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穎易
摘要:同為美國亞裔文學的代表,湯亭亭和水村美苗的作品中都充滿了混雜性書寫的元素,湯亭亭的《女勇士》采用了雙重敘述者、現(xiàn)實與虛構,以及現(xiàn)在與過去交替等混雜性書寫手法,通過對根文化的再解釋來接納“美籍華人”這一身份。水村美苗則是在主動接納了根文化后,為抵抗西方的文化侵略而采用了雙語混雜式寫作,使得作品具有了不可譯性,并以此確立了民族身份。
關鍵詞:混雜性;根文化;身份認同;移民寫作
長久以來,以“大熔爐”(Melting pot)著稱的美國一直都在廣泛的接納大批移民,與此相應,美國文學也因多民族作家的參與展現(xiàn)出了一定的文化多樣性和異質性。同時,無論是美國的純文學還是大眾文學也都在反向推動著移民群體的融合和分化,正如學者沃納·索勒斯所說,“文學、印刷文化、特別是報紙和雜志,對于現(xiàn)代種族群體的形成和認同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報紙指引方向,讓讀者‘民族化和‘種族化;報紙創(chuàng)造了民族的統(tǒng)一、同時也促成了種族間的區(qū)別。”①以亞裔文學為例,移民作家創(chuàng)作的東方人群體往往被“亞洲人”這一統(tǒng)一性指稱籠罩,面臨國籍與身份的困惑。關于這一問題,湯亭亭和水村美苗分別在作品《女勇士》和《從左至右:私小說》中進行了探討,并展現(xiàn)了不同的憂思。
一、《女勇士》中的混雜性
在《女勇士》中,湯亭亭根據(jù)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構建了家庭內和家庭外這兩個空間。在家庭內,母親成為了絕對的主導,這個空間的故事主要包括母親講述的在華親戚、自身經(jīng)歷以及“我”幼年時的成長故事,湯亭亭將這些內容與中國古代口耳相傳的神話傳說及一系列臆想進行融合,就種族歧視、身份認同等尖銳問題進行探討,這兩種空間內的故事又呈現(xiàn)出三種不同的混雜性敘述模式。
具體而言,第一篇《無名女子》呈現(xiàn)的是雙重敘述者共同構建一個故事。整個故事混雜了這幾部分:母親的講述、“我”的臆想、“我”的評論以及“我”由姑姑的故事聯(lián)想到自身的經(jīng)歷而展開的敘述,湯亭亭通過對故事的再構建和再解釋實現(xiàn)了自我對家鄉(xiāng)留守女性的觀照,當移民二代的“我”從西方教育中獲取了認可,確立了自尊后,當“我”在反思在華人社群的童年生活經(jīng)歷時,姑姑的故事使“我”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感,即被東方傳統(tǒng)且保守的教禮信條束縛的苦悶。因此,湯亭亭安排處于現(xiàn)代時空中的“我”站在西方女性的角度進行反思,表現(xiàn)了與華人傳統(tǒng)思維模式的分裂,通過臆想來探索事件背后的種種可能,為以“我”和姑姑為代表的弱勢的女性群體賦予一種新的命運。母親的敘述和“我”的增補性敘述混合,達到了時空交錯,東西碰撞的效果。
小說《白虎山學道》則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和虛構混雜的敘述模式。湯亭亭在小說開頭指出,受傳說、小時候看的電影以及花木蘭的故事影響,“我”將花木蘭和岳飛的故事進行了融合,構筑了一個以“我”為主角的英雄故事。現(xiàn)實中的“我”因華人的的落后觀念而飽受折磨,學業(yè)上的成績也無法使“我”獲得認可,在被迫融入西方社會后,卻又遭遇了白人的種族歧視,因此開始渴望在臆想中模仿花木蘭和岳飛,替父從軍,展現(xiàn)價值,鏟除一切不平等?!拔摇币赃@兩個經(jīng)典歷史人物為原點,一方面試圖倒退回東方文化中,尋找庇護和與西方的對立,一方面又因東方文化的片段式輸入而誕生出微弱的民族歸屬感。小說中帶有奇幻和荒誕色彩的臆想則完美彌合了“我”的現(xiàn)實處境,通過這種現(xiàn)實與虛構的混雜,湯亭亭描摹了美籍華人女性在東西兩個社會中無處安身,煢煢孑立的精神狀況。
