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錢文
1
興旺愛吃糖燒肉。從小到大,孤兒興旺吃得最多的,大概就數(shù)鄰居陸阿婆做的糖燒肉了。每當嘴里“淡出鳥”時,興旺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陸阿婆院門邊抓耳撓腮、來回晃悠:
阿婆阿婆,水缸里有水沒?
阿婆阿婆,我?guī)湍鷴咴鹤影桑?/p>
阿婆阿婆,我替您擇菜好不好……
陸阿婆孀居多年,一個人住,吃素,信佛,行路怕踩著螞蟻,三句話不離阿彌陀佛。養(yǎng)女翠芬多年前去杭州打工,后來就嫁給了杭州人。杭州女婿吃皇糧,女兒在杭州城開了家鞋店。杭州城和雙溪鎮(zhèn)隔了千山萬水,多年來,女兒女婿除了按日子寄些錢物回來,腳是經(jīng)年難踩阿婆家一趟門檻。
陸阿婆一聽就明白了:小孬貨嘴又饞了。小孬貨是陸阿婆給興旺取的外號。沒爹娘的娃娃可憐咯!阿婆心里嘆息了一聲,面卻不改色,故意不停手中的針線。
阿婆阿婆,水缸里有水沒阿婆阿婆,我?guī)湍鷴咴鹤影砂⑵虐⑵牛姨婺鷵癫撕貌缓谩?/p>
興旺以為阿婆耳聾,急了,不得不跑到阿婆面前蹲下來,雙手在阿婆眼前一陣亂搖。
瞅著興旺的囧樣,阿婆終于憋不住了,拍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通哈哈大笑:……哈哈哈……小孬貨……哈哈咳咳……笑死……咳咳哈哈……阿婆了。笑夠了,咳完了。阿婆摸著興旺腦殼說:小孬貨來得正好,阿婆水缸里沒水了,幫阿婆挑擔(dān)水,可行?
沒問題。
小孬貨噯,明兒幫阿婆劈些柴火,可行?
好叻!
小孬貨別跑,快回來試試這褲子……
第二天,雞寨里的雞剛叫完二遍,興旺還貪在豬窩一樣的床上打呼嚕,陸阿婆已經(jīng)杵著拐棍挎著竹籃出門了。阿婆小腳,行路慢,披星戴月出門,是要去十里外的雙溪街。平常只有在初一十五的日子,陸阿婆才去雙溪河畔的水府廟里燒香禮佛。等陸阿婆買好肉挑拈好生腐到鋪子買好紅糖,雙溪街的早市都快散了。每回都有過路人指著鋪外長凳上歇腳討水喝的阿婆竹籃好奇:
阿婆阿婆,您老人家不是吃素么?
您又買肉又買糖,難不成閨女回來看您啦?
陸阿婆搖頭,不是老太婆吃喲,是我那小孬貨想吃糖燒肉了。
曉得曉得,那個愣娃沒爹沒娘,可憐啰。
您老人家真是菩薩心腸!
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保佑……
2
一晃就是幾年,陸阿婆僅剩的幾根黑發(fā)全部變白,腰佝得比以前更厲害,走道時,眼睛幾乎觸到了地。興旺呢,也長成了健壯小伙,但還是跟原來一樣,四六不著調(diào),胡天胡地混日子。陸阿婆眼瞅著牛高馬大的興旺,心里就著火般急。阿婆著急興旺將來沒日子過。只要撞見興旺,陸阿婆就拉住興旺的手不松。阿婆說,小孬貨噯你真不能吊兒郎當混了你一個小伙早晚要成家立業(yè)養(yǎng)家糊口的你再瞎混將來哪有女子跟你過日子喲!阿婆說,小孬貨你得學(xué)門手藝老古話講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你瞅瞅咱這十里八鄉(xiāng)的手藝人哪一戶日子過得不紅火……阿婆絮叨的次數(shù)多了,興旺也在冷被窩里翻來覆去認真思考了幾晚。十里八鄉(xiāng)各色手藝人家的日月就在興旺腦殼里不停躍晃。一眾手藝人中,興旺最羨慕的莫過于隔壁莊的泥瓦匠左大海。左大海手藝好,在雙溪鎮(zhèn)這一片兒名頭很響,興旺就經(jīng)常被蓋房修屋的人家喊去挑磚遞瓦,給左大海打下手。晚上回來,左大海就騎著他那輛臟兮兮的破嘉陵,順帶捎興旺回來。不說左大海家新蓋的小洋樓,光是平日里每戶主家對他三請四接的恭敬樣兒,就夠興旺眼饞的了。有幾回想著想著,興旺就夢見自個變成了左大海,住在嶄新的小洋樓里,摟著白香香的漂亮媳婦兒……
興旺幫阿婆劈材時,阿婆又像往日一樣絮叨地勸。興旺就很不好意思地對阿婆說了心思。陸阿婆聽后,兩只眼睛樂成一條細縫兒,阿彌陀佛,小孬貨你只要想學(xué)好,阿婆幫你想辦法。
瞅著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興旺,阿婆心里卻打起了鼓。那年月,鄉(xiāng)下娃學(xué)手藝和娶媳婦都是頭等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萬一半路不學(xué)了或出了啥事兒,也能有個說法憑據(jù)。阿婆一個古稀老太做“媒妁”份量肯定不夠。但小孬貨懶漢的名聲擺在那,誰都不愿意惹麻煩。要不管任小孬貨自生自滅吧,又不忍心,畢竟小孬貨是自個看著長大的……送走了興旺后,阿婆瞅著黑漆漆的屋頂嘆了一夜黑漆漆的氣。等太陽爬得老高了,雞寨里雞鴨吵翻了天,阿婆才想起起床。安頓好雞鴨,哆嗦著洗把臉,陸阿婆也沒心思做早飯,雙手合十跪在堂屋供奉的菩薩像前念了會阿彌陀佛后鎖上門,阿婆要去村口的老剃匠徐老爹家。老遠的,就看見徐老爹像個皺巴的石頭人一樣坐門口石墩上曬太陽。阿婆招呼了一聲后,在徐老爹隔壁另一只石墩上慢慢地坐了下來。東拉西扯幾句后,阿婆就把興旺想學(xué)手藝的事跟徐老爹說了。陸阿婆說,阿彌陀佛,小孬貨有爹娘生沒爹娘管的,咱老輩人得幫他出出頭,不能眼瞅著他廢了。阿婆說,觀世音菩薩護佑,這可都是無量功德哩!徐老爹手拍胸口剛要接話,里屋卻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旋即,院門口刮起一股花綠色旋風(fēng),阿婆揉眼的工夫兒,徐老爹的小兒媳婦已經(jīng)沖到院門口,婆婆心口又不舒服了,公爹快進屋看看。邊說邊白了被陽光染得金黃的陸阿婆一眼。徐老爹嘆了口氣,叫陸阿婆先坐會兒,自個悶頭背手跟在兒媳身后進屋,半上午沒出來。
