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貝
很久以前,人們都叫我“警花”。是因為在一次“全省最美警花”的比賽當中,我奪得了冠軍。時間過得真快,那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年輕、漂亮,走到哪兒都是自信滿滿。讓我自信的當然不僅僅是我的美貌,我還是個學(xué)霸,讀大學(xué)時,我被連續(xù)三年評為全市三好學(xué)生。
剛分配工作那些年,每次在朋友們的飯局上,大家總愛這么介紹我:“這位就是我們的警花?!苯酉氯ゾ褪且黄瑖W然,或者驚嘆:“哇,果然英姿颯爽、美艷動人!”氣氛一下子會因為我的存在而變得格外活躍。
“這么漂亮又優(yōu)秀的女子,要怎樣的男人才夠配得上你呢……”
這類話我聽了太多太多??傊菚r候的我,是無比驕傲的。甚至認為自己是完美的。沒有人能夠比得過我,也幾乎沒有男人能夠配得上我。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總覺得人們在說出“警花”這個詞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帶了些戲謔和調(diào)侃的成份,仿佛我是個靠著臉蛋混飯吃的女人。可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當我認為自己不再有當年的美貌和姿色的時候,我對“警花”這個稱謂產(chǎn)生了警惕性。
在某些場合,再有朋友向陌生人介紹我的時候,他們是這么說的,“這便是我們當年的警花……”自然而然地,在警花前面加上了“當年”二字。
好漢不提當年勇,女人也不愿提當年的美。我不再允許別人當我的面稱我為“警花”。他們每提一次,我便阻止一次。
久而久之,“警花”便被“警官”替代。
現(xiàn)在人們都叫我李警官。當我聽到人們叫我李警官的時候,我覺得受到了敬重,絕無戲謔調(diào)侃的意味,我很享受這種被尊重的感覺。
本來我也不是個靠臉吃飯的人,我靠自己的能力。但是。我畢竟是個女人。女人都有自戀自愛的一面,每當我回想起從前的自己,想起那個明艷動人的自己,人前人后被喚作“警花”時的那種輝煌和自信,對比現(xiàn)在的我——那個失色而孤寂的自己,不禁黯然神傷。
今天是我生日。每年的這個日子,我會有點難過。我沒有過生日的習(xí)慣,以前沒有,現(xiàn)在更不會。女人過了四十,就如人生走到了分水嶺,如果說四十歲之前走的是上坡路,那么,四十歲開始便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了。
翻看手機黃歷,才知道今天是春分。今年的春天也走到了一半。春分一過,千嬌百媚的春天就會進入凋零頹敗。春的腳步幾乎是稍縱即逝的。然后迅速跌入漫長又無聊的夏天。
我從單人床上爬起來。這張床,是我分配進單位的那天買的,陪伴了我二十年。我一直想換一張大床,但是,大床需要大房子配。我這二十多平米的蝸居實在放不下太大的床鋪。
二十年住下來,雜七雜八的東西越來越多,塞滿了所有的柜子,連桌子和沙發(fā)都堆滿了各種衣物,空間逼仄到令人窒息。
我做夢都想換一套大點的房子。拼命工作了二十年,仍然沒有結(jié)果。這座城市的房價實在太高,我每天穿梭于上班和下班的路上,望洋興嘆,無從下手。
但是,要在幾年前果斷下手,也還是可以的。現(xiàn)在想來,真是后悔莫及。這二十年來,我?guī)缀醢褬I(yè)余時間全用來炒股了,從五萬、十萬炒起,后來慢慢炒到了幾十萬、幾百萬。每年的股票總有跌有漲,但總的趨勢是好的。直至2012年,我的股票已漲至600萬。也是我運氣好,我買入的幾支股年年瘋長,最后我把所有的工資積蓄全砸了進去,我想再漲幾年,漲到千萬以上,我就可以像葉小艾那樣去住別墅,去隨心所欲地旅行了。
葉小艾是我的一個閨密,她的生活讓我羨慕。她在三十歲那年便把一份好好的工作給辭了,一個人云游四海、自由自在,偶爾寫幾本書。一個有家庭、有孩子的女人,硬是把生活過成了單身貴族的模樣。有時候,我也很替她老公抱不平。她老公又帥又會賺錢.暗戀他的女人一定不少,但他就是喜歡默默守在家里,等待葉小艾一次次地游山玩水歸來。他們夫妻倆的關(guān)系是,縱然小艾虐他千萬遍,他待小艾如初戀。
有時候想想,滿世界的男人都是犯賤的,他們不喜歡把他們像爺那樣來伺候的賢慧女人,卻寧可去愛葉小艾那樣整日沒心沒肺的天真又自我的女人。
話說回來,作為一個女人要活到小艾這份上.應(yīng)該也知足了。有著家庭和男人的支撐。小艾總是坐著說話不腰疼。當我羨慕她能夠擁有大把大把的自由和時間去旅行時,她說,“親愛的,你也可以啊?!?/p>
“我哪有時間,我要工作啊?!蔽壹饨衅饋?。
而小艾卻輕松地回答我:“你可以把工作辭了?!?/p>
這個女人,她有房子,有積蓄,有老公墊著底,當然可以把工作辭掉。而我呢,我赤條條一個人,要是把工作辭了,不就活活把飯碗給砸了,逼我走向絕路!
現(xiàn)在想來,要是當時真就聽從小艾的建議.說不定我的人生格局早就發(fā)生了變化,至少不會像今天這么倒霉。
小艾正式勸我改變生活方式有兩次.第一次是在我35歲生日那天,那年我的股票已炒到三百多萬.小艾幫我算了一筆賬,就算工作滿三十年退休,工資加獎金算它每年十萬,干滿三十年,也就三百萬。還得除去亂七八糟的生活費和各種開銷,能存下來的錢其實不會很多,接下去就是靠那點養(yǎng)老退休金過日子。讓人可怕的是,青春一去不復(fù)返,青春歲月是沒法存放的,混到退休后,縱有大把錢財,也玩不動了。不如趁早辭去工作,把股票的三百萬取出來,一部分用來理財,一部分用來生活和旅行,如果遇上好的工作就再就業(yè)??傊趺粗疾粫I死的。
小艾的這番話確實讓我動過心的,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雖然我的工作天天攪得我煩躁不安,再這么下去,我都懷疑我哪天真就得了狂躁癥也說不定。
我是一名女警官,負責(zé)處理經(jīng)濟犯罪偵查這個部門的工作。每天上班,我的辦公室就像永遠處于忙碌狀態(tài)的門診部。來咨詢和報案的,都是被騙去了大把錢財?shù)娜?。他們個個哭喪著臉,帶著憤怒激昂的情緒,每一句話都噴著火星子,把我當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需要我去替他們申冤,立法,討回公道。
而事實上,在大部分的時間里,我所能做的,也就是耐著心,聽完他們一遍遍地控訴和極不穩(wěn)定的講述,再根據(jù)不同情況去作分析和總結(jié),最后才能夠根據(jù)他們提供的情況,為少部分人去立案調(diào)查,大部分人提供的證據(jù)和信息都是沒辦法幫他們立案的。因此,勸退他們是一件艱難的差事。endprint
每天每天我都處于怨聲載道之中,聽取各種被騙的過程和伎倆。我總是自嘲地說,我的辦公室,就是一個“喪事處理中心”。
我不知道這個世道哪兒出了問題,怎么會有那么多騙與被騙事件發(fā)生。我對人性越來越心懷恐懼,我從不信任任何人。這是一個沒有原則、也沒有信義的世界。我的工作確實讓我煩透了,煩到極致,但我就是下不了辭職的決心。
小艾第二次向我提出這個建議,是在2012年春天。我請她吃飯,因工作的事情,我跟她倒苦水。她默默聽我發(fā)完牢騷。那天的她正從西藏回來。西藏是我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可是,一直湊不夠假期,沒有時間去。而小艾卻用了幾年時間,差不多把西藏的每個角落都走遍了。她的灑脫和行走真的讓我羨慕不已。記得那次的小艾是這么對我說的:
“親愛的,你都已經(jīng)是個奔四的人了,等到退休至少還得混十幾年,干脆辭職換種生活方式多好,或者,你不辭職也行,把那六百萬從股市里取出來,去換套像樣的房子,再去買輛車。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體面一點,然后,再去找個過得去的男人嫁了,日子怎么著都能過下去的……”
我承認,小艾說的每一句都是大實話,都是為我好,但卻句句戳到我的痛處,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味直往心頭上涌。
那天和小艾分手后,我一路上都在咀嚼回味她的每一句話,越回味,越不是個味兒。你再仔細想想,她的意思是說,我是一個奔四的女人了,早就沒戲了,是個沒有什么姿色的黃臉婆了,我需要為自己準備一套房子,買一輛車,再把自己打扮打扮,才有資格去找個男人混日子,還只是個“過得去”的男人
她居然這么看我!
我就不信,我真的已經(jīng)混到這般地步了?需要自己買好房、買好車,才有條件去勉強找個過得去的男人來陪我過日子?在這個世界上,真就沒有男人喜歡我了嗎?難道一個都沒有了?
莫明其妙的壞情緒涌上來,堵住我的胸口。
那天的我哭了。
哭完之后,我又開始跟自己較勁,我為什么一定要有個男人過日子,這么多年走下來,所有人都對我說,我是個可以靠臉吃飯的人,但我拼的從來都不是我的年輕美貌,從來都不需要去討好男人,而是拼能力,我靠自己吃飯,我怕啥!
我當然沒有聽從葉小艾的建議。
說來也是怪我貪心,我想等到股票漲到上千萬的時候,才把房子買到小艾的小區(qū)去,與她去做鄰居,告訴她,她買房靠她男人,我什么男人也不用靠,我靠自己!
