確定性的歷史時期是很多的,很難判定究竟哪個時間段是關鍵時機,而去找出那些束縛行為者選擇,甚至只給行為者一種選擇的歷史時刻卻是相對清晰的。簡而言之,和文凱的研究強調了歷史情境對因果關系的重要性,兼顧了社會科學的規(guī)律性和歷史的偶然與多元性。
雖然和文凱以其事件取向對比較歷史分析方法有新的發(fā)展,但是他的研究方法并非無可指摘,其最重要的問題就在于案例選擇上。雖然其一再強調三個時期的英、日、中非常類似,但是仍然無法抹去三者之間的重大區(qū)別,而這些區(qū)別最終隱藏在和文凱所歸納的“社會經濟條件”中暗暗地發(fā)揮作用。首先是區(qū)域大小的區(qū)別。在和文凱看來,地區(qū)大小并不影響金融網絡的產生以及中央集中財政的能力,所以中國比英、日大很多是無所謂的。然而在后文中和文凱強調倫敦的經濟地位對英國集中化財政很重要,如果英國和中國一般大,倫敦還有那么重要的經濟地位嗎?再比如,和文凱認為中國收入分權化是為了滿足軍事需要,如果中國變得像日本那么小,當時的清朝政府是否有另一種選擇呢?其次是國家形態(tài)的差別。和文凱認為三個歷史時期下的英、日、中都有著很長時期國家形成的歷史,都是早期的現代國家代表。然而,后文中他又指出英國在財政上是家產制國家,日本是不完整財政國家,中國是傳統(tǒng)財政國家。難道這些區(qū)別以及背后不同的政經力量分布對后來的財政選擇毫無影響嗎?第三是經濟發(fā)展程度的區(qū)別,和文凱強調了市場在三個時期的英、日、中都有所發(fā)展,但是卻沒有證據來表明這三者的經濟發(fā)展程度和經濟性質究竟是否類似。畢竟,經濟發(fā)展方式和水平的差別也會對后續(xù)的財政安排產生重大的影響。第四是中央和地方關系的異同。中央和地方的關系決定了中央政府是否能集中化稅收,以及集中何種稅收。和文凱并沒有向我們展示這三個時期的英、日、中在央地關系上是如何的類似。如此種種,都讓人懷疑比較一六四二年至一七五二年的英國,一八六八年至一八九五年的日本,以及一八五一年至一九一一年中國的合理性。需要提醒的是,并不追求普遍理論的比較歷史分析,其基礎就是建立在對案例的恰當選擇上。如果沒有合適案例的支撐,再細致的因果關系也是令人懷疑的。
雖然和文凱的比較歷史分析在“比較”上并不令人滿意,然而其細致的歷史分析卻帶來了國家理論下若干主題的全新視野。他提供了現代國家產生的經濟邏輯,揭示了國家能力的總量維度,以及展現了“中國特色”的普遍性。endprint
他的第一個貢獻在于,讓我們去反思戰(zhàn)爭是不是帶來現代國家的唯一條件。對于現代國家的產生,耳熟能詳的是查爾斯·蒂利的觀點:戰(zhàn)爭制造國家,即長期的國家間戰(zhàn)爭以及對戰(zhàn)爭的準備使得統(tǒng)治者要設立一些基礎制度以提供稅收、供給和相應的管理,國家是備戰(zhàn)的副產品。蒂利這個觀點不僅有助于認識現代國家的產生,也有助于解釋為什么現在有些國家是弱國家。比如有些學者指出,非洲有很多弱國家是因為這些國家是殖民勢力設計的產物,并沒有經歷過長期戰(zhàn)爭和相應的國家構建。目前,長期戰(zhàn)爭在當前國際政治秩序下變得不太可能。如此說,“二戰(zhàn)”之后那些脫胎于殖民勢力的國家就不再可能經歷國家構建而變強了么?丹·斯萊特(Dan Slater)的結論沒有那么悲觀,他在《秩序化權力》一書中指出內戰(zhàn)也有助于建立一個強國家,只要有跨精英的聯盟存在,強國家就會出現?!锻ㄏ颥F代財政國家之路》以具體的歷史敘述提供了一個更加樂觀的配方:就中央政府集中稅收這個維度而言,無論國際戰(zhàn)爭還是國內戰(zhàn)爭都不是充分條件,而是必須要有信貸危機,信貸危機會讓掌權者有動機去集中稅金的征收。雖然目前國際體系下長期戰(zhàn)爭變得不太可能了,但是信貸危機這類的經濟危機卻隨時都會出現。事實上,“二戰(zhàn)”后已經出現了經濟危機塑造強國家的一些例子,比如韓國等發(fā)展型國家崛起的原因之一就是受到資源的限制,政府面臨社會不滿而無法提供充足的政府補貼。簡單說來,和文凱的研究挑戰(zhàn)了國家形成的政治邏輯,強調了經濟邏輯的重要性。