陸阿婆吃了癟,杵著拐棍慢慢踱到村口不遠處的老槐樹下悶坐。一個村呆一輩子了,誰不知道誰呢?阿婆昨晚思謀來思謀去,只有徐老爹最合適。徐老爹是左大海的嫡親舅公,他只要出面和左大海說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左大海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再說,徐老爹給兩個兒子蓋樓建房,從搬石頭建地基到上梁粉刷搬進來,哪一天少了小孬貨影子?最苦最重的活,那一項沒有小孬貨?叫別人幫工都是要么將來換工、要么直接給工錢的。徐老頭和那些使喚興旺的人家一樣,除了每頓給小孬貨備一碗糖燒肉,甩一包紙煙,幾曾舍得給過小孬貨一毛錢?還怕別人說閑話,堵人家嘴說,將來給小孬貨家換工。小孬貨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光棍兒,家徒四壁,有么值得幫的工?小孬貨這沒心肺、可憐的小孬子喲!這一世還能修得了房么?阿婆氣得渾身打哆嗦。緩了好一會兒,阿婆心情才平復(fù)了些,又自個勸自個,阿彌陀佛,也不能怪徐老頭。老頭是少見的耿直人,年輕時說一不二,看見不平事就要說,性子就跟野馬一樣。誰想到臨老了,被兩個年輕輕的兒媳制住了。瞅著剛才的陣勢,老頭是愿意出面的,他精明的兒媳大概是嫌他惹麻煩吧?唉!人老了,都沒用了哦!
陸阿婆正嘆息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凝住神,面貼面地湊近了看,原來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村婦女主任胖桃子。阿婆眼神不好心事又重,桃子何時來的?阿婆居然不知道。桃子從鎮(zhèn)上開完會剛回到村口,看見白發(fā)蒼蒼的陸阿婆孤坐發(fā)呆。桃子心腸一軟,以為阿婆又在想她兩年沒回的閨女了。陸阿婆年紀大了,又不識字。翠芬每回寄錢物回來,阿婆都托桃子去鎮(zhèn)郵局代領(lǐng)。光寄這些有卵用?每領(lǐng)一回,桃子都要在心里罵一句翠芬。桃子剛要開口勸慰幾句,阿婆卻一把緊緊捏住桃子的手,混沌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閃電的光。桃子被陸阿婆盯得有些泛愣。陸阿婆卻孩子樣興奮得語無倫次,桃子呀是我的大桃子呀阿彌陀佛太好了桃子你真是阿婆的及時雨。
陸阿婆忽然想起桃子是左大海的表姑,左大海的漂亮媳婦兒,當年還是能言善辯的桃子強媒硬保說成的呢。陸阿婆想,桃子要是答應(yīng)去說,左大海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陸阿婆拉著桃子坐下,緊捏著桃子手不松,語無倫次地說了興旺想學(xué)手藝的事。
這是好事呀!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婦女主任不像遲暮的徐老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臨別,桃子拍胸脯說,阿婆您放心,這事兒包桃子身上!今晚就叫小孬貨去我家,我?guī)易蠛隰~去。
晚上,穿著無袖連衣裙,身上噴了花露水的左大海漂亮媳婦兒給桃子和興旺一遍遍地沏茶添水,客氣得很。興旺瞅見左大海新樓里一塵不染,條幾桌椅擺得井井有條,想到自個那像牛圈一樣的窩,就禁不住感慨——這才是他娘的人過的日子喲!興旺今晚還是頭一次到左大海家串門,頭一回近距離聞到漂亮女人身上的神秘氣息。他知道左大海媳婦兒今晚的客氣,不是沖他光棍兒興旺,那都是看桃子的面兒??扇螒{桃子唾沫橫飛說爛了嘴,左大海皺著眉眼兒,跟他后面中堂上的對聯(lián)字一樣:咬定青山不放松。左大海先推說,興旺年紀大了又浪蕩慣了,早錯過了學(xué)手藝的時辰,他左某人肯定管不住的。后來又推說,興旺跟他后面做過不少回小工,他熟悉得很,干活舍得下力氣,是個好小工,卻不是干泥瓦匠的材料。伶牙俐齒的婦女主任立即針鋒相對,那左師傅你告訴我什么樣的人是干泥瓦匠的材料呢?左師傅你當年學(xué)手藝的時候好像比興旺年紀還大吧?興旺好歹也混了半個初中吧。條幾上的座鐘敲了十二下的時候,呵欠連天的左大海才勉強答應(yīng)。出門時左大海告訴桃子說,表姑姑,看您老人家的面兒,先試兩月再說,您看行不?
