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伯達

揚州曲藝，有評話、彈詞、清曲三大曲種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這是一份值得珍視的文化財富，也是中國曲藝的一份榮耀。

任何一門舞臺藝術(shù)樣式的誕生、發(fā)展、繁榮，都有它特殊的歷史淵源，揚州曲藝的興盛，則是緣于清朝康乾時期揚州經(jīng)濟富甲天下的優(yōu)越條件。而展現(xiàn)揚州曲藝獨特魅力的舞臺，叫書場。

憶專營書場 群雄逐鹿 大師輩出

從康乾盛世至晚清再到民國時期，即使是名滿東南、叱咤書壇的曲藝名家，如果書場老板不跟你簽約，如果廣大書迷不買你的票，你照樣生存無計，一貧如洗。文化市場優(yōu)勝劣汰的競爭法則，迫使揚州評話、彈詞以及后來的清曲藝人潛心于藝術(shù)的修煉與精進。因為，唯有你比別人技高一籌，出新出奇，才能贏得一份書客的追捧，爭得市場的名額，獲得一份生存的良機。

揚州曲藝的專營書場，在清朝康熙年間逐漸興起。李斗的《揚州畫舫錄》有簡略記述：“……四面團坐，中設書臺，門懸書招，上三字橫寫為評話人姓名，下四字直寫，曰開場書詞。屋主（老板）與評話（藝人）單雙日相替斂錢，錢至一千者為名工（當紅藝人），各門街巷皆有之?！毕襁@類專門經(jīng)營書場的老板，當年的揚州街巷隨處可見，外地的則拓展到興化、泰興、泰州、鹽城、鎮(zhèn)江、淮陰、儀征各地。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一份統(tǒng)計表顯示，自民國時期至60年代初，揚州曲藝演出場所近130家之多。照此推測，在清乾隆以后的繁盛時期，揚州曲藝專營書場不可勝數(shù)。

當年，揚州曲藝為什么會有如此紅火的市場？除了時代的諸種因素，藝人的表演功力以及獨創(chuàng)能力是關鍵因素。我們先說晚清名家、長篇揚州評話《施公案》創(chuàng)始者樊紫章。樊紫章少年貧苦，十六歲師從柏培章學說《水滸》，數(shù)年后登臺，很快書藝勝過師父。當年，藝人說書分日晚兩檔，白天和晚上說不同的書目，這樣可以吸引更多書客，拿到雙份收入。樊紫章《水滸》過關之后，一心想說李國賢的《萬年青》或者王健章的《彭公案》，均未如愿。突然一日，得到一部破舊不全的章回小說《施公案》，夜來無事，秉燭細讀，卻是怎么也讀不下去。他從小沒有機會讀書，有限的識字全靠悟性自學而得。但他必須能說兩部書，才能上得了晚檔，《施公案》當年在揚州還從未有人登臺說過全本，這個機會樊紫章不想失去。就這樣他一有空閑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啃，歷經(jīng)數(shù)月，終于能說七天《施公案》了。恰巧，高郵一位書場老板找到樊紫章，問他能不能說日晚兩場書，他硬著頭皮說能。樊紫章白天說《水滸》，晚上說《施公案》，為了省錢，夜宿寺廟，到了第七天凌晨兩三點鐘，一位書生模樣的清瘦僧人見樊先生一直站在走廊上徘徊不停，長噓短嘆，忍不住上前探問，聽后不禁朗聲大笑。原來，僧人秀才出身，飽讀文章，尤其歡喜《施公案》，久已爛熟于心，且特別酷愛揚州評話，這種善緣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樊紫章是說表神角，僧人是編書高手，這《施公案》一路說下去，日漸火爆，聽客如潮，樊紫章的《施公案》從此名聲大震。

