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陽
1
大巴車沿著坡道順勢拐一個彎,停下來,一車的人睜開了眼。湯小湯站起身,在車門的踏板處略有遲疑,屁股好大。接下來的幾天,食物,主要是各種肉糜,將考驗她的腸胃和決心。植物的氣息撲面而來。度假村,其實是一處廢棄的農(nóng)舍改建的。原先的魚塘,因為不再養(yǎng)魚而改稱為湖。水草豐美,蚊蚋麇聚。陰影和潮濕。透綠。野生的菖蒲,嫣紅一片。風從腳底吹來,身上隱約的細汗頓時收干。你說這環(huán)境好不好。已經(jīng)下車的同事們都在東瞅西望。
老板自己開車來。已經(jīng)來了。
2
頭一天晚上,他們天沒黑就上了床,一來是因為要分開幾天,二來湯小湯正在排卵期。結(jié)果如何現(xiàn)在還不好說。她其實并不是特別急,是韓小東急。也許只是韓小東的媽在急。他關(guān)掉大燈,放了一支輕音樂。洗也洗得特別仔細,像臨上手術(shù)臺的實習醫(yī)生,有點不夠自信,且略顯疲軟。他媽讓他在這段時間里戒掉了煙酒和所有能想到的刺激性食物,辛辣的,油炸的,過咸或過甜的。說不定先前那種魯莽才對,瓜熟蒂落般的事情,何須處處上心,怕這怕那的。說話間,他魯莽起來,她的動靜也很大。所以說,要什么輕音樂,要什么柔光燈?所以說,理論是灰色的。他那條濕熱肥厚的舌頭比什么都強,地毯式的。在這件事情上,尤其不能什么都聽他媽的。
整個過程中,隔壁那個香港女人一直在電話里跟人吵架——
到底是我想不明白還是你想不明白?你還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我只是說你連兒子的奶粉錢都不出了,這句話有錯嗎?這句話很粗魯嗎?
3
靠湖邊的小二樓旁豎了一個木質(zhì)指示牌,“1號別墅”。李國泰的房間被安排在這里。隔了一個露天停車場,連著三棟樓房依山勢排列,所有的標準間都包下來,給參加年會的五六十號男女“中高層干部”入住。天色已暗,從那幾棟樓房里傳來嚶嚶嗡嗡的聲響,不單是人聲,那是從年輕的皮膚、毛發(fā)、骨質(zhì)中分泌出來的聲響,倒顯得他有些落寞了,哪怕他也只有四十多歲。這報到日是心照不宣的休息日。他們可能會賭一把(已經(jīng)憋了很久),樓內(nèi)設(shè)有收費昂貴的棋牌室(那不是問題)?;蛘呋飵讉€人,開車返回市區(qū)找一個酒吧小醉。他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僅限今天,過期作廢。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
“李總,您好!”
“小湯嗎?你通知一下許總,包總,還有……對,還有梁總,請他們到我的房間來一下。”
“好的,好的,好的。我馬上打電話?!?/p>
其實也沒有什么事情。會議流程、主要事項他們已經(jīng)反復討論過,報給他“過目”后打印成冊。也許他應(yīng)該再強調(diào)一下會議紀律,也許,他就是想知道一下,這幾個人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在美好的夜色中感到了一點點落寞。
4
發(fā)梢上的水珠滴滴答答,黑和黏中有一絲不潔感。浴室墻上掛了個男用簡易吹風機,功率小,沒吹干頭發(fā),倒是吹出了一腦門汗珠子。放在床頭的手機先顫動幾下,熱烈地響了。老板的電話又來了。湯小湯趕緊拿浴巾裹在頭上搓了幾把,還是有點濕。渾身上下都濕。臉上泛著潮紅,像是無端得了什么好處,分明有賤相。這可怎么去見人。該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位了,叫我去干什么?
大門虛掩著,湯小湯輕敲了兩下。“是小湯嗎?進來吧!”李國泰的聲音從二樓的房間里傳下來。她走進去,反身掩上門,正趕上頭頂“嘩啦”一聲,抽水馬桶發(fā)出一陣歡快的轟鳴。她憋住了笑。真正的度假村,真正的“別墅”,肯定不是這樣的隔音效果。一時間她的感覺很怪異,好像沖走的是她的穢物。又好像,她窺見了不該窺見的東西,比如他的什么隱私部位。先前對自己的不潔感瞬間變成了令人微微眩暈的污穢感。老板這么晚叫她過來,會不會是對房間的安排不滿意?會不會是對年會的選址不滿意?茶幾上有兩瓶喝過的礦泉水瓶子,地上有幾雙一次性拖鞋,湯小湯三下兩下收拾好,投進了墻角的垃圾桶里。
李國泰走下樓梯,手握兩杯冰水。他一根根挺立的“板寸”也是濕的,身著一套帶細條紋的休閑衣褲。薄而透,但是挺括,有垂墜感——當然是“名牌貨”。她記得,在一次公司員工內(nèi)部的運動會上,他突然技癢難熬,沖進賽場和大家一起打籃球,臨上場前把手表、眼鏡、手機——對,還有車鑰匙,捋下來一小堆,交給場邊一個新來的女孩保管著,旁邊的人馬上提醒道:“小心點,你這一捧價值三百萬?!眹樀媚桥⒁欢哙?。
湯小湯趕緊迎上去,雙手捧住他遞給她的那杯冰水。真是短兵相接啊,他們都嗅到了對方身上沐浴露和洗發(fā)水淡淡的味道和被這淡淡的味道欲蓋彌彰的身體的味道。潔凈,芬芳,單純而原始。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權(quán)力和財富。這是多么令人憂傷,令人絕望,而且,令人向往。湯小湯的腿和手在發(fā)抖,臉紅了,有一種憋不住要大哭一場的沖動。她何曾喝過老板親手為她斟滿的水,如是冰爽,如是——滾燙。
5
湯里的每一星油花花都已被濾掉,淺褐色,像上好的普洱茶的顏色,微腥帶甜,不知道阿媽都放了些什么“料”,韓小東打個飽嗝都帶著一股中藥味。開車回自己家的路上,他繞道超市買了一包煙,順手買了一個打火機。家里的打火機早就不知道扔哪兒去了,幸虧他記得,不然要湊在煤氣灶上點煙了。略遲疑一下,又買了一打罐裝啤酒。他打算熬個夜,上上網(wǎng),看看電視,或者哪怕就是干坐著,面壁,抽煙,揮霍夜色。那感覺十分好!天還沒有黑透,他把里里外外的燈依次打開。家里只少了一個人,便分外冷清,卻也怡人地空曠起來,地板和墻角有看不見的、節(jié)日般歡樂自由的細小氣流竄來竄去。結(jié)婚兩年多了,他還是第一次找回這種感覺。
手機、電腦、電視機、空調(diào),能打開的都打開了。剛進四月,天氣已經(jīng)提前熱了。他沖了澡,在沙發(fā)上坐端正,仔細撕開香煙上的玻璃紙,彈一根出來叼住。“啪”地一聲,打火機的火苗躥出來一拃高。久違的熱辣醇厚直入肺腑,口腔里有一團滾圓柔軟的充實。
手機上有三個未接來電。第一個和第二個是湯小湯,第三個還是湯小湯。他們約好每天一個電話的,報個平安而已,不會有什么事??隙ㄊ莿偛艣_涼時她打過來的。他撥回去,無人接聽。估計這回該她在洗澡了。昨天晚上,他差不多沒歇氣地接連做了兩次,希望那些成千上萬的小蝌蚪們爭點氣。身負使命的感覺其實并不那么美妙,他差點進入不了狀態(tài)。
喝完兩罐啤酒,他把電視機調(diào)到靜音狀態(tài),站起身,在屋內(nèi)草草巡視一圈,仿佛擔心有什么破綻,然后重新把電話撥了回去。關(guān)機了。十點鐘剛過,她不會這么早就睡覺了。在開會?她給他看過他們的日程表,今天是報到日,要開會也是臨時安排的。手機沒電了?沒錯!管它的,反正也沒什么事。他發(fā)了一條微信——
老婆大人你打電話時我在沖涼沒接到我打過去你關(guān)機晚飯在阿媽家里蹭的有老火靚湯蹭飯蹭出了人生新高度(笑臉。笑臉,笑臉)。早就到家了我現(xiàn)在也準備睡覺了。晚安。
妥了。信息量夠大,她什么時候開機,什么時候都可以看。
將近夜里十二點半,他的手機抖了一下。不是湯小湯。微信上有人加他好友,昵稱“寶馨兒”。他點了“接受”。
天快亮的時候,韓小東終于睡著了。
6
陳沖。《小花》知道吧?李國泰他們那個年齡人的女神。年少時癡癡地熱愛清純的時候,她就是清純的符號。到了懂得領(lǐng)略何為“性感”的年紀,她適時地發(fā)育成熟女,華麗麗潑辣辣地轉(zhuǎn)型為性感的化身。姜文這個獵艷老手!有誰比他更會捕捉和詮釋“性感”二字?濕漉漉的。濕漉漉的。他讓陳沖在《太陽照常升起》里自始至終都要“濕漉漉的”(切記:不是水淋淋的)。頭發(fā)是濕漉漉的,身體是濕漉漉的,尤其是披掛而下的頭發(fā),萬千糾結(jié),兀自黝黑,兀自茂盛如林。
情節(jié)發(fā)展至此,李國泰完全沒有想到。和那幾個副總的“約談”令他很不高興,他們縮頭縮腦、賊眉鼠眼的樣子,好像他平白無故攪了他們的什么好事。把他們打發(fā)走之后,他真是余興未盡呀。他打開手提電腦,把明天開幕式上講話稿的PPT調(diào)出來,從頭到尾仔細修改了一遍。很多處漏洞,很多處文理不通,他們居然誰都沒發(fā)現(xiàn)。這PPT誰做的?“事必躬親”,一腳不到就出紕漏。得讓湯小湯來一趟,把改好的文件拷貝過去。這女孩子的姓名真沒取錯,湯小湯,合該就是“行政人事主管”的姓名,姓也是“小湯”,名也是“小湯”,內(nèi)里有“?!保率且恢北唤械嚼纤?。因為,“老湯”,你如何叫得出口?