最后,小說《西宮門外》和《羌笛野曲》呈現(xiàn)的則是現(xiàn)在與過去的混雜?!段鲗m門外》講述了被拋棄的小姨來美國尋夫的故事,清代末年時,分別有西太后慈禧和東太后慈安兩位太后,也有民間傳說認為皇后住在東宮,妃子則住在西宮,《羌笛野曲》則回憶了“我”年少時面對西方人不敢大聲說話的掙扎心理,這一題目也指代了蔡琰被擄至匈奴后語言不通,無法發(fā)聲的故事。這兩篇小說的標題都呈現(xiàn)了抽象式和詩意化的傾向,湯亭亭將當代華人的遭遇與歷史傳說聯(lián)系了起來,卻沒有做深入闡釋。無論是女子尋夫還是孩童自閉,都不是只發(fā)生在華人群體中的特定事件,但這種現(xiàn)在與過去的混雜卻使得今日和昨日之間產生了映照,此類事件也變成了有跡可循的、帶有歷史脈絡的繼承。因此這種帶有強烈主觀偏好的聯(lián)系可以看作是湯亭亭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芻和再解釋,是基于對華人群體的臆想而誕生的。
二、《私小說》中的混雜性
《私小說》是水村美苗對自己在西方社會的生活經(jīng)歷的一次披露,盡管帶有虛構色彩,但小說中作為移民一代的“我”的心理境況仍具有研究價值。值得注意的是,《私小說》采用了日語和英語兩種語言,從左至右進行書寫,是一部雙語小說。這種書寫方式打破了日本文壇的既定寫作模式,其寫作語言的混雜性背后也一定的深意。
具體而言,《私小說》中在涉及以下部分時使用了英語:記錄日記;一閃而過的念頭;腦海中響起的英文歌謠;西方社會所特有的事物;與奈苗的通話;以及口語式表達。這種混雜性書寫一方面有助于還原作者的生活經(jīng)歷,作者以“私小說”為書名,旨在強調內容的私密性、生活化、個人化,而諸如‘unplug(把電話線拔掉了)、‘Big Mac(巨無霸)之類簡潔地道的表達無疑為“我”的海外生活經(jīng)歷增添了可信度。
另一方面,關于小說中的英文運用,水村美苗在另一本著作《語言在英語時代的衰落》(The Fall of Language in the Age of English)中也做了相關論述。在網(wǎng)絡的助推下,在諾貝爾文學獎等重量級獎項的支撐下,英語正逐漸占據(jù)語言世界的主導地位,以民族語言寫作的作品如果不被翻譯成英文就無法在西方社會傳播,而那些在語言上和主題上具有翻譯難度的作品則被排除在外,長此以往,這些民族語言將會逐漸消失在大眾視野內。對此,水村美苗在書中提出了不對稱關系(Asymmetrical Relationship)這個概念,即日本文壇正同時處于全球性時代(Universal Time)(西化)和特定時代(Particular Time)(民族化),如今,西方的作品在日本被成功譯介,而日本的民族文學在西方卻并沒有被大范圍接受,因此,以水村美苗為代表的文人們開始思考起了“民族語言”和“民族文學”這兩個概念,并培養(yǎng)了文化自覺。
為此,水村美苗在《私小說》中采用了雙語混合的寫作方式,意圖遏制這種基于翻譯行為的文化霸權。小說中在電話交談等口語化的段落采用英文書寫,在敘述主要情節(jié),進行思辨,暢談文學作品時則采用了日文,進行嚴肅書寫。這兩種語言的區(qū)分式應用折射出了作者的個人選擇,即認為英文等同于快餐文化,而日語作為古老的民族語言則可以承載哀思,《私小說》也因此具有了不可譯性,這種雙語的混雜幫助水村美苗確立了文化自信,也是其對世界文學這一學科內英語語言呈現(xiàn)出文化霸權傾向的一種思考。
三、兩位作者確立身份的不同過程
同樣都因多種文化并置的生存狀態(tài)而備受困擾,湯亭亭和水村美苗在確立個體身份時卻經(jīng)歷了兩種不同的過程。
