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爾爾
夏魚漁,我日日祈禱,愿以自己踟躕前行換你與他終身相依。
楔子
倘若任那荒誕之愛厚顏無恥地存在心底,那她余生注定歡樂——至少,毫無悔意。
可在他診療室里,待那個女人離去,她突然開了口:“我喜歡你”。
穿白大褂的英挺男子完全愣怔住的表情讓她實在難堪。驕矜如她,但自知話無轉(zhuǎn)圜,只寬慰自己雨聲太大他未聽清,再說一遍。
而他,終于漫不經(jīng)心瞥她一眼。只一眼,然后背過身去拿那張Helios。隨著維奧蒂的《第十三小提琴協(xié)奏曲》緩溢,他淡淡開口:“這支曲子完全不適合下雨天氣?!?/p>
不適合?維奧蒂是兩人最愛,在無數(shù)陽光明媚和大雨滂沱里被演繹給彼此,指尖美好不可侵犯,如今他竟忍否決。
這冷漠真叫她絕望。
或許,休怪他冷漠,當怪她過分聰敏,靠殘留理智便領(lǐng)悟他言外之意——世上萬事都講究“適合”二字,愛情尤其。
她與他,究竟哪里不適合?
一
2010年,夏魚漁如自己的愿被A大國際金融專業(yè)錄取。
A大不僅在經(jīng)濟學領(lǐng)域名聲遠揚,其被安排在第一學年末的為期一月的軍訓更是讓人聞風喪膽,夏魚漁倒僥幸——她有病。別誤會,不是什么絕癥或精神病,只是免疫系統(tǒng)出了點問題。
魚漁一直覺得這世上沒人會故意和一個病人過不去。不巧,世上還真有那種人。學生科,負責軍訓的葉寧假意翻閱醫(yī)院證明后對她溫言相勸:“魚漁,軍訓并不可怕,軍訓里趣事很多。況且,你的病情并非嚴重到無法軍訓?!比詢烧Z即暗示魚漁免修泡湯。
欲哭無淚?或許十六歲前,也就是患上這場病之前的Cute Girl夏魚漁會,但現(xiàn)在她變得尖銳,甚至暴劣到必須以無恥手段來報復一切不順遂她的人。面前這位“善解人意”的葉寧老師自然不能幸免。
黃昏后,魚漁潛進辦公樓,將數(shù)十只仿真玩具老鼠倒進學生科辦公室旁的盥洗池里,惡心景象令她都毛骨悚然,更別提怕鼠至極的葉寧。
奇怪的是翌日早晨卻沒有葉寧被嚇壞的消息傳出。
魚漁百思不得其解,這個疑惑直到當晚她在車棚遭遇一番劫難后才得以破解。
那晚,不住校的她要去車棚取車,正解鎖時一團滾燙逐漸逼近后背,有濕冷的手指掩住她的口鼻。糟糕,遇到壞人了。
魚漁正盤算如何脫身時,身后沉不住氣的人輕笑出了聲。她立馬猜到了是誰,冷冷開口:“蔣見川,放開我!”