然而,過了那個春天,股票從六月開始暴跌,一下跌到四百萬。小艾又勸我趕緊把那四百萬撤出來。但我不甘心。那可是我十多年來的心血,我抱著賭徒的心理,決定再等等。我就不信漲不到千萬,怎么著也要回到原先的六百萬去,我才肯撤出來。
緊接著6月26日發(fā)生股災(zāi)。我買的股票都暴跌至谷底,血本無歸。
所有的夢想瞬間化作泡影。
每次想起這件事,我的心都會絞成一團。疼痛是難免的。我交上了八輩子的霉運。二十年的積蓄一夜間被漂洗干凈,再也沒能力買車換房。
我心里很清楚,哪怕我再吭哧吭哧干上二十年,不吃不喝把全部薪水都存起來,也只能攢個幾十萬,在這座城市我連個廁所都買不起。我這輩子算是完了。
等奇跡發(fā)生吧,也許會有奇跡,——我宅在我的蝸居里,偶爾會這么想一下。但,那不過是個小市民的想法,我是個警官,是個受人敬重被人視作標榜的警官,必須保持我的理智和清醒,我從來都不相信奇跡。
今天的陽光好得有點過分,春的氣息波浪般蕩漾翻滾,不斷誘惑著我走出去,走出去,去干點兒什么。哪怕什么也不干,就去看看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吧。我沒能抵擋住春色的誘惑,決定去西湖邊走走,去看看盛開的桃花、櫻花和梨花。
我為自己撲了點粉底,但怎么也遮蓋不住漸漸清晰出來的皺紋和雀斑,臉上的皮膚松弛了,再也沒有了年輕時的光澤。我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過完今天,我就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女人了。
好在我還沒有發(fā)福肥胖,擁有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從前的同事和姐妹們都說我跟章子怡很像。無論是臉形還是體形。我自己倒不覺得,畢竟氣質(zhì)和氣息都不一樣。但聽得多了,也便漸漸地覺得像了起來。每次照鏡子,我會恍惚看見一個像章子怡那樣楚楚動人的自己。我會對著鏡子自嘲:你這么美麗動人.怎么就沒一個男人愛上你呢?
拾掇好臉蛋,我翻出那條粉白色連衣裙,那是二十年前一個男人從日本買回來送給我的。他跟我說。這條裙子讓他想起富士山上的櫻花,有著嬌艷柔美的質(zhì)地,看著這條裙子無端端便會生出些憐惜。
當年的他,一定也是無端端地憐惜過我的吧。我忍不住嘆息一下。一尺八寸的腰圍,也只有我這么瘦的身材才能穿得下,不松一分,也不緊一分,恰到好處。
我雙手叉腰,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個圈,站得離鏡子稍遠一些,皺紋是看不出來的,遠遠看鏡子里那個粉白色的自己,感覺就像一朵剛從樹上掉落下來的櫻花。只是,身邊再也沒有了憐惜的目光。那個送我裙子的男人,早已娶了別的女人為妻,長期定居日本,再也沒來找過我。
西湖邊的游人可真多,我還沒下出租車,就遠遠望見斷橋上人山人海,把斷橋擠得水泄不通。我突然一陣煩躁。有閑心情出來游西湖的,要么是拖兒帶女的一家子,要么就是談情說愛的戀人。我一個中年女人,混在熱鬧的人流中,和他們擠一起去賞花,總有點尷尬和別扭,還有那么一點兒不合時宜。說什么我也不能讓別人看出我深藏于內(nèi)心的荒涼和孤寂。
我想找個人陪我一起看花。
找誰好呢?
我想起那些曾經(jīng)追求過我向我示過愛的男人們,他們在我的生命中一個個飄過,并無扎根的勇氣和痕跡。用他們的話說,是我當年過于驕傲。驕傲到目中無人,而導(dǎo)致他們的退縮。記得有人這么評價我:“你是人間四月天,又美又殘忍?!?/p>
我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笑,這些人,他們懂得如何去愛一個女人嗎,真的懂得如何去對一個女人負責(zé)任嗎?他們無非都是見異思遷、功于心計的一群人。我打心眼里瞧不上他們,他們愛的都是他們自己,而不是對方。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個對的人在那里,只不過我還沒有遇上他。我一直期待著能夠遇上那個對的人,想像他的每一個行為、每一個呼吸、每一次憂傷和心跳都只為我一個人,我想做他最美最動人的公主。endprint
我的公主夢做了一輩子,夢中情人卻從未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過。
我的食指在手機屏幕上往下滑動。通訊錄上的名字宛如長蛇,至少也有四、五百個人的號碼存在手機里。但這些人,大都是萍水相逢,或者只是工作的緣故隨手一存,一年都不會聯(lián)系一次,但又沒有刪。怕萬一哪天有事又聯(lián)系不上了。
還是找個閨密陪我吧。在這座城市里,除了葉小艾,我還有個閨密叫姚芳芳。我知道,小艾是不會陪我來看花的,她對這座城市的花花草草根本不感興趣,她的興趣在遙遠的遠方,在我們夠不著的需要有足夠勇氣去冒險的地方。我一度懷疑小艾有自虐傾向,放著安逸的日子不過,偏要一個人跑出去受苦折騰。
我撥通了姚芳芳的手機,她是我惟一可以隨叫隨到的人。她和她老公離婚十多年,兒子歸她婆婆管,重新回到單身生活。重獲自由后的她開始頻繁換情人,一般交往都不會超過半年。最近那個男人跟她好了一年多,居然還沒換,我估計也快了.她應(yīng)該不會真的去愛上一個男人。她是個活明白的人。她和我和小艾都是同一年出生,但她特別精通世故。她總給我們倆灌輸這樣的概念:這個時代的女人比男人要靠譜,只有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情誼才能夠地久天長。
芳芳不相信異性之間會產(chǎn)生真正的欣賞和彼此憐惜的感情,她對愛情不抱任何幻想。她跟男人的交往,只剩下性。她認為,愛情和男人和性,都是拿來消遣和打發(fā)光陰的,彼此喜歡了便在一起,不喜歡了便分開。
芳芳一直這么對我說:“一個女人真的沒必要去走婚姻路線的,完全可以一個人自由自在過日子?!?/p>
——又是一個坐著說話不腰疼的人!從戀愛、結(jié)婚、生子、離婚,換情人……她什么都干過了,早已嘗盡人生百味,當然可以退回到獨身的自由中來。
而我呢,沒愛情、沒男人、沒有家庭、也沒有孩子,什么都沒有。我赤條條來到人世間,仿佛就是為了來體驗一場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孤獨和虛空。
我的生活一成不變,波瀾不驚,連同我的工作。從警校出來第一天上班開始,就把自己吊在一棵大樹上,一吊二十年。就目前的狀況,我還得繼續(xù)吊下去,不然,我就得餓死。
說到工作,我不得不佩服芳芳。她換工作的速度比換情人還快。仿佛工作對她來說,并不是為了賺錢謀生,而是為了體驗和感受,或者只是為了好玩。
芳芳從小喜歡畫畫和音樂,是美術(shù)系的畢業(yè)生。當過大學(xué)里的美術(shù)教師,做過電臺DJ和播音員,擔(dān)任過廣告公司的市場總監(jiān),做過導(dǎo)游。開過一家音樂咖啡吧,因負擔(dān)不起逐年上漲的房租而被迫關(guān)門。接下來她埋頭畫過幾年油畫,后來又放棄?,F(xiàn)在她開一家淘寶店,專賣各類品牌女包和時尚女裝。她自己不定期地去國外進貨,聘了幾個伙計,幫她每天發(fā)貨和管理雜事。除了去進貨,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和情人約會、花天酒地,把生活過得無拘無束又自由自在。
這么多年下來,對于她習(xí)慣性的跳槽和換工作,我早已不再驚嘆,但當她決定開淘寶店,我曾勸阻過她,總覺得干這個行當不那么體面,適合庸常人干。
芳芳則不以為然。她表示,這是她干過的所有行當里最體面的工作。不需要與人面對面扯淡,也不需要看人家臉色,一切按網(wǎng)絡(luò)規(guī)矩進行,她覺得從未這么輕松自在過。
幾年下來,她居然靠這家淘寶店賺了不少,買房和買車的錢都是從淘寶上賺來的,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有時候,我也想,我要是也能像芳芳那樣拿得起放得下多好。
我想快點見到芳芳。
芳芳居然沒接我電話。連續(xù)撥了幾遍,都無人接聽。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她可是個機不離身的人,縱然跟她情人在床上廝混,只要是我的電話,她也會停下來先跟我說上幾句再掛掉。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呢,我越想越納悶。
真的不想辜負大好春色,真的好想去花團錦簇下走走,卻沒有一個人可以陪伴。陽光依然明媚,賞花的心情卻已蕩然無存。
突然想起一件更為迫切的事要做,我得去趟醫(yī)院。我這次的例假又推遲了一個多月,來的量一次比一次稀少,半年前我就跟小艾和芳芳說起過此事。她們都認為是因為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所致,勸我去配點藥調(diào)理下。
她們都說得輕描淡寫,之后也沒再提及此事。仿佛這事兒就跟得個小感冒沒啥區(qū)別,吃點藥能好,不吃藥也不礙事,一樣過得去。
而我卻隱約不安,直覺告訴我,最近我的身體一定出了什么問題,很不對勁。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讓我心生恐懼,但到底恐懼什么,卻又說不上來,只是迷惘和煩亂。也正因這份莫明的恐懼心,讓我拖延至今。遲遲不敢去醫(yī)院。
此刻的我,忽然心一橫,與其疑慮重重地恐懼著,不如早點揭開謎底,該怎樣就怎樣,好歹給自己一個交待。
如果說到醫(yī)院之前,我還多少抱著些僥幸心理,但愿所有的恐懼都不過是一場沒必要的自我疑慮。誰知道,醫(yī)生的診斷卻像一陣強暴雨傾盆而下,潑得我滿身滿心冰涼透骨。
“由于長期過度疲勞和焦慮,引發(fā)腎功能衰退,導(dǎo)致內(nèi)分泌嚴重失調(diào),提前進入更年期狀態(tài)……”
我游魂一樣飄在路上,手里緊緊攥著病歷卡,腦海里不斷翻涌起“更年期”這仨個字?!案昶凇币馕吨^經(jīng),絕經(jīng)意味著一個女人已進入她的世界末日,女人應(yīng)有的某些能力和權(quán)利將被永遠劃上句號。
如果說,我的股票虧損讓我面臨經(jīng)濟上的絕路,而被宣告絕經(jīng),卻是我做女人永遠的結(jié)束,絕沒有從頭再來的可能性。多么可怕!