行!眼疾手快的桃子馬上揪了垂著眼皮兒的興旺胳膊。
小孬貨,快叫師傅師娘。
3
連著一個多月雞剛叫完三遍,興旺還在周公夢里熬游,晨曦中一身風(fēng)露的陸阿婆已經(jīng)在興旺屋外敲窗戶了。陸阿婆知道興旺懶散慣了,睡起來,鬧鐘也叫不醒。等興旺跑到左大海家時,左大海媳婦兒才打著哈欠開門。興旺佝腰叫了聲師娘后,就照著阿婆叮囑,拿起院里笤帚,將左大海樓上樓下一處不拉的清掃一遍。等師娘燒好開水,興旺給左大海刷凈杯子,泡上熱茶,左大海這才起床洗漱。左大海邊慢悠悠洗臉邊吩咐興旺,今兒去他家哪塊地鋤草?去哪塊地施肥?每次吃中飯,師娘和兩個虎狼一樣的半大小子總是先吃,等興旺回來時,鍋里只剩些冷羹剩飯了。這些興旺都能忍著。不用阿婆勸,那時,十里八鄉(xiāng)學(xué)徒的,哪個不如此!左大海只讓他試兩月,那是看桃子面兒,要是換別人,最少要試一年。一年后師傅才會帶你上工地,到了工地也是給師傅打下手。到第二年,師傅才會教你點真功夫。興旺抱怨的是,即使他盡心盡力做著,“狐貍精”師娘還是雞蛋里挑骨頭,不是嫌興旺桌椅擦得不干凈,吃飯跟餓癆鬼一樣,就是抱怨地里的草沒鋤凈,化肥撒得不勻……興旺一個天不理地不管的浪蕩漢何曾受過這等窩囊氣?憋了一肚子委屈的興旺就跑到陸阿婆家訴苦,阿婆那個狐貍精太難伺候了,阿婆阿婆我是去學(xué)手藝又不是他家雇傭的長工?!瓎鑶鑶琛^去地主家雇個傭人還給頓好飯我還不如傭人呢……每回說著說著,興旺的眼淚就會不自覺地流下來。陸阿婆嘆息著,摸興旺不停聳動的腦殼勸,莫哭了小孬貨,村里誰誰那個誰誰還有誰誰,你別看現(xiàn)在人模狗樣的,他們那時學(xué)手藝比你還苦呢!小孬貨你再忍忍熬過這兩月就好了。阿彌陀佛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小孬貨順順利利少受點罪。
誰都沒料到,試用期期滿那天,陸阿婆早早地?zé)鹾锰菬膺€沒來得及高興,興旺就被左大海領(lǐng)人五花大綁捆了回來。碰巧,徐老爹抱著小孫子和幾個老人在村口閑扯。徐老爹看見后急慌慌攆過去問?左大海黑著臉不答,左大海邊上的一個本家堂弟指著興旺,您問這小孤畜。說完又朝癱作一團的興旺肚上踹了幾腳。邊上的人趕忙擋阻,徐老爹喝問鼻青臉腫的興旺咋回事?興旺目光直空空的,任他們?nèi)绾螁枺褪遣焕?,像聾了傻了一樣。等陸阿婆上氣不接下氣攆來,興旺已經(jīng)被徐老爹松了繩索。陸阿婆瞅見鼻青臉腫、血糊糊的興旺嚇壞了,老遠就扔下拐棍,像只搶食的老母雞一樣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抱住興旺嚎起來。失了魂的興旺這才還過神來,一頭倚在阿婆懷里,哇地一聲跟著陸阿婆捶天捶地。
好半天后,人們才陸續(xù)知道了真相。今天試用期滿,早晨,興旺在阿婆阿彌陀佛的念叨聲中一步三跳著跑去左大海家。左大海洗嗽后,拍拍興旺的肩,拿出新打的一副家伙什,笑瞇瞇地遞給興旺,叫興旺今兒跟他一道上工去。興旺剛跨上嘉陵,屁股還沒坐穩(wěn),左大海媳婦從廚房急慌慌跑出來攔住他倆,當家的等會兒,剛才摘菜時,發(fā)現(xiàn)稻禾都長了蟲子,叫小孬貨今兒先去地里打農(nóng)藥,明天再去工地不遲嘛。
正是六月酷暑天,在家里躺著吹電扇都要流一身汗,密不透風(fēng)的稻禾地簡直就是巨大的蒸籠。興旺像烤熟的人肉包子一樣硬著頭皮打完二畝地后,發(fā)現(xiàn)藥瓶里沒藥了,抬頭看日頭高懸,離吃飯的時間還有會兒。興旺身上黏糊得難受,想著回左大海家再拿瓶農(nóng)藥,緊著上午把農(nóng)藥打完,下午回去洗個澡歇歇。悶聲回去時,發(fā)現(xiàn)左大海半邊院門虛掩著,興旺以為“狐貍精”又去別人家打牌去了。也沒像往常一樣先咳嗽幾下打個響聲,就悶聲憋火地走到庫房門口,準備推門拿農(nóng)藥。手剛觸到門把手,忽聽到庫房隔壁的洗澡間有嘩嘩流水聲,興旺第一反應(yīng)是左大海哪個混小子忘關(guān)水龍頭了?暗罵了一句后,興旺小跑幾步一腳踢開洗澡間屋門,沒想到師娘正在里面沖澡。興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咋回事,就聽得另一半院門哐當當被車撞開,左大海領(lǐng)著工地上的人提前回來了。進來的人都嚷日頭毒,快泡茶燒水搓麻將……
興旺又不是故意的!