他的手臂彎曲著,伸出去,在她濕漉漉的頭發(fā)上輕輕地捋了一下。她手捧那杯沉重的冰水,臉上有剛剛被水蒸氣濯熏出來的春色,眼里含著崇拜與感激,眼眶因為洋溢的熱望而濕潤。而他,久違了!他像一個年少魯莽的新人,隔著菲薄寬松的褲子,無恥地、飛快地硬了。
“呱——”地一聲巨響。
“呱——,呱——,呱——”立時激起一大片回應(yīng)。
青蛙在叫。蛙聲如雨……蛙聲如鼓……蛙聲如雷。湖里沒有魚,岸邊的草叢里埋伏著成群結(jié)隊憤怒、喜悅、快樂的青蛙。伴隨著一陣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痙攣,一大片強勁的光衍射著,消遁在天外。青蛙突然屏聲斂息,天地歸于寧靜。
她想,這就是我該做的,這就是我能做的。寵幸一生,說的不是一生被寵幸,而是,被寵幸過一次,就將一生寵幸。還有什么是我不該做的?還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1
“去不去洗手間?”
湯小湯在QQ上打了一行字,發(fā)送給了前排座位上的郭金燕。
“好吧?!彼貜?。
洗手間在走廊盡頭。走廊寬五米,長約一百米,和辦公區(qū)之間隔了一個公共會客區(qū),曲折而幽暗。一來一回,足夠一對閨蜜踱著小碎步說完悄悄話。
“我可能是有了?!睖恳暻胺剑X袋略偏,嘴剛好夠上郭金燕的耳輪。音量是經(jīng)過實踐檢驗后控制得當、輕重相宜的,就是迎面走過來一個人,要是不注意觀察,沒發(fā)現(xiàn)她倆嘴唇的輕微蠕動,完全可以認定她們只是在肩并肩地默默前行,語氣、表情、輔助詞、象聲詞卻一個都不少。她好像在發(fā)愁,郭金燕聽出來了。
“黐線(粵語:神經(jīng)、傻瓜)!”郭金燕是四川人,卻十分熱衷于說“白話”,特別是跟不會說白話的人說白話。“這不是大好事嗎?你們也該要了吧!”
“嘁!這算什么狗屁好事!該要了該要了,你怎么跟他媽一個腔調(diào)!”
“你們是什么時候‘瘋狂的?哈——”她不動聲色地壞笑一下,知道自己問了一個“黐線”問題,“我是說,你還記得是什么時候‘瘋狂上的嗎?”
“二十七天前,或者二十六天前?!彼摽诙觥K斎挥浀?。太記得了。
“嘻,嘻,夠積極啦!身體真好!你是說你們連著兩天,每天都——”
湯小湯驀地嚇出了一身冷汗。二十六天前!她竟敢說出口!只消掐指一算,誰不知道那是年會的“報到日”!
各自進了蹲位,她們立刻默契地閉上嘴。這里是最不安全的地方。你不知道隔壁蹲位里有誰,甚至隔壁的隔壁里的男廁所,其實也都是雞犬之聲相聞的。這不,剛出蹲位,只聽見隔壁的隔壁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她們相視一笑??隙ㄊ遣少彶康哪莻€死胖子,他的吞吐量好大。黐線!
郭金燕比湯小湯還要大一歲,進公司前打過好幾份工,如今“?!辈⒖鞓分?,各類經(jīng)驗值爆棚:養(yǎng)生,減肥,養(yǎng)花種草,小到頭疼腦熱大到疑難雜癥的防治與護理,再有明星八卦和逸聞趣事,她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她的腦瓜子里藏了一千只萬花筒,或者簡直就是一個百寶箱。她還會寫詩!但是從來不給人看,連湯小湯也不行。她說她寫的都是“色情詩”,藏在一個加密的文檔里,只為給自己各種“感情生活”留下一點回憶。去年,她引薦湯小湯去一個私人診所做過一期“針灸減肥”,效果非常明顯,雖說后來略有“反彈”,但是身體的輪廓減下來了,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基本上不會再有大的問題。最主要的是,她們一進公司就很談得來。郭金燕的職級比她低,差不多是公司最低的那一檔,適當?shù)臅r候她多少會“罩”著她一些。郭金燕親口對湯小湯說過,她第一次打胎時還不滿十八歲。也是對湯小湯,她的嘴里才有幾句真話。郭金燕看上去快人快語口無遮攔,嘴上其實住著一個全職“把邊兒的”,她又不傻。人在江湖飄,誰沒有點多重人格,誰沒有點欺騙性。
往回走,湯小湯閉著嘴,一言不發(fā)。郭金燕沉不住氣了。
“不至于吧你?瞧你那喪氣勁兒!”
“沒事,沒事?!睖φf。
“難道你這回真不打算要下來?”
“我還沒想好。我還真的沒想好?!?/p>
“好吧。”她說。
2
臨下班時,湯小湯給韓小東發(fā)了一條微信:今晚加班,晚飯你自己解決。過了一會兒,韓小東的微信來了:老婆,正準備跟你說,我今晚也有飯局,灶王爺又可以放一天假了。嘻嘻。
感覺得到他心情不錯。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錯,胃口也不錯,力氣大,會體貼人,不像一般的“工科男”。就是有點耳根子軟,沒主見,凡事都聽他媽的。話說回來,凡事都聽他媽的,也不算什么大錯。
有一堆人事表格需要歸檔,她加班是真的,不想回家也是真的。從營銷部還是別的什么地方遠遠傳過來一陣喧鬧,襯托得她的四周愈發(fā)安靜。之前,郭金燕聽說她要加班,幫她叫了外賣,是一大桶水果沙拉。吃完后她定下心,打開軟件,總得先把活干完。一抬頭,在走廊的另一頭,“總裁辦公室”的玻璃門緊鎖著。玻璃門里另有兩道“櫻桃木”大門,也都緊鎖著。老板從來不加班。他八小時之外的生活也從不和公司沾邊。據(jù)說他的太太在政府主導的一個慈善機構(gòu)工作,兩個女兒都在國外讀書。“度假村”里的別墅之夜,她發(fā)誓只有一次,是個案,特例中的特例,就仿佛暴雨過后她恰巧看到了一拱美麗的彩虹,在清晨她的衣袂無意間惹上了一襲花露,一杯美酒在無人的暗夜,她獨自飲啜、獨自蝕骨銷魂……她不覺得這有什么錯,要不是和她的肚子扯上了瓜葛,她完全可以當作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而今,她的例假已經(jīng)延后了一個多星期還遲遲不來,誰能解開壓在她心頭那個巨大的、魔鬼般的疑團?
萬能的朋友圈??!萬能的度娘??!萬能的上帝啊!
再等等吧,再等等吧,再耐心等上一個月,等下個月,找郭金燕要一支驗孕棒試試,確定之后再做決定不遲。她的包包里不一定找得到避孕套,但肯定有驗孕棒。
3
晚上九點整,湯小湯的手機準時響了一下,韓小東發(fā)來了微信:“老婆 我已經(jīng)到了 車停在樓下 你加完班了嗎 不用著急我在車上等你”。這一回,不再是一個糾纏不清的長句子,所有的標點符號都以空格代替。湯小湯連忙關(guān)掉所有打開的網(wǎng)頁,刪除留有網(wǎng)址的上網(wǎng)痕跡,關(guān)掉電腦?!拔荫R上下來?!彼亓艘粭l微信,匆匆忙忙站起身。
他坐在駕駛位,安全帶橫過來,勒住他厚實的胸,像一件奇異的武器裝備。隔著車窗玻璃,他在寂靜的黑暗中遠遠地對著她笑,輕輕摁了兩下車喇叭。“嘀”“嘀”,聲音清脆,有一種彈性,像兩股溫暖的小水柱。見她走近,他歪過身,觸動按鈕,擰一下手柄,再拿大拇指順勢一推——那姿態(tài)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和帥氣。湯小湯屁股一欠,坐進副駕位子。他的眼睛閃著亮光,望向空茫的夜,臉上還帶著笑。
“你喝酒了?”
“喝了,喝了一點點,這不是——”
“那你還敢開車!”她趕快截住話頭,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已經(jīng)自行解禁了,耕耘過后,只等秋收?;蛘吣侵皇且粓隹荚嚕呀?jīng)交卷了。
“沒事,我走輔道,沒事?!?/p>
她解開了安全帶:“還是我來開吧?!?/p>
“嗤”的一聲,他聽話地把車停在了路邊的草叢中。
女人復雜精密的身體構(gòu)造他不懂,他也不問她(那個炸雷一樣的問題!)。眼下,他大概覺得那就是一個微縮版的他,時候一到,“咚”的一聲就歡蹦亂跳地下了地,沒他什么事。
她默默地開車。他不笑了,放心地倚在靠背上打盹。進了小區(qū),停好,她雙手握住方向盤,望著擋風玻璃,發(fā)了一會兒呆。韓小東已經(jīng)走到樓梯口,伸長了脖子在等她。他的手臂攬過來,框住她的腰。她的身體輕輕抖了一下,有一種奇怪的抵觸感。
4
鍵入“兩天內(nèi)和兩個不同的男人做愛,如果懷孕了,會是哪個男人的”,部分搜索結(jié)果如下(還真有人敢問,還真有人答了):
親,兩個男人,誰在你的“危險期”跟你做的,孩子就是誰的。“危險期”就是排卵期。如果兩個都是在排卵期做的,要看(兩個男人中)誰的精子質(zhì)量高,誰的精子存活能力強。當然,最簡單最科學的辦法,是等孩子生下來后去做一份DNA檢驗。如果需要計算危險期,我可以提供簡單易掌握的計算方法和公式。我這里有很多關(guān)于婦科病、女性保健和頑劣性病防治方面的專業(yè)知識,還有很多獨家專利產(chǎn)品。加我QQ××××××,私聊。謝絕推銷,非誠勿擾。
恭喜你!抱上雙黃蛋了!
誰讓你高潮了,孩子就是誰的。
問題分析與解答:根據(jù)你描述的情況,兩次行房間隔的時間太短,從理論上講是無法確認的,只能等孩子出生后通過查染色體來判斷。
……
5
一整夜,她的腦海里全是鋪天蓋地的亂碼。
1
郭金燕瞥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鐘,21:50?!耙唬憬裢韯e回去了,就在我這里睡吧,反正韓小東也不在家。”
“算了。”湯小湯說。她的眼圈還紅著,情緒倒是慢慢平復了。
“別呀,再聊一會兒吧,我一點睡意都沒有。再說,你這么晚開車回去我也不放心?!?/p>
“沒事的,多遠??!”