一滴滾燙的眼淚滑下來,跌進嘴角,又咸又澀,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哭了起來。我還沒來得及結(jié)婚呢。我想擁有一個家,我還想要一個孩子,想聽見小生命喊我媽媽,對于未來生活我還有太多太多的憧憬和夢想,而此刻的我卻孑然一身,連個愛我的男人都沒有
想起那個婦科醫(yī)生冷靜、同情、充滿疑惑又略帶嘲諷的目光,她在寫診斷結(jié)果的時候,幾次翻看病歷卡上填寫的病人信息:李曉莉,女,41歲,未婚。
我知道女人早晚會進入更年期,但從沒想過自己突然便進入了更年期居然還這么早。完全措手不及。就如我從來都知道我們每一個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但從來沒想過死這件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endprint
芳芳的電話終于回過來了,知道我正一個人在街上游蕩,便給了我一家飯店的地址,讓我過去和她一起吃晚飯。
其實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但我實在不想回到一個人的蝸居里去,回去又是獨自面對冷鍋冷灶,滿身滿心冰涼的絕望。我想找芳芳說說話。告訴她我的不幸,希望她會有妙招幫我度過這個坎,讓我從萬念俱灰的情緒里走出來。
在那個小而精致的包廂里,并不是芳芳一個人在等我,而是兩個人,她和她情人在一起。多出來的那把椅子,顯然是為我臨時添加的。
還沒等我坐穩(wěn),芳芳便熱情地為我介紹她的情人:
“他就是歐陽,我?guī)状胃闾岬竭^他?!?/p>
“豈止幾次,我已聽過無數(shù)遍了,我們哪次見面你不提到他的!”我故意加重語氣。
芳芳和歐陽的目光瞬間交織于一起,如電閃雷鳴般流光溢彩,那種難以言喻的甜蜜和曖昧溢于言表。
歐陽大概比芳芳大兩三歲的樣子,剃干凈的平頭,中等身材,看上去很有力量。芳芳說他平時一直在堅持長跑和打球。四十多歲的男人,就如一枝綻放的花朵,而女人一爬上四十,基本就無藥可救了。而芳芳竟也是個奇葩,完全逆生長。她喜歡穿白色或粉嫩的紗紗裙.天天把自己打扮成妙齡公主的模樣。臉上不要說皺紋和斑點,就連一點點皮膚松弛的跡象都沒有,皮膚光潔如少女。我知道她用的化妝品是全世界最奢侈的品牌,但她堅持認為永葆青春的秘訣絕不在于化妝品,任何奢侈的化妝品,都抵不過戀愛對于一個女人的滋養(yǎng)來得更重要。
戀愛需要男人。我細細品視著歐陽,這個給芳芳滋養(yǎng)的男人,又是一個已婚的,他很紳士地為芳芳夾菜添酒。體貼入微、呵護備至。我想像著他在他妻子面前會是怎樣的一副嘴臉和德性,突然一陣惡心。任何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戀愛行為都是耍流氓。我始終這么認為。
我及時收回惡毒的目光,我怕我的目光會傷到別人。事實上,他們倆的眼睛里只有對方,絲毫沒把我放進眼里去。
芳芳光顧著甜蜜,一點沒顧及到我的感受,也不問問我今天干了什么,打電話給她有什么事,是否遇到了什么問題……她只顧著傻樂、享受。她的甜蜜幸福如太陽光。強烈地照出我的陰郁。我的心情愈發(fā)暗沉,絕望的情緒再度控制我,我漸漸失去耐心,沒法去正常應(yīng)對眼前的局面。
芳芳的注意力全在歐陽身上。我坐于其中,卻并不融于其中。我終于沒忍住,故意打斷他們的打情罵俏,問她為什么好幾個電話都不接。
她和歐陽對視一下,突然就笑起來,神情詭異而會心。她嗔怪又略帶羞澀地朝歐陽努了努嘴,說,“都怪他,干起那事兒來,就沒完沒了的,死活都不肯讓我接電話?!?/p>
——我聽明白了。
我在心里暗罵:狗男女,大白天的又開房!
芳芳從來都不向我隱瞞她的任何艷遇和秘史.這種事對于她來說僅是小菜一碟。平時的我也愛聽她沒完沒了地說東扯西。不過這一次,她好像看出我并沒有與她分享的快樂,而是有點尷尬和不悅。她便巧妙地岔開話題,故意向歐陽推薦我:“我這個閨密啊,當年可是一朵警花,受無數(shù)人垂涎追捧,剛從警校畢業(yè)那年的選美會上,還獲得過全省最美女警的稱號呢??上腥藗兌疾辉趺撮L眼。她現(xiàn)在仍然單身。你身邊要是有合適的男人,就幫她介紹介紹……"
只要有外人在場的任何聚會,幫我牽線搭橋做推銷工作已經(jīng)成為姐妹們繞不開的話題。對于她們的善意行為,我心存感激,但此時此刻,我卻猶如芒刺在身,既難堪又無比沮喪,真想有個地洞讓我直接鉆進去算了。
我無比沮喪地說:“求你別來這一套了,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不會有人要我了。”我希望她能順著我的話進去,陪我多聊聊。
芳芳大驚小怪地摟住我,說:“親愛的,你可別這么說,男人們瞎了眼,至少我是愛你的,我們是一輩子的親姐妹。”
“你愛我嗎?”我已大難臨頭。她卻一邊和她情人眉來眼去做各種撒嬌狀,一邊跟我打情罵俏假惺惺地說著愛我。她的更年期為什么就不提前?到她絕經(jīng)那一天她還會和她的情人歡快得起來嗎?我知道我這么想有點惡毒,但在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
“當然愛你,我們都交往二十年了,好到無話不說,比親人還親,任何事情都不能分開我們!”
聽完芳芳的話,說不出來什么滋味,我突然鼻子一酸,目光從芳芳臉上收回來,又從歐陽身上掃過去,最后,目不轉(zhuǎn)睛地重新又停芳芳臉上。聽見自己脫口而出:“這個包廂有點小,三個人的愛太擁擠,我還是走吧?!?/p>
芳芳追出來,說:“怎么說走就走?菜還沒上完呢,你都沒吃飽。”她要拉我回去。
歐陽也追出來。當然,他追的是芳芳。我看著他拉過芳芳的手臂,兩個人又自然而然地纏繞在一起。
我一轉(zhuǎn)身.有點負氣似的,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聽見歐陽在身后嘀咕:“她好像很愛你,她是否真的愛上你了?”
他的聲音不算很響,但恰好讓我聽見了。
我怎么會愛上一個女人?我又不是同性戀!我很想轉(zhuǎn)過身去給這個男人一記響亮的耳光。但我沒有這么做,只是快速離開了他們。
天光暗沉下來。我在燈影下漫無目的地走著。我多么想找個人說說話,倒倒我的苦水,我想我不能一個人度過今晚,我會憋死。
我把電話打給了葉小艾,也不知道她在哪兒,無論如何,我要跟她說上幾句。
小艾又到了拉薩,這次她帶著女兒去玩,娘倆正在布達拉宮廣場散步。聽著小艾自由散漫的聲音,我突然哭出聲來,我多么向往小艾啊,她讓我又羨慕又嫉妒。我聽見自己帶著哭腔在對小艾說:
“我也想去拉薩,也想有個女兒,想要帶著她一起去旅行……”
“親愛的,訂張機票飛過來吧,我們在拉薩等你。想要個女兒也不難,去找個合適的男人生一個,或者,直接去領(lǐng)養(yǎng)一個,很簡單?!?/p>
很簡單——這是小艾的口頭禪。
任何天大的事情在小艾那兒都會瞬間變得很簡單。其實,是她太天真,天下哪會有這么簡單的事!我要是訂了機票去拉薩,明天的工作誰來干,領(lǐng)導(dǎo)肯定會給我穿小鞋,搞不好連工作都砸了,到時候誰來養(yǎng)活我?endprint
我一個堂堂正正的女警官,讓我隨隨便便去找個男人生孩子,這說得過去嗎?如果去領(lǐng)養(yǎng)一個,人家還以為是我沒有生育能力才終生不嫁,我才不愿背這個黑鍋呢。再說了,我辛辛苦苦賺錢去替別人養(yǎng)孩子,養(yǎng)大了還不知道跟不跟我親,說不定哪天還會被別人認領(lǐng)回去,我沒那么傻!
我將我的顧慮滔滔不絕地說給小艾聽。小艾聽完,嘆息一聲,說:“你就不能簡單點嗎,你管人家怎么想,你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那是你自己的選擇,想那么多累不累?咱活自個的,又不犯天條?!?/p>
我據(jù)理力爭:“你不在體制內(nèi),又不在我的崗位,身邊所有的人都在挖空心思、爾虞我詐,你永遠都不會懂得我內(nèi)心里的那份恐懼和不安?!?/p>
“既然那么恐懼和不安,不如離開單位,換個活法.這還不是很簡單的事?!毙“f。
“你說得很對,但我做不到?!?/p>
“生活其實很簡單,雖然它沒那么安全,但也沒你想像得那么多危險和恐懼,你是被自己的臆想給綁架了,你得學(xué)會替自己松綁,生活說不定立即就會發(fā)生逆轉(zhuǎn)。”
“還能有什么驚天逆轉(zhuǎn),我已人到中年,難不成還會遇到個王子來娶我為妻,再順手送我個城堡,又讓我懷個親骨肉,從此生活在童話般的日子里……我可沒那么浪漫,也沒那么天真?!闭f著說著,我開始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到淚流滿面,止也止不住。
“別這樣親愛的,不要硬是把自己的路堵死。天真并不是什么壞事,如果你真有足夠的天真,說不定就會創(chuàng)造出非凡的奇跡。”
小艾繼續(xù)以她最天真的方式勸導(dǎo)我,完全不著邊際,我實在不想繼續(xù)這種交談了。我需要實際的、可操控的、可以直接運用到我生活中來的務(wù)實的對話。
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把話題拉回到悲慘的現(xiàn)實中來,我對她說:“我下午去看過醫(yī)生了,我已提前進入更年期,很快就會絕經(jīng)??墒俏疫€沒來得及結(jié)婚,連個孩子都沒有,一切都來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我很不甘心!”
