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燕
一
已經(jīng)是第六次往返了。
車子揚起滿天的土灰,似乎這一方天空都比別處昏暗些,可是路邊的那幾棵不知名的樹卻愣是搖曳出了一種不知名的好看的花,大朵大朵的,一串一串的,只是經(jīng)常卷起的塵土使這花兒的本色被掩蓋了,看到的只是灰蒙蒙的花的形狀。
馬小萌拿出了手機。
余大成很及時地剎了車,好讓馬小萌拍照。他說,我看你前幾次路過這里時就想拍了是吧。
嗯,馬小萌一邊回答一邊正兒八經(jīng)地看了他一眼,說,是有點興趣,這花你認識么?
其實馬小萌不該問那么弱智的問題的,好歹自己也是生物系畢業(yè)的,當(dāng)年光是外出辨認花花草草就耗去了一個月時間,現(xiàn)在又正在教著高中生物,問這種問題實在不合情理。不過,學(xué)問方面的事兒也沒啥好丟人現(xiàn)眼的,北大教授也會寫錯念錯字,何況一個小縣城里的生物老師。
在仔細打量了身邊這位司機之后,她覺得這個第一次見面并交往的男人其實很細心,他在第一次返回工地時,中途就停下車為她買了兩瓶飲料。跳上車時,他說,不知道你喜歡喝什么,小店里也就這兩種飲料,解解渴。第三次裝土方時,他問她,你要不要去廁所,就那邊,還好,那個農(nóng)戶家搞得很干凈。
來來回回中,他會恰到好處地扯幾個話題,一點也沒有初次見面的尷尬或者冷場,但有時又適當(dāng)?shù)亓舭?,讓不善言談的馬小萌剛好有個思考的空間和回旋的余地。
他始終沒問,你丈夫怎樣,也沒問你什么時候回去,或者,你要下車嗎?還好他沒問,不然依照馬小萌的處事風(fēng)格,基本這就結(jié)束了。別人要問她什么時候回去,答案肯定是哦哦,這就走呢。人都走了,戲還怎么唱下去?
他沒問,她就一直坐在他的車里。幸好車頭很大,兩人中間似乎隔著一段比一張大桌子還寬的距離。他們就一直裝土石,送土石,空車返回,再用挖土機挖滿一車土石,再運送……
馬小萌第一次坐這么笨重的車,并且將要花掉一個下午的時間來解讀這部車和它的主人。這是一部來自郴州的大型運載車,很高,高得司機幾乎看不清車子下面。小城里有兩次壓死小孩的事故,就是這種車。
而這部車的主人余大成也是第一次面對異鄉(xiāng)的這么一位奇葩女子,居然可以隨便到說來就來,但一上車又好像很安靜,只是聽他主動說話,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生。可是她明明三十六歲了,穿著格子襯衣配一條牛仔褲,腳上套著一雙像波鞋又像布鞋的舊舊的鞋子,那顏色好像很久都不曾見過陽光似的,暗暗的。
他是一個外地開發(fā)商請來的司機,負責(zé)把新開辟的工地上的土運送到另一處需要土方的建筑隊,這是雙贏的事兒,因為即使不賣錢,這些挖出的土石也要專人運出。要知道,開發(fā)的是整整一座山啊,愚公移山要多少代人啊,這大型的裝載車無論用多少臺都是劃算的;何況,現(xiàn)在本地的一個建筑隊需要土石,剛好可以賤賣;而對建筑隊來說也很劃算,要是專門買土石是一筆大開支,現(xiàn)在這個外地房產(chǎn)商有便宜土石送上門,而且貨源充足,算是撿了便宜。
她是他在沅陵加的唯一一個微信好友。他也就是在異鄉(xiāng)無聊,開了微信,隨意地添加了幾個附近的人,剛好有她。
馬小萌一般不喜歡加別人,但她看見這人名字的三個字“余大成”,回了句,“是真名嗎?”對方很坦然,回答“當(dāng)然”,然后馬小萌就和他聊開了。但微信并不常用,幾天后也就忘記了。
二
這是一個無風(fēng)的燥熱的下午。
由于長假的調(diào)休,周末只有一天假。上午要惡補睡眠,十一點才起床,馬小萌吃完早餐已經(jīng)十二點了。女兒大清早就被爺爺奶奶帶到附近的縣城玩去了,估計要一整天。
女兒不在家里,家就完全失去了意義。馬小萌馬上就想逃離??墒侨ツ睦锬兀拷^不可能再去學(xué)校了,馬小萌覺得自己已經(jīng)算是以校為家的表率了,不能再把這僅有的一天假還奉獻給課件啊作業(yè)啊試卷什么的。
