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一

剛一出獄，我就來到這里找我父親。

三年前，我踢斷了那個男人的三根肋骨，這家伙像一條快斷氣、折了脊梁骨的狗，蜷縮在地上，連聲哀求，我把拉拉找回來，我把拉拉找回來還不行嗎？但我的腳已經(jīng)下去了，腳下去如同石頭落到井里，沒法往回收。我把他像一團(tuán)稀泥一樣踢來踢去，如果雅布當(dāng)初阻攔，也就等于把我從這條道上拽了回來，也就沒有后來的事?？裳挪嫉纱笱劬?，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像看一幅與自己無關(guān)的、已經(jīng)洗出來的照片。她不吭聲，看著我踢。結(jié)果我把自己踢進(jìn)去了。在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的大墻內(nèi)，我接受了洗心革面的三年再教育。我的靈魂受到洗禮，如同冷漠的蛇，蛻了三層皮。太陽黃燦燦地閃在天上，如今走在自由的天空下，每一次呼吸都讓我感到愜意，嗅聞陽光，好像嗅聞奶油蛋糕上的草莓，那叫一個新鮮。

坡上的房子，從坡下看上去，類似傾斜的一窩擠在一起的鳥蛋。車停在山坡下的竹園邊，沿著爬坡的公路，我走得很慢。覺得眼前的景象迥異于四十年前，現(xiàn)在，草木葳蕤，一條東西方向延伸的山脊似乎將“那個地方”固定在一條巨大的青魚脊背上。公路還是一條土路，陽光強(qiáng)烈的午后，三三兩兩的農(nóng)用車拖著超載的黃土，負(fù)重吼叫。喧囂、灰塵和氣味更加狂熱地交融著向空中升騰。接著，這一切都被卷入和彌漫在一片強(qiáng)光之中。

“那地方還在老地方?！崩项^說。他正抽我遞給他的一支煙，兩邊的臉腮陷下去，片刻之后，臉腮鼓起來，嘴、鼻孔，甚至眼窩，都冒出煙來。要抵達(dá)目的地時，我卻迷路了。找來找去，找到了這個老頭跟前。他坐在一座農(nóng)家小樓前的桃樹樹蔭下，用眼瞟著掩在樹葉間的紅了的毛桃。我看著毛桃樹，漸漸瞪大了眼睛，我確信四十年前我在這棵樹上偷過毛桃，而它現(xiàn)在的整個形狀，越來越像父親們的背，在向后延續(xù)的時間里一點一點向下彎曲。老地方，四十年后當(dāng)我重新尋找它，發(fā)現(xiàn)它和其他陳舊事物一樣，已在滄桑的頹敗中消遁隱匿。

四周的農(nóng)舍均以兩三層樓的形式，簇?fù)淼焦返膬蛇叄伾鳟?，朝向雜亂地擠在一起，仿佛一塊轉(zhuǎn)動中的魔方，五顏六色，棱角相對。我要找的地方，四十年前是由一條煤渣路垂直著把它跟公路連接起來的，路邊的梧桐樹伸出寬大的手掌，遮擋住滾滾車輪揚(yáng)起的灰塵，把道路和那地方的院落更為清晰地標(biāo)明在視線中。

我知道那地方還在老地方，可是我似乎再也找不到那個老地方。一片玻璃破碎的反光里，我繞來繞去，發(fā)現(xiàn)了記憶的偏差，公路似乎距離原來的位置向前推進(jìn)了至少五十米的距離，七零八落的農(nóng)家小樓，類似戲臺前的一群孩子，在凌亂中圍繞公路兩側(cè)紛搶自己的位置。這還不是我找不到它的原因，我站在那條巨大的麻石上，洞悉了其中奧秘。曾經(jīng)，它是這個山嶺上唯一的建筑，褐紅色的磚墻格外顯眼，那時它是一個建筑群，一組時尚的、當(dāng)?shù)亟^無僅有的建筑群，三層樓高的禮堂，紅磚，水泥，玻璃鋼窗。輝煌，威儀，代表權(quán)力、法度、威信、統(tǒng)御等等一切凌駕于物質(zhì)形態(tài)之上的精神法則，震懾一方土地。而眼下，它陷入一群新的建筑中，塌陷地凹下去，成為尚留有痕跡的廢墟，讓蒿草瘋長于磚石縫中，守望著虛無、隱秘和一個行將被人們遺忘的名詞。記憶中的梧桐樹和白楊樹已經(jīng)不在了，地基裸露出地面，如失牙后衰敗不堪的牙床。一群燕子貼著地面飛，忽地騰空而起，類似向天空甩出的一把把剪刀。

遠(yuǎn)處綠色的山巒波浪一樣起伏，一塊塊金色的成熟的麥地點綴其間，如同打開水墨畫的調(diào)色板。盛暑即將來臨，萬物都鍍上了金光。再朝遠(yuǎn)處看，隱約可見簇?fù)淼?、黛青的群山之巔。在這之后的更遠(yuǎn)處，是蔚藍(lán)色的天際線。

所有的記憶在這一刻蘇醒，并且匯集到一起，隨即一座建筑模糊而又清晰地在我眼前立起來。我先看到紅墻之間巨大的圓形拱門，一條煤渣鋪就的路穿過拱門，一直延伸到底，路兩邊的一排排房子如同人的肋骨排開，最后一排是食堂、禮堂和廁所，紅磚青瓦，寬大的玻璃窗，房子與房子之間，橫著一排排比房子高出許多的梧桐樹。春夏季節(jié)，聚滿各種鳥類和昆蟲，蝴蝶飛舞百鳥唱，暮蟬鳴落日，與傍晚周圍的蛙聲相呼應(yīng)，蠻熱鬧的。

滿地是白花花的陽光，鬼魂無處藏身。我還是看見了父親，黑的臉，白的牙齒。他的笑容時而像波浪一樣堆積，前面一浪尚未退去，后面一浪就趕了上來；時而表情又陰沉下來，像海底的海藻一樣黝暗模糊，那種臉?biāo)坪醪皇撬约旱?，變來變?nèi)プ兂龈鞣N臉譜，呈現(xiàn)怪異的表情，他遭遇了什么冤屈？我不知道在父親臨終前一段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喊了一聲，爸爸，聲音像在趕路，似乎從很遠(yuǎn)的時間和空間朝這里趕過來，讓我徒然感覺自己走在黑暗悠長的隧道里，去尋找瞬間像水一樣潑下來的亮光。我覺得它不是自己的聲音，沙啞、低沉而傳遞緩慢，如盤旋在石佛山頂上久久不去的云朵，如白堊紀(jì)玄武石上一滴經(jīng)過表面坑洼凹凸緩慢落下的水滴……

聲音跟隨了我四十年，像一只鷹一直在我心里盤旋，突然啄我一下，繼而自顧自地飛。四十年前，我最后喊的一聲，不是對人，而是對著一方四周雕滿松與鶴的盒子。被火化后他已經(jīng)住在這個盒子里，我要把他送回老家。姑姑讓我對著這個盒子喊，爸爸，跟我回家吧。整個世界就裝在這個盒子里，我喊了一聲，就再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天和地像風(fēng)浪中的小舟一樣搖晃，我覺得自己腳不著地，聽覺也完全閉塞，耳畔一直有兩只拳頭在咚咚地敲打……

紅墻高大，自東向西逶迤而來，由小紅磚砌就，坐落在石佛山腳下。中間一道圓形拱門，類似古代城門，拱門兩邊的墻上各有一塊水泥黑板，分別用醒目的黃漆，一邊寫著“工業(yè)學(xué)大慶”，另一邊寫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拱門的上方則是一行“人民公社好”的隸書大字。據(jù)說這些字都是袁仁發(fā)寫的。袁仁發(fā)的字不錯，他翻著大白眼珠子，惡狠狠地下筆，運筆如便秘一樣澀，成了，倒有顏風(fēng)柳骨之味。出圓門一條煤渣路連接不遠(yuǎn)處的公路，路兩邊高大的梧桐樹都努力地向路中間探著身子，伸出寬闊的手掌，造一條綠蔭長廊。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在門前綠葉上跳躍一陣子，就從這道圓門照進(jìn)來，一道進(jìn)門的還有對面群山間飛來的鳥群。上午和下午，一群背草帽的人，交頭接耳地議論，從這里進(jìn)進(jìn)出出，赤腳拍打在水泥地上，吧唧吧唧，足音傳出很遠(yuǎn)。圓門頂?shù)拇罄壤锊シ牛肮缡强贸Ｇ嗵?，社員都是藤上的瓜……”傍晚，天地一片火紅，黑壓壓的蝙蝠像一把把飛鏢從圓門洞打進(jìn)來，如果從頭頂飛過，眼前一黑，聽見嗖嗖的幾聲，就貼著圓門洞的頂部過去了；要是站在遠(yuǎn)處，看見它們過去了，但不知道它們是怎么過去的。

鐘聲，威嚴(yán)的鐘聲，從圓門洞傳出很遠(yuǎn)，顯示出沉宏和久遠(yuǎn)。遠(yuǎn)處聽見鐘聲的人們，都被它震懾，心里惶恐、好奇地猜度，一件什么重大的事發(fā)生了？有時，聽似尋常的鐘聲里埋藏某種不測。

我聽見了鐘聲，四十年前禍福難料的鐘聲，我由此進(jìn)入了四十年前那個吉兇難卜的午后。

二

鐘聲像蝙蝠一樣，振動著黑色的翅膀，面目不清地飛過來。我睜開惺忪的雙眼，外面已經(jīng)聚集了一圈人，眾人的目光交叉匯集起來，盯著袁仁發(fā)，而袁仁發(fā)站在一塊對臼石上，愣愣地看著天邊，面部浮現(xiàn)出處理重大事件的表情。都跟我來！袁仁發(fā)揮揮手說。

在西邊的廁所，袁仁發(fā)帶領(lǐng)眾人看到一個“階級斗爭新動向”——靠最里側(cè)蹲位的水泥墻上，畫了幅拙劣的女性裸體畫，下體部位還引出個箭頭，標(biāo)上了“袁仁發(fā)的嘴和胡須”的注釋。