憋了大半天,終于對小艾說出這些話,我又忍不住哭出聲來。其實我知道,這種事情小艾也是沒有辦法的,但我總抱著僥幸心理,希望能從她嘴里聽取些建議,哪怕聽些餿主意也好,萬一她有什么好辦法,能夠幫我打通任督二脈,給我一縷看見希望的曙光也是好的。
令我意外的是,這件事并沒讓小艾感到意外,她似乎不覺得絕經(jīng)這件事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有多么嚴重。
她稍稍安慰了我?guī)拙洌槐汩_始出餿主意,她讓我趕緊去找個男人談戀愛,哪怕不結(jié)婚,至少可以圓一個有孩子相伴的夢想。
扯到后來,小艾突然想起李方正。她說李方正已在半年前離了婚,讓我主動去找他,說不定我們還能夠在一起生活。
要是小艾就在我面前而不是在遙遠的拉薩,我想我會把手機劈頭蓋臉摔過去?!熬退闾煜履腥怂澜^了,我也不會喜歡上李方正。”——這句話我在二十年前就說過,她又不是不知道。
李方正是我高中同學(xué),長得肥頭大臉、矮個子,天生懶惰散慢,不好學(xué),也不長進,只知道天天曬太陽對著天空發(fā)呆。在我就讀警校那年,他勉強考進師范,師范學(xué)校和我們警校相隔不遠,他幾乎每周騎著自行車來看我,請我吃飯,有時請我去看場電影。我高興了就跟他去。沒空就拒絕。有時候拒絕他的理由是跟別的男同學(xué)去約會,他也不計較,等到下個周末,又若無其事地騎車過來看我。所有人都看出來他在追我,可他又窮又丑也不浪漫,我根本不會愛上他,連一點點喜歡他的心都不會有。他自己也感覺到了。
到大三那年的圣誕節(jié),所有男生都在對自己心儀的女生挖空心思送禮物,他也做了一件完全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一個人扛了把鋤頭,爬進學(xué)校旁邊的公園里,偷偷挖了一棵比他個頭還高出一半的水杉樹,當作圣誕樹在圣誕節(jié)那天搬到女生寢室送給我。
那時的他有點傷感,對我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也買不起貴重的禮物,但我一直想為你做一件浪漫的事,希望你會記住我,我愛你?!?/p>
這是他第一次送我禮物并對我說“我愛你”。當然,也是最后一次。他在所有女生驚愕又充滿嘲諷的笑聲中離去,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還是有點感動的,但更多的是為他的行為感到滑稽、可笑和荒誕。好在他還是個識趣的人。自己打了退堂鼓。
小艾說:“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待人對事的觀念要稍微變一變,要求也要降下來一點,給自己多點余地?!?/p>
我太清楚小艾的意思,她轉(zhuǎn)彎抹角說這些無非是在勸我,都四十出頭的女人了,可以“賤賣”了。我真想扇小艾一記耳光,但我扇不到她,我只能憤慨激昂地對著電話說:“他媽的,老娘我都已經(jīng)熬了二十年了,要是現(xiàn)在我還回過頭去找李方正這種又丑又窮的二手貨,老娘我也太沒出息了,我身邊的同事會怎么看我。當年的同學(xué)們又會怎樣來笑話我,我的臉面還往哪擱!”
小艾在電話那頭尖叫起來:“求你了親愛的,別再說老娘啊、二手貨的,這些粗俗的詞匯真的不適合你,你是優(yōu)雅能干的女警官,這些話說多了,會影響你的氣質(zhì)?!?/p>
我直接把電話掛了,我不想再聽小艾多說什么,我們本是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經(jīng)歷不同的追求,三觀當然也不一樣。我在心里有點討厭小艾,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很不喜歡她總是用教育的口吻跟我說話,尤其最近,我喜歡偶爾說幾句粗話,覺得很爽,有一種既解悶又解氣的感覺,但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阻止我,老跟我說,你應(yīng)該怎樣不應(yīng)該怎樣。我們同齡,她憑什么就拿她那點兒生活經(jīng)驗居高臨下對我指點江山。
我也知道大多數(shù)時候,小艾都是真心為我好。交往這么多年,小艾幫我介紹過三個男人,當然都是在我三十歲以上被歸類為大齡剩女之后。
小艾幫我介紹的第一個男人,是個旅游局副局長,離異,有個十來歲的女兒歸他前妻。那年他四十,我三十四。我對那個局長印象不錯,還蠻喜歡他的,他說他也很喜歡我。但我知道,喜歡和愛還是有一定距離的。
交往過一段日子以后,他試探著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但也只是試探,并沒有正式向我求婚的意思。如果他愛我,愛到想娶我為妻,就堅定不移地向我求婚好了,我認為沒必要來對我進行一番試探。endprint
我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答應(yīng)一個內(nèi)心對我還不夠堅定的人的求婚呢?我當時含糊其詞,只是說,你在下面地級市工作,而我的工作單位在省會城市,要是我倆生活在一起了,我們的工作怎么調(diào)動呢?
他說,這應(yīng)該不是問題,到時能調(diào)動就調(diào)動,或者干脆你辭掉工作也可以。
他說得倒是輕巧。我為他辭掉工作,要是哪天他又不要我了,誰養(yǎng)我?
再說他有個女兒,雖然由他前妻帶著,但我們總還得照顧她,給她撫養(yǎng)費,想來總還是有些顧慮的。當時的我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我想等到他堅決想娶我的那天再考慮工作調(diào)動的問題。
然而,那天遲遲沒有等來。
我哪會想到,兩年后的他由副局升為正局,又鬼使神差地被調(diào)到我所在的這座城市里任職。
有一天傍晚,我和小艾正準備找地兒吃飯,那個局長打電話約小艾飯局,小艾隨口就答應(yīng)了,也把我?guī)Я巳ァ?/p>
席間我看到春風(fēng)滿面的他,向坐在他身邊的新婚妻子以及一桌子的朋友這么介紹我:“這是我朋友小艾的好姐妹。是個相當優(yōu)秀的女警官?!?/p>
我瞬息間鼻子一酸,這個我曾經(jīng)喜歡過還差點就答應(yīng)嫁給他的男人,我連他的朋友都不是了,我只是他朋友的朋友。
小艾幫我介紹的第二個男人是個商人,和日本人做外貿(mào)生意。
“無商不奸,無奸不商?!边@個先入為主的理論,讓我不得不用審視的目光去看他。雖然他表面看上去溫文爾雅、謙遜無比,但我總覺得他內(nèi)心藏滿算計和陰謀。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在一家咖啡館里,小艾為我們簡單引見了之后,便故意找借口出去打電話了,丟下我們面對面坐著說話。
那男人很誠懇地告訴我,他出身農(nóng)村,家庭條件不是太好,也沒受過很高的教育,這么些年一個人在城市打拼很辛苦,幾乎所有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事業(yè)上了,一直就沒時間好好談戀愛,轉(zhuǎn)眼就快奔四了,父母催他找個合適的對象結(jié)婚生子。最后他說:“我是奔著婚姻來的,知道你也過了最好的戀愛年齡,今天見了面大家感覺不錯,你讓我蠻喜歡的。如果你同意,我們馬上就可辦手續(xù),如果你要再考慮考慮,請給我個大概日期,我等你回復(fù)。最近我會很忙,日本那邊剛接了幾個項目,請多擔(dān)待。”
他的態(tài)度有著絕對的誠懇和坦率,但恰恰是他過于的誠懇和坦率,讓我感覺很別扭。這哪像是男女之間的情感交流,分明是在談一樁交易。說實在的,從第一印象來說,我對他并不反感。我也是個奔四的女人,也是沖著婚姻去的,確實沒有更多的時間容我們?nèi)ツツ\嘰浪費時間。但是在婚姻之前。總還是需要點愛情的吧,若一點愛情都不談,就這么直接進入婚姻,牢靠嗎?我可沒有先結(jié)婚后戀愛的勇氣,萬一結(jié)了婚,發(fā)現(xiàn)對方并非理想伴侶,這后半輩子的日子可怎么過,萬一過不下去呢?
“過不下去你可以離??!”小艾說。“理想伴侶也不是等來的,有時候是需要勇氣先跳進去,通過磨合和交往說不定就會緊緊粘合在一起。不見得愛得死去活來的兩個人進入婚姻之后。就一定能夠白頭到老,也有中途不歡而散的。人生無常,愛更無常,不如換一種心態(tài)去積極應(yīng)對。”
我承認,小艾雖然簡單天真,但口才確實不錯。只要給她足夠的時間,相信她一定能夠把死人說活,把活人說到癡狂。我知道她苦口婆心也是為我好,但我還是覺得。她用這套歪門邪道來誘導(dǎo)我實在太不負責(zé)任。
說起小艾幫我介紹的第三個男人,那就更離譜了。她和那個男人,也是在朋友的聚會上剛認識的,一聽說對方離異單身,覺得年齡個頭看上去和我也般配,就急于把那人介紹給我。我們約了在西湖邊的“兩岸咖啡”見面。
見面那天,小艾臨時有事不能陪我,便把她的車借給我,她自己打出租車去辦事了。小艾說那男人姓吳,她朋友稱他吳總,在聚會時開一輛很炫的卡宴跑車,感覺他很有錢,可能擁有一家什么大公司,但她并沒來得及仔細調(diào)查他的背景,讓我自己好好把握。
我開著小艾借給我的“甲殼蟲”,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路翻江倒海地想著各種心事。我還想著,要是我當時聽小艾的話,把股票的錢早點提出來。不要說一輛“甲殼蟲”,就算卡宴跑車也夠買好幾輛了。這半輩子,我怎么活著活著,就把自己活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呢?
想想自己都人到中年了還四處趕著去相親,連一輛代步的車子都買不起,真是沮喪極了。越想越心酸,越想越瞧不起自己。想起那個財大氣粗的吳總,一定開著他的那輛豪車過來,他這么事業(yè)有成的男人,會看上我這么個小公務(wù)員嗎?