逛街吧,可是自從學(xué)會網(wǎng)上購物之后,她發(fā)現(xiàn)大街上實體店的衣服貴得離譜。門面費,員工工資,早已超過了服裝本身的費用,而這些都是顧客買單。她一次又一次地找借口拒絕了邀她去逛街的姐妹,如此循環(huán)之后,也就沒人愿意找她逛街了。
不逛街買衣又不打牌跳舞的馬小萌倍感無聊,好在當(dāng)代科技如此發(fā)達,冰冷的機器也能傳遞一些熱鬧和溫情。這位教高中生物的女老師天天在課堂上傳經(jīng)布道,最近學(xué)會了微信。在微信中,她認識了那位敢署真名的勇士,雖說實名與否還有待考證,但聊了幾句下來,發(fā)現(xiàn)那人還是很坦誠的,最主要的,他說他是外地人。哪里人不重要,不是本地人就好,說個真心話也沒人會追究,亂說幾句也不用擔(dān)心日后留下把柄。
這位勇士說他是開裝運車的,就在這個小城的城郊,那里有一座山將被推平,幾年后那里會矗立多棟電梯商品房。
這個下午,馬小萌躁動的心里就只有兩個字,逃離。
她在午飯后動身。還沒想好去處,只是隨便走走,既然是走,可能會爬山,她便一身登山裝束出發(fā)了。在小區(qū)歇息處,有個學(xué)生家長逮住她聊了會,聊完她干脆又坐了會。打開手機,她想起了這位叫做余大成的在城郊開裝運車的微友。
微信里有人問候:吃中飯了嗎?正是余大成,他說他正在上班。
那好,我過來了,方位?
余大成說,真的?別騙我。
馬小萌說,方位。
余大成說,往懷城方向,有大堆石頭的地方,你坐車來吧,1路車。到石頭處就停車,我來路邊等你。
五分鐘后,馬小萌就出現(xiàn)在一堆亂石處。那地方似乎叫張公廟。也不知有沒有真的被張公庇佑,不過這一帶最近搞開發(fā),似乎前景是美好的。張公廟的路邊停著一輛大大的裝運車,車上有個人在沖她招手。應(yīng)該是吧,這個招手的應(yīng)該是招呼自己吧。馬小萌迎著白花花的陽光穿過馬路,繞過亂石堆,來到大車前。余大成已經(jīng)下車來,說,上車吧。
啊?原本只是頭腦發(fā)熱隨意來看看,現(xiàn)在對方要自己上車,她卻猶豫了。
這么大的車,這么陌生的人,上車后怎么辦?endprint
可是余大成繼續(xù)熱情地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上去吧,我扶你。
馬小萌只是笑,不做聲。
余大成回到駕駛座坐下,從車頭某處抽出一張卡片,是身份證。他欠起身子,伸手,來吧,上車來,我保證不是壞人。你看,這是我身份證。
馬小萌心里想,身份證也有假的,但沒說。她朝前方看了看,一輛公交車從身旁開過,又一輛私家車開過,揚起一些灰塵。
余大成笑起來很好看,他說,你是本地人,還怕我一個外地的吃了你不成?快上來,外面灰大。一邊說一邊拉起了馬小萌。
馬小萌不再推辭,往上跨了兩步,坐在了車頭的右邊。
三
其實“丈夫”這詞在馬小萌這里早已由兩個字變換為四個字了——“孩子她爸”。
孩子她爸叫賈世文。
以前賈世文不回家時,她會不停打電話,但男人心態(tài)很穩(wěn),基本不接,要么一直“暫時無法接通”,要么就是以下兩種接聽情況。
“查什么查,我在地球上。”說此話時,多為同性朋友在場,地點是牌桌或者餐桌。
“哦哦,好,我等下給你錢,一下就回來?!贝藭r必定在領(lǐng)導(dǎo)旁邊,言語恭順,好男人形象,但完全是答非所問,讓馬小萌隔著電話欲辯已忘言,欲哭已無淚。一個從不給家里上交任何錢物的人,每次對外宣稱他很顧家,裝出每月上交生活費的假象;一個幾乎很少在家吃飯的人卻對外謊稱天天是他做飯下廚,搞得朋友們都以為賈世文有一個只會教書卻好吃懶做不顧家的老婆。尤其是哪一天周末馬小萌上課,他必須帶女時,他帶著女兒往別人家里一站,有人問女兒賈雯:“你媽媽周末都不管你啊?”同情指數(shù)倍增。別人不知道,馬小萌周末都要上班的。
他發(fā)起火來,脾氣暴怒,面目猙獰,搶她的鑰匙叫她滾出家門,他說房子是他的名字,她只是享有共有權(quán)。她吵過哭過后也都可以原諒,至少馬小萌的仇恨不會因錢因房子而滋生。