誰叫你一個老婦女洗澡不拴門呢?
你們欺負一個孤兒,你們良心就過得去……
左大海想不到的是,本來是自己吃了虧,看熱鬧的人,除了他舅公外,哪個都不幫他說話。其實,左大海也不想那樣鬧。左大海知道興旺就算有那賊心也沒那賊膽。但誰叫他運氣不好,被那么多人撞見呢?左大海在這一片也算有臉面的人,他要不打一頓鬧一鬧,以后怎么混?
左大海一幫人吆五喝六地走了后,興旺哭啼著回到自個那三間瓦屋里不吃不喝悶了一天一夜。阿婆幾乎敲碎了門窗,興旺就是悶著不出聲。第二天,惶惶無助的阿婆和桃子商量叫人砸門時,卻聽到門吱呀響了一聲,胡須拉碴,一臉憔悴的興旺晃搖著走了出來。陸阿婆瞅著興旺眼里一熱,跌撞幾步攆到興旺身邊,舉起拐棍朝興旺腿上就是一下,你個作孽的小孬貨,嚇死阿婆了!興旺表情木木的,桃子和邊上的婦女都嘆沉沉的氣。
4
一夜之間,興旺調(diào)戲師娘的事,像雙溪河里的魚兒一樣游向了四面八方。學(xué)手藝的事算泡湯了,也沒人敢再帶興旺學(xué)手藝。興旺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建房工地上,每回都有人拿興旺打趣。興旺先是依著阿婆的叮囑,逢人說就黑臉不搭理,逼急了就跳起來吐著唾沫罵,有幾回甚至和幾個年輕的瓦匠撕扯起來。到最后,禁不住大伙都拿他取樂,興旺也就無所謂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別人瞎扯興旺也跟著瞎扯,大伙樂他咧嘴裝作樂。
這一切陸阿婆都看在眼里。初一十五去水府廟禮佛,碰見別人嚼興旺舌根,阿婆也忘了佛家不與人爭辯的規(guī)矩,總要停下來,哆哆嗦嗦地為興旺辯幾句。但誰在乎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呢?轉(zhuǎn)個背,舌根還是照樣嚼。興旺還像從前那樣,沒事就到阿婆家?guī)桶⑵排哪朊讚?dān)水,幫阿婆做些體力活。只是不像在人群里嘻哈熱鬧,興旺一到阿婆這里就變得沉默寡言了。陸阿婆瞅在眼里,心就突突冒酸水。陸阿婆原本思謀著,興旺苦熬幾年學(xué)成手藝,再托桃子幫忙打探說和,將來娶個媳婦過日子,應(yīng)該不是難事。那樣阿婆也就功德圓滿,徹底放心了??烧l能想到!好長一段時間,阿婆食不甘睡不下地揪心著興旺。阿婆知道小孬貨秉性不壞,就是沒人幫襯,沒爹娘管教,就是懶了些傻了些,不知道為自個謀劃。阿婆這些年孤家寡人的,要不是小孬貨幫襯……人可不能沒良心喲!
那天早上,又是一夜未眠的阿婆對著堂屋的觀音菩薩許了個重重的愿,阿婆求大慈大悲的菩薩顯靈,護佑阿婆幫小孬貨說房媳婦。阿婆對菩薩說,有個女人晚上給小孬貨捂捂腳,說說話,小孬貨心里的苦就能慢慢融消了哦。可這幾年,村里的姑娘們都像春天的燕子,都一股腦兒飛進城市打工去了,只有到臘月過年邊才飛回來待幾天。飛回來那幾天都是眼睛看著天,日夜記掛著城里。僅有幾個在家的,早就被遠近的殷實戶瞄上了。最煩人的是,附近的人,哪個不知興旺根底?陸阿婆每每剛起開話頭,聽眾們個個像搖撥浪鼓一樣搖頭擺手,不讓阿婆說了,哪個都不愿把閨女“往火坑里推”。初一十五上水府廟祈佛,陸阿婆也顧不得佛規(guī),碰見熟人就湊頭迎上去。平常日子,村里哪里有婆娘扎堆,陸阿婆就踮著小腳豎起耳朵湊過去。陸阿婆托婆娘們留個心眼,幫小孬貨物色物色。阿婆說,阿彌陀佛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護佑,哪怕給小孬貨物色個二婚寡居的,也算積了天大的功德哩。
徐老爹的婆娘回江南娘家時真物色到一位。女方叫杏子,比興旺大五歲,人精明利索,瞅著照片,長得也還標致。只是命運不濟,男人半年前遇上車禍去世,丟下了一雙剛走穩(wěn)路的一對雙胞胎小兒女。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護佑,那可真是天定的緣分咯!阿婆樂得前仰后合,無牙嘴里的口水濕了半胸。徐老爹婆娘笑著說,這老婆子真吃錯藥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孬貨是她親孫子呢。就算親奶奶,也沒這樣操心的!邊上的婦女們嘰嘰喳喳。笑夠了,徐老爹的婆娘正色說,娘家人說過幾天過來看看哩。陸阿婆又開始如著火般急,這可怎好這可怎辦,小孬貨家徒四壁女方來了準準看不上的!