蔣夏兩家男主人是舊識,見川家在他高三那年搬來同一小區(qū)后兩家往來相當密切,魚漁又與他同班,兩人自有諸多交集,有好事鄰里甚至安了青梅竹馬的帽子給他倆。卻不知魚漁對蔣見川有些恨,又有些怵。
她生那場病后開始費心研究如何壞透頂卻成績優(yōu)異。
她本想可仗著自己的聰敏壞得肆無忌憚,不料被見川徹底碾壓。自他轉(zhuǎn)來,哪怕她花再多心力都只得是千年老二。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天天跟著她,一起上學,一起放學,買同一家早點,進同一格車棚,甚至宣稱要和她上同一所大學。
五中人人都知夏魚漁遇見蔣見川前聰明透頂,總拿第一名,孤傲得無人能近,任何隱晦之事都能一眼看破,可自打遇到蔣見川,這些全變了——她不再是第一名,身后黏了個出類拔萃的蔣見川,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猜不出見川宣誓的意義。眾人扼腕嘆息,但也有些拍手叫好,你看,至少蔣見川當真和夏魚漁同一大學同一專業(yè)同一班級了。
可不是,入學后他照舊日日黏著她,寸步不離,就連她取車時也不例外。
“蔣見川,你老跟著我干什么?你這個連蟑螂毛毛蟲都怕的膽小鬼,還好意思嚇唬我,切。”
魚漁喜歡虛張聲勢,喜歡夸大其詞,可她用在見川身上的任何話都恰如其分,因為蔣見川真的弱到爆,上學時經(jīng)常被蟑螂嚇得躲在她身后。魚漁預謀踩他一腳報復,可見川只是膽子小,反應卻相當靈敏。她沒有踩到人,自己卻重心不穩(wěn)撞在一旁的電動車上?!斑燕ァ⑦燕ァ?,身旁的車全數(shù)倒地,管理員大嚷著沖進來。
“快跑啊。”這種壞事魚漁早做慣了,她從不為此羞愧和懷有歉意,次次都知保身才是關(guān)鍵。
無奈見川這個膽小鬼與她全然不同,硬是不顧她的阻止要道歉。
此事以見川押下學生證和答應賠錢并真誠道歉為了結(jié),至于魚漁,她仿佛跟這事半點干系不沾。見川道完歉時,她淡然自若地進來將車解鎖騎走。
只是在出門時瞥到他打著石膏的右臂時同情心作祟:“我送你?”他的錢全賠人了,軍訓前幾天又受了傷,根本不能騎車,思索再三,她決定助人為樂一回。
見川瞪大眼以示對她的好意存有疑慮。
事實證明見川多慮了,魚漁真載他到了小區(qū)門口。他安全回家,包卻忘在了踏板上。當他氣喘吁吁跑到夏家大門口時,那包黑漆漆的東西從二樓落到他面前,還有她的冷聲質(zhì)問:“蔣見川,你那么慫,今天怎么敢拿那些惡心東西啦?”
她還納悶葉寧為什么逃過一劫,原來是是蔣見川偷偷撈走了那些假老鼠。
“魚漁,別幼稚了,你這樣嚇葉老師也是枉然,她照樣不會同意你免修軍訓?!彪y得,這次見川沒被暴怒的她嚇跑,甚至想語重心長地和她講道理,可他不知自己話里對葉寧的謙恭和正義凜然早惹得她極不快。
豐盛的焦躁逐漸往外溢,燃成一團火,魚漁沖他吼:“她壞得透頂,活該被嚇!”
葉寧壞得透頂?可惜啊,人人都只知道她夏魚漁壞得透頂。
五年后的維奧蒂國際音樂節(jié)上,金發(fā)碧眼的Afra緊盯身旁的英俊男子,趁舞臺上拉小提琴的女子悄悄望向自己時手臂故作親昵地搭上他的肩:“Davids,你當時真不知她與葉的糾葛?”
被喚作Davids的男子凝睇舞臺,克制著心里泛起的酸和怒:“她習慣捉弄人,我根本未想過她如此厭恨葉寧是因為他。我自以為很了解他們的關(guān)系,誰知道……我這么無知,一開始就輸?shù)靡凰康??!?/p>
所以,那日未聽出話里深意的見川只當魚漁壞,難得地壯起膽子借機懲罰一下她,待她冷靜,他威脅道:“你答應我一件事,否則我要去告發(fā)你。”他雖因受傷免訓,但還需完成后勤部安排的相對輕松的工作。
他的工作,不,她的工作是準備一個軍訓結(jié)業(yè)晚會上的節(jié)目。
二
夏魚漁確實壞,壞了很久。不尊重父母師長?不正經(jīng)學習?到處打架鬧事?不不不,這些壞到極致的事她都沒做。她只是壞在很久很久沒有順遂別人意愿,她實在享受別人說服不了她后無可奈何的感覺。
后來,沈青丘懇求夏父讓她去意大利繼續(xù)學習時,被她的叛逆?zhèn)畹睦先税麌@氣:“她違背我們讓她念音樂的意愿去讀國金時便誓與我們決裂,如今怎么可能去維切利……”
這些都是后話,那夜,魚漁的不情愿總歸被見川所逼得無路可退。
她雖不情愿,但還是提醒自己,首要任務是認真完成軍訓以避免來年重修,其次才是晚會??捎行┦驴偱c所想背道而馳,何況她太過草木皆兵,年輕教官的善意照拂被她曲解為不懷好意。當晚,教官提議送她回去時,她毫無攻擊性的臉換成戲謔的刻薄:“你喜歡我?”