倒也是,雙橋鎮(zhèn)就那么大。郭金燕住的是租來的房子,一室一廳,家具、電器都是房東配好的,只有那張寬大的雙人床是她自己買的。她果然有驗孕棒。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月,湯小湯一向規(guī)律的例假還是沒來,乏力,嘔吐,厭油,這些癥狀說來就來了,她只好求助于郭金燕?!昂芎唵危悴槐乜凑f明書,我來告訴你好了?!眲偛牛齻冊谝患倚∥鞑蛷d吃了晚飯回來,一進她的房間,還沒來得及放下手里的包包,郭金燕便一把拉開床頭柜上的小抽屜:“喏,就是它?!彼挠沂峙e著一個粉紅色的鋁箔膜袋子,看上去像一片大號的、包裝精致的口香糖。
“準嗎?”湯小湯猶豫了一下。
“準,肯定準?!彼f。
她幫她套上一次性塑料薄膜手套,打開洗手間的門。湯小湯蹲下去。郭金燕一副恪盡職守的樣子,倚著門框,也不回避,也不嫌臭。湯小湯的臉紅了。坐便器上的馬桶蓋有些發(fā)黃,也不知道多少男男女女用過。如果可以選擇,她還是更習慣蹲式的。皮膚接觸的一剎那,她渾身的不自在?!皩噬厦婺莻€小孔,多一點,盡量多接一點?!惫鹧酂崆械卣f。洗手間低矮的天花板上突兀地裝著一支大功率的吸頂燈,比客廳和臥室更明亮。湯小湯想象不出,郭金燕日常在這樣奪目的、纖毫畢現(xiàn)的布置下如何行事。燈光炙烤著她,細密的汗珠從頭發(fā)根一粒粒滲出來。鏡子,搪瓷洗臉盆,熱水器,掛毛巾的鋁合金桿,大大小小的水龍頭和花灑,全都爭先恐后地反射出金屬的亮光,長了眼睛一般。一陣尖銳的屈辱感朝她襲來。她們相傍著、走進各自的蹲位里“方便”是一回事;被她居高臨下地盯視著,又是一回事。她的右手捏著驗孕棒,從張開的、羞恥的兩腿間艱難地穿過去,戴了手套的手指愈加不聽使喚。郭金燕繃直身體,伸長了脖子,扶著門框的五根手指頭弓起來,也在幫忙使勁,她就差沒有發(fā)出“噓噓”的口哨聲了。終于,湯小湯尿出來了,尿了自己一手。
“五分鐘!要觀察五分鐘!快了,快了——”郭金燕的眼睛一直緊盯著湯小湯的手,現(xiàn)在則盯緊了那個塑料質(zhì)的淺綠色小棒,她早已把手機上下載的“秒表”軟件調(diào)了出來。“紅了!紅了!你果真懷上了!是兩道線!你自己看,你自己快看!”她都快跳起來了,她都快跳到天花板上了,就好像這無比漫長難熬的五分鐘,不是對湯小湯肚子里的狀況做出了驗證,而是對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的光榮、神奇和偉大做出了驗證。
“你樂什么樂!”湯小湯厲聲道,她突然發(fā)起火來。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怨懟和絕望,轉(zhuǎn)而自覺失儀,又帶上了哭腔,“別樂了!求求你別樂了!”她再也憋不住,順勢蹲下身,哀哀地哭了出來。
這樣的局面是郭金燕未曾料到的。她可是什么也沒做錯。
湯小湯哭濕了一沓面巾紙,停下來,時不時抽搐一下。在此之前,一有機會她就拿自己的腸胃開刀,專吃辛辣、生冷、油炸的刺激性食物,恨不能把過期變質(zhì)的飯菜也吃下肚。她還悄悄地試過“跑跳”,星期天早晨,她一個人在小區(qū)里散步,晨曦中那條林蔭道上空無一人。樓群處在暗影里,沒有固定車位的私家車沿著路邊擠擠挨挨地??恐?,路的盡頭,小區(qū)保安在小崗亭里打盹兒。她蹲下身,雙膝并攏,一,二,三,蛙跳,再站直,急速地跑上幾步,然后騰空,跳躍。高處的空闊里沒有任何抓撓,像一種無依無靠的人生。她恨不能把自己的身體像面團一樣,在面板上揉搓、摔打,她要把體內(nèi)的不潔之物和不祥之物都甩出去,或者干脆把全部身體甩出去。然后,晨跑的人繞過墻角冒出來了,手牽小狗的人從矮樹叢中冒出來了,有小轎車,比平時少,但也還是有,從路當中直直地開過來了。她飛快地放松身體,把腳步收束住,裝成閑閑的樣子,目不斜視,瞥見一條岔道,閃身踅進去,心撲通通亂跳。
看來這些都是白搭,單靠折磨自己的肚腸是不夠的。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
“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說什么也不能要?!彼鹧?,眼淚又漫出來了。
“你可要想好了,韓小東知道嗎?他同意你打掉嗎?”郭金燕多少有些惱羞成怒,為自己一晚上莫名其妙的熱心和周全。
“就是不能告訴他!千萬不能告訴他!他要是知道了——他媽要是知道了,我就死定了!”
郭金燕撲哧笑出來:“我沒聽懂,”她說,“這事有那么嚴重嗎?”
湯小湯沉默了。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墻角的一只塑料垃圾桶。被她哭濕的紙巾揉作一團,胡亂扔在里面,看上去極其讓人惡心。她的腸胃里一陣翻滾。
“你幫幫我吧!求你了,幫幫我吧!我現(xiàn)在只能求你了!”
“可是你為什么不想要?就算你不想要,也可以跟韓小東說清楚呀!我不信他還能把你怎么著!”
“不是這樣的,我也不是……不是不想要,他想要,他媽,哼!他媽恨不得……可這個孩子,他……他來得實在不是時候,他本就不該來……我……我……”她的嘴唇發(fā)抖,身上也在抖,怕冷似的,囁嚅著,語無倫次。
“那就簡單了!不就是打個胎嘛,多大點事兒!”郭金燕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什么你知道了?你全都知道什么了?”湯小湯驚恐地望著她。
“我當然知道!好吧,我?guī)湍闼愎P賬,你現(xiàn)在是……兩個月,對,十月懷胎,還剩八個月。可是,再有兩三個月,頂多三四個月吧,你就是個挺著肚子的‘大肚婆了!萬事不便!就算別人看得慣,你自己也看不慣!在老板眼里,你簡直就是個怪物!大猩猩!你還能到處去開會嗎?你還能到處去做調(diào)研嗎?而且,臨產(chǎn)前的一個月,加上生完后起碼要休兩個月——說不定是半年,這得看你到時候是順產(chǎn)還是剖腹產(chǎn),也就是說,正常情況下你必須休息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天哪,黃花菜都涼了!黃花菜都涼了!”她又一次響亮地拍了一下大腿,“我再幫你算一下另外一筆賬:假如你不要這個孩子,從現(xiàn)在起,你有八個月,再加半年(姑且算它半年好了),統(tǒng)共有十四個月對不對?也許根本用不著等到十四個月,行政人事部經(jīng)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這事當然不能告訴韓小東,告訴了韓小東就等于告訴了他媽,老人家懂什么?只會壞了你的前程!誰讓你是女人!最最后最最后的一筆賬:滿打滿算,十四個月后,等你坐穩(wěn)了經(jīng)理的寶座,你想怎么懷怎么懷,想怎么生怎么生,對不對?話說回來,現(xiàn)在的那個經(jīng)理,是要升職還是要跳槽?他大概什么時候走啊?我們怎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別瞎說,千萬別瞎說!”湯小湯的大腦早已被她繞短路了。
“我說的對不對?你告訴我,我說的對不對!”
“別瞎說?!彼標浦鄣卣f。
“放心吧!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p>
湯小湯站起身:“我得走了。明天還要上班,你也早點睡覺吧?!?/p>
“好吧,開車小心點?!惫鹧嗾f,“明天,我打電話給我那個同學,她有個親戚是老中醫(yī)。那個‘方子,我以前用過的,不知道丟哪兒去了。我讓她再幫我發(fā)個電子版的來。”
湯小湯怔怔地盯著她:“大恩不言謝……”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黐線啊你!”郭金燕推了她一把,拉開房門,“快走吧快走吧!”