老婆子,莫急出病來。散了時,嘮嗑的婆娘們不約而同拍胸脯,阿婆阿婆,不用您說,小孬貨幫過我們,我們也都要幫他的。
隔日,雞窩里的雞才剛打鳴兒,合謀了一夜的阿婆又踮著小腳披星戴月地去了雙溪街,阿婆急著要給興旺買幾身新衣服裝點門面。碰巧,回家相親的油漆匠錢大寶特意遲走了兩天,把興旺那三間舊瓦房里里外外都滾上了雪白的涂料。村里的木匠汪讓興旺把他剛打好的一套還沒上漆的組合櫥搬回了家。婦女主任桃子正月里新結(jié)婚的兒子媳婦都進城打工去了,桃子叫興旺把他兒子新房里的彩電冰箱沙發(fā)統(tǒng)統(tǒng)搬了回去……半月后,杏子爹挑著竹籮扮成收雞蛋的小販進村暗訪。杏子爹不知道,自個前腳剛踏進村,就被村口老槐樹下瞇眼曬太陽的陸阿婆瞄上了。陸阿婆活了一輩子,遠近收雞蛋的小販哪個不識?江南口音的杏子爹剛吆喝三五聲,阿婆心就篤定了。阿婆悄悄招呼身邊玩耍的小孩兒,快快快,快通知小孬貨準備。
裝模作樣的收了幾家雞蛋后,杏子爹和裝作賣雞蛋的婆娘們搭訕討水喝,喝著喝著話題自然就牽扯到興旺身上。婆娘們自然都眾口一詞夸贊興旺,有的說他本分忠厚,有的說他相貌堂堂,有的夸他善良勤勞,有的說他腦子靈光。婆娘們都把興旺吹成了一枝花,還是一枝炙手可熱的鮮花。聊得正歡時,刮了胡須理了發(fā),穿戴得干干凈凈的興旺“剛巧”騎著錢大寶的新摩托車從大伙眼前一沖而過,引得杏子爹朝摩托留下的那團黑尾氣不住回頭。婆娘們互使眼色再接再厲,多好的一個娃,就是可惜了自小沒爹沒娘管,要不……唉!目送笑瞇瞇的“小販”變成小黑點消失,被夕陽染得一身火紅的“總導(dǎo)演”陸阿婆才哆嗦著站起來,阿婆望著火紅的村道舒了一口氣,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護佑,小孬貨婚事算成了哦。陸阿婆在老槐樹下像尊泥菩薩一樣默坐了半月,就為了等今天。
沒幾天,江南那邊就傳來了消息,娘家人非常滿意。巧舌如簧的桃子領(lǐng)著興旺和杏子在江南大酒店見面后,有些木訥的興旺反而讓杏子倍覺歡喜,大婚那天,村里守在家的男女扶老攜幼,紛紛攆來幫忙。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穿了西裝吹了頭型的興旺竟然也器宇軒昂,乍一看還有點電影明星的風(fēng)采。人逢喜事精神爽。村里好久沒辦過這樣熱鬧的流水席了,盡管這酒席錢都是徐老爹和陸阿婆挨家挨戶收的份子錢。大伙都為興旺高興,也都覺得興旺能有今天都有自己的一份善心在里面。用阿婆的話說,都是“修了功德的哩?!贝蠡雉[完了新郎逗新娘,逗完了新娘又逗新娘子帶來的那雙一個模樣的小兒女……陸阿婆和徐老爹代表興旺家長坐在上席,興旺小夫妻給阿婆鞠躬敬酒時,阿婆心里那個樂啊,深陷的兩個癟腮里都笑出了花兒來。
雙溪風(fēng)俗,新婚第三天,丈母娘要到女兒家回門,新娘要跟母親回家住幾天,再由新郎把新媳婦接回。誰也不想,杏子前腳剛出村,婦女主任桃子家就霹靂咔嚓鬧開了。原來桃子進城打工的兒媳懷了孕,沒提前打聲招呼就回來了。桃子兒媳回來瞅著空蕩蕩的房間就摔了杯子,跟她婆婆撕破了臉。平時風(fēng)火潑辣巧舌如簧的桃子此刻像一個偷了東西被抓住的賊,低頭蹲在院落里,任由兒媳一聲高過一聲的罵,頭都不敢抬。屁大點的村子,不一會就傳到正躺在席夢思床上看電視的興旺耳里。興旺六神無主,急忙跑去阿婆家問。陸阿婆能咋辦?阿婆急得圍著堂屋一個勁地轉(zhuǎn)圈,阿彌陀佛這可怎辦這可真好?阿彌陀佛我的桃子我的及時雨要遭殃咯。轉(zhuǎn)了好半天后,陸阿婆才想起來叮囑興旺,小孬貨,趕緊的,把人家東西送回去啊。興旺剛跑出院門,陸阿婆又叫住興旺,酒肉糕糖還剩沒?興旺點頭。陸阿婆催促說,趕緊每樣備個雙份,我先去桃子家勸勸。真是造孽哦!