年輕教官沒回答是,也沒回答不是。
她愣了愣,這神秘的感覺怪讓人不爽,不如南轅北轍來得暢快,徹底卸下Pretty Girl的偽裝,壞笑道:“反正我肯定不會喜歡你,你長得像一頭熊,尖嘴大頭,很丑,很笨?!?/p>
那教官還是附近軍校的學生,年少氣盛,被她這樣一說面上訕訕地離開了,但到底記恨于她,決心好好治治她的趾高氣昂和不識好歹。
大熱天氣,他讓其他同學休息,獨獨罰正步不合格的她繼續(xù)練習。
“嗒、嗒、嗒”,空曠的訓練場上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她暈倒瞬間卻看見了沖她奔過來的見川。
唉,她真希望這個陰魂不散的家伙趕快過來接住她,不然跌下去會很疼。她并不知那一天怎樣過去,畢竟她醒來時被告知已是第二天早晨。夏魚漁,要注意適當休息,保證睡眠充足,避免過勞……醫(yī)生的囑咐到這里便被見川叫停,他邊用左手笨拙地給她擦傷的臉上藥邊提醒她:“葉老師知道你受傷,同意你免修了,還說你我準備一個晚會節(jié)目就好?!?/p>
“你告訴我節(jié)目,我自己準備就行?!濒~漁心里樂開了花,可她行事獨樹一幟亦傳統(tǒng),深知天天相處更易生嫌隙,見川這頭小綿羊不一定會被惹怒而將葉寧的事透漏出去,她近期還是避諱他為好。
“那好,那就拉小提琴,拉維奧蒂的曲子?!睔馑辉竿⒓缱鲬?zhàn)?不。實際上是,但又并不全是。他只是想起了一些約定,想起了該解開魚漁心里的那個結(jié)。
至于夏魚漁,垂下眼瞼后呼吸一窒,小提琴?維奧蒂?
人人皆知夏父是著名小提琴家,她曾被稱為“神童”。可后來,她卻無端地將愛琴棄置,將家里珍藏的三星帶花送人,讓周遭親戚朋友對與其有關(guān)的話題保持緘默。
久而久之,真再無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小提琴。
直到今天見川不知死活地開口,她干癟許久的記憶才逐漸豐盈。
三
愛恨細水長流,所有深情自當成恨或遺憾,長長久久輪回后方會治愈,無須再介懷??伤冀K卸不下對那男人過分冷淡眼神的執(zhí)念。
“小提琴不可能,維奧蒂更不可能?!?/p>
“為什么?”
“你不懂?!?/p>
“哦?!币姶ù_實不懂。他最早認識她其實是在初三那年的小提琴大賽上,她被譽為神童,難度極高的曲子也能行云流水,技巧和感情都堪稱完美,彼時她眼里指尖全是滿滿愛意。后來,她卻不再碰琴。如此大的轉(zhuǎn)變,他怎可能懂。
就此打住倒也不錯,可幾小時后,經(jīng)過思量,送她回家的他在要出門時又問她:“魚漁,你為什么要放棄小提琴?”
“因為它是多余?!?/p>
呵,多余。她答得干脆,以致往后的三年間,他一旦聽到小提琴便長時間默默不語,同為燈光師的工作伙伴Afra對他這個怪癖實在費解。直到那個華人女子穿洋而來并跟蹤他一夜,他在醉酒夜里哭得荒唐,手足無措地向她求助并說起了那段往事,Afra終于明白他為何怕極小提琴,因為曾有人視它為多余。
它當真多余了,于是魚漁找出了那把被棄置在舊報紙堆里的琴,重重一砸,背板和側(cè)板飛濺一地,琴頭和琴頸被她握在手里,一抬手,墜進了垃圾桶。
見川未料她會發(fā)這樣大的脾氣,望著那一堆稀碎的殘骸又懊惱又惋惜地妥協(xié):“鋼琴?”
他后悔了?