2
這次出差時間估計有點長。公司新引進了溫州一家私營小工廠做零部件供應(yīng)商,考察、審廠階段都已經(jīng)通過了,剩余的就是生產(chǎn)線的技術(shù)改造和配套升級,韓小東被派去做現(xiàn)場督導,一切順利的話也得半個月。臨走的頭一天,阿媽把他單獨叫回家,劈頭蓋臉地罵了他一頓,罵他不長心,罵他是個“懵佬”,跟他交代的事情過去了兩個多月,一點結(jié)果也沒有。他待要申辯,又被阿媽厲聲喝住。他這才想起,這么多天來,老婆的肚子確實沒見什么動靜,本來也不可能那么快有動靜。倒是見她加了不少班。她做的那個工作,每年一到淡季,就有大批的工人要遣散,遣散的人,要補發(fā)一個月的工資,還要把全部檔案留存下來,預備旺季再擇優(yōu)召回一部分。這個時間段,她加班加點也是常事。這些天來,湯小湯的情緒一直不高,回到家懨懨的樣子,不愛說話,睡覺也不踏實。他理解她,有時勞累過頭了,反倒睡不好。有幾次他半夜性起,見她好不容易睡著,便悄悄起床,撒泡尿,身體慢慢從昂揚中平復。好在她主動了幾次,及時給他找補回來了。他自己工作上也有點忙。他哪里還記得起開口去問她肚子的事情。
廠家拿他當大神一樣敬奉著,管吃管住,依照合同,還要代付他這段時間的全部工資、獎金和來回的差旅費用。當然,能請來他這個級別的技術(shù)人員現(xiàn)場指導整改,他們肯定是賺了。白天忙了一整天,到了周末的晚上,老板自掏腰包,派了他們的人,專門帶他去一個“國際名流會所”休閑娛樂。他被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女人引領(lǐng)著,穿過狹長幽暗的走廊,上幾級樓梯,再是一長段走廊,光線、聲音、氣溫的急轉(zhuǎn)直下讓人氣短胸悶。這一回,樓梯忽而轉(zhuǎn)為下行,百繞千回,終于進了包房。迎面一張正圓形大床,白色的床單映著枝形大吊燈森白的光;墻上掛的高清液晶平板電視里循環(huán)播放著視頻,一對外國男女正在赤裸裸上演“妖精打架”,眼看著就要跌入高潮。不一會兒,一個身裹暗紅色旗袍的女人,身后跟了五六個衣著清涼、濃妝艷抹的女孩子敲門進來,面對著他排成一排,一彎腰,喊號子一般齊聲道:“先生您好!歡迎光臨!”旗袍女人躬身請他選角,他看也沒看,指了指最靠近他的那個,一干人等刷地一下應(yīng)聲遁去。留下來的那個女孩身量嬌小,也可能是衣服穿得太少的緣故,看上去骨瘦如柴。她貼過來,邀他一道先去“洗一洗”??坷锏哪ド安AчT敞開著,占了半面墻,里面裝了大浴缸,也是正圓形,墻上又并排掛了兩架淋浴頭。一邊說,女孩一邊騰出手,準備解他的褲子,見他閃身回避,便著手去褪自己的乳罩和三角褲。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感到了無限的膩煩和不滿,猛一揮手止住了女孩的動作。“我自己來!”他走進去,關(guān)上門,脫去衣褲,在淋浴頭下面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
穿好衣服走出來,那女孩還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帶著一點點恐懼和不安,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仿佛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倒霉事,又似乎被他的高大英俊震懾住了。他勉強笑一笑,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
“是這樣的,”他說,一時間有點張口結(jié)舌,“我很累,今天不想做那個……不過你放心,費用一分錢也不會少給。要不這樣,你會按摩嗎?你幫我按摩一下脖子和肩?!?/p>
“會,我會?!迸⒋穑坪跻幌伦拥昧颂厣饬?,但到底也還是心有不甘。韓小東扯過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只露出個腦袋和肩膀,任憑那雙雞爪一樣的小手在自己的頭皮上、脖頸間抓撓來抓撓去。鐘點一到,那女孩比他更急不可待地收了手,匆匆拿過服務(wù)單,讓他簽了字,便逃一般地離去了。
3
是藥三分毒,老話都是這樣說的??墒牵瑳]有毒性,何以攻毒?肉體之疼,對她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眼下,趁肚子里的胚胎還未成形,趁她還沒有改變主意,趁韓小東母子倆尚未察覺,最主要的是,趁韓小東出差在外的這個好機會,她要還他一個干凈的子宮。
第二天,郭金燕順利拿到了那個“方子”。街上到處都有中藥房,配齊一副藥不難。要說,中藥真是個好東西,比如“涼茶”,一堆互不相干的樹葉、樹皮、草根、干果,小火慢熬成汁,濾出來,呈淺咖啡色,像潲水,酸甜苦辣莫辨,可一碗下肚,果然神清氣爽。一到盛夏,公司就會讓食堂熬上幾大鍋涼茶,裝進保溫桶,擺在大堂里,大家隨喝隨取,降溫消暑之外,有益無害,堪稱物美價廉。這事歸行政人事部管,湯小湯自己就經(jīng)手操辦過好幾次。可以說,比起西藥那佶屈聱牙的名字的冰冷嚴酷,中藥自有一種食物般溫潤可靠的質(zhì)地,又有一種神秘和深奧的魔力。
方子里的藥名看上去都很普通,桔梗,赤芍,桃仁,紅花,川芎,枳殼,川牛膝,生地,柴胡,甚至還有甘草和當歸,幾乎就和“紅棗”同類了,唯有一味“斑蝥”,稍有一點點古怪,但也不至于讓人產(chǎn)生恐怖的聯(lián)想。
下班后,郭金燕陪著她去了一間地處偏僻的“老字號”中藥房。店主并未追問用途,對照著方子上的名稱和精確到克數(shù)的重量,用一臺市面上已極少見到的天平秤稱好,一樣樣投進一只大牛皮紙袋中。一共六劑,早晚各一劑,連服三日。同學的親戚還關(guān)照過,最好不要拿電飯煲之類的電器煎藥,越原始的方法煎出的藥湯越是原汁原味。于是,她們又去菜市場買到了一只老式陶土藥罐。郭金燕還提議,到她租住的房子里煎好藥,服完后湯小湯再回家,以免引起他們的懷疑。湯小湯想了想,一天煎服兩道,怪麻煩的,決定還是回自己家,反正韓小東不在家。韓小東只要不在家,他媽絕對不會去,對這一點她有把握。郭金燕千叮嚀萬囑咐地交待好怎樣加水、怎樣濾渣之類的細節(jié),分開時像兩個男人一樣罕見地握了握手,一副辦大事的樣子和表情。
就在今天中午,韓小東打來電話說,那邊的情況比預想的更糟,主要是生產(chǎn)現(xiàn)場的整改遇到麻煩,他有可能要在那里待上一個月都不止。他想她,想極了,渾身上下都想她,從來都沒有試過這樣想念一個人,等到下一個周末,他要想辦法中途回來一趟,反正廠家給他出路費,人之常情,他們肯定會同意的。湯小湯說也想他呀,可他不能就因為這個,專門飛一趟。人家是答應(yīng)了他,可終歸影響不好。不就一個月嘛,咬咬牙再堅持一下吧。再說,他回來了,她也不一定有時間,天天都加班,天天都加班,人都快瘋掉了!韓小東沉吟了片刻:“好吧,”他說,“你自己要注意身體,別累著了。”
廚房里靜悄悄的。湯小湯打開燈,心里自有一股莫名的雀躍。上了釉的藥罐粗糙結(jié)實,渾圓的身形令人心安。煤氣點燃了,藍色的火苗均勻地躥出來,像一片片嬌嫩的小花瓣托住罐底,只一會兒,便“咕嘟咕嘟”地沸騰開來。她把火關(guān)小,守在一邊。到了規(guī)定時間,泌出小半碗,比涼茶的顏色略深,那種氣息和氣味也和涼茶接近。郭金燕是過來人,她信她。漸漸地,藥湯涼了,她端起碗來,再也不去想什么,一口氣灌進了肚腸。
半夜里,她醒過來,肚子里沒覺出有什么異常。她欠起身,集中注意力去感受,有一絲隱隱的脹痛,又似乎什么也沒有。到了第二天晚上,肚子終于開始一陣陣絞痛,腰也痛,痛得她滿頭大汗,內(nèi)心卻是喜悅的。然后,她開始出血,量不大,和來了例假差不多,一切都是期待中的樣子,一切都在可以掌控的范圍內(nèi)。她立刻打電話告訴了郭金燕這個好消息?!白疃嘁粋€星期,你就干凈了。”郭金燕說,“記得要休息好,別沾冷水,千萬不要吹空調(diào)。其他的你什么也不要多想。還有,你最好請兩天假,明天下班后我去看看你。”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打電話給經(jīng)理,稱身體不適,請了三天假。血不時地流,偶有“組織物”排出——她想象那是一只未及成形的、豆大的小手、小腳、小嘴巴,或是一撮尚未具備硬度和柔韌性的毛發(fā),心里難過起來,但是并不懼怕,獨自哭了一會兒,只感覺到一陣輕快。郭金燕下班后過來,見到她,吃了一驚。她的臉色慘白,頭發(fā)紛亂,眼神里卻透著一種雪亮的、近乎歇斯底里的亢奮。郭金燕有點害怕了。不會出什么大事吧!上帝保佑,最多一個星期,這倒霉的一個星期趕快過去吧!
三天后,湯小湯去上班,車剛發(fā)動,還沒倒出停車位,大腦一陣眩暈,汗水刷地流下來,衣褲已瞬間濕透。血,親切的血,連日來她如此期盼過的污血自大腿根出發(fā),蜿蜒向下,像一只不屈不撓的爬蟲。她倒在方向盤上,真想就這樣一覺睡過去。蒙眬中她看到臨近的車位上有人影晃動,汽車發(fā)動機在遠近轟鳴。她用最后一絲力氣支起了脖子。某個瞬間,她的腦海里也曾閃出過一串數(shù)字,那個手機號碼她當然很熟悉,但她絕對不會撥,也撥不通,通常都轉(zhuǎn)了“秘書臺”。現(xiàn)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撥打郭金燕的電話。
郭金燕來了,帶了出租車,她吩咐司機不用熄火,直接把湯小湯扶到后排座位上,“去婦幼保健醫(yī)院,你打開導航,快點!”一臉茫然的司機連忙踩下油門。
湯小湯靠在郭金燕的肩膀上,完全沒有了意志?!安挥门拢瑳]事的沒事的。”她安慰著她,一邊打開手機,對著湯小湯做了個“噓”的表情?!敖?jīng)理您好!我是郭金燕。小湯生病了,她老公剛好去了外地出差……已經(jīng)跟醫(yī)院聯(lián)系了,醫(yī)院有熟人,對,醫(yī)生說按癥狀應(yīng)該是急性闌尾炎。是的,沒錯,前兩天她就感覺不舒服了,腹痛,嘔吐,發(fā)低燒……我也不懂!我們現(xiàn)在正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哦,暫時不用來人,我一個人可以的。好的,我會的……放心……小湯讓我?guī)蛶退?,跟您再續(xù)一周的假。好的好的,謝謝經(jīng)理。”關(guān)上手機,又對湯小湯道:“搞定!”湯小湯睜開眼,朝她無力地抬起手。急性闌尾炎!真是多虧有了她。喏,你老公,韓小東,他肯定會問的(除了他,也沒誰會去看你的小肚子)——將來,他若問起來,你就說沒有開刀,小肚子上當然就沒有留下什么疤痕之類的。記住,不管跟誰都要這樣說:醫(yī)生建議你采用了保守療法,連續(xù)打了一個禮拜的點滴呢——天吶,這才幾分鐘的時間,她安頓了多少難題!她哪兒來的這么多醫(yī)學知識,又哪兒來的這么強的應(yīng)變能力。
掛號,填病歷,交錢,她都一手搞定。病歷上填的是:“陳蘭,女,29周歲”(年齡必須真實,別影響了醫(yī)生的診斷和手術(shù)方案的制訂);身份證號碼:空白。聯(lián)系電話:空白。沒有強制性要求必填的,全部空白。中國怕是有一百萬個叫“陳蘭”的吧,多這一個也不多。民辦醫(yī)院,還好沒那么嚴格,但人家是“三甲”,醫(yī)療水平可信。……是的,她一個人在這邊,丈夫在外地趕不過來了。有陪護,就是我,我來做陪護。當然是全程的。
多虧有了她。湯小湯慶幸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上帝??!