盡管吵吵鬧鬧,有時也冷戰(zhàn),但馬小萌從不記恨。男人回家后只有兩件事,要么玩手機,收發(fā)短信,接聽電話,無窮無盡;要么是無比疲憊,倒頭就睡。男人即使回家一般也在十二點后,她那時肯定還醒著,她就會半希望半惡作劇地打他電話。電話往往只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嘟”,就能聽見他在隔壁房間罵一句“神經(jīng)病”,她不甘心,再打,男人蒙頭大睡,鼾聲大作。她不甘心,換成短信。有一次在半夜,她很稱職地給賈世文發(fā)短信“人是群居動物,求偶”。語言酸澀又滑稽,讓她自己都不忍再看,想想還會臉紅,但往往這樣的短信也是枉然。
她自己都不懂,完全可以厚著臉皮睡在隔壁房間等他回來呀,或者在他回家時守在門邊給他驚喜給他擁抱,但這種激情或者浪漫,她馬小萌似乎不會再有,或者說對賈世文不會再有。
也不是沒有反抗過。
兩年前賈雯她爸還沒有車的時候,經(jīng)常晚歸或者不歸,馬小萌以為只是喝醉酒或打牌去了,直到后來發(fā)現(xiàn)越來越不對勁。若真的只是打牌徹夜不歸,她馬小萌還是可以諒解的,幾個熟人,再賭斷然也賭不到賣兒鬻女的地步。
一天夜里,女兒突然生病,鄰居都驚動了,一家子極力幫忙,一起將女兒送到醫(yī)院。男人第二天來到醫(yī)院,馬小萌問,短信看到了嗎?男人沒說話。
馬小萌說,我明天就退出集團。一年通不了幾次話,年度總時長也不會超過半小時,那點資費還用得著去省嗎?再說,重要的事情發(fā)生都聯(lián)系不到人,集團又有什么用?
這是她這一年來和他交流最多的一次,簡直有點絮叨了,她想。
第二天馬小萌真的就去申請脫離了男人單位的集團用戶,加入了本單位的集團用戶。
再后來一次爭吵中,男人動粗,搶她鑰匙,要她滾出去,并且把她衣柜里的衣服褲子都扔到了外面的樓梯間。樓上的鄰居躡手躡腳地從衣服上繞過。深夜十二點,她帶著女兒,在小區(qū)門口蓬頭垢面地打車,為了不打擾別人,也為了可憐的面子,不能去親友家,只好花錢住賓館。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起訴離婚。以為解脫了。她在當(dāng)日說說中寫下,“解脫”。
有人說,女人的心,六月的天。沒料到男人的臉,也可以變幻無窮。
法官先行調(diào)解。男人在法庭那里,卻全然失去了威風(fēng),先是倒茶,道歉,繼之痛悔保證。
馬小萌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本來離婚的意志也不是很堅定,法院的人左一句離婚對女兒不好,右一句中年夫妻磕磕碰碰很正常,馬小萌就無言以對。最后,拿著一張保證書的馬小萌以為拿住了幸福之門的通行證,撤訴。
其實這事的最后不是撤訴,而是賈世文的報復(fù):全縣就你惡毒,把男人都告上法庭!他一次次地強調(diào)。
他還道出了真相:“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愛了嗎?知道嗎?你只是女人,你要那么強大干什么?你要那么清高干什么?你要那么敬業(yè)干什么?這里開會,那里上課,學(xué)校離開你就會關(guān)門嗎?你給我倒過洗腳水嗎?哪怕一次!你陪我打過一次牌嗎?哪怕一次?裝清高神圣,還不是晚上要打我電話呀!”
賈世文不回家的時間更長了。
四
男人靠不住了,那就靠工作吧。
馬小萌準備熬過高二高三,熬過學(xué)考和高考,然后徹底反抗,用一個月的死皮賴臉去法庭離婚,去結(jié)束這樁早已有名無實的婚姻。
她發(fā)現(xiàn)在兩人世界里,她永遠是被動的一方,她渴望他哄她,哪怕只一句,然后她會回他長長的擁抱,偏偏對方不是這種愿意哄她的人,甚至,對方已經(jīng)決意要冷落她。
一個冬天過去了。一個春天過去了。賈世文碰都不碰馬小萌。
那個時候,馬小萌還是一株渴求雨露的向日葵,朝著太陽脖子轉(zhuǎn)得生疼,也不知道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了,很累,但不死心。
但接下來的幾條短信讓馬小萌死了心。
有一次,趁他醉酒熟睡之后,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她成功地破譯出了他手機的開機密碼。像個間諜似的,她欣喜地從里面找到了幾條重要信息,其實最多只能算是蛛絲馬跡。
“怎么又要去喝酒?我下午一直在等你呢?!眅ndprint
“不是說一下班就過來嗎?怎么還不來?”