他卻不知魚漁悔意更濃,那把琴曾屬于父親至交好友,他以命相護,不料被她如此輕率毀掉。心里難得地泛起愧疚與惋惜,她想說句話以示悔意,可心口較量后口到底占了上風,嘴硬地捂住疼癢難受的眼:“早該毀掉它了,早該毀掉?!?/p>
最好連同她對某某某的心灰意冷,某某某對她的不屑一顧。
一旁的見川則慌了,夏魚漁居然哭了?好在,蹲了許久爬起來的她并沒有眼淚,只是紅了眼眶,他的焦灼感也暫時得以平復,悄聲同她協(xié)商表演樂器和曲目。
魚漁卻沒再理睬他,想著趕在父親回家前將殘骸藏好,不巧被父親和跟在身后的鮮少回家的某某某撞個正著。
某某某,某某某,她仿佛不知那人姓甚名誰,直到夏父看到不慎散落地上的殘骸尖叫“琴壞了,你怎么對得起老沈啊,青丘啊——”時,時隔多年,“沈青丘”的標簽貼回某某某。
她有信心應付面前怒不可遏的父親,可她卻拿鎮(zhèn)定自若的沈青丘無可奈何。是了,他只對她擺出一副無關(guān)緊要的表情,那真讓她不知所措,準確來說是無地自容。
“我和你媽只當你叛逆期未過完,我們不強求你遵循我們的意愿,只是……只是……那把琴是青丘父親最后留下的東西……”
父親被她氣得說話斷斷續(xù)續(xù),重重扇她一巴掌后將她推搡出門外。而沈青丘,依舊不為所動,整張臉冷冷的。至少讓她看到一點哀傷情緒,她乞求。
可無用,下一秒,他將門輕輕一推,她被徹底隔絕在外。
就像她六歲那年,他父親為護住那把琴而遭遇車禍去世,母親棄他不顧,他被夏父帶回家。跟著落魄父親受了很多苦的他太擅察言觀色,在夏父數(shù)次嘆息父親那把琴不知所蹤時,他把它拿了出來放到夏父手上。
夏父招手示意魚漁拿那把琴,魚漁卻只將房門輕輕一推,上鎖。
他父親舍命護住的東西怎能隨便給一個外人,哪怕那人對他有恩。她看到他眼底的不舍與哀傷,關(guān)上了門,那他呢?
四
如果沒有蔣見川,那夏魚漁將不會顧忌什么前車之鑒,她一定會重蹈覆轍地撞上沈青丘那座冰上去探尋一些不得答案的問題——到底,為什么關(guān)上門?為什么三年來天天躲我?為什么說我們不合適?
萬幸,躲在她家門口的蔣見川勸阻了她。
“魚漁,危險,你趕快下來?!?/p>
“不,我要進去問清楚,問他為什么要把我關(guān)在外面?!?/p>
“犯不著爬墻,你下來,我們求他開門,從門里進去。”他當她惱父親將她拒之門外,安慰她求一求便得諒解。
“蔣見川,你不懂,我在他那里沒有門路可走,不論是歪門邪道,還是正大光明,我沒有機會……”
他不懂,是啊,他又不懂了,她掩藏得那樣深,他又從未去探尋,怎么可能懂她那小心翼翼的愛意。此時此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原來那樣笨。魚漁黯然神傷,全然看不見他明亮如鉆的眼神在看到二樓窗邊那一閃而過的欣長身影時暗了下去,眼底哀傷聚成一朵清涼的花,輕輕開在臉頰。
見川再一定睛時大門被打開,那個俊朗男人到底出現(xiàn)了,同他點頭致意后便將她牽了回去。
這一夜小區(qū)不得安寧。
第二天,好事者迫不及待地分享昨夜發(fā)生的一切 :“老夏家閨女昨晚又闖禍了,她爹氣得叫喲,還把她趕出來了?!?“這有什么奇怪,蔣先生昨晚把兒子打個半死,無論我們怎么求都沒用,今早上還罰跪著呢,蔣太太心疼死了?!?“哦喲,蔣先生脾氣好好,蔣家孩子又最乖,什么事要受這么大處罰?” “誰知道呢。”
不會有人知道乖巧的蔣見川犯了什么過錯,因為下午他們一家突然失蹤了,連小區(qū)最好事的阿姨都打探不出其行蹤。
無人知曉他們一家去了何處,也無人知曉魚漁找他數(shù)次無果后夜夜徹夜難眠。