馬上做清宮手術(shù)!再晚一點送來,哪怕再晚一點點,就有可能造成子宮穿孔。醫(yī)生說。醫(yī)生總是夸大其辭。就給他們這點機會,怒刷存在感吧。好了!留院觀察一天,情況穩(wěn)定的話,明天上午就可以回家,記得一定要臥床靜養(yǎng),一周后再來復查。OK!OK!好——滴。
1
他們把年中獎分配方案的明細表格報上來時,李國泰拿起筆,略做了一些調(diào)整。銷售部,上半年的工作并無大的起色,按照年初簽訂的責任制,該給的提成給足就可以了;經(jīng)理的浮動部分,去掉那個五百三十元的零頭;生產(chǎn)部,維持原方案不動;行政人事部,不容易出成績,但是保障作用不可輕視。同時要把獎勵的重點向具體辦事人員傾斜,這樣,才能夠真正體現(xiàn)出一個原則,那就是,以有限的資源實現(xiàn)最大化的激勵作用。他在“湯小湯”的名字后面添了個“+”號,然后是大寫的“伍仟元”。再者,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在本月底全部發(fā)放到位,都八月了,再不發(fā)下去,“年中獎”成“年終獎”了。這些個“考量”,這些個策略,都是“管理”之精髓。他本來不用講“微調(diào)”的原理,他們也不會問;他講了,他們快速反應(yīng),就地消化?!皥?zhí)行力”決定成敗,沒人提出“異議”,更沒人敢于深究其用意。李國泰想我是一個厚道人。話說回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特別是女孩子,真要令人刮目相看!明智,有覺悟,知分寸,懂進退,也是本公司員工基本素質(zhì)高的最好的體現(xiàn)!最令他贊嘆的是,她們摒棄了愚昧,懂得了“兩情相悅”的真諦,懂得了什么是享受,也很會享受呢!心智、身體都開始覺醒,成為真正有智慧的人了!老話稱她們是“新女性”,她們又是怎么自我標榜的?對了,“新人類”,“新新人類”。太多的新詞,他都跟不上趟了。
李國泰邁步走出“總裁辦公室”,員工工作區(qū)是一片忙碌中的肅靜。他知道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忙。有人在聊“扣扣”,有人在偷看股市行情,還有極少數(shù)人在發(fā)呆,但是看到他,都把電腦上的網(wǎng)頁關(guān)閉了,一秒鐘內(nèi)快速切換到工作系統(tǒng)里。他從不當面拆穿他們。結(jié)果導向嘛,他并不看重過程中的雞毛蒜皮。但是他喜歡冷不防出來轉(zhuǎn)悠一圈,喜歡看他們掩飾住的小驚惶:誰誰的手機放在臺面上,顫動一下,又顫動一下,明明有微信跳出來了,卻看也不敢看一眼;誰誰打了個哈欠,一抬眼看到他,張著嘴,一時間合不攏;誰誰伸了個懶腰也怕,這就大可不必嘛?!靶彼?,音量不大不小,所有的人都刷地豎起了耳朵,“明年的校園招聘項目開始啟動了嗎?”
湯小湯霍地站起身,面對著他?!伴_始了,下個月派人先去幾所‘211院校宣講。校方都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海報和宣傳資料正在印刷?!?/p>
“嗯,嗯,這個項目是誰在負責?”
“我們經(jīng)理負責,一直都是……”
經(jīng)理早就快步走了過來,肅立一旁,等待他的吩咐。
“很好?!彼f,走開了。
她好像瘦了,黑了。但更有可能是他記錯了。她到底是瘦了還是胖了,黑了還是白了,他其實不是很記得。關(guān)于陳沖,關(guān)于濕漉漉的頭發(fā),才是關(guān)鍵所在。另一方面,他當然很清楚地記得,他曾經(jīng)有過的那次威風凜凜,很難得,確實很難得。他對自己非常滿意。他想到一個詞:性喚起。這個詞他原本不能很直觀地理解和體會,那之后,他徹底懂了。由此可見環(huán)境的重要性,心情的重要性,想象力的重要性,腦垂體的重要性,一句話,個人綜合素養(yǎng)的重要性。與體能無關(guān),與年齡無關(guān)。媽的,其實就是多巴胺,自帶的,物質(zhì)屬性的。男人在床上的所有努力與拼搏,都是為了更自如地分泌出多巴胺,老男人如是,小男人同樣如是。別的,都是胡扯。膜拜吧,那些依靠“藍色小藥丸”重振雄風的人們!
2
韓小東在溫州整整待了一個月,回來沒幾天,那邊又出了問題。接下來的兩個月,他化身空中飛人,三天兩頭被那個老板的電話伺候著。好不容易,新安裝的設(shè)備調(diào)試穩(wěn)定了,現(xiàn)場也基本上治理完畢、投入了批量生產(chǎn)。至少年底前,他不用再去了。阿媽說,他要是再這樣出差,就跟公司打個辭職報告回家得了。不怪阿媽抱怨,連他都是這樣想的。
湯小湯黑了,瘦了,這些都在其次,最令他心痛和歉疚的是,她渾身上下無所不在、觸目驚心的憔悴。急性闌尾炎!她當時都沒敢告訴阿媽。阿媽年紀大了,折騰不起,如何幫得到她。那個郭金燕,他見過幾次,被他百般看不慣,也不是說她有多討人嫌,可能他只是不喜歡她的穿衣打扮,天生黑不溜秋的,卻偏愛大紅大紫,太艷俗了吧!為了凸顯身材,也不必把窗簾啦,床單啦,愣往身上裹!先前湯小湯駁斥過他:“你別那么‘直男癌好不好!人家那是叫‘性感,小麥色,流行款!什么窗簾床單,那可都是名牌貨,一般人還駕馭不了呢!你什么眼神!”“嗬,嗬,你就饒了我吧!什么小麥色?我看那是蕎麥皮子色?!币舱媸?,有人為了招眼,使勁往緊里勒、往細里勒,往“短”和“少”里走;有人恰恰相反,寬袖大袍、山重水復,縹縹緲緲之間,要的是欲蓋彌彰。有人拼死增白,又有人玩命曬黑。女人啊,女人!再有,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他是看不懂!這輩子都看不懂!這不,見證他愚蠢的時刻到了,這次可多虧有了她!——要不是親愛的郭金燕同學英明正確、當機立斷,再晚一點,哪怕再晚一點點,湯小湯的肚皮上就要吃上一刀,哪里去找“保守治療”?那是要傷元氣的。按照湯小湯事后的描述,就算他在家,也未必比郭金燕做得更合理、更周全。“可是,這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這種時候最應(yīng)該在你身邊的人是我?!彼麍猿终f,還是覺得心痛、虧欠。
湯小湯瘦下來之后,再也不提減肥的事。相反,她要把自己養(yǎng)胖,專心懷孕,最好一口氣生個五胞胎?!澳沁€得看我的!”他說,立刻做出躍躍欲試的樣子,這個“?!保齾s不接住。她似乎一直沒有緩過神來,還是懨懨的,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晚上,吃過飯,他們一起沿著小區(qū)的林蔭道散步。晚飯是在小區(qū)內(nèi)一家叫作“業(yè)主食堂”的餐館訂的,早晨只消動動指頭手機下單,晚上店家準時準點送貨上門,有老火靚湯,有時令鮮蔬,有魚,有肉,分量也剛剛好。因為有口碑,目標客戶群明確、穩(wěn)定,上了批量,成本降下來,單是費用一項,算下來比自己做還要劃算,這還不說耗費的工夫了。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太多了!生活越來越便利,卻也空出來了許多新的可能性,如若這“可能性”任其蔓延,最終要超越的是什么?是底線!是一顆敬畏之心!最可怕的是,人想要撒一個謊,太容易了,“工具”太多了!瞞天過海,多么浩大的工程,也變得簡單、便利了。
天黑了。被太陽暴曬了一天的樹木、花草,此刻仿佛還了魂,發(fā)出陣陣濃烈的香氣,夜色本身也是有香味的。一只長著黑鼻頭的小黃狗冷不丁從身后竄出來,扭過臉,探詢地望他們一眼,似乎看透了什么,豎一下耳朵,不屑地走開?!奥稽c,慢一點?!彼闹魅嗽谶h處吆喝,它卻完全不愛聽,撒開四蹄跑遠了。
剛住進小區(qū)的時候,他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來這里散步,某一天,韓小東加班,中斷了一次;湯小湯加班,又中斷了一次,不知不覺中,就再也沒來了??諝夂芎?,韓小東的心情很好,他相信湯小湯正在慢慢好起來。阿媽說,下一次,日子要選準,臥室的擺放也要重新布置,不行的話,哪天找個風水先生去家里看看。他怕湯小湯聽了不高興,沒想到她滿口應(yīng)承下來。
她走累了,停下來,微微喘息著,張開手,不停朝臉上扇風。漫長的夏季似乎已經(jīng)徹底把秋天兼并了,燠熱遠未到頭。影影綽綽的路燈照過來,昏暗中她蹙著的眉頭松弛了,臉色變得柔和、開朗?!拔覀兺刈甙?,”韓小東說,“回家把空調(diào)打開,比外面舒服多了?!?/p>
“再走一會兒吧,再走一小會兒好嗎?”她熱切地央求道,嘆口氣,做了個深呼吸,“你累不累?我倒沒覺得很累呢!”
“好,我不累。那我們走慢一點吧?!彼鋈幌肫鹨患?,“溫州的那個老板今天給我卡上打了五萬塊錢,說是對我個人額外的獎勵和補償。他們對改造后的生產(chǎn)現(xiàn)場很滿意,上個月生產(chǎn)效率一下子提高了八成呢!”