開到咖啡館樓下,我真的就想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去算了,我已預(yù)感到這肯定又是一次丟人現(xiàn)眼的約會。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吳總打過來的,告訴我他已經(jīng)在二樓靠窗的座位坐著等我了。他說他剃平頭,穿白T恤,靠窗有棵大樟樹。他還開玩笑說,二樓還有幾個穿白T恤的年輕人,讓我千萬別找錯人,要找到最成熟最老的那個,就是他。
畢竟有錢人,玩笑也開得有底氣。聽得出來他應(yīng)該不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我的心稍稍放松下來。故意把車停在了一個角落里,鼓起勇氣上了二樓。
男人們在夏天仿佛都愛穿白色T恤。正如吳總所說,二樓確實坐著幾個身穿白T恤的男人。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吳總。除了他在電話里事先對我的描述,更是因為他自身的醒目。是的。這是一個絕對醒目的男人。看見他,我才信服了事業(yè)有成的中年男人絕對是一枝最炫目的花朵的說法。他渾身散發(fā)出來的那股自信和魅力,無論讓他置身何處,都會是一道最耀眼的亮光。更可貴的是,他仍然保持著不錯的身材。一點也沒有中年發(fā)福的跡象。
我走近他。他微笑著站起身,禮貌地與我握了握手,并對我說:“幸會,陳警官?!?/p>
“你帥呆了!”那個瞬間的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吳總愉快地笑一下,立即說:“你很美??瓷先ケ饶銓嶋H年齡要小好多,像個小朋友?!?/p>
其實他比我大不了多少,頂多年長五六歲,但他喜歡以長者自居,把我當小女孩來寵。女人不都喜歡被男人當孩子般來寵愛和保護嗎。這種感覺太棒了。endprint
點咖啡的時候,為了顯示自己的檔次和與眾不同的個性,我故意點了一杯店里最貴的極品藍山,還叮囑服務(wù)生千萬不要加糖。
——那都是從小艾那學(xué)來的,她走南闖北。嘗過咖啡無數(shù),每次跟我說,好的咖啡最好不要加糖,就要嘗它最純正的原味。
天地良心,我從來就沒喝習(xí)慣過,每次都苦得想掉眼淚,但小艾卻總是喝得有滋有味。她低頭品嘗咖啡的那副模樣,又酷又優(yōu)雅,令人心生嫉妒。
吳總果然對我點的那杯苦咖啡表示了敬意。他說,真正愛喝咖啡的人,都不喜歡加糖。但他卻說,自己喝不慣咖啡,尤其是喝不加糖的苦咖啡,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受苦刑,比喝藥還讓他難以忍受。他又說他最近血糖有點偏高,盡量不碰有糖份的飲料,他只向服務(wù)員要了一杯最簡單的白開水。
事業(yè)有成,還這么平易近人,保持著一顆樸實無華的心靈。我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接下去的交談,應(yīng)該說是自由而暢快的。他對我從事的工作表示出了極大的敬意。他說,做一警官幾乎是每一個人都曾有過的夢想,他小時候就有這個夢想但一直未能實現(xiàn)。我按捺不住有些得意,當我把話題進行切換,聊到他的時候,他雙手一攤,說,他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我心生疑惑,他怎么就一無所有了呢?吳總說,他曾經(jīng)輝煌過,但不久前公司因故倒閉,還欠了一屁股債,連車子和房子都賣掉抵債了。
他又立即對我說,這只是暫時的,只要給他點時間,他還會從頭來過,東山再起。
“可是,我聽小艾說,她在前不久的聚會上,還看見過你開著卡宴跑車?!蔽以囂街鴮λf。
“哦,那是從朋友那兒借的?!彼柭柤绨?,很坦然的樣子。
我還是覺得奇怪,一個落魄的男人,怎么一點也沒落魄的意味,反倒自信滿滿、春風(fēng)得意的模樣。根據(jù)我多年從事的工作和與各種人群相處的經(jīng)驗分析,擁有如此自信的人,無非兩種:一種是真正在事業(yè)上獲得成功的人士;另一種即騙子,所有的自信都是裝出來的。那么,他很可能就是后者,一個騙子。
但問題是,他坦然承認自己只是曾經(jīng)輝煌過,并沒有騙我他有多么顯赫、多么的不可一世。我有點蒙,有點吃不太準,說話開始變得收斂。但我對他確實有好感,也心生好奇。對他的好感和好奇心,促使我做出一些事后想來都是極不禮貌也不明智的行為,我向他索要身份證。
他當時有點驚愕,問我:“你要我身份證干什么?”
“我想看看。”我說。
他往褲兜里摸了摸,說:“我好像沒帶身份證,下次再給你看可以嗎?”
我知道他在找托辭,于是,話里夾進了一些刺頭,我說:“你不是來相親的嗎,來相親總要讓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吧?!?/p>
“我的身份和住址,剛不都已經(jīng)告訴你了嗎?!彼悬c詫異。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呢?!?/p>
“你不信任我?”這回他有點受驚似的笑起來,說:“你和別的女人果然很不同,不愧是一位女警官?!?/p>
他說這話到底是貶我還是褒義的,我有點分不清,但我感覺得出來,他有點掃興的意味。當服務(wù)生上來催我們買單的時候,他又開始摸了摸褲兜,說他忘記帶錢了,包也忘了帶。
出來相親居然會忘記帶錢,連包也忘帶,我已徹底覺得坐在我面前的那個男人,要么就是個騙子,要么真就是個窮光蛋。
他剛剛只為自己點了杯白開水,開始我還以為他有錢有底氣,哪會想到,他是真的沒錢。我為我的咖啡買了單,付錢的時候心里還小小心疼了一下,早知道點杯普通的咖啡就可以了,好喝又便宜。
在這種時刻,這個被人尊稱為吳總的男人,神態(tài)里居然還是那么自信篤定,連一絲尷尬的神情都沒有。看來,真是個在江湖混久了的人,臉皮比鋼鐵還結(jié)實。我剛剛對他的那點兒好感,也已蕩然無存。
我望了望窗外的那棵香樟樹,很不客氣地跟他說再見。
他說:“你是開車來的嗎?”
“當然!”我變得有點傲慢。
“要不這樣,我搭你的車,帶你去我住的地方看看,我家附近正好有個不錯的飯店,我請你好好吃頓晚飯。”
連杯咖啡都付不起,還想請我吃晚飯。我見過無恥的,還沒見過這么無恥的。居然還想讓我送他回家,再騙我一頓飯錢,他還真把我當成無知少女了,還敢騙我去他住的地方。難不成還想竊財又騙色。他明明知道我的身份,他也太不把老娘我放在眼里了吧,越想越來氣。
“你做夢去吧!”我說完扭頭便走。
后來,當然,并不是我以為的那樣的。完全不是。
吳總是某個大公司的總裁,他擁有的錢以億為單位。那天是他司機開車送他到咖啡館,公文包落在車里,身上確實也沒帶錢和身份證。他見我那副事事較真的模樣,純屬心血來潮,故意逗我說他公司倒閉了,成了個落魄的欠債人。開始他是逗我,后來卻是想試探我一下,是否可以與他共患難,是否信任他有能力東山再起。像他這么個男人,主動送上門投懷送抱的女人太多太多,他結(jié)過婚,也離過婚,女人也玩過不少,他知道絕大多數(shù)的女人愛他的錢更勝過愛他這個人。他最近收了心,不想再玩了,只想找個安穩(wěn)可靠的女人過日子,共度余生……
葉小艾痛心疾首地把我數(shù)落了一番,說我腦子進了水,又沒把握住這次大好機會。我聽完她的陳述,差點背過氣去,怪她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小艾說,她也是后來才向朋友打聽清楚的。
其實也不能怪小艾,怪只怪我總是背運。
但事后想想,我又釋然了。像吳總這種人,閱盡女人無數(shù),怎么可能會真的愛上像我這樣的女人。就算他一不小心愛上我,結(jié)了婚,他也照樣會出去找別的女人偷情交歡,到那時我可怎么辦?
我是不會放過他的。他應(yīng)該也知道,像我這種女人是絕不會輕易放過一個背叛愛情和婚姻的男人的。他不會跟我這種女人結(jié)婚。他不敢的。
經(jīng)過一個小書攤,夜市漸漸熱鬧起來,墻上高高懸掛著劉曉慶的巨幅照片,下面是她的新書廣告。這是一個需要嚴重勵志的時代。我對這個女人的生活充滿好奇,多年前買過她寫的《我的路》,二十年后她又寫出新書,《人生不怕從頭再來》。我又買了一本。endprint
我也需要被鼓勵,需要注入某種神奇的力量。然而在內(nèi)心深處,我又十分清醒地知道,人生能有多少次從頭再來的機會,又有幾個從頭來過的人可以繼續(xù)輝煌。舉國上下也就一個劉曉慶,難道還會出現(xiàn)第二個、第N個劉曉慶嗎?