她的心咚咚地亂跳,可又忍不住往下繼續(xù)看。
“怎么不回話?她在旁邊?你還是不想離婚吧?”
……
馬小萌拿手機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氣,平復(fù)了自己的心,把手機放到原處。其實手機里該刪的信息早已刪掉,這幾條該是四點以后男人已經(jīng)上桌吃飯還沒來得及看的飛信。手機上顯示的是莫名的號碼,無法回撥。馬小萌知道那是男人一直愛用的飛信,這種通訊方式可以是電腦之間,手機之間,也可以是電腦和手機間,便捷而且隱秘。
無法回撥的號碼讓馬小萌干生氣。生了會悶氣她也就心潮起伏地睡去了,只是從此以后,馬小萌就不再撥打賈世文的電話了。哪怕偶爾是他帶著女兒,她想和女兒聯(lián)系,但她強忍著。想著是她親爸帶著,也沒什么不放心,他總不會帶著女兒和別的女人怎樣吧。
那一天沒有任何征兆。
她在辦公室等女兒放學(xué)。由于接送小孩的家長太多,孩子們穿著校服排隊從校門涌出時,很容易錯過。不太準時的馬小萌就錯過了好幾次。好在母女各自的學(xué)校相隔不遠且無岔路,于是約定,女兒放學(xué)后就做個找媽媽的小蝌蚪,媽媽在辦公室等著。這小蝌蚪偶爾也不聽話,會為幾本書在書店逗留,會為零食流連在路邊攤。不過這也沒什么,反正她知道媽媽在等她的時候也在忙著,甚至有時還沒下課。
女兒深諳校園規(guī)律,可女兒的爸爸卻低估了妻子當(dāng)老師的一點好處。
馬小萌一邊等女兒,一邊看一部電影,電影叫《海角七號》,臺灣的小成本電影。手機響了,一個學(xué)生家長。電話那邊的女中音說,馬老師,你到我們房產(chǎn)局都不來我辦公室坐坐呀,我兒最近上課還認真么?
什么時候去房產(chǎn)局了?沒有啊。一頭霧水的馬小萌說,我還在學(xué)校等女兒啊,哪兒都沒去呀。電話里重復(fù)問了下,你下午沒來我們這?馬小萌又復(fù)述一遍,我還在學(xué)校等女兒啊,沒去呀。一下午都在學(xué)校呢,你家王瑞也挺好的啊。有事嗎?
電話掛了。十分鐘后,電話又打來了。還是她,王瑞的媽。
那我必須要說一下,你家的房子現(xiàn)在要抵押借貸,你老公和你的名字都簽了。其實剛才我審核時,發(fā)現(xiàn)你的簽名字很潦草,有點不像你平時在我兒子作業(yè)本上的字,我就隨便問問……
王瑞媽打住了。馬小萌心跳加快,她沒料到這種冒名頂替抵押房子的事兒會發(fā)生在她身上。
可是不是要雙方的身份證么?
對啊,他當(dāng)然有的。不然我們的工作人員怎么會辦理?
馬小萌趕緊翻看自己的包,里里外外,身份證果然沒有了!
她明白了,大略是趁自己睡覺或是做飯時,賈世文拿走了她放在錢包里的身份證,然后叫上另一個女子冒名頂替,以夫妻之名去了房產(chǎn)局,辦理房產(chǎn)抵押貸款。
王姐,怎么辦?關(guān)鍵時候,馬小萌只是個依賴心很重的弱者。
如果你確實不知情,不同意,我馬上打電話給銀行,停止抵押貸款行為。估計還在辦理中。
不一會兒,賈世文來電。這也許是他一年來唯一主動打來的電話,卻是氣急敗壞,如山洪般咆哮:哪個喊你阻止,你以為你聰明,你以為認得幾個當(dāng)官的,你給我小心!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馬小萌對著電話也咆哮,你是人嗎?那是我們共同的房子,你不住,我們還要住!
女兒不知何時已經(jīng)溜進了辦公室。馬小萌看到女兒眼中的驚恐,一把拉過她,嚎啕大哭起來。
五
來自郴州的司機余大成樣子長得還周正。但這不是讓馬小萌放心的理由。長得帥的她不是沒見過,但長得帥又能吃苦,能體貼別人還很有生活氣息的人,她還是第一次在自己的身邊見到。能吃苦是通過幾次聊天和一個下午的相處感受到的。生活氣息呢?他臉上又沒貼著愛生活的標(biāo)簽。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齒能說明什么呢?愛笑?不抽煙?