陸阿婆風(fēng)急火燎地攆到半道,混沌的腦殼里忽然打了道閃電,小孬貨帶的禮物肯定不夠。桃子的兒媳她見過,精脆脆地,一看就是個見過世面的厲害角兒。又在原地打了半天轉(zhuǎn)后,陸阿婆又風(fēng)急火燎地折了回去,抖抖索索的從箱底拿出養(yǎng)女翠芬去年從杭州寄過來的那床蠶絲被。去年桃子從郵局取回時,桃子打開包裝,陸阿婆抓起來看了半天摸了半天后,又叫桃子原封不動包了起來。阿婆覺得那床被子太好了,阿婆舍不得蓋。陸阿婆那時心里就謀算著,將來就披蓋這床被面上路,可現(xiàn)在!陸阿婆摸了摸被面,嘆息了一聲急匆匆出了門。等阿婆氣吁吁攆到桃子家時,興旺和幾個幫忙的人正往桃子院里抬沙發(fā)。桃子兒媳婦雙手叉腰像女將軍一樣橫擋在房門口,橫眉冷對千夫指,死活不讓興旺將東西搬回她房間。陸阿婆拍拍胸口喘口氣,擠出一臉笑迎著氣呼呼的小媳婦走過去,阿彌陀佛,小媳婦積了大功德,天上的觀世音菩薩都看在眼里哩。小媳婦不理天上的觀世音菩薩,更不理會一臉媚笑白發(fā)蒼蒼的阿婆,反而人來瘋般一浪接一浪地蹦跶起來,桃子你個老婊子,憑什么把我陪嫁的東西給別人用?你問過我了嗎誰給你的權(quán)利你這叫犯罪你知道不?死桃子你個老不死的家里家外都念不清你給老娘滾你跟那個孤種過去吧!桃子羞得恨不能找條地縫兒鉆進去。陸阿婆一把強拉住小媳婦的手,哆哆嗦嗦地將那床蠶絲被的禮盒繩摁在小媳婦手上,開始陪著笑臉說好話,陸阿婆大概一輩子都沒說過這么多好話吧?邊上看熱鬧的婆娘們也都看不下去了,都嚷嚷小媳婦有點過分了。好不容易的,大伙才按住了疲憊不堪的小媳婦。興旺剛把筋疲力竭的阿婆攙扶到家,無意間見木匠汪紅著臉搓著手兒,站在阿婆門口來回地晃,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興旺趕緊跑過去遞煙,原來木匠汪借給興旺的那套新家具是別人定做的,還沒上漆,交貨的日子眼瞅著要到了。
隔日清晨,陸阿婆領(lǐng)著興旺提著備好的禮品去了木匠汪家,阿婆又說了許多阿彌陀佛功德無量的話,千恩萬謝地送還了木匠汪的家具。如此一來,興旺原來擠得滿滿的豪華婚房里,除了阿婆送的一張席夢思新床,幾床杏子陪嫁過來的紅被褥,一下子又變成空蕩蕩的。杏子回門回來那天,一下子癱跌在地上,好一頓驚天動地地鬧,嚇得懷里兩娃娃比賽似地哭。左鄰右舍紛紛跑過來,七嘴八舌地勸:好好過日子么,瞧,把兩娃嚇的!
得了吧!興旺一個純小伙還配不上你一個二婚的。
你讓她跑,我就不信了,她一個帶兩拖油瓶的老娘們還能找到比你強的!
陸阿婆聞訊后,匆匆滅了灶膛火,上氣不接下氣地攆過來哄,小媳婦聽阿婆勸,小孬貨有的是力氣以后日子好著呢!
小孬貨?誰是小孬貨?你叫誰小孬貨!
你們誰再叫小孬貨,姑奶奶就跟誰急!
5
杏子第一個急的對象是徐老爹。徐老爹兩兒媳婦都是針尖對麥芒、眼里不容沙的精明主兒,徐老爹老兩口夾在倆兒媳中間,像鉆進了風(fēng)箱里的兩只老鼠,里外不是人,兩頭都受氣。終于,在兩兒媳再一次指桑罵槐“世界大戰(zhàn)”后,徐老爹忍無可忍,壓抑多年的脾氣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徐老爹一蹦三尺高地和兩兒媳婦“激戰(zhàn)”一番后,雞啄米一樣手戳著門檻上耷拉腦袋的兩個兒子,老子不和你們過了,你們愛咋地咋地!
徐老爹要請泥瓦匠蓋間偏房,老兩口單過。夜里一合計:還缺個下力的幫手。那會兒正是最忙的雙搶時節(jié),村里年輕人幾乎全進城打工去了,守在村里還能動彈的人,都在地里不分日夜地忙。找誰呢?小孬貨么!多做點糖燒肉,一叫一個準兒。他老婆娘想都沒想就說出了口。
徐老爹趿拉著拖鞋連夜跑興旺門外喊,小孬貨,明兒幫我做幾天小工啰。床上的興旺張嘴剛要答應(yīng),懷里的杏子一把死死地捂住興旺半邊臉。杏子扭頭沖門外回說,那個誰誰誰,你找小孬貨跑我門口家吼么?
老子找小孬貨又不找你!徐老爹這會兒已經(jīng)找回了年輕時的影子,逮什么對什么。
沒空!
你你你,你們!忘恩負義的家伙!
小孬貨你也不想想我這些年對你咋樣沒有我你能有今天!不說別的光糖燒肉你在我家就就吃了多少回!
我呸!還想當年!杏子終于忍不住了,像只母狼一樣跳下床呼喇一把頂開窗戶,想當年我當家的也沒少幫你白干活!回完,杏子也不管院外一蹦三尺高的徐老爹,嘭地一聲關(guān)上窗戶,拉滅了燈。
整天忙著“內(nèi)戰(zhàn)”的徐老爹不知道,興旺已經(jīng)在雙溪街的木料加工廠干兩月了。興旺沒技術(shù),只能負責(zé)裝車卸貨干力氣活,早出晚歸的,一天八十元工資,中午吃一頓廠里的小食堂。杏子呢,在家種地帶孩子,得空就去雙溪街新開的編竹廠領(lǐng)回些竹篾條,編些竹筐竹籃竹籮貼補家用,編成換了現(xiàn)錢,杏子就去雙溪街割點豬肉,買點生腐,買袋紅糖,順便跟鋪主人討口水歇會腳。有熟人瞅著杏子腳邊竹籃好奇,小媳婦,這不年不節(jié)的,你又買糖又買肉,家里來客啦?
瞧您說的,非得來客才買糖買肉么?杏子頓頓又說,我當家的喜歡吃糖燒肉哩!