人們交換著眼神，整個下午的氣氛都很緊張。接著是膽戰(zhàn)心驚的大會，擴(kuò)音器通過大喇叭，甚至把與會者粗重的呼吸都傳到了場外。

袁仁發(fā)瞥了一眼革委會李主任，快速地接管了話筒：“為什么單單攻擊我的嘴，同志們想過沒有？我袁仁發(fā)的嘴，有雙重屬性，從自然屬性來講，它吃飯，喝茶，呼吸，打哈欠，吐痰，睡覺，哦，睡覺不是。說到社會屬性，這層意思估計絕大部分人都沒有想到，我的嘴是用來干什么的，是我們公社黨委的喉舌，是傳聲筒，是大喇叭，是播種機(jī)，是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陣地的思想和精神武器，說我的嘴是什么什么，這個人何其陰險，何其毒辣??！注意，我說這個人，而沒說階級敵人，因為這個人如果主動站出來，如何定性還可以再考慮，我反反復(fù)復(fù)地想，事件是針對我個人，又不全是針對我個人。不瞞同志們說，最初我考慮用石灰漿把這幾個字蓋住，這樣我個人的名聲和尊嚴(yán)就可以保全。但繼而一想，如果這樣，等于隱藏和縱容了壞分子，不知道同志們答應(yīng)不？”

揪出壞分子！打倒壞分子！在稀稀落落的口號聲中，袁仁發(fā)用拳頭捶打著桌面，鼓動斗志，追查！挨家挨戶地追查，直至妖魔鬼怪顯出原形。袁仁發(fā)覺得，這件事不是孤立的，他借此教導(dǎo)人們，要用普遍聯(lián)系的眼光看問題，就能發(fā)現(xiàn)問題的實質(zhì)和核心。

他似乎并不想立即查個水落石出，而是希望公社大院乃至整個公社一直處于“被查”的高度緊張中。公社門前的公路，斗折蛇行，環(huán)繞群山，在眼前消失又重現(xiàn)，袁仁發(fā)乘坐公社一輛破舊的解放牌貨車，揚(yáng)起遮天蔽日的塵土，奔跑在這條路上，每周定期去縣里匯報新動向。

大院里，汽車以巨大的轟鳴聲啟動，梧桐樹葉上的蟬被震得驚慌亂飛，伴隨袁仁發(fā)凝重的腳步聲，一群人膽怯地瞇著眼，有意識地往后退，靠在了墻根。連剛出來走兩步的耗子和蟑螂，也驚恐地掉頭，折回洞里。

“后來查出誰了？這件事一直壓了大院里的人那么多年，當(dāng)時有人猜測這字說不定是袁仁發(fā)自己寫上去的！”說這話，既是余××的推斷，還有取悅我的意思，因為我父親和我當(dāng)時是被懷疑的主要對象。對著驚愕得合不攏嘴的我，他說：“為什么？他可以借這個事，來整人立威嘛！”我感到驚愕的不是袁仁發(fā)有自己寫的可能，而是當(dāng)時在公社大院有人有這種認(rèn)識水平，一句話，山野有高人?！八懔?，不說它了?！彼f。

余××隔一陣子就揪一下凍得差點掉下來的鼻子，還被門縫里不時進(jìn)來的一陣風(fēng)偷襲得體如篩糠。他說，他媽的，《麥田里的守望者》里有句話，十二月，天氣冷得像巫婆的奶頭，呵呵，一點都不假。他搓著雙手，一頭扎進(jìn)火鍋的濃濃霧氣中，擺著頭，朝鍋上的霧氣吹，吹開一道，伸進(jìn)筷子，就對鍋里的牛肉和豆腐進(jìn)行了歸類。他拿起胸前的小碗，扭過頭來對我說，你知道我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好好吃一頓了？這我不知道，但看得出他藏污納垢的胡子至少半年沒有刮。“大院那陣子，真壓抑，”他把胡須撩開，放下啤酒杯，“現(xiàn)在不壓抑了，可現(xiàn)在怎么說呢，你得服氣這個社會那些不公平的差別，你得忍受小沈陽號叫一聲卻被一大幫人追捧的惡俗，你得不斷去接受不想接受而一旦接受了卻對你有點好處的東西，你得適應(yīng)眨一下眼皮就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環(huán)境，我想找一種一以貫之的方式或者說是道路。他向上翻了翻眼睛，繼續(xù)說，智利有個詩人叫波拉尼奧，詩寫得不錯，你看過他的小說《2666》沒有？855頁，多浩瀚，我沒他那么悲觀，也沒他那么絕望，但我在找……”

后來我想，若不是他的到來，當(dāng)初的許多事我可能都放下了。但那些事情，會不會因為我的放下，相應(yīng)地，也沉寂下去呢？

“北極詩人”余××——他胸前掛的一塊塑料牌子上這么寫著。同時還寫著：一次空前絕后的北極環(huán)保之旅，一場錐心刺骨的良知拷問，如果地球變暖，海面上升，北極冰川，存乎？斐濟(jì)群島，存乎？布宜諾斯艾利斯，存乎？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存乎？全球海平面在過去300萬年里至少上升了6米，約20英尺。

乍一見面，我沒有摸清他寫這個牌子的用意。有一點，我需要借這個機(jī)會當(dāng)面向他求證一下，四十年前的余建國，現(xiàn)在叫余××了嗎？后者微微頷首，No，Yes，為什么是余××？這個××，是瑪雅石壁上的圖案，又恰似埃及金字塔里古老文字的字母，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都體現(xiàn)不出世界性，唯有這，跟我當(dāng)前身份比較搭，我要干什么？你沒看到牌子上“空前絕后”幾個字？我要步行去北極，穿越大半個世界去睡它，門外的三輪車?yán)镉形业母呒壏篮已赝拘麄鳝h(huán)保理念，我要再花三五年乃至十年的時間，去完成這一驚世駭俗的壯舉。OK，可以上點主食了，最好是一盆熱熱乎乎的面疙瘩湯。

這天下午，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曋校捃囦伒拇箝T口，不知什么時候迎來且靠上了這位蓬頭垢面的余××。當(dāng)時他頭上壓了頂?shù)偷偷呐Ｗ忻?，飄忽的眼神在帽檐下閃爍。我沖動地抓住了他骨感的雙臂，結(jié)果弄疼了他，他齜牙咧嘴地告訴我，這個狹小的縣城找我并不難。現(xiàn)在，我坐在他的對面，時不時觀察他，觀察他如同荒草一樣在整個腦袋上瘋長的毛發(fā)，和藏在毛發(fā)間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我想，這么漫長的光陰給他帶來了什么，又帶走了什么？說得直白些，他現(xiàn)在到底來干什么？對我而言，久別重逢的第一感覺倒不是熱淚盈眶，而是一種好奇，一種深埋在潛意識里關(guān)注別人過得咋樣和來這里干什么的好奇。

“我此生的意義就在于找一個人！何況我覺得，尋找，一直在尋找，生活才有點意義。我甚至為昔日的一張照片活著，為腦海里的一幅畫活著，為記憶中的一個景象活著，不可以嗎？”

他用兩只黑洞般的眼睛奇怪地盯著我，像用一種探尋的表情對著照相機(jī)的鏡頭，“這些年我飄來飄去，其實一直是找她，找她，做夢，我都想找她，多少年前了？我在深圳的街頭意外地遇見了她，你想象不出她有多慘，一個人挺著個大肚子，身邊竟沒有一個人。你看她可憐無助的樣子，就覺得整個世界的同情心都應(yīng)該落到她一個人身上才對。那一刻我想弄明白一切，可身后來了警察，我沒證件啊，那年頭怕被收容，只好撒腿就跑。可是，現(xiàn)在，我又怕找到她，說不定找到了，我的夢就醒了，就碎了。你說，我是不是因為同情，還是其他的原因？”

“誰？”

“雅布?！彼麄?cè)過臉來，鼻翼兩側(cè)被淚水洗白了兩大塊，他愁腸百結(jié)地看著我，希望我接下來的話對他有所安慰?？墒?，我沒有說話。“雅布！”我怔怔地念叨。雅布后來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我把白酒瓶中剩下的，一仰脖子像喝礦泉水一樣，全灌了下去。一會兒，身體和身邊的一切就晃動起來，飄起來，再過一會兒，我就覺得自己走在去石佛嶺的那條公路上，回到了石佛嶺，回到了公社大院。

我回到了那個夜晚，那個下午延續(xù)下來的夜晚。閃電在天空燃燒，交叉的火光瞬間劃破天空，像漫天燒紅了的樹枝，天邊一陣接一陣響起悶雷……父親如一道黑色旋風(fēng)撞開了家門，一伸手，就把我從寫字桌后提過來。在盛怒的父親面前，我類似一枚落葉，失去了自我和重心。

“招了吧？”他問。但我想到了另一個人，搖了搖頭。瞬間，父親的手左右開弓抽打在我的臉上。開始是尖銳的痛，然后是腫脹的痛，再是麻木的痛，后來不像打在我臉上，而像打在一根與我不相干的木樁上，再往后我發(fā)現(xiàn)眼睛看周圍的一切都只剩下兩條縫。這時，我驚恐地大叫一聲，害怕他再打下去，連這兩條縫也沒了。

“我招。”

“我就知道少不了你。昨晚十點你是提著電筒去的，說鬧肚子，結(jié)果去了一個時辰，我就知道這里面有鬼。待會兒你媽回來你可要認(rèn)賬，我沒有冤枉你?！?/p>

“什么時間我不記得了，我拿羅丹心的蠟筆在上面畫了一根毛，就一根?！?/p>

“天啦，就這一根毛，要毀了我們?nèi)已剑∝毾轮修r(nóng)出身的家庭還好說，我家是富農(nóng)，富農(nóng)，你知道嗎？你媽家又是地主，你說，我們家能扛得住這一根毛嗎？”在燈光昏暗的屋里，父親像一只黑色的困獸，急速地走來走去，估摸著，是在思考“一根毛與家庭安危”這個隨即而來的災(zāi)難性問題。我們一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求避災(zāi)遠(yuǎn)禍，可是，誰又能說清人的命運在多大程度上取決于一起偶發(fā)事件呢？不是人在選擇命運，而是命運在選擇人。