記得聊天時余大成說過郴州的美食,什么臨武鴨,什么神農(nóng)春蕨粉,桂東黃菌干,聽起來蠻像回事。說到美食時,他興致盎然,仿佛他家開有美食店,這些山上的,水里的,地上跑的,天上飛的,都可以成為他舌尖上的美食,都可以讓他在異鄉(xiāng)如數(shù)家珍,揚眉吐氣。他說過幾天回去就給她帶幾包花紋豆,那東西只有桂東的部分山上能培植,其他地方只是開花不結(jié)果。那東西營養(yǎng)相當(dāng)豐富,補血補鈣,燉雞肉,燉排骨,特別開胃,我老婆坐月時最愛吃!他原本眉飛色舞著,可是說到老婆,忽然停下了。
馬小萌瞟了下駕駛座的余大成,在對美食的共同熱愛中,她覺得似乎熟絡(luò)了很多。她調(diào)侃一下,怎么,相思成疾,欲說還休呀?把車開好是正經(jīng)啊。
在路邊歇會吧,你喝點飲料。唉,外面灰太大。他把車停了下來。
其實你錯了,我對她只有……應(yīng)該只有恨了。后半句,他是斟酌了一下說的。
沒必要吧,夫妻一場,再怎樣也不要剩下仇恨,何況你是男人!馬小萌說,她性格中不委婉的一面暴露了出來。老爸還在世時就說過,萌萌撿到了我的心直口快,不會轉(zhuǎn)彎,但她心善心軟。知我者,父親也??上Ц赣H走得早,在她還沒有成為他所盼望的“優(yōu)秀黨員”和“城里人”之前就離世了。
在馬小萌的暗自感傷中,余大成也開始了懷舊,準確地說,是講述故事,一個有點老套但又脫俗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老婆,一個漂亮的屬羊且姓楊的女子。那就叫美羊羊了。
美羊羊在成為余大成的妻子之前是當(dāng)?shù)赜變簣@老師,而余大成高中畢業(yè)后就去了溫州打工,幫工地老板開車。老板是本地土著,很有錢,也還有幾分義氣,余大成一干就是十年,也成了老板較為信任的小包工頭。余小老板在溫州混得風(fēng)生水起,生下女兒兩年后,余氏美羊羊當(dāng)然也一并長久陪伴在溫州了。
于是故事發(fā)生了?
是的,防火防盜防老板。但這個老板怎么說呢,還是有恩于我的,我的年薪由二十萬漲到三十萬,我老婆也通過他的關(guān)系進了當(dāng)?shù)氐囊粋€幼兒園。他無意拆散我們。我慪的是我老婆,她怎么可以那樣在我和老板之間周旋著,還裝作沒事一樣對我好。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一切的順利都是因為我的努力,因為我的人品,但現(xiàn)在,我覺得那是女人睡來的,想想就窩火。endprint
也許是你多慮了。女人真要變心,她就不會對你好,她完全可以離開你,畢竟老板比你更有錢吧。
所以我更煩。我拼命要離婚,她就拼命對我好,對我父母好。
所以你離開溫州?
還能怎樣?我雖然不是大學(xué)生,但我當(dāng)初考的是縣里最好的高中,我的智商和情商應(yīng)該都還正常。都是過來人,男女間的那點破事我一看就懂,我一看他們的眼神就想拖刀砍人。可是我還有父母女兒,我不能,所以我只能遠離。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余大成不抽煙,只是看著車窗外辨不清真面目的灰蒙蒙的樹。
你女兒很漂亮吧?馬小萌想說點開心的。
長得再漂亮又有何用?別人當(dāng)面或背后肯定會說,你媽媽紅杏出墻了,你爸爸戴了綠帽子,他是個窩囊廢!
別說這些,你在微信里不是很幽默的嗎?哪能這樣說自己呢。
余大成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沉默了一會,說,我請你吃晚飯。馬小萌笑笑,改天再說吧。改天已經(jīng)成了她的口頭禪,在潛意識里,改天約等于遙遙無期。
六
已經(jīng)是深秋了。深秋的小縣城很多時候陰沉著,一如馬小萌的心情。
馬小萌知道他在外面和一個離婚的相好已久,有朋友告訴過她,經(jīng)??匆娝能囃T谝粋€洗腳店門口;有同學(xué)甚至說非常不巧地撞見了賈世文和一卷發(fā)女子在省城牽手逛街;還有姐妹說,你跟蹤吧,證據(jù)一大把。
開始還問,一問就短兵相接,硝煙彌漫,火藥味嗆得大家難受,后來就不聞不問。至于跟蹤,沒空也沒必要。何必呢?愛與不愛,夫妻間心知肚明。語言可以掩飾謊言,但身體不會,飯桌上,床上,都可以稱量出感情的含金量。
某天她辦公桌的抽屜里還塞了張紙條——“老師,對不起,我要如實告訴你(我媽不許),我昨天(周六)和媽媽逛商場時看見賈雯爸爸給別人買衣服。那個人我媽認識,賈雯爸爸我認識,您也說過,賈雯長得像他。老師,您那么優(yōu)秀,那么堅強,我不想您受欺騙。愛您的學(xué)生?!?/p>
無數(shù)的錐心與煎熬之后,她去了附近的一座寺廟,據(jù)說曾是方圓幾百里有求必應(yīng)的一座神廟。跪在那神像前,她只輕輕地問,菩薩啊,你告訴我,變質(zhì)的東西我還要不要?我還要不要?