在上述討論中,已經出現了強國家和弱國家這樣的提法,那么如何衡量國家能力的強弱呢?和文凱的第二個理論貢獻正在于此。邁克爾·曼曾經區(qū)分了兩種國家權力,一種是專制性權力(despotic power),一種是建制性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前一種指的是國家無須通過公民社會采取行動的權力,后一種指的是滲透公民社會推行行動的能力。在曼看來,所得稅是衡量建制性權力的一個指標,所得稅是一種每月對人們工資進行評估、在源頭上征收的直接稅;而問接稅則是國家建制性權力弱的表現。受此影響,在研究國家能力時,很多學者強調現代國家中國家對社會滲透、汲取資源的一面。比如,杜贊奇的《文化、權力與國家》便把注意力放在國家權力是如何滲透鄉(xiāng)村以及如何內卷化的。與之相對應,一些學者也把直接稅占稅收的比例作為國家能力的衡量標準。而和文凱則打破了這些固有的看法,認為只要中央政府具備集中征收問接稅并撬動金融資源的能力便是一個強國家。滲透社會并非是國家汲取資源的前提條件,相反,對社會的滲透可能是強國家的結果。如國家可通過征收問接稅集中財政資源從而進行再分配。總之,在和文凱看來,財政來源的性質并不能很好地刻畫國家能力,財政的總量更能說明國家能力。
其實,曼提出建制性權力,其核心在于強調社會對國家權力的同意和約束。其中,議會制便是關鍵的制度安排。議會制一直被認為是西方民主國家能夠集中財政收入的關鍵。比如道格拉斯·C.諾思(Douglass c.North)和巴里·R.溫格斯特(Barry R.Weingast)就認為由于議會可以限制王權,保護私有產權,社會對政府的可預測性和承諾有了信心,愿意借錢給政府,政府因而得以長期借款?,敻覃愄亍だS(Margaret Levi)也持有類似觀點,她認為議會提高了社會的準自愿認同,降低了征稅的交易成本。和文凱則用歷史細節(jié)來挑戰(zhàn)了這種看法,他發(fā)現英國議會主權在一六八八年建立之后,英國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馬上能長期借款,長期借款一直要到一七二0年之后才逐漸確立,而這是以一六八三年早已具備的中央征收問接消費稅制度為基礎的。換句話說,西方社會對政府的信任并不建立在制度的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政府的實力之上?,F在一些研究中國的學者認為,與合法性建立在程序基礎上的西方民主國家相比,中國政府合法性主要建立在績效上。和文凱的歷史研究卻提醒我們這并非是中國特色,西方社會對民主程序的擁護背后同樣有著績效的考量。與此同時,中國還有一個特色也常被學者們提及,即“摸著石頭過河”的決策模式。如韓博天(SebasIian Heilmann)和裴宜理指出中國的決策是一個充滿變化、處理危機、持續(xù)試驗和具體微調的過程,認為這種決策模式受到共產黨游擊隊戰(zhàn)術的影響。然而,這種決策模式又何止是現代中國才有?和文凱對英國、日本和清朝時期的中國建立現代財政國家成敗的歷史敘述,展現了每個國家都是在不確定性下進行各種探索和試驗,摸著石頭過河是歷史常態(tài)。
和文凱對歷史事件的敘述,使得他對一些主流理論和看法提出了挑戰(zhàn),并有頗多有意思的新見解。但是一旦進入到歷史細節(jié),對歷史資料的公正處理和解讀便成為難題。這里以和文凱書中的自然試驗為例子。為了證明如果有信貸危機,中國在十九世紀末也可以建立起現代財政國家,和文凱利用一八九五年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國要支付二千三百多萬白銀賠款比擬信貸危機,證明政府高層官員明白可以委托私人金融中介來處理政府借款,同時中央政府有能力保障巨大的年息付款。即像英國那樣建立英格蘭銀行來發(fā)行長期債的兩個條件在中國是具備的,只是中國沒有信貸危機逼清朝政府去這么做。可是,歷史真的很好地支撐了這兩個條件嗎?首先,當時清政府除了可以委托私人金融中介撬動國內金融資源,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中央政府直接向其他西方國家借款,事實上它也這么做了。也就是說,與英國處在不同時代背景下的中國,即便同樣是信貸危機,其選擇也開始多元起來。其次,和文凱把各省及時交付中央指定的賠款額度解讀為中央政府有能力保障巨大的年息付款,可是對此也可以解讀成中央政府沒有能力集中原本屬于地方政府收入的征收,只能依靠地方大員的合作??傊?,事件導向的比較歷史分析雖然給了和文凱一把利劍去挑戰(zhàn)政治學的中層理論,但這把劍同樣將其拖入了與多國歷史學者對歷史事件和細節(jié)的對話與爭論中。
盡管和文凱這部著作在案例選擇和歷史細節(jié)處理上仍有空間,但無疑是一個在方法和理論上都有突破的重要研究,是研究現代國家構建和財政體制發(fā)展的學者不可繞開的作品之一。在定量方法紅火的今日,仍然需要《通向現代財政國家之路》這樣扎實和細密的作品去探討一些有意義、有價值的大問題,用深入的比較歷史分析去展現普遍與多元、規(guī)律與偶然、結構與能動的纏繞與互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