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望 張嵋珥
弁 言
張之萬和張之洞兄弟二人在晚清同為宰相,世所罕見,張之洞的史料留存較多,而關(guān)于張之萬的則較少,然史稱“先有張之萬,后有張之洞”。
張之萬,字子青,河北省南皮縣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中狀元。這一科舉考試中還有李鴻章、沈葆楨、郭嵩燾、沈桂芬等名流中進士,故此丁未科考后來成了我國科舉史上的“名科”。
張之萬中狀元后,授翰林院修撰,充任湖北副考官,河南考官。同治年間,曾任河南巡撫、江蘇巡撫、閩浙總督。光緒八年,為兵部尚書,后調(diào)刑部。光緒十年,調(diào)入軍機處,兼任吏部尚書。后升為東閣大學士。享年87歲,是我國狀元中最高壽者,成為經(jīng)歷道光、咸豐、同治、光緒的四朝元老。在電視連續(xù)劇《總督張之洞》中可以看到,朝廷議事眾大臣奏畢,慈禧太后還要問上一句:“張之萬,你的意見呢?”可見其資歷不一般。
從張狀元的履歷來看,他好像總是政務(wù)繁忙,但也曾有一段告養(yǎng)過起“田園”生活的美好日子,有意思的是他“告老還鄉(xiāng)”還的卻不是老家河北南皮縣,而是到了蘇州,住拙政園。
據(jù)張之萬曾孫張哲蓀著《狀元相國張之萬傳》中記載:“同治九年調(diào)江蘇巡撫,十年遷閩總督,因母病未能赴任,春天請留在蘇州侍母。張之萬在任江蘇巡撫后買了拙政園作為官邸,子輩和降生于此園中的孫輩便宜都住在這里。然十一年之后,到光緒八年,朝廷又招張任兵部尚書,張之萬將私家住宅拙政園無償捐給了當?shù)刈鳛楣鎴@林,攜子孫輩到京上任?!?/p>
張哲蓀著述中講張之萬同治九年到蘇州就職是確切存在的,而現(xiàn)《拙政園志》中講“同治十年張之萬任江蘇巡撫”,則實為誤刊。但講張之萬住在拙政園十一年,后“攜子孫輩到京上任”,則也有誤筆。因為我們從顧文彬《過云樓日記》中的諸多信息來看,張之萬在蘇州是住了七年,也和蘇州這座文化名城結(jié)下了深厚情誼。
顧文彬與張之萬的交往
清中后期江蘇巡撫衙門設(shè)在蘇州,督府設(shè)在江寧,《過云樓日記》記載同治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剛從京城回到蘇州的顧文彬和朋友們到巡撫衙門拜見張之萬,卻因故沒見到。但張之萬又因何離崗呢?《過云樓日記》中則沒有講。據(jù)我們考查,是因為這年八月發(fā)生了清史上著名的疑案“刺馬案”——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身亡,朝廷委任他為審理“刺馬案”欽差大臣,所以張之萬此時身兼兩職,要蘇州、南京二頭跑,由此才讓顧文彬的拜訪撲了個空。
同治十年九月,張之萬被朝廷任命為閩浙總督,然讓朝野驚訝的是,張之萬卻以侍奉高堂為由向同治皇帝請辭。在寧波工作的顧文彬聽到張之萬高升又隨即辭職之事也很惋惜,在九月二十九日日記、十月初九的家書中都提到了張之萬辭職告養(yǎng)之事,十三日家書中提及朝廷已簽發(fā)張之萬告養(yǎng)奏折一事。
顧文彬十分推崇張之萬的才學與為人,在同治十二年六月十三日致顧承的信中,稱贊“子青先生人品與畫品俱高,想望風采,令人神往。我家所藏名品,凡缺少引首題跋者,皆可示其筆墨”。
光緒元年五月,顧文彬辭官回蘇州,與張之萬又相聚了,之后他們輪流作東,請客吃飯,飲酒博弈,欣賞書畫,忙得不亦樂乎。
六月初一,張之萬就在拙政園遠香堂招飲,顧文彬、杜文瀾、吳云等一同赴席。席間曬彼此的書畫珍藏,那天顧文彬帶去了五代畫僧巨然的作品,而張之萬則拿出了絹本黃公望的山水畫,吳鎮(zhèn)的山水畫、王石谷小像軸,這些真跡讓朋友們驚嘆不已。顧文彬帶來的巨然畫卷,張之萬看后還不過癮,還被張之萬“留觀”。