菩薩含笑不語。
終于還是離婚了。車子歸賈世文,房子待到女兒賈雯滿十八歲就歸女兒,現(xiàn)在算夫妻共同財產(chǎn),但賈世文說只要不和他爭車子,他也不會回來住?;橐龆紒G了,馬小萌對車子房子也無所謂了。無論她愿不愿意,都只剩下孤單的自己,和立場不堅定的女兒。
說立場堅定,那是馬小萌的一廂情愿。在女兒心中,她覺得爸爸愛自己,自己就也應(yīng)該愛爸爸。媽媽平時也強調(diào),離婚是大人間的事,父母仍是愛她的。爸爸給她零花錢也很大方,絕不會像媽媽那般追問零花錢的去處;爸爸從來不會問她功課和作業(yè),他認為中國的教育是失敗的,你看西方孩子多輕松;爸爸有時打牌去了,讓她自己上網(wǎng)看喜歡的電視,不會像媽媽,一會兒跑來倒杯水,一會兒又跑來遞個水果,她知道無非是想看看自己看的啥節(jié)目。雖然她不喜歡那個燙了頭臉尖尖的袁干媽——爸爸每次要她叫干媽時,她都不樂意,但從心里說,至少現(xiàn)在干媽對她不壞,遷就著甚至巴結(jié)著她。
就拿上次“被搶事件”來說,她覺得親媽和干媽的表現(xiàn)就是天壤之別。
那天中午放學(xué)后,賈雯遇到了一樁“恐怖事件”。
事后賈雯是這樣分別向爸爸媽媽哭訴的——給我照張相,黑白的。
為什么???
留著紀念,以后想我時就看看!
怎么啦?
沉默,繼而掉眼淚,再開始哭訴:放中學(xué)后,我不是要回家吃午餐嗎?當(dāng)時有點餓了,在路上八杯茶那里先買了杯奶茶喝,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就是媽媽以前指給我看過的那個老在公交車上抽煙討煙的小瘋子,他一下就搶走了我的奶茶,五塊錢的奶茶啊。那是大街上呢,可氣的是當(dāng)時旁邊有很多大人看見了,他們不但不阻止,還覺得好笑,就像我被搶得理所當(dāng)然一樣。我覺得這些大人和那個強盜一樣討厭。我還有什么尊嚴?
媽媽聽了,笑了,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來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我閨女向來聰明,怎么今天犯糊涂了!首先,搶你的人是智障,屬于殘疾人,你也知道他神經(jīng)不正常,跟他計較有意思嗎?其次,搶走的只是五塊錢的奶茶,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就當(dāng)捐給他送愛心了。再次,別人笑你沒幫你,是因為他們或許沒看到真相,或者他們見怪不怪;真要傷及到你,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制止的。這么可愛的女孩,會有很多人保護的??斐燥?,民以食為天哦。
爸爸后來也聽說了,不就是一杯奶茶嗎?我以為什么大不了的事。干媽在旁邊插嘴說,那你再給她五塊錢買一杯。爸爸很大方地掏出十元,明天買兩杯,把上次被搶的補回來!