人都這么說,凡是成功的女人身后都有一個男人。劉曉慶身后的男人何止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歷盡磨難之后的她,仍有男人愿意愛她娶她,那是因為她年老色卻未衰。不僅不衰,還保持著少女般的嫵媚身段和性感。聽說她為了駐顏和美容,動用了各種高科技的手術(shù)和注射。
想起現(xiàn)在的女人們?yōu)榱嗣?。不惜讓手術(shù)刀在自己臉上一刀刀劃過,拉皮、去皺,或者抽脂,接受各種硅膠注入自己身體的某些部位,總之,我是佩服這些女人的勇氣的。為了讓自己變美,她們可以不惜付出一切代價。而我卻本能地抗拒這種行為,它純粹為了討好男人,卻讓自己受盡皮肉之痛。想想就覺得恥辱。
問題是很多時候,這種行為往往吃力不討好。我身邊就有個同事,她老公嫌她眼睛小不好看,便偷偷跑去美容醫(yī)院割了雙眼皮。后來夫妻倆還是離婚了。理由是她老公受不了每天看她眼瞼處深深的那兩條刀痕。尤其睡覺的時候,燈光下她緊閉著雙眼,臉上同時出現(xiàn)四道痕跡,突然看見很是嚇人。
說到底,兩人離不離,絕不是因為眼睛大、眼睛小,或者割不割雙眼皮的問題,而是,她老公根本就不愛她了。當一個男人不愛你,或者不那么愛你的時候,你美不美與他基本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如果他還愛你,那么“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在他眼里怎么著都是美的。
愛情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能在兩個相愛的人中間發(fā)生一些化學(xué)反應(yīng)。我是相信愛情的。二十年前相信,二十年后也還是相信的。只不過。愛情它從來就沒有在我身上停留過。
每次回老家,我媽經(jīng)常會嘆著氣對我說:“可惜了,你是一個沒有桃花運的人?!?/p>
我知道我媽背著我給我算過命,但她并沒有確切地告訴過我。她很迷信。有一次來城里看我,居然幫我買了一大束塑料桃花,插在我的床頭柜上。她覺得這樣做可以幫我招些桃花運。
那一束塑料桃花看上去艷俗不堪,也讓我的房間變得惡俗不堪。我當然不會相信這束花真能幫我?guī)硎裁刺一ㄟ\,但我一直也沒舍得扔掉,一插就是十幾年。每次打掃房間的時候,洗干凈了又插回去,我總感覺扔了它不吉利。也許在我心底深處,也和我媽一樣迷信,期待著奇跡發(fā)生。
其實呢,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也還是遇到過一些“桃花運”的。雖然,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曇花般的愛情當然不能算是真愛,也就是說,我所遇到的那些男人,都不是我的真桃花,而是假桃花,或是爛桃花。我在一堆爛桃花中間尋找是否有那么一朵真桃花,真的為我綻放過,哪怕是在某個瞬間。
為我留下這條粉白色連衣裙的男人,我想他一定是愛過我的吧。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分配進單位工作不久,他也在這座城市里創(chuàng)業(yè),我們通過朋友認識。
每天晚上,他都約我去西湖邊散步,在散步的時候,我們談人生、談理想、談未來……散完步,他送我回屋。差不多散了一個多月的步,他連我的手都沒拉過。但感覺得出來,他是愛我的。不敢碰我的身體,是因為他的羞澀和不敢輕易冒犯我。
有一個晚上,天下著大雨,我們不能如約去散步,我邀他來我屋里聊天。他想了好久,還是來了。
那時住的是單身宿舍,房間小,只夠放得下一張桌子和一條凳子。我把凳子讓給他坐,自己坐在床沿上。我們喝著白開水,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深夜。兩個人都沒有睡意,他也沒有想要回去的意思。我有點想留他過夜,但又不好意思開口,就這么一直耗到凌晨。實在困極了,我頭靠著枕頭,身體歪在床上,說話有氣無力,有一搭沒一搭的。他突然便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我身邊,隨后幫我脫掉鞋子,抱住我。
他有點緊張,身體一直在抖。我也是。那種感覺很異樣,也很奇妙。他慌亂地用嘴碰了碰我的嘴唇,然后就急匆匆往下。夏天的裙子,一脫就脫下來了,他的嘴唇碰到我的脖子,然后,又朝著脖子以下探索,海綿胸罩的褡扣被他費勁地解開,從我的胸前往下掉,落在我的腹部,我的呼吸變得更緊張、更急促,滿心的期待與渴望顫栗著,如風(fēng)帆般鼓漲。
他卻突然停下來,驚愕地看著我的胸部,兩只手本能地往后縮。他的雙手撲了空,顯得有點尷尬。我那幾乎只能被稱之為乳頭的兩只乳房,讓他實在無從下手,撫摸或者捧捏都是不行的,我基本沒有隆起的部分。
我意識到了,臉漲得通紅,自嘲地說:“我是個太平公主?!?/p>
他一把抱緊我,雙手在我背部圍繞。極禮貌地吻了吻我的臉頰。他也只能是假瀟灑,裝出并不在意的樣子,咬著我的耳朵說:“你很美,也很可愛。”
然后,他一伸手,摁掉墻上的開關(guān)。熄掉燈,房間一片漆黑,我們再也看不見對方的身體,他想跟我做愛。
我理智地推開了他,在他耳邊說:“我想等你真愛上我的那天,再給你?!?/p>
他著急地說:“我很喜歡你,從見面那天開始,我就喜歡你了?!?/p>
他接連說了兩遍喜歡,而不是說愛我。如果他跟我說,他是愛我的,如果他再繼續(xù)堅持想要,我想,我會給他的。
但他沒有說,也沒再堅持。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對我說,他要去趟日本。
我想,這一定是他找的借口,他不會再來找我了。我繼續(xù)裝傻,對他笑了笑,說:“日本回來要給我?guī)ФY物啊。”
他說:“好,等我回來?!?/p>
我們像情人那樣告別。他下床穿鞋,鞋帶還沒系好,便急匆匆起身出門。
那個凌晨的我們,不僅不瀟灑,而且還狼狽至極。
半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是我多心了。他并沒有找借口,而是真的去了日本,回來就來找我了,真的給我?guī)Я硕Y物,一條粉白色連衣裙,如櫻花般美麗。我以為愛情它又回來了,只是改頭換面變了個模樣。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愛情的模樣,也沒來得及把櫻花般美麗的裙子穿給他看,他便又飛去了日本。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連個電話都沒有。endprint
每次翻出這條連衣裙。我都會自嘲地對自己說,我真是個自作多情的女人。
應(yīng)該是從那時開始的,從此我多了個心眼,再不輕易讓男人碰我的身體。除非,我能夠遇到萬無一失的愛情,遇到那個對的人,我才愿意付出我自己。
世上男人都貪色,都愛女人魔鬼般性感的身體。我也想過要去做隆胸手術(shù)。但照著鏡子看看,又膽怯了。我實在沒有勇氣去嘗試。我天生瘦削的胸肌,連兩個乳頭都是向內(nèi)塌陷的。要是把兩坨硅膠硬塞進去。我的胸部是否會隨時遭受爆裂的危險。我也上網(wǎng)去搜過好多圖片,有隆胸前和隆胸后的照片對比。一般都是哺乳過后的女人,乳房變得松弛下垂,不再像生育之前那般挺立飽滿了,然后往里面填充些硅膠,就又變得飽滿了。而我的胸肌是繃緊的,連松弛的多余的皮肉都沒有,往哪兒去填充。萬一手術(shù)不成功,或者填充物在里面爛掉了怎么辦。種種恐懼和擔(dān)憂。當然,還有一個令我擔(dān)憂的根本性原因是,我還沒有生育。我怕這么干會影響到我的下一代。我自己可以破罐子破摔,為了性感和美賭一把,但我不得不為我的下一代考慮。
總之,我沒有勇氣。
總之,每一次恍惚看見桃花就要盛開的時候,我都眼睜睜看著它迅速走向夭折。
總之,人到中年的我,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總之,我自以為已懂得了男人。沒有男人不愛色。比起你的思想和精神。他們更要你的身體。你若想等來一個只愛你的精神。而完全可以忽略你的身體的男人,那么,他肯定只是需要你為他傳宗接代,而非真的愛上你?;蛘?,那個男人奇丑無比又窮困潦倒,把你當成了他生命中的救命稻草。
那將是另一種不幸。
二十年,我沒有換過工作,也沒有換過住處,連屋里的家具和床鋪也沒換過,保持著二十年前的老樣子。在我的人生舞臺上,偶爾喧鬧,偶爾繁華,惟有孤獨永恒。我的日子一個個充滿貞潔又郁悶,我早已厭倦,卻沒有勇氣去改變,去過墮落的日子,我不甘心。
“大膽去愛吧,敞開心懷去愛,最終都是要失去的。”
“寧愿愛過再失去,總好過從未曾愛過?!?/p>
“對于女人來說,愛是萬有,愛是一切?!?/p>
我的閨密們都這么說,反反復(fù)復(fù)這么勸我,仿佛個個都是救贖天使。她們說的每一句都有道理。我每次都認真聆聽、頻頻點頭,而只要從這個語言的氛圍中走出去,一轉(zhuǎn)身,我就會立即清醒,迅速把剛剛聽過的全都忘掉。我只看見孤獨的荒草到處瘋長。
我沒有經(jīng)歷過實際意義的愛情和婚姻,但對于人性和兩性之間的交往,我還是有點生活常識的。她們說的我都知道,難道我會不知道最終都是要失去的嘛,難道我不知道愛對女人的重要性嗎,難道我不想要個男人每天在我身邊陪我愛我疼我到終老嗎?我天天都想啊,但愛情它在哪兒,我要的男人他又在哪兒?