直到他一個月后重新出現(xiàn)。
魔鬼軍訓終于結(jié)束,臨時搭建的露天舞臺上,她完美演繹一曲后鞠躬致謝,最后一個節(jié)目結(jié)束,綠色人潮奔向宿舍,只有同班同學掌聲稀拉的以示支持。突然,大家的目光全聚向舞臺左側(cè),熟識的同學喊叫起來,“蔣見川,啊,他回來了欸”。
魚漁一轉(zhuǎn)身,真的是他,難得清涼的眼底竟有些許濕意,顧不得謝幕,快步走過去:“你這一個月到底去了哪里?我很擔心你?!蔽羧盏膫窝b摧枯拉朽,盡力掩藏的擔心也全部暴露。
蔣見川和夏魚漁的故事早已被高中同學傳得人盡皆知,見此場面,班上同學暗自竊喜,終于要表白?看熱鬧的奮力吹口哨、鼓掌,甚至一窩蜂逼著兩人涌到臺上,她想起他還綁著繃帶,伸手過去護住他,手掌卻反被他灼熱掌心包圍住,麻酥酥的,慌亂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打通她每一個細胞。
一瞬心顫?電光火石間,她被自己的猜測嚇到。
“如果可以,最好任由那些無處安放的愛銷聲匿跡?!?/p>
只是,她又莫名想到了十六歲。以及,看清了沈青丘難得的笑臉。他摟著葉寧走過,距她只有一條狹窄過道。葉寧沖著她明媚一笑,笑里藏著毒,一如當年在診療室門口的“循循善誘”:“魚漁,我看得出來你喜歡青丘,可你只能當他是哥哥。你懂么?”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她砸琴后與沈青丘的對話也歷歷在目。
“魚漁,你要學會放手,不要總糾纏于毫無意義的事情上。”
“沈青丘,我嘗試過無數(shù)次只將你視為哥哥,可……我做不到?!?/p>
“慢慢來,但你總要放手?!?/p>
“那好,慢慢來,但你要一直陪著我,我說放手,你才可以離開?!?/p>
“好。”
他明明說好,她也妥協(xié)再次拉琴,可他今日卻反悔了,當著她的面和葉寧在一起了,郎才女貌,羨煞旁人。
“蔣見川,你放開我,我要下去?!濒~漁最喜歡口是心非,說實話,她并不希望見川放開她,可她又實在不甘受葉寧那挑釁眼神的凌遲,她決意要去警告沈青丘,她不會放手,絕不。
見川卻與她全然不同,她讓放手,他就果斷松手——即便下一秒他被人群撞出去,沉沉往下墜,腦袋砸上水泥地,尚未痊愈的斷臂再次被震碎,手指被壓在掉落的音響設備下??伤f了放開,他就不會糾結(jié)分秒。
五
愛的初始,愛的末端,自當都是那個要說“你好”或是說“再見”的人。魚漁曾想如果遇到能替代沈青丘的人,她要毅然放手,再不會對他糾纏不休。
想歸想,她到底保持了專屬藝術(shù)家的頑固,越不可得的事物越受她青睞。她從未輕動念頭去舍棄沈青丘貧瘠如荒原的愛,哪怕人類毀滅、地球爆炸、他不愛她,她對他的愛都將萬古長存。
直到蔣見川放開她的手,選擇自己墜下去。
她迫于無奈地幡然醒悟——蔣見川,我竟有種久違的慌亂感。好像我種了一株花,它開了長長久久,直到花期過了,花朵凋謝枯萎,我才想起自己曾種過一株花。
真遺憾啊。
相處兩年間,她不是不曾探尋過他欲言又止間的隱隱曖昧,可她被沈青丘傷得怕了,早已成為了愛情里的驚弓之鳥,可她……
可她似乎已無力挽回。
醫(yī)院里,醫(yī)生宣布蔣見川中指食指指節(jié)全部碎裂,估計再也不能活動,再碰樂器更無可能。
溫和的蔣父再顧不得夏父情面,厲聲教訓魚漁,她腦袋“嗡嗡”亂作一團:“他上個月苦苦求我們,說要去意大利繼續(xù)學琴,我們好不容易同意,學校也看好了,可現(xiàn)在他手傷了,你讓他怎么辦?”