可我又不是只在意奶茶。賈雯嘀咕著,沒人再理會。那是周六的下午,按照離婚時父母的約定,周六她在父親家。賈雯真想早點回到學(xué)校,回到小伙伴身邊。
七
轉(zhuǎn)眼就冬至了。
古人說,“冬者終也。立冬之時,萬物終成?!辈荒懿慌宸覀兊睦献孀?,在遙遠的春秋時代,他們就能測定出這一天在我們北半球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照他們的說法是: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長之至,故曰“冬至”。
冬至節(jié)氣到來,預(yù)示最寒冷的時候到了。
天寒地凍的世界,馬小萌忽然有了對溫情的無比渴望,伴隨著對溫情的渴望,她拿著手機無聊地在QQ和微信間切換著。QQ用得久,上面有很多同學(xué),朋友和學(xué)生,但QQ顯然已經(jīng)在微信時代顯得滯后了。似乎有幾個學(xué)生在線上,但她在學(xué)生面前要端著一點架子,總不好說自己在這樣的嚴寒里很寂寞吧。她還是寫了句說說——“尋找劉十九”。
沒有人理解這話,她自己也不知什么意圖,誰還記得白居易筆下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管它呢。
孤獨而感傷的生物老師馬小萌在這個夜晚,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寥寥二十字,卻像一個個精靈在她心里跳躍著,攜著溫暖如春的詩情。那時候的老白該是暮年了吧,隱居洛陽的他在一千一百多年前那個同樣寒冷的冬天想著什么呢?寒冷的晚上正適合喝酒,新釀的酒又是那么誘人!紅泥做的小火爐,小巧又樸素;爐火旺旺的,既可取暖,又可溫酒。有這比酒還醇厚真摯的情意,再冷的天又有何懼呢?歲月繁華或者蒼涼,只一杯酒,一知己,足矣。endprint
古代,該是有很多風(fēng)雪夜歸人,也會有很多劉十九吧。隔著綿長的時間,他們的嬉笑怒罵,深情厚意,讓人懷想。
想到這些,馬小萌居然有了蓬勃的詩意。她久違的一點語文素養(yǎng)開始復(fù)蘇。她轉(zhuǎn)向微信,洋洋灑灑寫下一篇長文,《今日冬至》,雜糅了語文知識和生物學(xué)知識,寫得既感傷又似乎有點正能量。當(dāng)然,這正能量是給關(guān)愛她的親友和她朋友圈里的領(lǐng)導(dǎo)們、同事們看的。她希望在單位的自己永遠是陽光的,正能量的。她不是高調(diào)的人,但她相信心中有陽光的人才能播種陽光,也算是自我勉勵。她在單位并不勤奮,時常會離開集體辦公的地方,去伸伸胳膊,去曬曬太陽。因為教學(xué)效果還比較令人滿意,考試排名靠前,學(xué)生喜歡她的課,領(lǐng)導(dǎo)有時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由著她伸胳膊曬太陽,曬到走廊上,曬到草坪上,慢慢還會曬到菜市場。
曬到朋友圈的文章立馬就贏得了十幾個點贊,也不知這千字文都看完了沒有,大概朋友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馬小萌跨專業(yè)的才氣。有個教育局的朋友還說,語文老師都寫不出那么風(fēng)雅的文字!這些贊揚讓她心里有了些寶刀未老的竊喜。
有微信發(fā)來,是余大成。自從上次見面后,他們明顯地疏遠了。馬小萌這邊是因為離婚天昏地暗,不想走進別人的故事。有些東西,遠觀是風(fēng)景,近觀可能是敗筆。過了就過了,別人的故事或者自己的心情。而余大成呢,在見面之后有為自己不合時宜的訴苦感到遺憾,也因職業(yè)的差異怕這微友小瞧了自己。離婚的事,馬小萌告訴了他,余大成回復(fù)了一句,恭喜,長痛不如短痛。馬小萌有些惱,但也覺得對方不是你什么人,憑什么要當(dāng)你的心理撫慰師呢?后面大略聊過兩三次,都以馬小萌的哦哦結(jié)尾而結(jié)束。
文筆好啊,今日冬至。
是,冬至快樂。
今天我生日。
?。可湛鞓?!
你別應(yīng)付式的啊啊哦哦,我們像最初認識時那樣坦誠聊聊好嗎?
好吧,坦誠聊聊。這至少是個不壞也不讓人討厭的人。
真心地祝你生日快樂。
怎么祝福?你唱個歌吧。
怕嚇著你。打開軟件自己點一個吧。她馬上回復(fù),并加了兩個憨笑的表情。
可是我仍然孤單。
那就打電話,給你母親或者女兒。
先丫頭打過來了,現(xiàn)在她們都做夢了吧。
哦,那你自己點歌自己聽。
不,我只想有女人為我唱歌,在微信,或者在床上。你不覺得一個女人的幸福由多方面構(gòu)成么?比如性福?
你想多了。馬小萌敲完嘆了口氣,聊不下去了。
不,你虛假,你清高,你的皮膚何曾光彩呢?你難道不渴望性福嗎?我們都單身,為什么不可以?
你扯遠了。不聊了。但她并沒有黑掉對話框。
不,我要來看看你。等你女兒睡著后你出來,我到你們小區(qū)門口來接你。我們?nèi)ァ耙关堊印蹦抢锍砸瓜4饝?yīng)我,答應(yīng)我,我生日啊,我想我們一起過。我馬上就出發(fā)。你半小時后出門。必須!謝謝!