作為移民二代,湯亭亭對根文化的認知主要來源于母親講述的各類故事,以及華人群體特有的生活方式,《女勇士》中頻頻出現(xiàn)了這樣的細節(jié):村里人帶著面具發(fā)動襲擊;母親逼迫“我們”吃雞血做的布丁……從聽到看,湯亭亭并沒有系統(tǒng)地接受過文化的傳遞,祖國無法使她產生歸屬感,東方文化也因此呈現(xiàn)出光怪陸離,難以捉摸的姿態(tài)。正如其本人所說:“作為華裔美國人,當你們希望了解在你們身上還有哪些中國特征時,你們怎樣把童年、貧困、愚蠢、一個家庭、用故事教育你們成長的母親等等特殊性與中國的事物間區(qū)分開?什么是中國傳統(tǒng)?什么是電影故事?”②《女勇士》中呈現(xiàn)的對東方元素的誤讀,對傳統(tǒng)典故的誤用以及對中國傳統(tǒng)習俗的過度解讀都源于這種區(qū)分。
一方面,湯亭亭以帶有想象色彩的方式重新認識華人根文化,另一方面,湯亭亭也解構了華人社群所構筑的神秘性,使得“美籍華人”這一稱謂與“我”產生了一定的勾連,對根文化的感知將寫作和身份認知這兩種行為串聯(lián)在了一起,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
與此相反,水村美苗12歲時才來到美國,屬于移民一代,在日本的生活經(jīng)歷已幫助她初步建立了對身份的認知?!端叫≌f》中對于根文化的接受引導著“我”對國籍、人種問題展開探索,西方的生活經(jīng)歷則模糊了“我”對“祖國”這一概念的感知,“在我的身體里流淌著的日本人的血液與我是日本人這個事實之間只存在著一種比蛛網(wǎng)之絲還薄弱無助又變化莫測的聯(lián)系,隨時隨地都可能斷開?!雹蹫殪柟堂褡逭J同感,水村美苗以閱讀經(jīng)典為起點,一邊檢視西方文化,一邊在英日文化的碰撞下產生了對英語語言的霸權地位、日語語言的特異性等問題的思考。并因此認識到,在西方語境中,日語經(jīng)典文學所反映的物哀、幽玄之美因其異質性而屈居主流之外,有色人種族裔的特異性也正逐漸被抹殺,英語在語言文學世界的權重之增加無疑推進了這種趨勢。為此,水村美苗在創(chuàng)作《私小說》時采用了雙語混雜書寫,以抵抗英語語言背后的文化霸權,并逐漸確立了一個較為完整的自我。對于水村美苗來說,根文化是能夠幫助隱入西方社會中的“我”脫穎而出的護身符,是促成混雜性寫作和身份探索的動因。
四、結語
無論是湯亭亭還是水村美苗最初都是從家庭或社群這類小空間中來獲取民族身份的最初印象的,作為移民一代的父母們對舊時生活的延續(xù)為子女創(chuàng)造了一種似是而非、支離破碎的祖國鏡像,受此驅動,湯亭亭以帶有主觀色彩的混雜性書寫記錄了她充滿迷霧的童年時代,而小說中解構東方文化中神秘主義的混雜性書寫行為又幫助其對根文化進行了再接受和再解釋,最終實現(xiàn)了與“美籍華人”這一身份的勾連。
水村美苗則是通過追逐日漸淡化的祖國印象來抵御西方化的入侵,對根文化的接納與認可使得其認識到西方文化霸權亟需遏制,她以混雜性書寫為手段,獲得了民族自信,確立了身份特異性。
盡管混雜性書寫在這兩位移民作家追逐身份的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不同,但都凸顯了移民個體在融入西方社會失敗后所誕生的民族性,正是這種或弱或強的民族性促使兩位作者開始追逐具體的身份,因此,混雜性書寫或許可以被看做是移民作家群體進行跨文化書寫、確立完整自我的一種新表現(xiàn)形式。
注釋:
①盧瑟·S·利德基:《美國特性探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65頁
②湯亭亭:《女勇士》,漓江出版社,2005年版,第9頁
③水村美苗:《從左至右:私小說》,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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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