日子仍在流逝。
明天又要上班,又要接待各種受騙上當之后來報案的人。
一想到每天都有這么多人。從不同的地方紛至沓來,一個個向我控訴他們五花八門的受騙過程,讓我越來越覺得這個世道已暗無天日,人們都在想盡各種辦法你騙我、我騙你,已經(jīng)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在這個屎一樣臭不可聞的世界。你還能跟誰去講道義,跟誰去談?wù)鎼??你只能學(xué)會自我保護。想要混口飯吃,想要不被人滅掉,想要不被人欺騙,你要么去拼爹,要么拼自己,像我這樣沒爹好拼的人,就得學(xué)會拼自己。
有個愛講真話的朋友這么對我說:“你的目光里全是懷疑和不信任,神情里有很深的積怨,注意要學(xué)會定期排泄,不然很容易變成一個怨婦?!?/p>
他還說:“看你這個樣子,很讓人心疼的?!?/p>
這句話令我心酸了一下,又暖了一下。
沒錯,相由心生,他一眼就把我看穿了。我照鏡子的時候,也會恍惚,會突然覺得不認識自己。我變得太多。曾經(jīng)的激情和夢想以及追求都風(fēng)吹過山。再也無跡可尋。我心中儲存著太多的積怨和憤恨。
在某個傍晚,我約那位朋友出來吃飯,跟他傾訴我的苦衷和怨忿,以及來自工作和情感上的種種不順。
他竟然毫不客氣地打斷我:
“你這么喋喋不休地向我訴說你的不幸。有用嗎?我又幫不了你,而且,還搞得我也心煩氣躁,好好的心情被你弄得一團糟。我認為,一個人混到中年了還是那么不幸和諸事不順,那簡直就是一種恥辱,你得學(xué)會自己去消化它,盡可能地去改變你的現(xiàn)狀,而不是把這種恥辱一再向你的朋友展示出來,這是對你自己和對朋友的不尊重。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夾縫里討生活,都不容易,沒有人愿意再去接受太多的負能量?!?/p>
他不是很心疼我嗎,不是勸我要學(xué)會宣泄嗎?怎么連聽我傾訴的耐心都沒有。我委屈得差點哭出來。
但我忍住了。他說的都是真話,每一句都像芒刺,針針扎進我的心里。我朝他無力又自嘲地笑笑,向他道歉。告訴他,我可能憋太久了,有點失控。
他揮揮手,表示不用我多作解釋。可能害怕我還會繼續(xù)倒苦水,甚至怕我的情緒會影響到他的胃口。他果斷抹了抹嘴巴,說還有點事要去辦,站起來就走了。那天以后再沒有跟我聯(lián)系過。當然,我也絕不會再去找他。
我也遇到過一個很愿意聽我傾訴的男人,是某個文學(xué)雜志的主編。我們兩個可謂志同道合,趣味相投。我們一致認為這個社會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毫不留情地用盡各種惡毒的語言抨擊人性的丑陋和體制的不公。
總之,在我們看來當下發(fā)生的一切事物都是變態(tài)的、不正當?shù)?,而我們不幸生活其中。我們各自陳述,又彼此聆聽,像兩條平行線。我們的意見和無情的抨擊閃耀著迷人的光芒,在許多個白天和傍晚的某個時刻相交相融。
每一次相見,我們都口若懸河,說到口干舌燥,內(nèi)心也被攪得躁動不安、憤慨激昂。他說他的圈子和圈子里的那些人和事,我說我的圈子和我身邊發(fā)生的人和事。其實,與他交談的時間里,我只喜歡自我傾訴的那部分,他說的那些人和事,我一點都不想聽。事實上,他對我說的話也一樣沒放在心上去,他只是假裝在聽,裝出很認同的樣子,目的就是為了接下去好讓我聽他傾訴。endprint
那段時間的我們,似乎都瘋狂地迷上了找對方傾訴,幾天要是不聚在一起發(fā)發(fā)牢騷,不抨擊一下這個社會和人心,我們好像就找不到出路,就沒法好好活下去。
但是,每次分開之后,冷靜下來想想,會發(fā)現(xiàn)我們說的都是一些能把人逼瘋甚至逼得沒有活路的廢話,對擺在眼前的鐵一般的生活并不會有絲毫作用。不斷積蓄起來的怨恨和不滿讓我們活成了負能量大全,不經(jīng)常發(fā)泄傾訴,我們就會覺得超載,必需不斷發(fā)泄出去。然而,在發(fā)泄的同時,又不斷地注入進新的怨忿和不滿。
絕望的情緒把我緊緊攫住,一個又一個日子變得窒息又沉重。越來越壓抑,越來越空虛,每一個日子無聊至極。
有一天,他在我面前再次抨擊身邊的人與事,滿口粗俗的罵娘的話,張牙舞爪間我看到他額上和手上全是青筋暴露。我忽然陷入狂躁,一股熱血沖上來,我崩潰一樣沖著他,也沖著我自己大聲嚷道:
“你受那么多憋屈,天天看不慣身邊的人與事,天天嚷著不想干了、不想活了,那就別干了、別活了,去死呀!誰攔著你了?!蔽业膽嵟爸鹧?,熾熱地在空中燃燒。
他一把抱住我,把我緊緊地圈進他的懷里。
這是他第一次抱我,他對我說:
“我們是同類,這個世界太臟,惟有我們潔身自好,苦守著道德底線和最后的清高。讓我們堅守下去,永不放棄。我愛你!”
“你愛我什么呢?”我對他的表白立即進行了一番系統(tǒng)又條理的咀嚼和消化,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他說:“我愛你的無辜和潔凈.愛你身穿制服英姿颯爽的模樣,愛你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品性,愛你不信任所有人所有事,卻只信任我一個人,愿意跟我交心。我深知這個世界屎一樣糟糕,而一個弱女子要在這個屎一樣的環(huán)境里堅持自己不容易.從今開始,我要好好守護你,加倍給你愛與溫暖,讓你享受正常生活的快樂?!?/p>
“你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我偷偷查過他的資料。
“是,我結(jié)婚了?!彼芴谷?,“但我不愛她,我早厭倦了這種陳舊乏味、死水一潭的婚姻生活。兩個無愛的人在一起過日子的感覺實在太憋悶。你等我,等我那邊離了,就馬上娶你。此生此世,守護你,愛你,就是我全部的使命,別的對我來說都無足輕重了?!?/p>
瞬息間我有點被燒腦的感覺,有一些奇異的思緒在我腦海里左沖右突,似乎在尋求某種突圍。他愛我嗎,他真的愛我嗎,難道他真的愛上我了?當我還在情感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在肯定與質(zhì)疑之間展開序幕。他卻已轉(zhuǎn)移話題,繼續(xù)發(fā)泄他的滿腹牢騷——
“我所處的這個文壇已徹底被搞臟,我最看不慣的是男主編和女作家之間的互相利用和交換。身為主編,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在我的身上。這么跟你說吧,我可不是自我標榜,我經(jīng)常遇到一些女作家上門來找我,向我獻殷勤,又寫得不好,要是換別的男主編,大家在一起搞一下就幫她們的作品給發(fā)表了。但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恨透了身邊這些人,對我所從事的這份工作也厭惡至極,如果有更好的去處,我真他媽的想調(diào)走算了。但目前又沒處可去,我又是個有責(zé)任心的人,總得把手頭上的這本雜志編好。人都說,一個主編的趣味和氣質(zhì),決定一本雜志的氣息,我不想在我當主編的時間里,這本雜志受到別人的差評。但。好稿子真的很難約……”
我有點心不在焉,已很快從剛才激奮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我懨懨地說:“你可以向?qū)懙煤玫哪凶骷覀兗s些稿啊?!?/p>
“男作家更令人討厭,我算是看透他們了,我每次向他們約稿,他們口頭上爽快地答應(yīng)著,實際上都不會把稿子真的給我,都給那些美女編輯去了?!?/p>
“那你就去聘個美女編輯好了?!?/p>
“我才不愿干這種蠢事呢,只要我當主編一天,我就要堅持發(fā)表那些通過正規(guī)渠道過來的作品.而不是去發(fā)表那些搞來搞去通過各種關(guān)系過來的稿子,哪怕寫得再好,我也堅決不發(fā)。我要維護我作為一個主編的尊嚴,維護一本雜志的尊嚴?!?/p>
事隔不久,他發(fā)完牢騷之后,忽然跟我說:“我要盡快去聘個美女編輯來幫我組稿,不然這本雜志算是完了?!?/p>
我很奇怪于他的改變,問他:“你決定放下你的尊嚴和驕傲了?”
他為自己申辯:“正因為要維護尊嚴和驕傲。我才要去聘個美女編輯來替我約稿,這樣,我就不用再低聲下氣自己去向人求稿了?!?/p>
“按你這么說,所有好的文學(xué)雜志,都是靠美女約的稿?”
他煩躁起來,說:“你不懂這些的,當下文壇又亂又臟,復(fù)雜得很,你不在這個圈里混,不知道它有多臟,我懶得跟你多說。反正美女編輯來上班,我就不用去干那些臟事兒了?!?/p>
“這樣你就有尊嚴了?”
“至少不用我自己去求別人?!?/p>
“你覺得養(yǎng)個妓女去為自己接客拉生意,躲在后臺坐享其成的老板,是有尊嚴的一種行為嗎?”
“這是兩碼事,你怎么可以這么來諷刺挖苦我!”
“你真讓人惡心,偽君子!”我苦笑起來。
“你也好不到哪去,天天叫苦怨憤,還不一樣天天坐班去拿工資,有本事你離開這個體制試試?!?/p>
我們不歡而散。
事后,他向我求和,并向我解釋。解釋的原因是,他編的那本雜志,單位已經(jīng)承包給他個人了,他這么做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迫不得已。
好一個“養(yǎng)家糊口,迫不得已”。
據(jù)我所知,他從沒脫離開他的單位,更沒離開過他的家。離婚那樁事,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他說得沒錯,這世界到處充斥著謊言和奴性。我在屎一樣糟糕的世界里又回到了屎一樣的自己。
在這個慘淡又無望的晚上.我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人和事,一邊繞著西湖走,一邊翻江倒海地回想錯綜復(fù)雜的往事。
想著想著,竟然就想到了李方正——這個自始至終都被我嫌棄的男人。我曾說過,哪怕天下男人死絕了,也不會要他的那個男人——我再次想起他來。
想起他,也許是因為剛剛小艾在電話里的那個提醒,不,我想更多的還是因為那棵有生命的圣誕樹。他從學(xué)校的公園里偷偷挖出來送給我,事后被校方發(fā)現(xiàn),還差點被學(xué)校開除處分……我忽然便感動起來。endprint
這是一份大而真實的禮物。是一棵活著的圣誕樹。如果二十年前我找個地方把它種起來.給它些水分和土壤,到今天說不定已經(jīng)長成參天大樹了??上?,我丟棄了它,那棵被連根拔起的樹,早已不知去向,它一定是慢慢枯萎而死了。
有一種無極之痛涌上來,那種疼痛,沒有邊界,也落不到實處。至今我都能夠回憶起來,李方正送完那棵圣誕樹向我告別時的神情。
他那時的無望和無助,一定跟今天的我一模一樣。
體內(nèi)的某些細胞活躍起來,它們伸出小手小腳捶打我、推搡我、慫恿我,引導(dǎo)我作出某種決定。我心一動,開始翻找手機號。
李方正的號碼還存在我的手機里,我一直就沒有刪。雖然那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但也沒刪掉他的號碼,就憑這一點,似乎足以證明我在心底深處并沒那么討厭他。
我刪過很多號碼,那些令人討厭的和只會給我增添麻煩的,或者各種產(chǎn)品推銷的……那些人的號碼,我都毫不留情地刪了。但我沒有把李方正刪掉,那么,我是否一直為自己留著余地,那點兒余地,是否能夠成為我最后的一線希望?