曉得曉得,興旺那娃娶了個會疼人的好媳婦兒!
興旺那娃還真有福氣!
興旺結(jié)婚后也真就變了一個人。結(jié)婚前叫三十遍也起不了床,現(xiàn)在是雞鳴三遍即起,都不用杏子叫,就像定好發(fā)條的鬧鐘。下了床就放雞喂豬掃院子,哄兩娃穿衣服,馬不停蹄地騎自行車上班。下班回家天已經(jīng)擦黑了,興旺進門也不歇口氣,駕好自行車后就拿起鋤頭鐵鍬,腳步生風(fēng)地跑去地里干農(nóng)活兒,直到星月滿空,才像歸欄的牛一樣慢慢踱回家。上班后,興旺每日廠、家、地來回轉(zhuǎn),忙得像個不停轉(zhuǎn)的陀螺,就沒空去阿婆家了。偶爾,晚上睡床上時忽想起阿婆來,興旺就會感慨一番,說阿婆孤家寡人的,叫杏子抽空去看看。杏子呢,就揪興旺的耳朵罵,你個蠢蛋,人家杭州城的閨女多有錢,不知雇個保姆呀?
你這保姆還當上癮了,老太婆一個月給你多錢?
轉(zhuǎn)眼就是半年。興旺家由原來的清鍋冷灶,變成了笑語喧嘩雞鴨滿院,日月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有些興旺的意思了。阿婆呢,倒沒怎么顯老,還是往日那模樣?;蛟S人老到一定年歲,連蒼老都不愛眷顧了吧!這天上午,陸阿婆提院里井水時,腳下打滑摔了一跤。阿婆躺在濕漉漉的泥地里掙扎半天,愣是沒爬起來。那會兒正是秋忙,鄰舍們個個風(fēng)急火燎地在地里忙,誰也不知阿婆摔倒了。幸虧桃子開會路過,又湊巧撞見了。桃子急慌著喊人叫車的將陸阿婆送進雙溪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拍完片子說是小腿骨折。桃子是直腸子婆娘,汗流浹背安頓好阿婆,轉(zhuǎn)過臉拿出手機,撥通了杭州城里翠芬的電話。桃子在電話里將翠芬夫妻一頓開天辟地地臭罵,臊得翠芬夫妻倆連夜開車趕了回來。翠芬下車已是清晨,醫(yī)院門口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擺起了早點攤子。桃子端著搪瓷缸,準備給阿婆打點稀飯。兩人陡一見面那會兒,桃子掐指算了一下,翠芬夫妻倆該有三年多沒回家了。桃子也不知咋地了,心里的怒火像潑了汽油一樣呼喇一下子就躥了上來。桃子摔了搪瓷缸就戳著翠芬鼻子罵,你們這一對狗男女光知道自個快活光寄錢有毛用!阿婆一個老太太吃素念佛能使你們多錢?還不都一分不少的給你們存著。阿婆這回要是就這么走了你們良心上能安你們能堵住天下人的嘴!桃子越罵越氣,要不是幾個買早點的陪床家屬拉拽住了,差一點就薅了翠芬那一頭金黃的波浪卷發(fā)。翠芬呢,剛拉開車門,高跟鞋還沒挨著醫(yī)院里的地,尖銳的哭聲就濺出五六里地遠,搞得圍過來的人還以為哪家閨女回來奔喪?杭州男人下車后,默默跟在翠芬屁股后面,低頭使勁看地。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不曉得嗎?
早干嘛去了!查房時,戴眼鏡的年輕醫(yī)生也沒好臉色,沖翠芬夫妻倆直瞪眼。陸阿婆接上骨打了石膏后,翠芬夫妻倆端屎接尿,低眉順眼地在醫(yī)院伺候了一個星期,年輕醫(yī)生的臉色才緩和點。醫(yī)生說,問題不大了,阿婆可以接回家靜養(yǎng)了。意外的是,娘倆卻鬧開了。翠芬這一回死活要接阿婆去杭州城享福。翠芬第一天來就和值班的護士們訴苦,不是我不接老娘去杭州,你們不曉得我老娘死犟死犟的非要窩在土窩里我有什么辦法!翠芬踩著蹬蹬響的高跟鞋向來探視的桃子抱怨,店關(guān)門這多天得損失多少錢?老公單位又催他上班了孩子的婚房正裝修沒人盯著——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陸阿婆卻像局外人一樣,面無表情地閉眼念經(jīng),任翠芬如何勸說,就是不松口。逼急了,頂多就回一句話,老太婆哪也不去,倦鳥歸林,落葉歸根。桃子來了,陸阿婆才抹淚偷偷對桃子說了不去的理由,端別人的碗受別人的管。我年輕時都沒去杭州,現(xiàn)在老了就更不去了!我在家里還能四處跑跑轉(zhuǎn)轉(zhuǎn),真要到了杭州城,我一個老婆子誰也不識,他們講的話我又不懂,一個人整天悶在屋里,只怕活不到年哩!又僵了兩天后,杭州女婿黑著臉,坐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阿婆躺在病床上閉眼念佛,翠芳蹲在過道里抹淚。桃子給出了個主意,要不,翠芬你倆先回杭州吧。阿婆這邊先托人看護,等阿婆痊愈了再說!折中的辦法,娘倆都認可??烧艺l看護呢?翠芬脧了一眼桃子,給桃子作揖,桃姐姐我的好大姐,你給我?guī)兔φ疹檸讉€月吧?我一定多付你工錢的。桃子嘆口氣,無奈地掰著手指說,翠芬我知道你難可我比你更難!一不說我兼著瑣事比蒼蠅還多的婦女主任,二不說我像使喚丫頭一樣照顧沒滿月的孫子還種著六七畝田地。單說我家那小妖精兒,你覺得她能不讓我照顧她而去照顧阿婆?桃子媳婦的事兒翠芬這幾天也耳聞過,心想能治住桃子,確實不是一般的人物!可除了桃子還有誰呢?阿婆又無親無戚的,沒個貼心人照顧,翠芬也不放心。兩人蹲在醫(yī)院走廊里,將莊里人從頭到尾估了個遍。到最后,倆人一對眼珠兒一拍手同時跳了起來:小孬貨么!桃子格外感慨地說,阿婆對小孬貨那么好!