“魚漁,叔叔知道我家見川天天纏得你心煩,可是你……你怎么一點不傷心?你哭一哭,至少讓我覺得你真感到對不起他……”
魚漁點點頭。卻依舊未流出一滴淚。
他們以前一起看很多煽情的電影,見川淚眼婆娑,她卻一滴淚不掉,紅著眼睛作鐵石心腸樣:“蔣見川,這世上沒有什么值得我掉眼淚?!惫?,沒有什么值得她掉眼淚,遍體鱗傷的他也不值得。
蔣父心灰意冷,冷言冷語勒令她離開病房。
可她翌日再來時,蔣見川卻又徹底消失了。毫無征兆地,悄無聲息地。她讓他放手,他真吝于告別。盡管他在半年后抵達另一個大洋時給她發(fā)來過一封簡短的報平安郵件?!棒~漁,我很好,雖然不能再拉琴,但找到了其他喜歡的事情做。祝你幸福。”
蔣父怨懟憤恨的表情讓她難過久久,惶恐久久,或許蔣見川從他父親口里得知她的鐵石心腸時亦是吧。如果哭出來,拉著蔣父懺悔,他是不是會知道她很難過,然后不離開?
可惜啊,魚漁十六歲時在沈青丘診療室撕心裂肺掉完最后一次眼淚后患上了一種病。
“夏魚漁,要注意適當休息,保證睡眠充足,避免過勞,干燥綜合征的病人更要注意眼睛,不要抓撓,記得滴人工淚潤滑?!笔Y見川那天聽完醫(yī)生的話多好,他必會同情十六歲的她不幸得了這種上年紀的阿姨才得的病,也會理解她為何連一滴眼淚都不肯給他。
惋惜潰散成無盡哀痛,腦中沈青丘那張冷淡的臉頃刻間灰飛煙滅,換成了她對見川的,同樣拒人千里,甚至更加殘忍。
十六歲時,沈青丘并未成她的良藥,十八歲時,她尚治不好自己,何談有勇氣去治見川。
六
我叫某某某,噢不,我叫沈青丘,二十八歲,醫(yī)生。可我愧對這一稱呼,醫(yī)術(shù)不精未治好最疼惜的人,還傷她很深。我十六歲被她父親帶回家里,自此,我與她共同生活十年之久,甚至會更久,直到——
“我喜歡你”她說。
她也喜歡我?這是否算得償所愿?
可惜,父親那一席意味深長的話讓我哀傷,“我們待你如親兒子,也希望你待魚漁如親妹妹,包容她體諒她,魚漁啊,好奇心和占有欲都很重,你不必為滿足她而迷失自己。青丘,請你務必要懂我的苦心?!?/p>
所以,我假裝未看她,冷冷地轉(zhuǎn)過臉。那個偽裝得極致冷淡的眼神后,我與她的關(guān)系也從此不同。
我不想父母看出我和她之間的微妙,倉促接受了葉寧的表白,在她生病后也以工作繁忙為由將她推給了同門的師弟,并盡量挑她不在的時間回家。我無限虛偽而持久的冷漠從那時開始,她的離經(jīng)叛道亦從那時開始。
她把我父親那把琴置在垃圾堆里,無辜的維奧蒂也被她恨之入骨,無論父母怎樣規(guī)勸,她堅持不再拉琴。她甚至常在放學后混跡于嘈雜的后街,同伴由上進少年變成一群染著各色頭發(fā)、貼劣質(zhì)紋身貼的校園混混。據(jù)我所知,他們通常愛裝腔作勢地搬出所謂的大哥來和低年級同學收取保護費,也愛叫囂著要去把對他們不屑一顧的某某某打一頓……
那天,魚漁被他們設計成替罪羊,她趕到現(xiàn)場時那個鄰校的家伙已經(jīng)被打倒在地,傷勢很重,說面目全非都不為過。寒夜里,她束手無策,難得地給我打了電話。
如她所愿,我救了男孩并允諾不透露他任何信息。
只可惜幾日后男孩從那群打人者口中獲悉是魚漁背棄他們救了自己,更讓他喜出望外的是他們曾多次一起參加小提琴比賽,雙方父母居然還是舊識。
“你因為這喜歡她,那她知不知道那天救的是你?”