如今，我們都習慣說戲比天大，藝比天大。其實，在當年，說書客、觀眾比天大，更為令人信服。一位藝人，即使有渾身的榮譽與光環(huán)，觀眾不買賬不進你的場子，你也會被淘汰。揚州有個傳統(tǒng)的曲藝書場熱地叫教場，在那里一家挨著一家的書場，白天和晚上門庭若市，熱鬧非凡。從晚清至民國，不分達官貴人平民百姓，無論文人書生販夫走卒，都聽先生說書，不分高低貴賤。為什么？因為當年的曲藝名家，人人身懷絕藝，才學過人。據(jù)說，民國時期，作家李涵秋便是著名揚州彈詞藝人張麗夫的鐵桿粉絲。只要張麗夫在書場登臺演唱，李涵秋就風雨無阻，每場必按時恭候于臺下。李涵秋曾經(jīng)這樣對朋友說過：如果張麗夫提筆寫文章，我一定洗墨擱筆，不敢與之爭勝。張麗夫授藝有句名言“寧在臺下勞累死，不教臺上不如人”。書場，是藝人最神圣的舞臺。書客增一個人，少一個人，一句贊賞的話，一句批評的話，都牽動著藝人的一顆心，因為觀眾才是評判他們藝術(shù)水平高低的真正權(quán)威?！芭_上不如人”，臺下就會沒有人，藝人的天也就塌了。在文化市場決定著曲藝演員興衰存亡的年代，他們傾盡心血，就是為了臺上比誰強。譬如揚州評話的典型故事“五虎”大戰(zhàn)康國華，便發(fā)生在教場這一塊狹小的天地內(nèi)。書壇五虎將，即說《八竅珠》的朱德春，說《西游記》的戴善章，說《綠牡丹》的郎照明，說《水滸》的王少堂，說《施公案》的樊紫章，聯(lián)手PK德高望重的說《三國》的名家前輩康國華。結(jié)果，教場一時人山人海，家家書場爆滿，雙方都成了贏家。

當年，揚州曲藝，高手林立，大師輩出，杰作迭現(xiàn)，譽滿東南。而事實上，回望當年，每一位曲藝大家的功成名就，都經(jīng)歷過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努力。晚清名家龔午亭在揚州同一個書場說《清風閘》，一年間說幾次，次次聽客滿座，其原因就在于龔午亭超人的求變求新的意識與付出。朱黃的《龔午亭傳》中說“故聞者終身傾倒而不厭”。民國年間著名藝人康又華在南京義順茶館說《三國》，七百多人的大場子，沒有擴音設備，康又華兩個多小時的書由頭說到尾，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聽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如此卓越的表演功力，在揚州曲藝的鼎盛時期，并不罕見。書客是天，書客的喜愛與迷戀，是藝人們一生為之上下求探的原動力。吳國良，是李國輝為創(chuàng)始者的李門《三國》“八駿”之一，他的父親開茶館兼營書場，吳國良自幼年起便有了耳濡目染的優(yōu)越條件，十六歲師從一代宗師李國輝，為其“關山門”徒弟。李國輝又領他去拜任（德成）門《三國》的大師級傳人藍玉春學藝，從而使得吳國良的中、后兩部《三國》，兼收并蓄，獨具特色，吳國良憑借超強的記憶力與悟性學成了《前三國》，這樣，能說全《三國》的吳國良歷經(jīng)數(shù)十年的磨礪與精進，終成一派。一部書，在一個書場內(nèi)不動身，他能說一年之久。當然，在20世紀40年代的戰(zhàn)亂時期，即使當紅藝人，頂級名家，也不可能有富足榮華的生活。1944年底，吳國良獨自赴海安的書場說年檔書，日場晚場，貧病交加，除夕萬家團聚之夜，死于異鄉(xiāng)書場旁的寓所。當年，以七十三歲告終的吳國良，心中依然只有書場，只有書客。

說碼頭 風雨寒暑 無悔春秋

惠兆龍，揚州評話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第三屆中國曲藝牡丹獎表演獎獲得者，國家一級演員，揚州評話王派《水滸》傳人，他是著名評話藝術(shù)家王少堂的關門弟子，后來又拜馬鳳章、張正卿學說《水滸》?；菡堈f張正卿是“單干藝人”，真正意義上靠“跑碼頭”養(yǎng)活自己的藝人。而惠兆龍跟著張正卿跑碼頭獨立演日場，是在興化的“百花書場”。說的是《盧俊義》十回中的內(nèi)容，自“段景柱盜馬”始連續(xù)說了半個月，每天有六七十名聽客，都說這個小先生說得蠻好。這一年，惠兆龍十八歲，進揚州市曲藝團已有三年?！段业穆贰肥腔菡埾壬?011年因病早逝后，弟子及有關方面為他編印的一部日記集，其中記錄了他從藝半個世紀的心路藝程。我們從惠先生日記中可以看出，20世紀60年代初，碼頭藝人的收入尚可養(yǎng)家糊口。老藝術(shù)家們在為人民大眾服務的書臺上奉獻終身的精神，令人感動不已。惠兆龍的師父馬鳳章，擅說《宋江》《石秀》《盧俊義》三個十回和《后水滸》，待在同一個書場，能連續(xù)說兩百多天，是各個大碼頭的響檔級名人。馬鳳章的碼頭話尤其精彩出色，模仿各種人物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