隨著叭的一聲驚雷，下雨了。風(fēng)雨拍打著窗戶，借著閃電的亮光，我看見水滴像一串串淚珠，從窗戶玻璃上掛下來。房前房后溝渠里的水，一會兒就匯集起來，嘀嘀咕咕地開始尋找低洼，水流在經(jīng)過凹凸不平的地表時，發(fā)出各種奇怪的聲音。母親回家了，一切她都明白了，淚水奪出眼眶，揪住父親的衣領(lǐng)就把父親抵到墻上。父親臉色蒼白，看著我，連連說，要是打壞了，我承擔(dān)一切后果。

“我要吃挆粑！”被窩里傳出來震得我父親渾身發(fā)抖又意想不到的吼叫。挆粑，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每次在我挨打之后，只有這種美食能撫平我的創(chuàng)傷。挆粑分兩種，一種是麥粉的，面糊糊里加入蔥花，倒在鍋底油里煎，油煎的焦黃與蔥綠相配，油滋滋地入口，讓無論什么疼痛都忘到九霄云外。還有一種糯米粉的，在焦黃的外殼上撒一層糖，糖慢慢在高溫下液化，一會兒形成如同皮膚里滲出的汗珠，甜甜地咬下去，咔嗞一聲。被窩里又是一聲吼，此刻，全家人都在彼此交換眼神，匯集到我的床邊，沖著我，雞啄米似的一起點頭。

雨如同簾子，一簾一簾在窗外掛下來。我感覺有些物件已經(jīng)在洪水中浮起來，隨著洪水漂浮時與其他物件碰撞，發(fā)出嘭嚓聲。洪水的力量是驚人的，它能拔起一棵大樹，毀掉一座橋梁，掀翻溝渠邊壘得半人高的大石頭，連房子也能從墻根處軟化進(jìn)而把它推倒。它轟鳴著推倒一切，覆蓋一切，改變著大地的面貌和各種事物的形狀。天地間已經(jīng)被隆隆的聲音主宰，那聲音像霍霍的磨刀聲，又像嗡嗡的風(fēng)車聲，在這個背景聲音之上，伴著閃電，啪啪，空中不間斷地爆出炸裂的爆炸聲。沉默了一陣，仿佛等待著更大的爆發(fā)，繼而石佛山的山頂上一聲霹靂，霹靂的余音轟隆隆地從山頂順著山勢滾下來，滾到了大院的后梢，圍繞著大院的上空久久不去。在這個時刻感受到的，是類似蒸汽時代火車頭啟動時給予人的震撼，我不再想眼睛和臉上的疼痛，不再想挆粑，也不再想跟人相關(guān)的事。我想起了螞蟻，想起了地耗子，想起了地底下的知了和蚯蚓，樹葉下面的蛐蛐，還有屋檐下一窩雛兒餓得吱吱叫的麻雀一家……

對面的那家房子亮起了燈，隨即傳來雅布的哭聲，哭聲清亮、潤濕，聲聲入耳。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此后過了幾十年仍清晰地記得這個雨夜的哭聲，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段噩夢般的經(jīng)歷與這哭聲有關(guān)。

三

雅布，我比誰都更想找到雅布。雅布那兒藏有一個我一直想知道的秘密，這個秘密跟羅丹心有關(guān)，也跟我有關(guān)。1986年，我和羅丹心因為一個人的出賣，差點釀成大禍，我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或者她，出于何種動機(jī)和目的。也許這個秘密還有羅丹心知道，可是……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jīng)走到了修車鋪的門邊。冬日的晚霞把大地鍍得金黃，令我驚奇的是，剛才在我眼中已經(jīng)走掉的余××，此刻又靠在門框上，像來的時候一樣，里外張望。見了我，臉上露出了羞澀與某種不好開口的訴求表情，說：“是這樣，我所到之處，怎么說呢，你現(xiàn)在也有錢了，我都側(cè)面了解了，你有了幾個店鋪的生意，還跟人合伙搞了幾處房地產(chǎn)開發(fā)。我呢，向你宣傳了大半天，就算對我目前事業(yè)的支持，你看，就隨便捐點，一般都五百，要么，”他用手指著我，“你，二百五？”

我以余××預(yù)想中的經(jīng)濟(jì)實力迅速化解了自己將陷入“二百五”的窘困，同時又迷茫地看著滿臉滄桑的遠(yuǎn)行人，不知道說一句什么樣的話用來告別妥當(dāng)，其實我最想說的是一句實在話，道挺遠(yuǎn)的，三輪車弄一臺電動的吧？

“到了北極就好了，有三匹狗給我拉雪橇，不用自己這么踩得一身汗啰。愛斯基摩女人，人人都壯得賽母牛，嘿嘿?！闭f這話，顯然他把剛才還掛在嘴邊的雅布忘了。他轉(zhuǎn)過身，上了人力三輪車，這次，真的走了。但在我轉(zhuǎn)身往回走時，他的三輪車也同時回轉(zhuǎn)了方向。他沒有下車，金色的落日把他在地上的影子拉到了我的腳邊。他說：“有一件事我剛才告訴你沒有？你說我遇見誰了，饅頭嬸還記得不？老人家估計快七十了，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恐怕要小一二十歲。如今人家發(fā)了，領(lǐng)全家人開了七家分店賣饅頭，還為饅頭注冊了商標(biāo)。她老家就在江鎮(zhèn)嘛，江鎮(zhèn)人都在賣饅頭，我車上還有一大塑料袋她家的饅頭。你要是想找她，我可以告訴你在什么地方能夠找到她！”他扭過身子，掃了夕陽中的修車鋪一眼，繼而面對夕陽展望，“這地方我會常來的，現(xiàn)正在考慮是否把它當(dāng)作據(jù)點。畢竟當(dāng)年公社大院的情分?jǐn)[在那里嘛，我不管別人情愿不情愿，誰想抹都抹不掉，我想找到當(dāng)年大院的每個人，我這就一一去找他們?！?/p>

想起饅頭嬸，我的思緒亂起來，心緒蕪雜，當(dāng)年的一些事和一些人，我不知道如何去做一個稚嫩的認(rèn)知，哪怕是似是而非的判斷。

清晨的空氣里，融進(jìn)了朝陽，融進(jìn)了煤渣路邊樹上的各種鳥叫聲，融進(jìn)了高懸圓門洞上的大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甚至融進(jìn)了紅墻上的黃漆標(biāo)語。就在這樣的空氣中，饅頭嬸騎著一輛破舊但擦拭得錚亮的自行車，由通往黃墩的公路分岔的煤渣子路而上。路兩邊的梧桐枝丫交臂，給道路灑下濃蔭。她從大院圓門洞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剡M(jìn)來，直奔廚房，自行車后座的一把拖得長長的豇豆，搭在車輪的鋼絲上，沿途嘎啦嘎啦地響，似乎新的一天都這么開始的，新的一天新鮮又叫人垂涎欲滴。因為，饅頭嬸在凌晨四點就已蒸好了一大鍋饅頭，才去不遠(yuǎn)處的黃墩鎮(zhèn)趕早市，買回柴米油鹽和新鮮蔬菜瓜果。一群孩子等待并追逐著她的自行車，奔跑，跳躍，歡叫的一幕，幾乎都是打開霧氣騰騰的蒸籠的前奏。饅頭嬸白白的，胖胖的，年齡不過三十歲，右腮上有一顆圓圓的小肉痣。

我與饅頭嬸之間在那段時間一直保守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讓我在很長的時間里想起來，既擔(dān)心，又感到甜蜜。濕漉漉的廚房里，蒸籠打開的瞬間，蒸汽頓時迷住了眼睛，待水霧漸漸散去，她用雙手捏一下耳垂，再在蒸籠里一手鉗出兩個饅頭。饅頭夠大，白白的，胖胖的，像溫順可愛的小白豬。廚房的空間也夠大，足夠容納一個公社大院上班的人和他們的家屬。雖潮濕、陰暗，并由潮濕陰暗衍生出獨有的霉味，但因為饅頭嬸的存在，仍然顯出富饒和生機(jī)。我在擁擠的人群后面，裝著這里瞧瞧，那里看看，悠閑地伸出手，把桌子上的污垢或者水滴抹掉。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與饅頭嬸達(dá)成了默契。熱鬧一陣，人聲漸稀，等人走盡，我才遞上飯票。饅頭嬸給我的瓷缸里塞滿饅頭后，蹲下身子，一只手向下伸來，俯在我耳邊，輕輕說：“別告訴任何人??！”我知道，陶醉的時刻來了，眩暈的感覺也上來了。她在我的褲子口袋里塞進(jìn)了一個饅頭，是我全家飯票之外另加的一個。熱饅頭下的我的那條腿，就這樣在之后一直感到溫暖，溫暖的幻覺，保留到后來很長時間。我總在她俯身向我的時候，先是心里一驚，繼而目光落在她隆起的白汗衫上，越離越近的時候，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如滿世界的鼓聲。她的聲音像長了絨毛，溫潤、柔軟的絨毛，癢癢地留在我耳邊。

后來的事，是不是我對她的傷害？那件事如果沒有一名九歲的孩子參與，是不是一樣的后果？有些事，模糊混亂得像一潭泥沼，不給人以一眼見底毋庸置疑的透徹。袁仁發(fā)向我招手時，我正好爬在袁仁發(fā)房間窗外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捕蟬。這棵樹是大院里最老最大的樹，夏天樹上幾乎貯滿了蟬的叫聲，它濃密的樹影，正好蓋住了袁仁發(fā)房間的后窗戶。先前這里曾做過北伐軍的團(tuán)部，樹據(jù)說是北伐軍的一位團(tuán)長親手栽下的，團(tuán)長還在幼小的樹身上刻了“革命到底”幾個字，后來團(tuán)長犧牲了，字也長著長著就長沒了。兩點鐘的時候，袁仁發(fā)站在窗戶前朝我張開了嘴，越張越大，緩慢地打了個哈欠，繼而詭秘地朝我招手示意。