他搖搖頭:“我不會讓她知道?!?/p>
“可是那或許是打開她心扉的唯一缺口?!濒~漁怕欠人情,我誘導他將其當做魚漁的軟肋。說實話,我此舉不甚光明,說完便后悔,好在他輾轉(zhuǎn)覓了它徑,旁敲側(cè)擊地求著父母搬來同一個小區(qū),靠自己的聰慧得到魚漁關(guān)注。
他大一暑假結(jié)束前幾天,我答應請客,他卻遲遲不來。直到店內(nèi)服務員因后巷有人斗毆報警時我方知涉事者是他及那幾個對他窮追猛打的小混混。寡不敵眾,他右臂斷裂,傷得不輕,對音樂家來說手受傷是大忌,他卻為了那幾個小混混不再找魚漁麻煩,約定獨自承擔一次毒打后兩方過節(jié)結(jié)清。
“讓她再拉小提琴如何?”他住院間我常去探望,他與我探討該如何打開魚漁心扉時,我提議。我必須承認自己操之過急,尤其是看到那堆殘骸時,我更難言心里滋味,為父親的琴,為蔣見川那個不明真相就胡信了我的好孩子,更為我自己這個心口不一的懦夫。
當看到那堆殘骸時,重重地,決絕地,我關(guān)上了門??杉毸荚S久,看著見川一臉茫然卻又急切的表情,我開了門將她牽回家,求她握手言和,卻想不到見川那孩子早默默看透一切,被我傷透了心。
“我不該讓他放手,我不該冷硬得一滴眼淚都不給他?!币姶ú晦o而別一年后,她終于承認不再愛我時如是說。
我一怔。
我寧可她與我針鋒相對,寧愿她不懂我的無可奈何,也不愿她獨自去承擔那莫大的孤立無援。于是我擅自將見川在維切利的地址給了她,并求父母勸她去維切利,父母卻無奈地望著她清瘦的背影嘆氣。
夏魚漁,我日日祈禱,愿以自己踟躕前行換你與他終身相依。
真的。
七
“人沒有想象力。只會重復著別人對他們說過的話……在我的行星上,有一朵花,總是她先開口對我說話……”
沈青丘到這個家后的第二天,又給了夏魚漁一份禮物——一本殘了邊的三語版《小王子》,她興沖沖地賴著他讀。
午后的花園里,秋風剛起的懸鈴木下,他慢慢地讀,而她,未聽到這一句早睡熟。
她醒來時母親恰巧回來,問她課外書讀得可有趣,她睡前淺淺聽到過“rose”一詞,糯糯地開口想要一朵“rose”,逗得母親和沈青丘微微一笑。而往后,她真有了那樣一朵“Rose”,耐心守著她,總先開口對她說話、上進、善良、魅力十足,可也太笨——根本不懂如何在尷尬境地里進退得游刃有余。
那天的維切利Corso Liberta街上,她以維奧蒂的一首曲子成為矚目的焦點,吸引了絡繹不絕的搭訕者。唯獨,離她五米的他寸步未動,還時不時地故意偏頭對旁邊的金發(fā)女郎耳語。
魚漁好氣又好笑,他還是那樣傻的一個人,拙劣掩飾堪比掩耳盜鈴。
算了,熬過那么多年,她早累了,也早就后悔,于是她穿過洶涌人潮,并自動過濾相當盡責地挑釁性望著她的金發(fā)女郎走向他,百密一疏,自認驕傲的她卻未掩飾好心里的急切和太過荒誕理由的窘迫:“蔣見川,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你,真巧啊。”
巧合?那昨夜比賽結(jié)束后跟蹤他一夜的人是誰?
見他眉間稍稍隆起,她又快速開口:“我是想說,好久不見,還有,我為你而來?!?/p>
哈,那個唇角冷峻的男人眉眼漸漸溫和,如少年時一般,俊臉上甚至浮起難得笑意和一絲隱隱羞澀,緊緊擁著她沙啞著嗓子低聲開口:“我等你太久了,很久很久?!?/p>
他怯弱,他敏感,他惶恐害怕,他認定她心中阡陌縱橫,他無路可走,但……他的愛無堅不摧,他始終忘不了她,總還想著一定要回去找她。幸好,她先他一步來了,用滿腔的熾烈填補了他所有恐懼。
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話——對的人終于會來到,因為犯的錯夠多。
維奧蒂見證,她終于跨越千山萬水為他而來,他再非多余。
責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