“五萬?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你得跟你們老板匯報一下,該上交的趕緊上交,你最多拿點提成。”
“講了,我一接完電話就去講了。我們老板可比你們老板有錢,這點錢在他眼里算什么!我們老板只是不愛穿名牌罷了,他真比你們老板有錢……”
“我知道,誰不知道!你們老板是真老板,我們老板只是個‘職業(yè)經(jīng)理人,其實也是個打工的,他上面還有大老板??墒?,這不光是錢多錢少的問題……”
“是呀,我們老板說他知道這件事,說這是我應(yīng)得的,不用上交公司,別忘了去稅務(wù)局繳納‘個稅就行了。那個溫州老板,做事一向嚴謹,他事先已經(jīng)跟我們老板溝通好了?!?/p>
“那就好?!彼f。
“對了,溫州老板還問你好呢?!?/p>
“怎么會?他又不認識我?!?/p>
“可能他也聽說了你生病的事……”
他們一時沉默下來。迎面走過來一個老頭,旁若無人的樣子,捏著手機,緊貼在腰間,播放粵劇唱段,咿咿呀呀,千回百轉(zhuǎn),給這莊嚴的夜色平添出一絲滑稽和惆悵。
“我想好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等我明天把這錢取出來,一半給你,一半留給我們的兒子買一份保險……女兒更好,別聽我媽的。”
“我不要!我要這錢干什么?我們也才發(fā)了年中獎,這次老板開恩,大家拿到手的比去年多……”
“要,要,你得要!你去買點好吃的,補一補——你不是想長胖嗎?嘻嘻,買衣服也行,買鞋也行。要不你去買個包包?不夠我再添……”
“真的嗎?這可是你說的,我要買個包包,兩萬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添。”她終于笑了。
“好,好,又買LV?不就是一頭‘驢嘛!明天我就把錢給你?!彼f。
他們之間,不知什么時候隔上的那層窗戶紙,這下才算捅破了。
他不想讓她在這段時間就懷上,悄悄去買了套套。他站在那里,直挺挺地晃蕩著,撕開包裝袋,她卻一把握住他,不松手,就是不肯讓他戴,也不說為什么。然后,她躺到床上;他被她牽住,也躺下來。她側(cè)過身看著他,笑一笑,指尖在他赤裸鼓凸的胸上輕輕地劃來劃去,再笑一笑,兩顆淚珠霎時滾出來。趁他愣神間,她忽地蜷過身子,一頭扎進他的懷里。
3
又過了兩個月,湯小湯真的恢復到了原先的體重,皮膚也變滋潤了,唯一回不去的是屁股,大也還大,卻開始有了下墜的趨勢。但也只有郭金燕這種天生具備了火眼金睛的“八婆”,才看得出來。
一切都回到了過往的、正確的軌道上。韓小東說,急性闌尾炎來的不是時候,卻也正是時候,幸虧上次湯小湯沒有懷上。想一想,這個病要是發(fā)生在她的妊娠期,一切都完了。如今,他該戒的徹底戒了,土地再肥沃,種子才是關(guān)鍵。早上,他先開車把湯小湯送去公司上班。他開得很慢,遇到不講理超車的,也不生氣,也不爭先,到了湯小湯的公司,時間還早著,空氣干凈涼爽,四處空無一人。她開門下車,他看著她,眼里流露著親切,也不說什么,就只是看著她,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好像害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美妙的細節(jié)。然后,他重新發(fā)動車子,把住方向盤,一甩手,轉(zhuǎn)一大圈,再松開,方向盤依著慣性倏地反轉(zhuǎn)回來,車輪發(fā)出嗤嗤的聲響,車子順勢掉轉(zhuǎn)方向,開出去,匯入車流中,再也看不見。
湯小湯站在那里,淚水漫上了她的雙眼。在她身后,裝有自動感應(yīng)裝置的玻璃大門無聲地打開,再關(guān)閉;再打開,再關(guān)閉。身穿制服的保安孤單單地坐在大堂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埋著頭吃早餐。她往一旁閃了閃,大門緩緩關(guān)閉,再也不打開。她想起了從前,其實不過就在幾年前,她和他剛一認識,第一眼,她就想嫁給他。后來他告訴她,也是第一眼,他就想娶到她。她死也不信,斥責他,剽竊了她的思想,剽竊了她的“idea”。他反駁說,“idea”是剽竊不了的,它的含義不光是“思想”,還特指“創(chuàng)意”,創(chuàng)意是長在心里的,別人又怎能剽竊得走?頂多,他倆的創(chuàng)意不謀而合了,那叫“撞車”,決不是剽竊。那時候,他們多么熱愛爭吵!吵到樂此不疲,吵到不可開交,車轱轆話把自己轉(zhuǎn)暈,到最后都是他讓著她。她在想,那些曾經(jīng)“長”在他們心里的東西,那些細碎的美好,那些罔顧一切的固執(zhí),還在嗎?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突然在她的腦海里一閃而過:韓小東有秘密嗎?他說過謊嗎?
直到現(xiàn)在,她在內(nèi)心深處都沒有承認,那個蛙鳴之夜是一種背叛。夢里發(fā)生的事情能算背叛嗎?與一樁神話相遇,能算背叛嗎?為什么說它是一個“夢”,說它是一樁“神話”,她比誰都清楚,就在他和她的身邊,就在公司內(nèi),他有“人”。人家多么年輕,多么漂亮,最可怕的是,多么具有“統(tǒng)治力”!可是,他選擇了她!他選擇了她!哪怕就一次!她也無數(shù)次地問過自己,假如,只是假如,他再一次約她,從客觀上講,這種機會確實不多,他被雙重地、甚至是多重地“監(jiān)控”著(你瞧,誰都有難處,越是站在財富和權(quán)力的制高點上,越是要承受更多的桎梏)——但是,只要他愿意,機會永遠存在著。那么,她這方面會是什么態(tài)度?是違抗還是服從?是拒絕還是接受?是欣然前行還是黯然退縮?她不知道。她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任何一種答案。但是她也絕不會有所期待。一次就足夠。她確信抗拒或者抗爭對誰都沒好處。
周末,她約了郭金燕去了趟超市,順路在藥店買了一盒新的驗孕棒。哪個牌子好,準確率高,她都聽郭金燕的。她再也不用隱瞞,第二天醒來,她在衛(wèi)生間里接了清晨的第一泡尿液,按照上一次郭金燕教給她的方式,靜等了五分鐘。期盼中的兩道紅杠并沒有出現(xiàn)。
韓小東聽到動靜跟過來,看了一眼,明白了。她很失望,看上去有些沮喪。他摟住她的肩,卻不知為什么感到有些好笑,便忍住笑,輕聲安慰她:“無所謂,無所謂,也許這個東西不準!太簡易了吧?太粗糙了吧?它的工作原理正確嗎?或者,也可能還沒到時候?”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驗孕棒,仍然不甘心,一句話也不想回答。他有些時候可真讓人哭笑不得,還“工作原理”呢!這不是他的技術(shù)臺,沒有那么多可以“量化”的指標。
日子一到,那個不該來的東西卻準時準點來了。至少是這個月內(nèi),他們的努力白費了。
4
下午,湯小湯一個人去了一趟人民醫(yī)院。她沒去上回那個婦幼保健醫(yī)院。她決心做一回自己,無論什么結(jié)果,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大廳里飄散著若有若無的冷氣,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她從錢包里找出社保卡,在自助掛號繳費機上掛了婦產(chǎn)科的專家門診。她坐在長椅上,一長列排隊等候的老少婦女都在看手機,看上去個個都像是前來做客的貴賓,并無半點焦躁,不像其他科室,多少帶著點血腥之色,病人的臉上不免有戾氣。輪到她,“專家”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禿頭男醫(yī)生,不知為何反倒讓她更安心。問診的過程很順利,她把吃中藥打胎、然后不得已又做了清宮手術(shù)的來龍去脈全說了。病歷弄丟了?那會有點小麻煩。但是也沒辦法了,一切以診斷結(jié)果為準。醫(yī)生始終面無表情,又問了幾個聽起來十分常規(guī)的問題:同房的頻次,夫妻感情狀況;甚至還問了日常的飲食習慣:吃不吃辣?喝酒嗎?抽煙嗎?按照職業(yè)紀律的要求,作為“在場第三人”的年輕女護士倒是表情豐富得很,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在口罩上方滴溜溜打轉(zhuǎn)。進入到另一個更小的房間后,她遵囑依次脫去了鞋襪、長褲和底褲,叉開雙腿,以一種今生難忘、尊嚴全無的淫蕩姿勢躺下來。冰涼的儀器在她的體內(nèi)攪動。醫(yī)生和護士,四只眼睛此時恰如四盞功率強勁的探照燈。最后,她被告知還需要做“活檢”,這個詞,乍一聽嚇了她一大跳,一連串恐怖至極的詞從她的腦海中快速閃過。還沒等回過神,護士拍了她一下:“穿好衣服吧?!辈⑶腋嬖V她,半小時后拿到化驗結(jié)果后再進來。
化驗結(jié)果事實上將近一個小時后才拿到手。最終的診斷結(jié)果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外陰無明顯感染癥狀、無明顯附件炎癥狀、宮頸宮腔無明顯粘連癥狀。她能看懂的只有減號、減號、減號。在各種需要添加特殊符號的文字里,唯有在醫(yī)院,減號代表著正常,代表著健康、光明和勝利。她恨不得一口把那些神奇的減號全都吞進肚子里。這會兒,如果有一個合適的地方,她一定會不顧一切躺下去,大哭三分鐘。
湯小湯注意到,在她實名的病歷和化驗單上,都沒有提到之前的墮胎和清宮手術(shù)。人性化,太人性化了!
晚上,她把到醫(yī)院看醫(yī)生的事情告訴了韓小東。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順便告訴他媽。她看上去徹底恢復了。她的笑容、她的快樂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韓小東說:“也好,省得做些無用功?!彼悦缘男θ蒿@得很傻?!澳愕囊馑?,以后‘無用功的事情都不做了?”她故意挑他的理。“做呀,做呀,有用功得做,無用功更得做。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來做?哈哈——”她泥鰍一樣從他的懷抱溜開了。
“要不,我明天也去查一下?”他似乎想起來了什么,又說。
“好,我也這樣想的。反正男人去查,要簡單得多?!彼蝗恍ζ饋恚R餐2蛔?。她想象著他在醫(yī)生面前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沒準你會碰到一個漂亮的女醫(yī)生給你檢查,你就老老實實做好思想準備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人民醫(yī)院。沒想到要查的項目居然有八九個,結(jié)果是一切正常。
他們都做了“活檢”項目,至少需要休戰(zhàn)一周。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湯小湯開上車,約了郭金燕去附近最好的那家美容院美容。“看你最近好像很忙的樣子,公司有什么變動嗎?”回來的路上,郭金燕問。
“沒有啊!能有什么變動。我看你才是忙!除了在公司,都見不到你人影兒了!是不是發(fā)展新戀情了?”
“沒有,沒有,我又不急,管它呢!”
“我們家韓小東好幾次都跟我提到你呢?!?/p>
“提到我?”郭金燕警覺地瞄了她一眼。她坐在副駕位置,一動不動;她手握方向盤,眼望前方,也是一動不動?!八岬轿沂裁矗俊?/p>
“他說他出錢,我來請你吃飯,就我和你兩個人,吃大餐,好好‘答謝 ‘答謝你?!?/p>
“答謝你個頭??!我有什么好答謝的?”