這之前，我跟羅丹心在梧桐樹腳下發(fā)生了糾紛。一個月前，我從我大姐抽屜里偷偷借了一本書。大院里的孩子，識字早，懂事也早，上小學(xué)能讀小說?！澳潜緯屈S書。”羅丹心豁著缺了門牙的大嘴對我說。我借給他看的是一本叫《青春之歌》的小說。聽了這話，我盯著他豁了兩顆門牙的大嘴，想用大耳刮子抽它。“林道靜和余永澤那個了，我爸說的?！边@句話更讓我無法再往下忍，我腦海里女神般存在的就是林道靜，羅丹心和他爸爸的話，等同于將一瓶墨汁肆無忌憚地潑到我干凈的白襯衫上。他沒有覺察到我的情緒，繼續(xù)往下說著什么。

連續(xù)一個月的干旱，讓話剛出口就被熱浪烘得滾燙，情緒悶在心里也像被火燒了一樣。林道靜是誰？在我貧乏、單調(diào)的精神世界里與我朝夕相處，她穿著靛藍(lán)的棉旗袍，剪著齊耳短發(fā)，圍一條潔白的長圍巾，紅蘋果般的大臉蛋閃著光澤……她總在我夢里摸我刺猬般的腦袋，摸得我像傻子，咯咯笑。在我父親抽打我的那天夜晚，她來到我的腦海里，不屑說，我也知道她遭受了非人的酷刑都扛住了，她讓我扛住，于是我戰(zhàn)勝了疼痛和恐懼。我生氣地朝羅丹心吼道：“你爸跟你媽那個了，好不？”大院里那時流行說“某某和某某那個”了，“那個”了是怎么了？我和羅丹心裝著不懂，其實也朦朧地有點懂。

天也真是熱，小壁虎從石縫里剛露出腦袋，一閃，便溜進(jìn)一塊石頭的影子里躲起來。我朝著羅丹心一張一張的嘴里，塞了一塊土疙瘩。我們抱在一起，就在樹腳下滾開了。壓抑的哭聲里，他腦袋上的一個火癤子剛結(jié)的殼被掀掉，他竟然在疼痛中喪失了哭聲。我把他扶起來。他把我送給他的彩色玻璃球、雞毛槍、鏈條槍，從口袋里往外掏，一下子全扔到地上。他用一只胳膊壓著臉，壓住了滿腹的哭聲和對友情的絕望，轉(zhuǎn)身穿過圓門洞往家走。

蟬飛過來，在我的注視下，停在枝頭，隨后的時間我都在梧桐樹上。蟬，漂亮的蟲，精致得像工藝品，羅丹心最愛的蟲子，我想捕一只蟬，送給羅丹心，那樣我們就能重歸于好。其實，我跟羅丹心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我們就生活在彼此的秘密里。就這時，我聽見了袁仁發(fā)的叫聲。

“駁殼槍！馮部長的駁殼槍，想不想看？”我站在袁仁發(fā)敞開的房門前，聽他對我說這番話。我聞到了他嘴里爛蘋果的氣息，看見了他巨大的眼袋——原來他蹲在了我面前，露出親和的樣子。我曾聽過我爸跟我媽偷偷地預(yù)言，袁仁發(fā)終究要斃命于心臟病，后來果然應(yīng)驗了。其實是有依據(jù)的，爸說這種眼袋的人，心臟都不好。

大院里，要說最有魅力的人，當(dāng)屬公社武裝部馮部長，魅力不來自他的人，而是他的槍。他長得像個清秀的老女人，兩只手的小拇指都留著長長的指甲。屁股后面的槍，一把巨大的駁殼槍，據(jù)說有十斤重，挎在腰上，槍管抵平他的腿彎，走起來，槍套咣咣地拍打著他干瘦的屁股。槍神秘地藏在黃牛皮的槍套里，大院里的孩子，誰做夢不想親手摸一把？

四

廁所里那件事發(fā)生之后，我一直想在我與袁仁發(fā)之間尋找機(jī)會。我一家和父親是一條藤上系著的螞蚱，這條藤在袁仁發(fā)手里緊攥著呢，我天真地想，能否有朝一日把袁仁發(fā)的手掰開。那時誰會想到父親與袁仁發(fā)日后越發(fā)水火不容。我把袁仁發(fā)后窗那棵梧桐樹當(dāng)成據(jù)點，繞著它轉(zhuǎn)圈，用小刀在樹身上刻字，等袁仁發(fā)手伸出來，叫我給他買包煙或者火柴什么的。春天里，我把野花用空墨水瓶插上，放在他后窗臺上，我甚至想爬上樹頂抓兩只喜鵲，偷放到袁仁發(fā)的房間里，讓他高興。

終于等來了與他的親密接觸，夏天的一天，我在一堆黃沙邊玩沙子，袁仁發(fā)和一群人走過來，沖著我笑，抬起皮鞋，蹍在我赤裸的脊背上，扭過頭跟周圍的人說了一句十分下流的話，那話的意思與我長得特別像我爸有關(guān)。傍晚我回家，袁仁發(fā)的鞋印仍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背上，細(xì)沙嵌進(jìn)了皮膚里，還保留了鞋底的形狀。我把這事告訴了我爸。我爸什么也沒有說，臉上也沒有表情，只坐在桌邊，一個勁地抽煙。我以為他把煙抽足了會發(fā)火，會暴跳如雷。結(jié)果他還是什么也沒有說，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馮部長的房間在大院倒數(shù)第二排筒子樓的第三間，兩間房對門都是他家的，馮部長的房間正對著食堂，對門的一間是馮建設(shè)跟他媽住的。一直到去年的夏天，一家人還在熱熱鬧鬧地過日子?？墒亲詮鸟T建設(shè)死了以后，馮建設(shè)的媽，那個老實的鄉(xiāng)下女人就又回到鄉(xiāng)下，馮部長也跟掉了魂似的，終日眼睛睜不開。他在公社大院里待著，有人卻在黃墩鎮(zhèn)看見了他，有人在月牙山鎮(zhèn)看見了他，有人在縣城看見了他。于是，私下里一些人議論，馮部長的魂，從這個時間起，就上路了，一縷幽魂去了酆都。

后來一段時間，沒事他就往高沖水庫跑，跑到水庫的后梢，呆坐在那里，看著馮建設(shè)落水的那塊水面。我、馮建設(shè)、羅丹心、楊衛(wèi)東、余建國這五個人夏天在高沖水庫游泳原本是尋常事。氣溫高了，我們結(jié)伴跑到水庫邊，脫下褲子，推搡著，看彼此的下身，看著像茶壺嘴一樣的物件，癡癡地笑，然后撲騰撲騰跳到水里，把某個人按下去，一起放沖天雷。要么潛到水底憋氣，要么摸肥胖的哧溜魚。水庫夾在三面山間，松濤澄碧，倒映水中，水面像一塊巨大的翡翠，風(fēng)塑造著它的波紋。

我們把曬得發(fā)黑的腦袋沒進(jìn)碧波里，在短短的一瞬，每個人的頭上都冒出一股青煙，就像大冷天嘴里呵出的熱氣。水庫右灘水淺，沒人在這里出過事。偏偏水庫的后梢，赤壁下去，水深不可測。

出事前的一段時間，馮建設(shè)詭秘地離開了群體，去往水庫后梢一個人下水。馮建設(shè)為什么不愿跟我們一起，去水庫后梢干些什么？直到出事以后，楊衛(wèi)東才說出原因。其實，馮建設(shè)比我們年齡都大，不聽我們?nèi)魏我粋€人的招呼。出事的那天，他一個人單獨到了水庫后梢，咚的一聲，從一塊石頭上跳了下去。以往他會在離這塊石頭較遠(yuǎn)的另一處，露出腦袋向天噴出一口水?？蛇@次，腦袋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乃至整個下午都沒有露出來，直到滾鉤把他撈起來。人已溺亡，身體上還留有多處較深的傷痕，看大門兼掃垃圾的胡老頭一看，說，這是水鬼抓傷的，水鬼喝光了他的血。人但凡在水中被水鬼盯上，沒一個能逃脫它的擁抱，水鬼在水下有萬鈞力，用四臂把人輕輕一抱，比麻繩捆人還結(jié)實。

早先就相傳水庫里有只水鬼，稍后在饅頭嬸那里得到了證實。她去水庫擔(dān)水，看見水庫后梢有個比猴子大渾身長滿黑毛的怪物，鬼眼躲在又黑又長的眉毛里，偶爾露齒一笑，正攤在岸上懶懶地曬太陽，見饅頭嬸過來，張牙舞爪一臉猙獰，接著咚的一聲滾到水里，嚇得饅頭嬸一擔(dān)水桶都滾到水庫里。

害馮建設(shè)的，總讓人覺得不僅僅是水鬼。如果馮建設(shè)不單獨去水庫后梢的深水區(qū)，還有沒有危險？我們坐在烈日下水庫大壩的石頭上討論。陽光在石頭上跳來跳去，發(fā)出刺眼的光?！耙驗樗_始長毛了，長了一些毛，”楊衛(wèi)東說，“就在這地方，”他用手比劃著，“他親口告訴我的，我看見過?！蔽覀儼芽醋约弘p腿間的目光移過來，盯住了楊衛(wèi)東用手在身上示意的部位。害羞、內(nèi)向的馮建設(shè)，就為了遮掩隱蔽部位的這點變化，才這樣。

站在馮建設(shè)房間門前，光線陰暗的過道里，我感覺他正在用一雙害羞、驚恐的眼睛看著我。過了一會兒，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我的確意識到一雙眼睛的白眼珠在黑暗中的轉(zhuǎn)動——原來是楊衛(wèi)東。楊衛(wèi)東早在我之前就已站在了馮部長的房門前。他看見了我，沒有說話，朝我點頭，接著做了一連串奇怪的工作，扭過身去，仰起頭，用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在門上敲，隔一會兒，再敲。我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后來得知，同樣是袁仁發(fā)讓他這么干的，同樣是受馮部長屁股后面掛的十斤重的駁殼槍的誘惑。