夜貓子是小縣城的一處夜宵店,生意好,關(guān)門也很晚,至少不會催促顧客。以前聊天時,馬小萌以主人的心態(tài)向余大成推薦過本地的一些餐飲場所和風(fēng)景。他記住了,還和工地老板去過。
馬小萌在猶豫,心里面有幾個聲音在自問自答。
吃個夜宵也沒什么呀??墒侨f一有學(xué)生家長看見呢?你不認得那么多家長,可一些家長也許認識你,他們也許是賣菜的,也許是的士司機,也許是夜宵店老板??墒悄悴皇菫樗麄兓睿痪统詡€飯嗎?可是如果他吃飯后不送你回來怎么辦?你是本地人,你怕啥?不是還有110嗎?那萬一你被甜言蜜語感動了呢?哎呀你都殘花敗柳了,還擔(dān)心那個嗎?起碼他不傻也不丑??墒悄惝吘篂槿藥煴?,萬一他以后天天要聊天要你陪怎么辦?
也許事情沒那么復(fù)雜,自己想多了。她有點想笑了。
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
這中間她去了趟衛(wèi)生間,又刷了遍QQ和朋友圈,QQ上有三個人問劉十九是誰,有一個學(xué)生說已經(jīng)幫老師轉(zhuǎn)發(fā)了,他建議傳一張劉十九的照片,最好是近期彩照,這樣效果會更好。要么附上典型的外貌特征或者穿著,便于辨識。長啥樣?馬小萌馬上腦補了一位著青衫、長相清癯的詩人形象。她想笑。她又想追問下那位學(xué)生當(dāng)年的語文老師是誰。朋友圈里的點贊數(shù)已經(jīng)上漲到五十,看來偶爾越過范疇種種別人的田也蠻有收獲。
女兒應(yīng)該做了好幾個夢了。此刻晚上十一點半。她輕輕推門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兒,又輕輕關(guān)上。
她拿了一條紅色的圍巾,她想,只要他發(fā)來微信催促,她就會出門。
微信真來了——你不用來了。晚安,再見。
劇情突轉(zhuǎn)太快。對方似乎不容置疑地只是要結(jié)束接下去可能的會話,她本想回問一下為什么的。也罷,也許他累了,也許他想通了,平靜了,這樣就好。只是自己無法晚安了,她想。
八
清早的公交車上,依然是搖搖晃晃的滿滿一車的學(xué)生。有學(xué)生認出了馬小萌,把一個靠車頭的好位置讓給了她。她也懶得在學(xué)生面前客氣,心安理得地坐著。
在二環(huán)路的時候,上來了一個和司機較為熟絡(luò)的人,一上車就問司機,他們講昨天晚上張公廟那里碾死了一個小孩?真的么?
真的。這種事一般不會造謠。
馬小萌的心咯噔一下。
壓死的不曉得哪家的孩子,父母肯定要哭暈的。
哪里哦。碾死的是那個經(jīng)常到車上耍賴的小癲子。哪里有什么父母,一直也沒人過問,他到街上流浪幾年都沒人管過。
馬小萌知道他們說的是那個搶女兒奶茶的小可憐。真是可惡又可憐,現(xiàn)在,就剩下了可憐。她問,就是那個長不高的,額頭上有顆痣,那個經(jīng)常搶學(xué)生東西的那個?
肯定啦,天天坐1路車的都曉得他。唉,造孽呀!司機嘆了口氣。
那肇事車找到了么?馬小萌心虛。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
那一帶沒監(jiān)控,一下子怎么追得到?那是往懷城方向的國道,來往車子多。
那司機會不會不曉得碾到了人?這種情況會坐幾年牢?她想多問出點什么。
你這妹子憨呢,司機怎么可能不曉得出車禍,碾死的是癲子又不是啞子!只不過沒有死者家屬追得緊,案子也許就不了了之了。
余大成再也沒有了消息。
有一次她忍不住發(fā)了個問號,微信立馬顯示一個紅色驚嘆號,她知道自己被拉黑了。他關(guān)閉了他與這座小城以及他的唯一通道。
馬小萌心里憋悶得慌。
她想起學(xué)校里和同事討論過的一個問題:一個年輕的大學(xué)生為了救一個七十多歲的掏糞工,獻出了生命,值還是不值?
她忘記了大家最后的結(jié)論是什么,她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認為不值的。她沒有太高的政治覺悟,也沒有職業(yè)的歧視,她只是愛著年輕的生命,畢竟大學(xué)生太年輕?,F(xiàn)在呢?人到中年的馬小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她想去派出所報告點什么。她的眼前晃過余大成那張還算帥氣的臉,她想起他說起他的美羊羊時的痛苦,她又想起那個小男孩搶人東西的蠻橫和戾氣。
她終究沒有去。
有一天吃飯時,女兒疑惑地問她,怎么這幾天晚上你都不去校門口接我了?你不怕我再被搶?
不怕。
為什么啊?
因為你長大了啊,長大了就要試著自己去面對一切。她淡淡地回答。
責(zé)任編輯:劉 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