“‘急性闌尾炎呀!”她望她一眼,做了個怪相,“多虧有了你!”
“噢,別提了!”她淡淡地說,有點不高興。
湯小湯告訴她,她最近去醫(yī)院做了檢查,一切正常。目前還處在恢復期,一俟身體條件允許,他們就打算“要”了……還沒說完,被她打斷了話頭。郭金燕懶得聽,也懶得問,她翻臉比翻書還快。在夜晚的半明半昧中,湯小湯臉上的幸福和自得就像一盞燈,發(fā)出光和熱,灼痛了她。有種你就把“急性闌尾炎”的事對他和盤托出!郭金燕惡狠狠地想。人家是恩愛夫妻,早晚會和盤托出的,到時候,“我們家韓小東”可以原諒自己的老婆,但絕對不會原諒幫著老婆欺騙他的人。背黑鍋的人是她郭金燕,掉進坑里爬不起來的人還是她郭金燕?;钤摾玻 澳阕詈枚嗌鷰讉€,”她開玩笑說,這次開得有點過了:“你最好像老母豬一樣,生它一窩。”車開到了樓下,她解開安全帶,跨出去,砰地關(guān)上了車門。
1
他的頭上、臉上、身上全是汗。她也出汗了。他的渾身上下好像裹滿了海藻;又像在大雨天里開車,方向盤打滑,油門踩不上,剎車也失靈,有勁使不出?!安恍校业眯粫?,出去抽支煙?!表n小東從湯小湯的肚子上翻身下地,在腰上隨便裹了件衣服,走出去,到了客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又抽上了煙。他的一個同事,一天要抽掉一包半煙,酒是想喝就喝,打麻將經(jīng)常一熬一個通宵,總之,數(shù)年里集各種陋習于一身,年齡比他還要大幾個月,想要孩子了,老婆說生就給他生出一個大胖小子。是“大胖小子兒”,那個“兒化音”聽來真讓人惡心。他倒不是責怪她,他的意思是,老是強調(diào)煙啦,酒啦,刺激性食物啦,垃圾食品啦,對胎兒的發(fā)育不利,都是些鬼話。胎兒呢?胎兒在哪里?總得先有了胎兒,才好說對發(fā)育不利有利的事吧。生孩子不是一方的問題,有句話他怕說出來太傷人: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醫(yī)生的話也等同于鬼話。他們用那套固定的模式和模型,以不變應(yīng)萬變,萬變不離其宗,真有疑難問題他們永遠幫不到你。
湯小湯一個人仰面躺在床上,兩條腿彎曲著,半張開,維持著剛才的姿勢沒變。屈辱的感覺早就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了,悲傷的感覺也被她徹底淡忘。除了人民醫(yī)院之外,他們后來又去了好幾家醫(yī)院。公辦的,民營的;綜合的,??频?;遠的,近的;西醫(yī),中醫(yī);男醫(yī)生,女醫(yī)生;老醫(yī)生,少醫(yī)生,篦篦子一樣篦了一遍。大部分是她一個人去,有時他也陪著她去。她進去,接受各種問診,他則守在候診室里苦等。一無所獲,用這個成語來形容他們這段時間的“忙活”,實在是又準確又生動。
飄窗上擺了一只大花盆,種著仙人球,個頭跟足球差不多大小,半夜醒來,一眼看見,黑暗中就像一顆凌空的頭顱,她被嚇到過好幾回。與其呈對角,墻角處另有一盆叫不上名的、根須發(fā)達的植物,必須放在地板上,有幾回,韓小東光著的腳趾不小心直接踢到了花盆上,血流不止。他們的床,床腳抵住墻,床頭反倒是懸著。還有鏡子,衣柜上嵌著的、梳妝臺上的、洗臉間里的,全都按各自的尺碼配上了一個織錦的外套,黑色。不是說再也不能照鏡子了嗎?有一套不算復雜的拉鏈裝置,需要時拉開它即可。這一整套布置,是在一個工作日,他們都沒在家里,他媽帶了一個“堪輿師”上門來做出的安排?,F(xiàn)在,它們的作用十分顯著:它們見證了他,最主要是她的全部失敗和仇恨。
一會兒,韓小東光著身子走進來。香煙已經(jīng)滅掉了,煙味還銹在他的頭發(fā)里。閉著眼,他忽地生出一股子蠻力,發(fā)起狠,頻率高得不能再高,就好像要用盡這輩子最后的一絲力氣,就好像這輩子最后一次做眼下的這樁事體。
事后,他坐在床上,仿佛一點兒也不累。汗收干了,臉上像是起了一層皮。她也坐起來,撿一件睡衣披在身上。夜晚從未如此安靜;床頭燈一直亮著,好像生下來就這樣亮著,永無寂滅之時。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他們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但是空無一物;他們的嘴唇微微開啟著,色澤健康紅潤,但是誰也不想張口再吐出一個字。
2
郭金燕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招聘信息,崗位要求和職能描述都很合適她,就是薪酬稍低了些。工作地點在省內(nèi)的另一個地區(qū),這倒不是問題,她只有一張床需要搬運,或者就連那張床都可以扔掉。她試著投了份簡歷過去,很快就收到回復,便下了決心,抽時間過去面試了。這些年當然不是白混的,對方很滿意她的工作經(jīng)驗,如果她方便的話,本周就可以入職,唯一缺的手續(xù),就是一份原單位解除勞動合同的證明。
她將失去大半個月的工資、本年度獎金,還有其余的一些零星補貼,得到的則是一份全新的工作機會,也許是一份全新的人生體驗。這樣算下來,她其實是賺的。沒有什么可猶豫的了,她找到經(jīng)理,請他到部門的小會議室里,向他遞交了辭職報告。“我們一向的政策是:不擋官路,不擋財路。你本是HR(人力資源)系統(tǒng)的人,這些話我就不多講了?!苯?jīng)理圓通老到,但空有一身的本領(lǐng),無奈何多年來處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也只能處處委曲求全,對郭金燕這種級別的下屬,則保持著一貫的威嚴與溫和?!安贿^,能不能請你談?wù)勲x職的原因?”
“經(jīng)理哎,我一個打雜的,談何官路、財路喲!”郭金燕發(fā)出一連串清脆悅耳的笑聲,看上去特別誠實可靠,“不瞞經(jīng)理您說,我在那邊兒有個男朋友,哦,說錯了,不是男朋友,是男性朋友,過去之后,我們也好相互有個照應(yīng)。其實,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哈,哈哈——”她只求盡最快速度離開這個鬼地方。她需要那份解除勞動合同的證明。
“哦,哦,”經(jīng)理說,不便再往深里問,“這樣吧,你去走一個辭職的電子流程,具體事情讓湯小湯辦理一下?!?/p>
“多謝經(jīng)理!”她站起來,做了個抱拳的動作,“祝經(jīng)理年年發(fā)大財、歲歲行大運!”
“好的,好的。謝謝你!你出去后順便幫我叫一下湯小湯,請她來一趟會議室。”簡直亂彈琴,當是來給我拜年???真是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一會兒,湯小湯進來了。
“郭金燕要辭職,”經(jīng)理把那張A4紙遞給她,“你聽說了嗎?”
“沒有,我沒聽說過?!睖悬c驚訝,好似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棍。
“沒什么,她那個崗位,隨時可以招一個人補上。也好,也好?!彼f,但是沒有說明“也好”什么。“我們需要做一點點了解,她突然辭職的真實原因到底是什么?人事系統(tǒng)里,統(tǒng)計‘人員流失率時也許用得上。你再找她詳細談一談,然后盡快把流程給她‘過了?!?/p>
“明白了?!彼f。
回到座位上,郭金燕正好扭過頭,她們的目光相遇在一起。郭金燕禮貌地抬了抬身子,點一下頭,越過相隔在她們之間的幾排座位,越過整個辦公區(qū)一派嘈雜中的沉寂,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明媚的、非常正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
3
湯小湯起草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拿給韓小東看,他什么也沒說,還給了她。第二天下班回來,他打開手提電腦,遞給湯小湯。
他的這份離婚協(xié)議書格式、措辭、語氣等等,基本上和湯小湯的那份一樣,區(qū)別就在財產(chǎn)分割上。在湯小湯的那份協(xié)議里,“各自名下存款”保持不變,“各自名下的其他私人財物”(首飾、衣服等)歸各自所有,現(xiàn)有房產(chǎn)、奧迪轎車全部歸男方所有。不是說她意氣用事才這樣寫,但這完全不具備可操作性——韓小東逐條幫她分析:你一個人在這邊,沒有房子,到哪里落腳?我可以暫時到我媽家里住。找個時間,房子馬上可以去過戶給她一個人。韓小東名下也有一部分存款,是雙方都知道的,其中的一半也轉(zhuǎn)給她。他比她收入高,放心吧!車他倒是可以開走,那臺車也不適合女士開。她如果需要買一部新車,他也可以從上述分割之外,再贊助她一部分錢。最主要的是雙方無子女,沒有子女撫養(yǎng)、撫養(yǎng)費及探望權(quán)方面的麻煩。壞事變好事了。“就這么辦吧,聽我的,沒錯!”他說,勉強笑了笑。
這絕對不像是在商議“離婚事宜”。就仿佛是在很久以前,他們一起商量某一次外出旅行,或者商量去買一套式樣新潮的家具。湯小湯想哭,眼淚此時已是奢侈品,又是一種累贅,并且歧義叢生。但是眼淚不聽話,自顧自地流下來了。一抬頭,韓小東早已淚流滿面。男人哭起來不動聲色,他站起來,點了一支煙。
“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韓小東猛吸了幾口煙,卻只進不出,不知道煙霧都去了哪里,“在我們辦理完所有的手續(xù)之前,不要讓我媽知道這件事?!?/p>
“好?!彼f。
一天下午,他們分頭跟單位請了假,帶上所需文件,去了街道辦事處。那段時間,恰逢政府部門倡導“為民造福”、高效辦事,記憶中“街道辦事處”這種所在,都是愛管閑事、愛刁難人的大媽大爺,也都換成了清一色的小美女和小鮮肉。經(jīng)過相關(guān)審查、詢問,工作人員當場為他們辦理好了離婚手續(xù),并為雙方鄭重頒發(fā)了離婚證書。
他開了車,送她回去。他已經(jīng)在賓館里登記了房間,他要去住一段時間。他的衣物暫時還存放在她那里,等過幾天,一有了合適的時間,他就來搬回他媽家。他開車還是那樣小心翼翼。還沒到下班的高峰期,路上的車很少。到了一處紅綠燈路口,他停下來,偏過頭望了她一眼:“要不,我請你吃了晚飯再回去?”