我在空降到馮部長屋里時，雖然十分小心，但因為緊張，衣服還是被墻上的一顆釘子掛住了。馮部長的房間隔壁是一間堆雜物的房間，蛛網(wǎng)把四角都網(wǎng)住了，屋子里堆滿廢舊書籍、報紙，一臺廢棄的油印機(jī)和蠟紙、油墨、鐵鍬、鋤頭、竹筐等滿地都是，靠里邊墻的拐角處有一張幾乎要腐爛的木質(zhì)梯子，一只蝙蝠在暗弱的光線中把灰塵扇動起來，灰塵在瞬間嗆著人的嗓子。這排房子的墻上方都空了一個三角形，人字形尖頂下面是類似傘骨一樣的空骨架。我就是從這間房子上面的空隙翻到隔壁房間的。當(dāng)時袁仁發(fā)把那邊的梯子移過來，在我的腰間系了根繩子，等我翻過這邊的墻，下到那邊，他就用繩子把我慢慢放下去，目的是把馮部長的房門打開。我媽在后來縫補(bǔ)被釘子刮破的汗衫上見到那個大窟窿時，忽然眼里一驚，畜生，這有多危險！

屋里很安靜，有一種讓我害怕的東西，我說不清是什么。后窗被一塊厚布遮住了光線，讓人感覺陰森。我毛孔張開，毛發(fā)豎起來，于是刻意回避看屋里的一切。我想快速地把門打開。終于，把門打開了。

就在門打開的一瞬，一個人影不知從房間的什么地方鉆出來，像閃電一樣從我身后沖過去，一閃就出了房門。

五

楊衛(wèi)東再次劣跡斑斑地坐在我面前時，已在鐵窗的另一邊。我伸手把伏在交叉的兩只胳膊上的腦袋撥弄一下，他雙眼猩紅地看著我。五年前，他可不是這熊樣，我在安慶車站邂逅了他，他說受邀從深圳剛回到安慶辦畫展。油頭粉面，戴著副大墨鏡，左右膀子各挎一個芭比娃娃一樣被他喚作徒弟被他要求喊我大叔的倆小女孩，他取下大雪茄，雄視四周，噴了口煙，呵呵，安慶，這地方小，真他媽小，比屁眼還小。我說，你把它當(dāng)屁股，就不小了，你把它當(dāng)身邊這倆妞的屁股，就更不小了。他哈哈大笑。把大雪茄插進(jìn)嘴里，含混著說，現(xiàn)在人傻不，市面上我的畫都搶瘋了，炒到二十萬一平尺，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你不信？我也不信！回頭請你吃法國大餐，吃鵝肝醬，吃魚子醬，吃松茸，OK？”中午我們沒有去吃大餐，而是去了離汽車站不遠(yuǎn)的一家油漬斑斑的蒼蠅館，他一直微笑著，直到我把飯錢付了，他才拍著倆女孩的屁股走人。據(jù)說后來他的畫一張沒賣出去，倒是把兩個女孩給賣了。據(jù)說后來又組織了什么慈善義演，把全市要飯的組織起來，在各個街口敲鑼打鼓，卡拉OK，讓癱子跛子之類的殘疾人翻跟頭耍寶，自己準(zhǔn)備掠錢逃跑，被抓。

“挨打沒有？”我問他。他用眼角膽怯的余光向四周瞟了瞟：“那倒沒有！”低頭用左手剝著右手中指上的指甲，不再說話。我裝出要走的樣子。他 了，急著要向我下跪：“兄弟，看在同是大院兄弟的情分上，快把我撈出去吧，這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我三個月都沒有洗澡！聞聞我身上這味兒，蟑螂熏死了好幾只都，順帶得把我自己也給熏死。”

傍晚，我們坐在縣城郊外的皖河大堤上，金色的晚霞投射到河面，皖河波光粼粼地向長江流去，高大的電線桿沿著一個方向向遠(yuǎn)方延伸，田野上方的燕子一閃一閃地繞著電線飛。更遠(yuǎn)的地方，焚燒秸稈上騰的濃煙順著風(fēng)向我們飄來。我問他，這次因為什么。他不說話，陷入了沉默。很快，貼在水面的蛙聲升騰起來，覆蓋了我們說話的聲音。我們倆一起陷入了沉默，各自想自己的心思。我把目光投向綠柳如煙的河堤上架起的一座白色石拱橋。

看著這石橋，每次我都想起羅丹心和雅布。每次我走到橋邊，就停住了。我已經(jīng)覺察到羅丹心和雅布的隱秘，也意識到雅布看我時的眼神，于是故意回避與雅布的接觸。小酒館里，羅丹心和雅布像兩片樹葉前后疊在一起，斜著眼對我笑，面頰通紅。哈哈，羅丹心，一片丹心向陽開啊。我像傻子一樣沒話找話，放言無忌，然后像傻子一樣地笑，可我心里想哭。我搖搖晃晃拿筷子一夾一夾地比劃他們倆。雅布的眼神有些發(fā)燙，發(fā)黏。我沉下臉，雅布，你不要看著我，不要這樣看著我。你在看羅丹心的同時，不要看著我，為什么？因為，羅丹心是我唯一的兄弟。我站在橋的這邊，讓羅丹心把雅布送到橋那頭的貓山鎮(zhèn)，我略帶惆悵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在路燈下一點點地在橋的盡頭消失，直至徹底地融入夜色。大月亮真亮啊，月亮傷痕累累，可仍在天上發(fā)著光。

“青春找不到方向，激情也沒有出口。”這是羅丹心的口頭禪。喇叭褲、燙發(fā)、四喇叭收錄機(jī)、霹靂舞，在迷茫且叛逆的年齡，充當(dāng)了我們的道具。我們高考都落榜了，我們從石佛嶺大院出來，幾乎都無就業(yè)的門路，就在縣城的街頭飄著，成為混混，小痞子，街游子，成為人們稱呼里的貶義詞，被動地接受著正經(jīng)人奉送過來的鄙視。去往二中的那塊空地上，傍晚燃起一堆篝火，是驅(qū)蚊用的，羅丹心的大胡須在紅光中閃爍、跳躍，他在跳霹靂舞。那太空步，一卡一卡，如機(jī)器人。收錄機(jī)的旋律越來越快，比賽的意味在幾撥人之間也越發(fā)明顯，人群里有不少人吹起口哨，發(fā)出噓聲，最終以打斗收場。我打一個嗝，慢慢地從帆布包中掏出啤酒瓶，朝著旁邊攻擊羅丹心的人的腦袋就砸下去，然后等他軟軟地像布袋一樣靠在我的腿邊。街風(fēng)吹起梧桐樹的落葉，我和羅丹心扛著長槍似的球棍，眼里盯著球，雅布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我們，我們仨圍著一百瓦白熾燈下的臺球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選擇角度。此刻，全城的蚊蟲、蒼蠅都朝著這地方趕路、匯集，仿佛要準(zhǔn)備暴動似的，接著蟲子稠得像一鍋炒芝麻，用球桿揮都揮不開……夏夜里，我們?nèi)齻€人走到郊外。郊外手電筒的光，三三兩兩交錯在一起，有人照黃鱔，照青蛙。走在廣闊的田野中間的田埂，走著走著，我們就靠在了一起，像三顆釘子釘在一根棍子上。遠(yuǎn)處有微光閃爍，彎曲的田埂把我們帶向遠(yuǎn)處，又在遠(yuǎn)處迷失。

找不到回來的路，田埂且彎且曲，方向也搖擺不定，有時甚至南轅北轍，人的視線不能窮盡它的歷程。在視線之外，它還可能無限延伸，若是能一眼望到路的盡頭，誰還能走彎或者錯過……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捱多久，直到后來一件事的發(fā)生。

“還是談?wù)劗?dāng)年的公社大院，談?wù)勷z頭嬸，饅頭嬸后來的事我最清楚。”楊衛(wèi)東拽拽我的衣角，縣城的燈火在我們身后驟然閃亮，星星跌到河里，被旖旎的細(xì)浪帶走。

那位從門里快速閃出去的人，確實是饅頭嬸，無論我怎么認(rèn)為自己的眼睛花了，抑或做了夢，或者說公社大院的人們集體做了個夢，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那人確實是饅頭嬸。楊衛(wèi)東在我之前就一直守在門邊，他也是被袁仁發(fā)約去馮部長的房間看駁殼槍的，一直到饅頭嬸出來。

公社大院的后山，間或傳來石子場炸石頭的隆隆炮聲，屋子里很寂靜，沒任何聲音發(fā)出。饅頭嬸出來之后，原來圍堵在門邊的人像一股潮水往里涌，他們發(fā)現(xiàn)馮部長房間里的情況更為嚴(yán)重。這個男人躺在床上已經(jīng)沒有了聲息，法醫(yī)鑒定結(jié)論是，無外傷，死于突發(fā)性心肌梗死。楊衛(wèi)東的父親是政工干事，當(dāng)時參與了對饅頭嬸的訊問，饅頭嬸自始至終都回避了她與馮部長是否“那個”了，而是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她一直沒有讓袁仁發(fā)得逞，好像她把這當(dāng)成一次庶民的勝利。袁仁發(fā)一直以來或者就在當(dāng)天到底要達(dá)到什么目的，或者說饅頭嬸掌握了他什么把柄，她又用什么方式進(jìn)行了阻擊從而沒有讓他得逞？這一連串的話題將要向縱深展開時，都被及時制止。饅頭嬸被要求只回答提出的問題，但饅頭嬸恰恰對提出的問題避而不答。

她堅稱自己是出于對馮部長的同情，才去了他房間看望下。訊問的人認(rèn)為她長期以來都與馮部長“那個”了，而且此去也是為跟他“那個”，否則馮部長出現(xiàn)危機(jī)，她應(yīng)該出門喊人送他就醫(yī)。她則說，她幾次想打開門，門都打不開，門在外面被鎖上了。如果門果真被鎖上了，那只有可能是袁仁發(fā)所為，袁仁發(fā)對此是否定的。楊衛(wèi)東也沒有注意到。為什么不一直喊人？答，累了，疲憊了，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特別恐懼，另外也絕望了，覺得門一直都不會打開。不知為什么，后來門怎么又能打開了呢？你最好問你自己！訊問她的人拍著桌子結(jié)束了訊問。大院里的人幾乎都認(rèn)為饅頭嬸跟馮部長還是“那個”了，甚至包括我父母，但又同時覺得饅頭嬸的辯解也有存在的可能性。這件事一直都沒有定論。