九月十四日,張之京作東又請顧文彬、吳云、潘曾瑋等人吃飯,并互曬各自的收藏。張之萬與顧文彬交情不淺,除了經(jīng)常到怡園欣賞字畫,還借過過云樓收藏吳漁山、惲南田等人山水冊頁與扇面回家觀摩。
張之萬經(jīng)常借過云樓書畫欣賞,以至顧文彬自我肯定:“張子青借觀書畫,退老也大為嘆服,實至者名自歸,東南無出此右之譽,洵足當之而無愧也?!?/p>
顧文彬還經(jīng)常和張之萬、張之京兄弟一起參加當時流行的一種叫“竹游”的游戲,且三人“合伙”為一方與其他三人博弈。
光緒三年正月初三,張之萬九十高齡的母親過世,張家兄弟即將扶柩回鄉(xiāng)。七月,張之萬臨別為顧文彬畫了怡園圖,并為怡園拜石軒題詩。顧文彬則作長謝答謝。張之萬在蘇州生活的近七年時間里,有據(jù)可考的與顧文彬的交往活動就有六十余次。
張之萬與“文章太守”方浚頤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當年的滿座高朋,早已駕鶴歸西。今天我們整理過云樓遺存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這位江蘇巡撫張之萬當年在蘇州寫的信函。
尺牘全文為:
子箴老前輩年大人閣下:頃披華翰,如挹芝芬,藉審策政宣勤,蕃厘集祜,慰如所頌。
承示江潮盛漲,皆因秋雨連綿之故,刻下,河湖水勢有長無消,殊堪焦慮,惟冀早日晴霽,庶免疏虞耳。
另箋承屬,淮軍張通守一節(jié),該員歷年趨公,尚屬勤慎,自當遇事留意,以副諈諉。專泐布復(fù),敬請臺安。附完謙版,不備。
年館侍生張之萬頓首
張之萬尺牘上款人子箴即為方浚頤,又號夢園,安徽定遠爐橋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進士。官至廣東布政使,同治八年任兩淮鹽運使,光緒二年(1876)擢四川按察使,退休后仍回揚州安度晚年,方浚頤卒年75歲。在兩淮鹽運使任職期,開辦淮南書局,招攬海內(nèi)賢士,??浼?。還創(chuàng)辦梅花、安定兩書院,并親自授課,一時江南名流聚集兩書院,后桃李遍江南。方浚頤后來又主持編修了《續(xù)揚州府志》。
清咸豐三年到同治六年,太平軍十一次進攻揚州,三次進入揚州城,作為戰(zhàn)爭前沿地區(qū)揚州城,滿目瘡痍,戰(zhàn)爭幾乎使這座名都淪為“蕪城”。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方浚頤赴揚州任兩淮鹽運使。他力圖恢復(fù)揚州盛況,來揚州任職第二年即興建天寧寺、大明寺及鹽宗廟。他當年在揚州城所作所為,百年過后大都成為如今物質(zhì)的或非物質(zhì)的寶貴文化歷史遺產(chǎn),令后人景仰!
清代,江淮一帶流傳著“壽字、懷畫、定文章”之說,就是指安徽壽州的書法、懷遠縣的繪畫、定遠縣的文章在全國知名。endprint
“定文章”其實就是指方浚頤、方浚師、方浚益兄弟三人。兄弟三人出生于定遠的一個書香門第,他們的父親方士淦,清代舉人,著有《東歸日記生還詩草》等書。方士淦十分注重子女的教育,詩書傳家形成家風。方家三兄弟才華橫溢,先后成為舉人,后均成為官場能吏,又留存著作頗多,許多詩文至今仍受人追捧,甚至在東南亞地區(qū)產(chǎn)生影響。
方浚頤流傳后世著作有《東瀛唱答詩》《古香凹詞》《二知軒詩文集》等。他的詩博采眾長,又獨樹一幟,“博大昌明”風格受到人們普遍喜愛。隨著方浚頤詩文的不脛而走,“定文章”名聲也笑傲大江南北。
由于張之萬小楷沒有字帖出版,原先人們對他的書法不太熟悉。但隨著近代書法家逐步對張之萬書法的了解,人們越來越推崇其小楷,有學者認為:“臨摹其它名家小楷都可以臨摹很接近,但臨摹張之萬的小楷不行,因為他無論寫多少字,從頭到尾沒有一字有敗筆?!边@種講法是內(nèi)行話!