6
他姑,那哪行呢!興旺上班去了,杏子在豬圈,正抓著棍兒攪豬食。
弟妹算我求你了給姐幫幫忙吧。翠芬急得給杏子作揖。
他姑不是我不幫忙,別說阿婆了,就算村里其他老人有個頭疼腦熱的,能幫的忙我們肯定要幫。又攪了幾下豬食后,杏子直起身接著說,可是他姑,話又說回來了。老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哩,一百多天三四個月,端屎接尿喂吃喂喝,哪會兒能離了人伺候?說完,杏子拍拍手上的米糠指著院子說,他姑你看看我這個窮家,我當家的每天上班,我又要帶娃又要種地,還得擠摳出空兒來編竹籮貼補家用,我們真沒得時間的。
旁邊一直不言語的桃子忽然插話,他媳婦兒不白照看的,付工資一月二千塊,比你種地編竹籮要強得多吧?
杏子聞言肩膀聳了一下,又拍拍手上的糠,跺跺腳,回過頭盯著桃子眼睛,不緊不慢地回說,桃嬸,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阿婆年紀大了萬一有個閃失,誰受得了?
不怪你我們不怪你!翠芬和杭州男人異口同聲地同時搖手。
真不行!杏子還是不愿,急走幾步到院門口,抓起院角里鋤頭就要出門。
三千。翠芬一把拽住杏子胳膊,臉色通紅,眼睛瞪得圓圓的。
真不是錢的事!杏子眼睛里突然打了下閃電,抬起的腳步又放下了。
翠芬急得要哭了,回頭一個勁向桃子使眼色。桃子正要開口幫襯,卻見杭州男人突然扔下手中煙,用腳死命地踩了幾踩煙蒂,回頭沖杏子伸出五個手指,用生硬的普通話一字一頓地說,五千行不行?給個痛快話。不行的話我們也不耽誤你時間了。說完,又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真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上,不然,我真不愿惹這攤事。杏子低下頭,聲音一下子軟了。
當天下午,急吼吼的翠芬夫妻開車將阿婆接回村,杭州男人也沒讓車歇火,抬下阿婆后就鉆進車里抽煙等翠芬,翠芬交待了杏子幾句后,又淚眼婆娑地回屋和阿婆和杏子叮囑起來,車里的杭州男人一個勁摁喇叭,翠芬淚眼婆娑地跑出來,又淚眼婆娑地一頭鉆進轎車一溜煙兒地回杭州去了。陸阿婆當天就由著興旺夫妻接手照顧。白天,杏子做完家務(wù),就抱著兒女拖捆篾條來阿婆家生火做飯,幫阿婆洗刷。阿婆醒了,杏子就編著竹籃陪阿婆聊會閑天兒。待陸阿婆迷迷糊糊困睡了,杏子趁隙拖拽著一雙哭啼的小兒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攆到自個地里忙搶一會兒。
沒幾天,流言碎語像三月的柳絮一樣在村里飄開了。婆娘們?nèi)宄啥训?,都戳著興旺一家的背影兒指指點點。說興旺那小狗日的真敢開天口,要阿婆那么多票子!說杏子那小狐貍精真精明,里里外外兩不誤!
陸阿婆腿骨雖打了石膏動彈不得,人卻一點也不糊涂。除了動不了必須要人伺候的事外,其余的,能自己來,就盡量自己來,能不叫喚人,就盡量不叫喚人,阿婆這一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開始那幾天瞄著杏子心焦著田地,陸阿婆就忍痛裝睡。幾天后,阿婆也懶得再裝了,杏子一來就索性叫杏子去地里忙去,自己反而幫她看護亂爬亂撞的兩個娃娃。晚上,興旺下班回來了,杏子就拖著孩子攆回自個家,換興旺來照看阿婆。
興旺在阿婆床腳鋪了捆竹簾,搭了個臨時地鋪。早上起來再把竹簾收起來。興旺干了一天重活,身子一沾竹簾床就打起震天響的呼嚕。陸阿婆年紀大了,覺本來就少,撓個癢側(cè)下身,打石膏的腿就鉆心痛,又被興旺的呼嚕聲煩著,夜夜都睡不好覺。幾乎每個晚上,阿婆都是瞇一會兒醒一會兒,醒一會兒又瞇一會兒,前程后事像炒鍋里的蠶豆一樣在腦殼里啦啦嘎嘎胡亂蹦跳。興旺夜里來換班,阿婆瞅著興旺胡須拉碴,又黑又瘦,阿婆心里就疼。陸阿婆一疼起興旺就埋怨自個——小孬貨白天要干重活,晚上還要照看自個這無用的廢人,不瘦才怪哩!疼著疼著,阿婆就會祈求觀世音菩薩讓自個快點好起來。阿婆暗暗對菩薩許愿,等自個好了,無論如何得給小孬貨多做幾回糖燒肉,好好補補身子。有時腿疼得實在難受了,阿婆又暗暗祈求觀世音菩薩顯靈,干脆讓自己睡過去算了。真要睡過去了,好歹在自個住了一輩子的窩里,好歹身邊有個送終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