只有我相信饅頭嬸的清白。因為，饅頭嬸是善良的，她的善良惠及的肯定不止我一個人。

夜晚，風(fēng)把梧桐樹毛茸茸的花絮吹得滿院都是，黑暗的灰塵和長毛絨般的飛蛾，在無聲的驚惶中環(huán)繞著飛舞。月亮像一口深不可測的井，把銀白色的光向大地?zé)o盡地傾倒下來。月光漫過我的頭頂，我坐在禮堂前麻石鋪成的臺階上，夜有些深了。遙看銀河的男孩，他并非要洞悉宇宙的秘密，后來也沒有像斯蒂芬·霍金一樣發(fā)現(xiàn)黑洞和光傳輸?shù)那?，他只是想晚點回家，躲過一場家庭的風(fēng)暴。父母的壞脾氣緣于他們無可選擇的家庭出身，這對地主富農(nóng)兒女結(jié)成的夫妻，在大院生活舉步維艱，他們脾氣暴躁，吵架，打孩子，做噩夢，又從涔涔的熱汗中醒來，驚坐在床上發(fā)呆：一個人夢見自己在陸地上被人追趕，一不小心，就站到了夢境的懸崖邊上；另一個人夢見自己在空中被人攔截，開始是從瓦片縫隙里飛出去，差點就飛上了自由的藍(lán)天，結(jié)果一張大網(wǎng)從頭頂撒開把她罩住了。

就這樣我在星空下冰涼的臺階上一坐很久，我看見一天的星星像一窩小鳥，在驚魂不定地尋找同伴。我雙手搭在雙膝上，像一只孤單的小獸。我看見了饅頭嬸。饅頭嬸也看見了我。她向我走來，把手伸給我。于是有了第二天早晨打飯時的一幕，當(dāng)她俯身向我的時候，我仿佛看見了她內(nèi)心的全部。

接替饅頭嬸的，是一位五十來歲的莊稼漢，叫牛細(xì)脖子，脖子確實夠細(xì)的，像一根線，扯起嗓子喊的時候，聲音也像一根線。這人根本不懂什么廚藝，什么紅案白案一竅不通，只不過憑熟人關(guān)系為每個月都能拿到的薪水，丟下鋤頭拿起了菜刀。打開蒸籠的那一瞬間，每一次他幾乎都在解釋為什么蒸籠里的饅頭蒸成了路邊的小石頭，又小，又硬，還黑不溜秋的。站在偌大的冷冰冰的廚房里，這個時間人們都開始一輪又一輪地懷念饅頭嬸。有人開始了關(guān)于怎么用人的反思：饅頭嬸未必“那個”了，即便“那個”了，這也不妨礙她蒸饅頭做飯呀。有人看著圓門洞像飛鏢一樣打進(jìn)來的燕子，說，懷念有什么用？我們還得繼續(xù)啃“石頭”，饅頭嬸又不是燕子，飛走了還能飛回來。

第二年春天，饅頭嬸還真的就像燕子一樣飛了回來。她推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后座的竹簍里裝了三頭小白豬崽，從黃墩的集市上回來，在石佛嶺的一家茶棚里汗涔涔地歇下，要了半塊燒餅和一碗茶，草帽底下的眼睛向四處看。我驚喜地叫了聲。她轉(zhuǎn)過身來看了我一眼，仿佛從來就不認(rèn)識我似的?！班迒獑獑钡嘏み^頭去安撫竹簍里那三頭哭天搶地的小豬崽。我又喊了一聲。她把手中剩下的餅順手扔進(jìn)沒有喝干的茶里，撐開自行車的后支架，頭也不回地上車走了。那是一段下坡路，她臉頰緋紅，風(fēng)時不時掀著她背上的草帽。那會兒每個村子谷場上都在上映《渡江偵察記》，饅頭嬸為什么裝著不認(rèn)識我？想起她草帽底下的眼神，我恍然覺得，莫非她借買豬崽為掩護(hù)，回過頭來對石佛嶺公社大院搞了一次偵察，大部隊莫非還在后頭？

六

夜色越來越濃。三三兩兩的手電光邊晃邊向這邊照過來，幾次照到我和楊衛(wèi)東的臉上，并且令人不愉快地停在了我們的臉上。這群人竊竊私語，朝這里走來。楊衛(wèi)東心虛了，想站起來。我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向下拽，他一個趔趄側(cè)身倒在河堤草地上，上衣口袋里的一疊東西掉了出來。我把頭扭過去，裝作沒看見。我想打破我們之間石頭一樣堅硬的沉默，我說，說說吧？他把東西遞過來，哎呀，這些年都瞎混，不過結(jié)交了幾個人。令我意外的是，這都是些他本人與一群五十歲以上老男人的合影，黑白胖瘦高矮都有。楊衛(wèi)東借著月光把頭湊過來，說，都還湊合，都還有些利用價值。他用手指著一個頂上是禿頭后頸部毛多得像馬鬃一樣的人說，這是某某協(xié)會的副主席，又指著一個臉上幾乎找不到眼睛的胖子說，這是某某機(jī)構(gòu)的副會長。我聽來聽去，基本都是些比較扯淡的民間組織，甚至解凍所謂“民族資產(chǎn)”幾百億美元的騙子，里面也有。

“雞鳴狗盜，聽說過嗎？無論什么人，說不定到時候都有用。在大消費的社會背景下，我對人對事都持消費觀念。比如當(dāng)年的公社大院，懷念它，有個卵用？消費它，才挖掘出了它內(nèi)含的價值。你看，我這不是被你撈出來了嗎？當(dāng)然對你，我是另外的情感啦?！笨赡苁且驗槲业芍?，話的后半部他改了口。我正想跟他說什么，幾束混亂的光束從我們的頭頂向下照過來，好似透明的棍子打在臉上。還是剛才那伙人，他們仗著人多，肆無忌憚地把手電光在我們臉上亂晃，朝地上吐唾沫，說一些粗話。我和楊衛(wèi)東面面相覷，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才搞清楚，他們在找兩個走失的孩子。楊衛(wèi)東和我在抬屁股站起來時，我說：“我們不是孩子，是走失的兩個大人。”說完，我突然想哭。

這之前，我一直在尋找機(jī)會，想撈回我身邊這人的花費，裝作無意吐露給他，這時，我對他心也軟了下來，我說：“衛(wèi)東，若是按你以前的路走下去，你還得進(jìn)去。這些年你照這條自以為是的路往前走，已經(jīng)聲名狼藉了，你說你被迫過著花天酒地的日子，其實是處處碰壁，一敗再敗了。快點，把你剛才藏起來的那張照片給我看看。”我的手伸進(jìn)了他的上衣口袋，他想有所動作已經(jīng)來不及了。天啦，我瞪大了眼睛，這張照片上的人，竟是雅布。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照片上的雅布，她眼睛執(zhí)著地看著自己的右下方，連一個微笑都失敗了。

突然，我想起了她曾經(jīng)的這種表情。那還是她七八歲的時候，在石佛嶺下了車跟她媽媽往回走。從公路到大院的那段煤渣路，也就一百來米的距離，我不知道她們走了多長時間。她們是從縣城的看守所里看她爸爸回來，她媽媽左手牽著她，右手提一只黑色的提包。她媽媽表情悲傷，她在落淚。我呆呆地站在那棵梧桐樹下，感到難過。按理說，袁仁發(fā)是罪有應(yīng)得，我不應(yīng)該這樣。可畢竟她媽媽和雅布不是袁仁發(fā)，而且這件事與我父親還有關(guān)，這并非捕風(fēng)捉影，大家都這么猜。

這兩個人在相互隱忍幾年之后，還是徹底鬧翻，直到水火不容。一頭小豬成了導(dǎo)火索。踏水小學(xué)剛放寒假，幾位教師圍在一個教室里批改試卷。一頭二十來斤的小豬崽從農(nóng)舍的豬圈里偷偷溜出來，開始在操場溜達(dá)，接著就溜達(dá)進(jìn)了教室。幾位教師扯著扯著，意見竟然達(dá)成一致，關(guān)上門，丟下試卷，在教室里攆起了豬。小豬崽哭爹喊娘，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等待它的是一口空空的大鐵鍋和幾位老師的轆轆饑腸。這件事往后越鬧越大，從校長一直到我父親那里。我父親黑著臉，對幾位老師嚴(yán)厲地批評教育，讓他們到豬的主人家登門賠禮道歉并賠了小豬崽的錢。按說，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不想，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養(yǎng)豬老漢忽然悲從中來。他從田里施糞回來，途中看見鄰家跟他那頭差不多大的小豬崽，目測已經(jīng)長到了六十多斤，如此想來，自己家里那頭小豬崽若沒殞命，到年底豈不是三四百斤？不行，冤，實在是冤，他要為小豬崽討還公道為自己找回經(jīng)濟(jì)損失。這次，他找到了袁仁發(fā)。袁仁發(fā)正好下鄉(xiāng)檢查春季水稻薄膜育秧新進(jìn)展。袁仁發(fā)緊緊攥住老漢的雙手，大爺，我等的，就是這個新動向啊。

“怎么辦？難不成讓幾位老師給小豬崽披麻戴孝不成？”我父親在袁仁發(fā)的辦公室里焦慮地踱來踱去。袁仁發(fā)面無表情，抬頭問，這事你深入調(diào)查了沒有？是怎么定性的？后者差點就笑起來，這事也需要調(diào)查定性？不就賠禮賠錢嘛，還多加了十塊錢。切，袁仁發(fā)一笑，把頭偏過去看著窗外，怎么事情到你這里就變得簡單了？我跟你說，這是一件典型的侵害貧下中農(nóng)利益的事件，而且你明知這幾個人的家庭成份。