我們想臨摹張之萬的小楷應(yīng)該怎樣來?先用大筆臨,當臨摹的八九成像,把大筆扔掉,再換小筆臨摹,即是這樣其實還是不行,終究是得形而失神,要模仿張之萬的小楷,可能要得其方法,得其筆法,得其心法,還要得他的氣場、他的學養(yǎng)……太難了!對照過云樓張之萬二頁尺牘,也是沒有一筆敗筆的,所言極是,當然尺牘也是真跡無疑。
張之萬生于1811年,方浚頤生于1815年,張之萬年長于方浚頤,而尺牘中張之萬稱方為“老前輩”,自稱為“侍生”,“侍生”為明清兩代官場中后輩對前輩的自稱。這是何道理呢?一查原來方浚頤為道光二十四年(1844)中進士,而張之萬則是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中進士的,雖張是考中進士第一名狀元,但科舉資歷與方相比只能稱晚輩。所以把方稱為“年大人”,自稱為“年館侍生”。
張之萬與方浚頤均是由科舉而進入官場,逐步結(jié)誼相知的,我們從方浚頤的履歷上來看,方先后任廣東布政使、兩淮鹽運使、又擢四川按察使,他退休后又返揚州定居。從張狀元給方遲延中“另箋承屬,淮軍張通守一節(jié),該員歷年趨公,尚屬勤慎,自當遇事留意,以副諈諉”等信息可看出張、方交情已非同一般,官場中也應(yīng)有實權(quán)。
另還可以從張的信函中看出方所在地當時的地理氣候。從“承示江潮盛漲,皆因秋雨連綿之故”,“河湖水勢有長無消”,明顯是在長江邊江淮一帶的秋雨季,就是講方浚頤當時應(yīng)在揚州。
因為方在做廣東布政使,廣東地區(qū)背山面海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具有熱帶亞熱帶季風海洋氣候特點,秋季是少雨季,不可能“秋雨連綿”并致“河水有長無消”。而方后擢任按察使的四川,雖因四川盆地有顯著特征“華西秋雨”——秋天往往陰雨連綿,但“華西秋雨”的特點是秋雨連綿而雨量不大,所以也不可能“河湖水勢有長無消”,再說此地無江,更不可能“江潮盛漲”。
故當時方在揚州無疑,問題是方當鹽運使和退休后曾兩度呆在揚州,張之萬尺牘寫作時間是方呆在揚州的哪一階段呢?再查尺牘開頭的“藉審策政宣勤”,也告訴我們是方此時在揚州官場(任鹽運使),而不是他退休后重返揚州時。
而尺牘中“殊堪焦慮,惟冀早日晴霽,庶免疏虞耳”也印證了上面講的,戰(zhàn)爭使揚州淪為“蕪城”,方浚頤赴揚州任兩淮鹽運使,任職第二年即興建天寧寺、大明寺,即方在揚州大力恢復(fù)戰(zhàn)后重建的史實。
因方是同治八年(1869)到揚州任鹽運使,第二年搞揚州戰(zhàn)后重建,光緒二年(1876)任四川按察使離開揚州,張之萬寫給方浚頤尺牘時間應(yīng)該在方搞揚州重建至任四川按察使之間,即1870年至1876年。
而張之萬是同治九年到任江蘇巡撫,光緒三年(1877)離開蘇州。故從時間上可推斷出此過云樓留存尺牘,當為張之萬在蘇州時所寫,從前面介紹的張和顧文彬的結(jié)誼來看,此尺牘后被顧文彬?qū)O顧麟士先生所收藏也合情理。
張之萬與蘇州園林
張之萬對蘇州園林也富有審美情趣,他與弟弟張之京賣力地修葺了他們居住的拙政園。整治園景,恢復(fù)舊觀,遠香堂、藍畹、玉蘭院、柳堤、枇杷塢、水竹居等十二景還被他繪成《吳園圖》十二冊。他還請俞曲園將拙政園的前世今生作了——《拙政園歌》。
當年沈秉成夫婦買下蘇州耦園后,張之萬還為耦園書“補讀舊書樓”匾。張之萬還在留園明瑟樓、滄浪亭陸舟水屋留下對聯(lián),并在滄浪亭五百名賢祠畫廊寫下“清香館”匾額。他淺唱低吟,陶醉在蘇州的園林之中。
張之萬還是位丹青高手,據(jù)最權(quán)威的《中國美術(shù)辭典》介紹:張之萬,清代畫家。字子青,號鑾坡,南皮人。宣宗道光二十七年狀元。善畫山水,傾心王翚。
傳世作品《溪山幽遠圖》《層峰積雪》以及張之萬留存的許多書畫作品,從時間上推斷有不少都為他當年在蘇州所創(chuàng)作。
鄭逸梅在《逸梅閑話二種》是這樣論述張之萬繪畫的:“香濤兄之萬,官東閣大學士。工書善畫,盡得王時敏神髓。”
從上面“傾心王翚”“盡得王時敏神髓”,這些評價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原來他的畫是宗“清代四王”的,張之萬繪畫的源頭亦在我們江蘇蘇州。
張之萬喜歡蘇州的昆曲,顧文彬在日記中是這樣描述他們看蘇州著名的大章班、大雅班的演出的:“中丞極喜觀劇,終日正襟而坐,雖至更深,毫無倦容”,看戲看到“散已子時”,賓主盡歡。
100多年過去了,今天我們依然有幸找到了這位江蘇巡撫張狀元當年留存的多種文化生活印記,這種傳世的風雅,能使蘇州及至江蘇的文脈得以綿延不絕。
(責任編輯:劉躍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