曲藝演員，無論輩分多高，書藝多好，都習慣于以碼頭為家，以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書客為親人，無論炎夏酷暑，寒冬冰雪，歲歲年年任飄泊，年年歲歲在異鄉(xiāng)。后來，惠兆龍帶徒時，曾經(jīng)跟弟子說過這樣的話：藝人的碼頭生活太苦，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孤單、寂寞、枯燥、無味?！背讼挛邕M書場有機會說話，剩余的時間，沒有一個人陪你說一句話。當然，這是惠先生對他初入門的徒弟的一種告誡：如果你過不了碼頭生活這一關，遲早是會堅持不下去的。堅守曲藝傳統(tǒng)，堅守碼頭演出，堅守在寂寞中禪悟精進，堅守在清貧中服務民眾，這是老一輩曲藝演員留給后來者最為寶貴的財富。1982年，三十七歲的惠兆龍以《陳毅拜客》獲全國曲藝匯演創(chuàng)作、表演一等獎，由此在中國曲藝界獲得“活陳毅”的美譽。但在現(xiàn)實中，他依然扎根在碼頭書場，東臺、鹽城、大豐、無錫、如皋、興化、上海、鎮(zhèn)江、淮安、高郵、寶應、江都、泰興、泰州、六合……，在惠兆龍《我的路》日記里，記滿了奔赴四面八方演出的書場和日期。他已經(jīng)是名揚全國的知名表演藝術(shù)家，但他同時也是與最普通的基層書客相互依存的樸實藝人。

1987年10月1日，惠兆龍赴海安演出他的現(xiàn)代書代表作《大鬧懷仁堂》?；菹壬鷿饷蓟⒀邸⑻焱ワ枬M、方面大耳，加之耗費大量心血學會了四川方言，他一登臺，一開口，書客立刻就能感受到“活陳毅”的神奇風采。這一天演出，五百多人的劇場，座無虛席，掌聲喝彩聲連綿起伏，經(jīng)久不息，作為一名書壇赤子，還有什么比此時此刻更幸福的時光呢。這一晚，惠先生激動不已，他寫下了一篇長長的日記，傾訴了深藏的內(nèi)心獨白。他說：海安的業(yè)務“不佳”，開支很大，“不得不趕做包場”。什么叫包場？應該是約定一些學校，說一個多小時的書，拿一點報酬。他說：“有一場是在雨里講的，學生都打著傘聽，竟無人走開?！被菹壬谑歉袆拥溃骸拔耶斎灰秒p倍的力氣，真是拼命干哪！”拼命干，還有另一層意思。先生說：我“在書壇奮斗了二十六個春秋，后十年經(jīng)過艱苦的拼搏，總算獲得一定的知名度?？山?jīng)濟并未翻身。至今一貧如洗，無分文存款，尚有少量欠債。我不去‘拼又有什么辦法呢？……”?；赝?972年6月，惠先生在日記里寫道：在鎮(zhèn)江文化宮劇場演出，“原定七天，延期三十二天，加三個日場，門票幾乎不夠賣，盛況空前”。到了1981年，碼頭演出形勢已經(jīng)急轉(zhuǎn)直下，惠先生在日記里寫道：“元旦，在東臺安豐鎮(zhèn)演出。劇場最多只有二百來人，業(yè)務更為清淡了。宿舍四面透風，水缸里的水幾乎凍實了。我堅持著，忍受著?！币晃辉u話知名藝人對于碼頭會場演出的執(zhí)著與堅守，不只是在平時，2月，惠兆龍先生是這樣記錄的：“4日（農(nóng)歷除夕），去高郵臨澤鎮(zhèn)文化站演出。車上乘客不多，都是趕回家過年的，只有我奔赴異鄉(xiāng)……”

書場，隨著年代的更替在不斷的萎縮，而唯一不變的，是藝術(shù)家們執(zhí)著于貼近生活、貼近民眾、貼近書迷的深厚情感。

1987年9月，惠兆龍赴京參加由中國曲協(xié)舉辦的評書評話座談會。他在日記里說，關于曲藝的未來發(fā)展，有兩派意見，一派認為要“走出書場，扔掉桌椅，占領大舞臺……”一派認為要“繼承傳統(tǒng)，堅守書場陣地……培養(yǎng)接班人?！被菡垐猿值氖呛笠环N觀念。

如今，揚州曲藝的書場依然存在，而且設施條件越來越好，書客一律免費進場。這是當今文化繁榮給百姓帶來的福祉。當然，我們也不會忘記惠兆龍日記中記載的，三十年前曲藝演出，“千人劇場，排隊搶票”的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