我父親臉一紅，家庭成份這幾個字是他的軟肋。袁仁發(fā)接著說，你處理這件事是這么個態(tài)度，一點都不讓人感到奇怪，同一個階級同一個陣營，惺惺相惜嘛，相反讓人覺得順理成章。嘩的一聲，他拉開抽屜，把一封信扔到我父親面前，你看看，誰寫的？剛才我父親抬腳進(jìn)辦公室的瞬間，袁仁發(fā)見了這個人，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立馬想到了這封信。幾天前，縣委辦公室里當(dāng)副主任的戰(zhàn)友把這封信交給袁仁發(fā)，當(dāng)時他的腦袋嗡的一聲。這是一封十二頁紙的檢舉揭發(fā)信，從行文的邏輯、措辭、文風(fēng)看，他想到了一個人。

一年總有那么幾次，石佛嶺的嶺頭從縣里開來一輛綠色油漆的吉普車，停在人們驚艷的目光里，繼而旋風(fēng)般地把我父親接走。從家到上車這段路，春風(fēng)讓他揚(yáng)眉吐氣，讓他沉醉，他的黑臉蕩漾開來，呵呵地笑，笑得臉通紅。臉本來就黑，一笑變成紫黑，于是他一臉紫黑地朝吉普車走去，不停地停下來，與路邊的人搭訕，握手，他希望這段路越走越長。縣教育局開大會或者縣政府開教育系統(tǒng)大會，領(lǐng)導(dǎo)講話稿、報告、匯報、會后的決議、章程等各種材料，等著他撰寫、起草、擬定。這位黑臉的富農(nóng)子弟，對各項路線方針政策與實際工作相結(jié)合的理解，繼而在紙上行文，全縣竟無人能及。通常辦公室里的情形是這樣，他自己著手寫一份，與此同時口授另兩個秘書筆錄寫兩份，三五份萬余字的大稿，兩天即可完成。寫到最后一頁，他帶點閑適和自滿地站起身，擴(kuò)擴(kuò)胸，轉(zhuǎn)身去東門的集市。那里人聲鼎沸，他自己先吃一籠流著油的小籠包子，喝一碗白米粥，然后去炸油條的大鍋邊，等鍋里翻滾的油條。油條有一條小臂粗長，金黃而且膨松，散發(fā)著油香和麥香，用麻紙包好。一般他買兩大捆，一捆給鄉(xiāng)下的祖母；另一捆到自己孩子手中時，油已經(jīng)浸透了麻紙。幾乎同時，蜂擁而來的一群人擠破了門，吹捧一番，倚馬可待的才情哪，你恰似東晉的袁虎再世，戰(zhàn)前寫檄文，靠馬背上一會兒就能寫出七張紙。臨走時都裝作驚訝，吔，這里還有油條，順手拿走一根。我們姐弟眼巴巴地望著最后剩下的根把兩根，口水像瀑布一樣掛出來，這油條，真好吃。那時候石佛嶺可沒有人能炸出這樣的油條，別說吃，捆在麻紙包里，就透著富貴氣，一眼就能瞧出是大地方來的貨。我們石佛嶺也有人嘗試炸油條，結(jié)果炸出個豬尾巴似的東西，又軟又黑又皮實不說，吃在嘴里還有股洗衣粉味。這油條，真好吃，我擦擦嘴上的油，心里感到強(qiáng)大，我說，爸呀，你可真厲害，你在縣城里寫文章寫成啥虎啦？我爸說，袁虎，袁虎，別聽他們瞎扯，他們是沖油條來的。

“袁書記，你仔細(xì)看看，這不是我的筆跡?！贝丝淘瑫浭窃拾l(fā)，我爸是他大嘴下的兔子，想通過辯白過這一關(guān)。他愣愣地在辦公桌前站著，如同當(dāng)頭潑了一瓢水，汗把全身都濕透了。二人之間，在展開一場追捕、圍獵和逃跑、突圍的游戲。袁仁發(fā)審視了對面的人好久，說，筆跡不是問題，寫好了，找個人謄一遍，就不是自己筆跡了嘛。比如，上次廁所里面的字，看似孩子寫的，我看未必，大人也可以模仿孩子的筆跡嘛。關(guān)鍵是文筆和文采，行文思路和邏輯，石佛嶺舍你其誰？這類材料還要什么文筆和文采？再說，寫的這個人可能不在石佛嶺呢？不在石佛嶺，能把事情編得枝枝蔓蔓這么細(xì)，這么圓，煞有其事的？連石佛山頂上的一聲雷，石崖山飄過來一片云，都出現(xiàn)在材料里，當(dāng)然我這是比喻啦，外地人可能嗎？

嘭的一聲，突如其來的響聲把袁仁發(fā)震住了。眼前的這個人在經(jīng)過一陣掙扎后，似乎從籠子里掙脫出來，還原了暴烈的天性，他拍了一下桌子，用手指著桌上的信，一字一句地說，袁書記，我一字一句地跟你說，別把我想象得那么陰暗，我若有一天要檢舉揭發(fā)你，一定署上我的真實姓名。

七

從這個角度看去，眼前的小街如同一個透明、發(fā)光的洞穴。石板路被磨得光滑，天空青色的光仿佛從這里拖墜而下，在石板上反光，把石板描述成一塊塊青色的魚鱗。燈光幾點，月亮在瓦屋檐上安靜地踱步。這時，狗吠了幾聲，接著是一陣哭鬧聲和吼叫聲，響在街的盡頭，這條老街與大街的交接處。

哭鬧聲和噪雜的人聲，越聽越不尋常，我向前走過去。遠(yuǎn)處，幾扇門吱吱地打開，從門里涌出光，把一塊空地照亮，一群人影像一幅剪紙映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人影劇烈地晃動，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隨意閑溜達(dá)，溜達(dá)到這里。說是溜達(dá)，心里也有想法，我想找雅布。和楊衛(wèi)東坐在皖河大堤的那夜，我盯著二人的合影，吃驚的是二人的親密，繼而把臉轉(zhuǎn)向楊衛(wèi)東，我說，楊衛(wèi)東，把該吐的吐出來，否則我把你扔進(jìn)河里。

楊衛(wèi)東哭了，我們在深圳的時候，在一起了。她那陣子為羅丹心傷著心呢，為與羅丹心有關(guān)的一件事愧疚，這件事她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人都差點崩潰了。我想對她好，也是有幫她的意思，就在一起了。你知道，我從初中起就偷偷研究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室》了。那時候人說它是黃色的，不好意思，青春期嘛，的確我也為這個偷偷傷了身體。到這個時候我開始模仿克里姆特的畫風(fēng)了，畫形形色色的長頭發(fā)女人，后來幾位模特的男友或者丈夫，誰知道是不是男友丈夫，總之是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口咬定我跟這些長頭發(fā)女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讓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他們是本地人，糾結(jié)在一起，沖進(jìn)我畫室，圍著我，扇我的耳光，一耳光，一耳光，打得我心里好恐懼。后來他們又拿刀子跑來找我要錢，我哪有錢喲，連生活費都是雅布的，我，我只好撇下雅布，去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躲了起來。我也是沒辦法呀，回過頭來我愛的還是雅布……你媽的，你也配？你怎么不去死？我像狼一樣撲上去，把楊衛(wèi)東壓在身下，去咬他的喉管。他的兩只腳一下一下，蹬在河堤的草坪上。我舉起拳頭，我說，你就是想跑，也可以帶著雅布一起跑??！他說，你放了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群人在路燈下，類似一捆柴捆在一起，圍觀一位男人與一位女人的纏斗。昏黃的路燈光下，男人把女人的頭發(fā)撩起來拎在手里：“給不給錢？信不信，我弄死你！”女人用右手試圖掰開男人攥頭發(fā)的手，左手推他的胸部，試圖掙脫。我湊過臉去，看見了一個類似雅布的女人。這一剎那，我懷疑這個女人就是雅布。楊衛(wèi)東最后告訴我的秘密是，雅布就在這個縣城。

哥們兒，大家都領(lǐng)教了你的手段，蟑螂你都弄得死，何況是女人！我上前掐他的胳膊，他哎喲一齜牙，抓頭發(fā)的手自然松開了。我掏出香煙給他點上，平息他的憤怒和抵觸。我說，哥們兒，這女人是我一熟人。他說，你有我熟？她是我老婆！我把他往有光亮的地方推，說實話，你老婆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那么說，我是你天上突然掉下來的妹夫啦？他扭過身來，手臂架在我的肩上，用兩個手指向后指，又來占便宜，你問問她，她根本沒有哥哥，你哪來這個妹妹？我示意身后的徒弟小孫，陪這位老哥們兒去喝兩杯啤酒吃點夜宵。他想都沒想，很快便樂意地接受了。忽地又轉(zhuǎn)個圈，把小孫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甩開，面對著小孫，難不成我就沒有扳本的時候?。磕阏f被喪門星纏上還贏得了嗎？繼而扭過頭來，老子是正宗的老安慶人，我脾氣不好，上次有人擋我的道，我上去就一巴掌，后來我黑道兄弟還挑了他腳筋。

這話是說給我聽的。我呵呵地笑著，回來找那位長得像雅布的女人。對著她快要離去的背影，我喊了聲：“雅布！”她站住了，回過頭來，是她。二十年前的，三十年前的，四十年前的雅布，生活中各個場景中的雅布，包括楊衛(wèi)東照片上的雅布，一一在我腦海里閃過，我都找不出她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這種如臨深淵的表情。一時間，我也說不出話來。她愣愣地看著我，驚叫了一聲。