如今的他已離婚了。而我,仍然單著。如果這種安排即是命運,我是否該去學(xué)會接受它。我需要一個男人,沒有人比我更迫切地需要,也許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的手指對準那個號碼,只要一摁下去,就能接通對方。我的臉開始灼燙,內(nèi)心倉惶了一下,我竟如此不知羞恥。
“哪怕天下男人死絕了。我也不會去喜歡李方正?!边@句宣誓般的話刀子一般橫過來,無情地劈向我。
要是我和李方正生活在一起了。我的同事和朋友們會拿什么眼光看我?一個在體制內(nèi)混到中年的女人,若是遇到一場突然而至的婚姻,最容易招來眾人的圍觀。我甚至能夠想像人們的表情,就如圍觀一場災(zāi)難的開始。我可不能讓別人戳著我的后背對我議論紛紛。
守身如玉苦熬了二十年,縱然釣不到“金龜婿”,嫁不了“高富帥”,也總得找個像樣的,和說得過去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個二十年的大圈,再回過頭去找那個被自己丟棄一萬遍的男人,想想都窩囊,也太不要臉了。這哪是一個堂堂女警官的姿態(tài)和選擇。
我靠在一棵柳樹上,這個世界正在春暖花開,時不時送過來一些花香,柳樹的一部分枝條長著嫩芽兒恬不知恥地探進湖水里。仍有人在西湖邊夜游,他們在燈影下浮動、穿梭、勾肩搭背,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我看得見他們的歡樂,有說有笑,連走路的樣子也是愉悅的。
在這個屎一樣丑陋的世界,所有人都在享受春風(fēng)。惟獨我像一只孤魂野鬼,忍受著無邊無際的寂寞。我有點恍惚,仿佛躲在一個與我截然無關(guān)的世界里。所有的美好,從來都不跟我發(fā)生任何瓜葛。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我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怎么就活成了這副模樣。我有點悲涼,卻又很想笑,突然便哈哈大笑起來,笑到站也站不穩(wěn),扶著柳樹彎下腰去,眼淚溢滿一臉。
手機鈴聲突然就在此刻響起,嚇得我魂飛魄散,立即止住笑。還以為是李方正打回來的,可我明明沒有撥出去,怎么可能會是他呢?我大概真是燒了腦,想男人想瘋了!
電話是芳芳打來的,她問我這四個小時在哪兒瞎逛?
居然已經(jīng)過去四個小時了。我看一下時間.馬上就到零點了,我差不多瞎逛了一整個晚上。
芳芳在電話里嗲聲嗲氣地說:“親愛的。快點來香格里拉大酒店,這里的床好舒服,他已經(jīng)回去了。”
芳芳說的他,是指她的情人歐陽。
我能想像她躺在五星級賓館寬闊的大床上。性感、慵懶又滿足的模樣。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的,她的情人把上半夜交給她,她把她的下半夜交給我。女人的幸福也需要被對比著才會更幸福。由于我的陪襯和墊底。把她和情人間偷歡的幸福放大到了極致。
這種感覺說來有點莫明其妙,在我心里明明厭惡她在我面前炫耀她的情人和愛情,但我卻總是拒絕不了去接近她,甚至為之迷戀。
我已鬼使神差地走在北山路上,一抬頭便是香格里拉大酒店。這家酒店我已去住過好幾次,都是芳芳把我叫過去陪她共度下半夜。她美其名曰,說是喜歡與我分享她的快樂,包括她跟男人之間的交歡過程,以及愛愛之后的各種美妙體驗。我每次聽她繪聲繪色地講述她的體驗和經(jīng)歷時,就像是在閱讀一本奇妙的書,那是一本開滿罌粟花的書,美麗而危險。芳芳嘗過的各種毒,是我想像性與愛情的源泉。
房間的門牌號是520,“我愛你。”毫無疑問,這個叫歐陽的男人是用了心的,房間一定是早早預(yù)訂好的,不然拿不到這個門牌號。
芳芳披著絲綢的睡袍過來為我開門。手一伸,輕柔的睡袍從中間散開.露出光潔的大腿和胸部。她在夜晚從來不穿胸罩和內(nèi)褲。她的那對乳房渾圓飽滿,像示威一樣,我看了都臉紅,心跳也會加速,何況男人。
我避開她,去洗手間。
她歡快地說:“你快點洗洗,我們躺床上說話?!?/p>
我隨意沖洗了一下,仍然戴上胸罩,穿回白天的裙子。我沒帶睡衣,哪怕有,我也羞于穿出來,我不會在別人面前放肆地展示自己的身體,哪怕是最親昵的閨密。
芳芳已經(jīng)把茶泡好了,是剛剛上市的明前龍井。茶點和水果也都已擺好,那是歐陽幫她準備好的,以防她半夜餓了可以爬起來吃。她建議我先吃點東西,再上床睡覺。
我們倆盤腿坐在沙發(fā)上,芳芳的乳房若隱若現(xiàn)。只要她稍一彎腰,或一個轉(zhuǎn)身,便總會露出來一大片胸部。我喜歡看。因為好奇。我總是會幻想,要是我也擁有這么一對誘人的乳房,會不會也有好多男人像蒼蠅一樣圍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甚至想像,要是這么一對乳房長在我胸前,被男人的雙手緊緊握住撫摸它們那又會是什么樣的感覺。每次想到這兒,我的身體會一陣陣發(fā)熱,會出現(xiàn)片刻的痙攣,但瞬間消逝。
芳芳慵懶地靠在沙發(fā)上,對我說,她真的愛上歐陽了。歐陽是她所有交往的男人當中最棒的,也是最最疼愛她的,她想跟他結(jié)婚。
這怎么可能。我有點不太敢相信。她和所有的男人都是抱著玩的心態(tài),除了交歡,從不談愛情。怎么就真的愛起來了,這太可怕。endprint
我說:“那他呢,他愛你嗎?”
“當然。他已經(jīng)在辦離婚了?!?/p>
“他妻子會同意?”
“那是他的事,反正我限他兩個月時間?!?/p>
“萬一他騙你,或者離不成呢?”
“怎么可能,他那么愛我,恨不得天天跟我膩一起,每分每秒都離不開我。他會想辦法的,離不成也得離?!?/p>
“現(xiàn)在他不是離開你,回去和他妻子睡一起了么?!蔽业哪抗鈴牧鑱y的床上掃過,他們剛剛在那里發(fā)生過一場肉搏戰(zhàn)。
“你今晚怎么了,說話怪怪的?!狈挤加悬c不高興,“他在離婚前當然要回家啊,誰會這么傻,現(xiàn)在就鬧得滿城風(fēng)雨。還怎么離得掉?”
“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喜歡玩他們就玩他們,怎么忽然就動了真心愛起來了,這樣你會害死自己的。”我跟她講道理。
芳芳呻吟著說:“親愛的,這次不一樣,我們真的在愛?!?/p>
“你們?nèi)霊蛱??!蔽业睦湫Κq如一絲陰風(fēng),從鼻孔里飄出來。
芳芳坐不住了,從沙發(fā)上站起身,沙發(fā)很柔軟,她的雙腳陷在沙發(fā)墊里,身體往上彈了彈,突然一個跳躍前撲的姿勢,把自己扔到床上。
我知道她生我氣了,但不會生很久。
我也躺床上去,躺在她身邊,輕聲問她:“他厲害嗎?我說那個歐陽?!?/p>
她撲哧一笑,向我這邊挪過來,身體趴在床上,手腕支著下巴。我最喜歡她用這個姿勢跟我說話,這樣她的胸部就整個懸蕩下來,看上去更撩人、更性感。
她說:“他是我遇到過的男人當中最最厲害的,可以讓我一次次地獲得高潮。你聽說過高潮迭起這四個字吧?!?/p>
“是有這么個成語,我知道?!?/p>
“嗯。從來沒那么好過。”她故意夸張地尖叫一下。
“比那個變態(tài)狂更刺激嗎?”我說。
以前芳芳遇到過一個變態(tài)狂。喜歡用舌頭把芳芳全身舔個遍,然后把芳芳綁起來,用各種手段和器具玩身體。芳芳說很刺激,但也有點害怕,擔(dān)心玩到后來會玩出人命。
“完全沒有可比性!”芳芳說,“那個變態(tài)狂只會玩花樣來刺激人,可歐陽不同,他是用自己的身體玩,是真功夫。他簡直棒極了,好到無法形容!”
棒極了……好到無法形容……比變態(tài)狂更刺激……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肉搏的場景,開始進入各種想像:他們的呻吟、撫摸、搏斗、掙扎、尖叫……
而興奮過后的芳芳,已經(jīng)進入疲倦期,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漸漸地,她便睡著了。
床頭燈還亮著,我把它調(diào)暗了一些。芳芳仰面朝天,睡袍完全敞開,我看著她的裸體,一寸一寸地看下去。我的目光就像一只男人的手,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動,從胸到腹部,再接著往下,我的目光停在那兒,就像男人的手停在了那兒。在我之前,那個叫歐陽的身體就從那兒進入,曾經(jīng)無數(shù)的男人,也都從那兒進入,他們像收割莊稼那樣瘋狂攫取,大汗淋漓……
我的身體哆嗦起來,熱火攻心,不停地痙孿。
我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才昏沉沉地睡過去。
在夢里,我終于像一個男人那樣,爬上了芳芳的身體。瞬息間,我又搖身一變,變回了女人,像姚芳芳一樣的女人,我是一個性感撩人的女子,我看見無數(shù)的男人蒼蠅一樣垂涎于我,在我身邊嗡嗡叫著圍著我團團轉(zhuǎn),我厭惡地掙脫開他們,重新穿回我的制服,變回一個凌然不可侵犯的警官。
“我是警花,我是完美的,誰也休想侵犯我!”——我對著無邊無際的蒼穹大聲呼喊,有一種向死而生的勇氣激勵著我,在夢里。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