“行吧,行?!彼f。
他點了啤酒。在他不需要她勸他的時候,她偏偏勸了他。不是勸他少喝,是勸他多喝。她甚至陪他喝了幾杯。他應(yīng)該醉一次,她也應(yīng)該醉一次。結(jié)果,他喝醉了,請了代駕。
代駕司機把車開進了小區(qū)。在樓梯口,湯小湯下車,韓小東也跟著下車,在醉意闌珊中,在昏暗中,他們朝對方揮了揮手,就此成為陌路人——似這等驚天動地的大事,卻原來也不過就在揮手之間。
一年后,湯小湯賣掉了那套舊房子,在同一個小區(qū)里買了另一套面積略大些的新房子,一樓,帶一個小型的花園,院子里的那棵芒果樹是開發(fā)商附送的,收樓時已經(jīng)結(jié)滿了累累的果實。柵欄上盛開著攀援的金銀花。選定了一個日子,她于入住的同一天結(jié)了婚,第二任丈夫是一位具有職業(yè)資格證書的高級人力資源管理師,復姓歐陽,生得瘦長白皙,隨時隨地擎著一臺“土豪金”蘋果手機。他自己開了一間小型的咨詢公司,已經(jīng)運作了五個年頭,前景看好。未來,成為上市公司也并非完全沒有可能。依了湯小湯的要求,他們沒有舉行結(jié)婚儀式。
韓小東升職總監(jiān)之后,收入一下子翻了好幾倍。他也買了新房子,是本埠的一處“地王”樓盤,復式結(jié)構(gòu),阿媽也正式搬過來同住。他比湯小湯晚了將近一個月結(jié)婚,新娘比他小十多歲,姓胡,微信上的昵稱是“寶馨兒”。和湯小湯不同的是,他再婚時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一共置辦了五十桌宴席。韓小東給湯小湯也填寫了一份請柬,但是一直裝在他的公文包里,沒有發(fā)出去。
湯小湯很快懷了孕,等到她的肚子剛一顯山露水,就跟公司請了長假。按照高級管理師歐陽先生的意思,生完孩子后她如果不想再回去上班,就在家里放心待著好了?;蛘呷绻敢?,可以在他們“自己的”公司里做點事情,盤活以前的人脈和各種資源。她可是 “Hr”領(lǐng)域的資深人士,他都比不過她呢。他們面對面站著,湯小湯的手搭在他的肩頭,他瘦伶伶的手指搭在她的屁股上,中間隔著湯小湯凸起的、沉甸甸的肚子。那一年十一月,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她在醫(yī)院誕下了一個八斤多重的男嬰,母子平安。
同一個月里,韓小東也幸福地當上了爸爸。老婆給他生下了一個女兒。最令人驚訝的是阿媽態(tài)度上的急轉(zhuǎn)彎。阿媽堅持要辦滿月酒,她說,孫子孫女都一樣,她要親自伺候兒媳“坐月子”,當一回“月嫂”。反正,他們已經(jīng)趕上了國家放開二胎的政策,孫子會有的。阿媽做了滿滿一大鍋“豬腳姜”和紅雞蛋,很多天過去,屋子里還飄蕩著一大股黑醋的刺鼻味道。
湯小湯和韓小東之間的秘密,眼看著就將成為永久的秘密,并隨著各自重新獲得的、嶄新的幸福和美滿而風吹云散??墒?,俗話說得好,哪有不透風的墻?最起碼,他們曾經(jīng)四處尋醫(yī)“求子”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秘密都是當事人的自以為是。比如郭金燕,人都離開了那么久,關(guān)于她的話題卻沒斷。在她離職之前,有人看到過她和韓小東單獨在一起喝早茶,之后沒多久,她便突然提出離職。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煩,或者惹上了什么瓜葛。人心叵測,所謂秘密,最終都將化為無聊人的無稽之談,真正能讓人信服的說法只有一種:造化弄人。除此之外,說什么都是多余。
4
電話打到了辦公室的座機上,李國泰的手機轉(zhuǎn)了秘書臺。是李國泰的助理、俗稱“秘書”的那個小女孩接聽的。對方直呼其名,稱自己是李國泰的大學同學雷某。“去你們老板的傳真機跟前候著,我要傳一份通知給他,”他說,“還有,下個月一號,我們要舉辦畢業(yè)二十周年同學會,我等李國泰的回復,你告訴他。對,現(xiàn)在,馬上?!?/p>
里面的那扇門開著,小女孩敲一敲門,李國泰面對電腦坐在老板桌前?!澳惆凑談偛诺碾娫挻蚧厝ィ嬖V他,如果時間允許,我盡量爭取參加?!崩顕┓愿?。小女孩一字一句重復了他的話,這次對方要求李國泰本人來接聽。小女孩正不知所措,李國泰踱過來,接過了聽筒。“李總裁啊李總裁,你可真雞巴難找!”聽筒里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李國泰眉頭一皺,有點被嚇到了?!笆謾C打不通,微信也不回!你可不要玩失蹤啊!是這樣的,我奉吳老師之命聯(lián)系你,吳老師,我們的輔導員,現(xiàn)在是我們學校管理學院院長,你肯定知道的?!厴I(yè)二十周年同學會定于下月一號舉辦,報到地點在校區(qū)附近的‘匯豪園,所有同學不得無故缺席,具體日程我已經(jīng)傳真過去了,哈哈……通知完畢,哈哈!”沒等李國泰開口,電話啪地掛掉了。
同學會!愚蠢至極、無聊透頂?shù)耐瑢W會!早已被虐成渣了,終于輪到了他。他其實一直在等,二十周年,這個由頭還不錯。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就是五十萬嗎,夠了吧?全部由他包場也沒什么大不了。不過要給院長留點面子,這個分寸他懂。然后,他噼里啪啦發(fā)了幾個微信和手機短信,一會兒,電話打過來了:“李總您好!時間已經(jīng)確定了,放心,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有了這架直升飛機,他不必再準備其他任何行頭。
全班三十八名同學,來回機票及住宿費用全部由“籌備組”承擔。除兩人因故未到,其他三十六名同學準時出席了第一天的豪華晚宴。通知上注明可攜帶家眷,半數(shù)以上的同學帶來了家眷。有位劉同學,除老婆外,還“攜帶”了兒子、兒媳、親家、親家母,一共三對六人組——這是真的,千真萬確。男同學大都禿了頭,女同學大都身材胖得走了形,要是在大街上碰見,彼此都不敢認?!巴瑢W會,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庇腥舜蛉さ馈_@都是哪年哪月的段子了。雷同學,就是通知李國泰的那位,接過了話頭:“一個個老逼老鳥的,拆散了,誰來撿拾呀!”他特地走到李國泰面前,握緊他的手,說:“李國泰,這次同學會,希望大家都徹底忘掉自己的身份,同學就是同學,你說呢?”
酒店大廳被包了下來,還特意裝了充氣拱門、拉了橫幅。李國泰陪著吳院長及幾位在政府任職的同學坐在主賓席。主賓席上了茅臺和紅酒,其他各席則只供應(yīng)劍南春。這是對的,人是有差距的,哪怕坐在同一場宴會上,也必須承認并正視這種差距。開席前進行了隆重的頒獎活動,吳院長宣布:“本班同學李國泰,畢業(yè)后兢兢業(yè)業(yè),多年來致力于民族工業(yè)的振興和壯大,卓有成就,為母校增光添彩!我們?yōu)橛羞@樣一位同學而感到光榮、自豪、驕傲!李國泰同學特以他個人的名義為本次同學會贊助了一大筆款項,并設(shè)立了獎品,今天到場的人員,無論同學還是同學家屬,每人一臺三星平板電腦?。。 ?/p>
席間掠過一陣壓抑的驚呼,像刮起了一陣冷風。隨后,一場真正的騷亂開始了,無論主持人怎么聲嘶力竭地強調(diào):“不要走動!請不要走動!請大家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我們會把禮品送到大家手中!我們馬上會把禮品分派到大家手中!”但是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那股冷風霎時升級成臺風,龍卷風,轉(zhuǎn)眼間擄走了所有的獎品。這種場面是李國泰非常愿意看到的。他看到,雷同學猶如一頭沉睡中醒來的雄獅,沖在了最前面。
終于,大家把禮品驗明正身,裝進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包包里。大廳里安靜下來,隨即騰起了一股新的聲浪,那是咀嚼的聲音,碰杯的聲音,插科打諢和賣萌的聲音。完成了幾輪互敬之后,李國泰端起酒杯,隨意踱到靠墻的那一桌席位,他們正在熱烈地議論著什么。他給大家敬了酒,感謝大家不忘舊情,“撥冗”前來參加同學會。每個人都回敬了他。他今天真是放開了,喝得真不少。然后,他沒有急于離開,坐在空出來的一張椅子上,服務(wù)生立刻送來了一套干凈的餐具。剛才,他們在談?wù)撽悰_。是的,他們都是戀舊的,懷舊的,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一代又一代偶像誕生又寂滅,他們只追捧屬于他們的女神。他們說,陳沖,眼看著被邊緣化了,不想什么時候又冒出來,依舊光彩照人,那是什么?是“老戲骨”!李國泰咳嗽一下,接過話題,仿佛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上個月,我那個大女兒在美國辦了婚禮,總算是嫁出去了!年輕人,搞什么中西合璧,我都不知道是些什么名堂!伴娘是陳沖的女兒?!?/p>
有誰站出來了。這次不是那個慣于沖鋒陷陣的雷同學,是另一個同學。他肯定是陳沖的“鐵粉”。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他斬釘截鐵地說——
“不可能!你說的絕對不可能!陳沖的女兒還小得很,兩個女兒都很小。她的大女兒,也就十四五歲吧,怎么可能做你女兒的伴娘!你說的是陳沖的養(yǎng)女吧?哈哈,那是陳沖自己沒有生育時收養(yǎng)的,后來,她自己能生了,她們就通過法律程序,正式脫離了母女關(guān)系。你說的那個養(yǎng)女,早就不是陳沖的女兒了!”
“是嗎?”李國泰站起身,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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