火光類似動物的皮毛，光亮、溫暖，我們蜷縮在一起?；鸸馍斐錾囝^，舔著我們的臉，我的手指像石頭一樣僵硬、冰冷，雅布就靠在我的腿邊。一簇火苗仿佛將一屋子的黑暗燒了一個洞，我們在火光的后面，凍得麻木的臉被紅光映照著，靠在墻根。這天傍晚風(fēng)大、寒冷，路邊的麻雀凍得在電線上不停地跺腳。我們各自拎一袋米，來這個一屋子人等著炸米的地方， 火光在呼呼的風(fēng)箱聲中上下跳躍，一只葫蘆狀的盛米的小錫壺在火苗上翻滾，米的香氣越來越濃，光頭的老頭腳在暗處一蹬，砰的一聲，原來老鼠屎大小的米，此番成了類似泡沫的白色顆粒，放大了三五倍，香甜，入口即化。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著爆米花往回走，雅布被我們輪流背在肩上，夜已經(jīng)深了，她困倦得如同一團(tuán)稀泥。

此前的雅布，只是我們的一個小尾巴，大院的幾個男孩在一起玩時，她遠(yuǎn)遠(yuǎn)地在后面跟著，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們回頭朝她看時，她趕緊低下頭，裝作看一朵花，扒幾棵草，或者捉地上的螞蟻。但她的父親出事后，我們就把她當(dāng)成了妹妹。

她伏在我的肩上。她在接下來的某個瞬間嚇壞了我。月光時隱時現(xiàn)，最后還是鉆進(jìn)了一大堆烏云里。我背著她往前走，我的一袋米在羅丹心手里拎著。她在我的耳邊，似乎是在夢境中，說：“我爸爸，在牢里死了?！毖赝敬迩f的狗藏在濃墨一樣的黑暗里，詭秘地發(fā)出吼叫。我身子往后退，駭?shù)迷僖舱f不出話來。夜深了，四周黑漆漆的，仿佛死神就在不遠(yuǎn)的暗處。

半年前的那個夜晚，公社大院外一陣汽車的喇叭聲，把人都喚醒了。我走近車邊的時候，袁仁發(fā)已經(jīng)被拷上往這邊走。走到車邊，他被勒令彎腰，在一群人的圍觀下，被一名公安摁住頭部，托住腰向上一頂，上了車，就再也沒有回來。罪名是破壞軍婚，而且是十三樁，這是很重的罪。不久的一次區(qū)里批斗大會，他被五花大綁地站在一輛綠色解放牌卡車的車廂里，低著頭，在一群光頭中間，形同木偶被人搬來搬去。宣布的罪狀更讓人吃驚，行事前，他居然用剃須刀把女方下體的毛剃光——比“破壞軍婚”罪名更讓人震驚且不明就里。

公社大院里都在傳，是我父親實名檢舉了袁仁發(fā)。這些猜測傳到我父親那里，他已病重。他選擇了沉默，如一塊石頭冷漠地封閉了自己，沒人能敲開。對于妻子的詢問，他面對著報紙糊的一方墻把身子轉(zhuǎn)過去，眼睛漫無目的地盯著那些泛黃的、幾乎快要從墻上脫落的報紙，隨口念一段多少年前的新聞。

八

向我要了一支煙，接下來她在煙霧中咳嗽不止。我理解，她這會兒略帶的一點玩世不恭，是對自尊的保護(hù)。她幾乎把一口煙噴到我臉上。我把臉撇過去。

“有些路，你向前邁幾步，好像就站在了冰面上?！彼粗?，“你問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我哪知道是怎么過來的。誰都不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我只知道我把生活當(dāng)成了破罐子，一直不停地摔，摔著摔著，這不，就摔到你跟前了?！彼α耍乙恍托α撕荛L時間。“別這樣！”我試著和她開玩笑，沉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還裝得有點深沉：“我親眼目睹，每一個邁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熱烈地生長?！彼芽Х缺谧烂嫔匣蝸砘稳?，急速地移動，使得杯子里的咖啡不安地跳到桌面上，濕了很大一塊。當(dāng)年，就是我、羅丹心和她一起在縣城混的那些年，她有一次支開了羅丹心，以與眼前迥異的姿勢和語調(diào)，解開了我的心結(jié)。以前，她可不是這樣。

“是不是家庭的罪孽需要我來承擔(dān)？”她這樣委婉地問我。我們坐在皖河大堤的草坪上，雙手斜撐在身后，看著夕陽下皖河的滔滔水流，向沒有固定方向的前方流去。我為往事感到內(nèi)心迷茫說： “我爸……”她說：“你爸是因為我爸，我爸不是因為你爸，主要是他自己造孽，另外，導(dǎo)火索是后來由我爸那件事引起了更大的一件事。”

更大的一件事是這事：就在那段時間，某個部隊營地的一名戰(zhàn)士，攜帶槍支，突然在一天夜里失蹤了，尋找三天未果。事件層層上報，到最后甚至驚動了軍隊高層。第五天，在這個戰(zhàn)士家鄉(xiāng)石佛嶺公社的一個路口，把他找到了。他情緒失控地交代，如果不是被你們截住，這會兒石佛嶺的槍聲已經(jīng)震驚了大半個中國。他在外戍邊，妻子卻在家紅杏出墻，對象竟是石佛嶺公社的書記，攜槍而回是為了尋仇。篩子，他說，我要把那家伙吊起來打成篩子，才解心頭之恨。

父親房間里把夜熬到很深的燈光和咳嗽聲，還有筆行走在紙上的沙沙聲，又怎么解釋呢？這當(dāng)然只有家人知道。這一切背后，都是父親心里涌起的巨瀾，稍不小心，就可能將自己防守的河堤沖垮。大會小會，旁敲側(cè)擊，批評檢討，所有匯集起來的毒素，一起注入父親的身體里，使他無法承受。再往后，是粉碎“四人幫”后的撥亂反正，他被人指認(rèn)是“文革”中的造反派。父親這樣的人會是造反派？后來我想，他不是一棵樹，身歷黝黯，站在懸崖邊，也能篤定從容；他是被漩渦挾裹著的泥沙，沒有自己的方向，隨波逐流。躺在那里，淚珠閃爍著，從他的眼眶里滾出來。一會兒，他笑起來，笑得氣都接不上。我睜大了眼睛，靠在門框上，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從來不認(rèn)識的人。

我不知道父親接下來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他那段時期的狀態(tài)，像是在半空中懸著，我隱約覺得他終究會以某種方式終結(jié)他的懸掛。這個時刻來臨時，我和羅丹心、余建國、楊衛(wèi)東坐在附近村莊的谷場上，看露天電影。綴滿星星的穹頂之下，我們坐在白色的大幕背面，看著人物相反的動作，發(fā)笑?？吹脚硕蛹业姆课荼缓鷿h三的還鄉(xiāng)團(tuán)點燃，烈焰騰空，這個時候電影突然停了。放映員突然對著話筒喊我的名字，我循著聲音過去，看見電影機(jī)邊，叔叔站在白熾燈下一團(tuán)團(tuán)蚊蠅中間，目光四處搜尋。我跟叔叔回家的當(dāng)夜，父親已在送往縣城醫(yī)院的路上死了。許多年后母親應(yīng)我的詢問回憶，父親最后除了病痛什么都不關(guān)心了，臨終只想舒舒服服地喘口氣。沒有辯白，對誰也沒有交代，更沒有什么要囑托的。他扭過頭來，急促地喘氣，說，喘氣，比世界上一切事都重要，為什么，到頭來，我連氣都不會喘？

面對雅布，我一直沒法說清父親有沒有寫署名的檢舉材料，不是我想隱瞞什么，也不是我不想說。我們在縣城混的那些年，這些都已經(jīng)如一頁紙翻過去了，或者如一堆枯葉投進(jìn)爐膛里燒沒了?？Х葟d里的燈光暗了下來，我拿起桌上前面人留下的一小截蠟燭，把它點上。雅布不解地看著我。我把它放到雅布的手邊，說，把這當(dāng)作羅丹心，來，我們?nèi)齻€人坐在一起。雅布哭了。我也哭了。

雅布的敘述像一條河，因循著自己的節(jié)奏，時而急促，時而舒緩，但局限在于陳述本身，完美的陳述也無法窮盡地呈現(xiàn)所有的悲辛，幾十年的過往，換來的是浮現(xiàn)在臉上的幾種表情。我隱隱地感覺有些事她隱瞞了沒說。當(dāng)然了，也不可能在一時半會兒把所有的事都倒出來，包括我想知道的那些事。

后來我們離開了咖啡廳，邊走邊說。我想起心中一直存在的疑問，剛想問，已經(jīng)到了她家的門口。她的眼神露出謹(jǐn)慎和為難，從門里射出的昏暗燈光下，那位正宗老安慶人坐在一只小馬扎上，酒氣熏天，正用鼠肚雞腸的小眼睛瞪著她，也瞪著我。我故意提高了調(diào)門，今后所有的事，哥都擔(dān)著，有事來找哥，沒事也要來找哥。那邊飄過來一句油腔滑調(diào)的挖苦，切，妹妹找哥淚花流哈，不進(jìn)來坐會兒？我正好給個警告，類似新聞發(fā)言人常說的“勿謂言之不預(yù)也”，我說，雅布，聽著，今后誰敢再欺負(fù)你，我讓他半身不遂。

往后的日子，我一直處在興奮中，后來我意識到我光顧著興奮，心里懸著二十多年的那些疑問還是疑問。這些日子我還意識到，有些麻煩一粘上想甩就難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楊衛(wèi)東果然又進(jìn)去了，要求探視親屬的那一欄里，他從頭到尾填的都是我。這次，他消費了跳廣場舞的大媽。作為預(yù)謀的第一步，他成功地混進(jìn)了廣場舞隊伍的尾巴，跟在大媽們的后面裝模作樣地跳。混熟了之后，他說他要用手機(jī)拍電影，為平凡的人生創(chuàng)造奇跡，在中國用一年時間造就五到十位類似英國的蘇珊大媽。他把這些片子在電腦里放一放，就說已經(jīng)掛在了國際知名網(wǎng)站，騙的錢倒不多，總共兩萬五千多塊錢，問題是，他要一直這么騙下去，那就厲害了。他的雄心就在于這么一直騙下去。我沒有辜負(fù)他的信任，還是來了，隔著鐵窗，我問，你又來這里免費吃住啦？他說，我真的沒臉見你。我說，別為難，這是最后一次。他說，我寧可永遠(yuǎn)待在這里，也不想聽你說這句話。

互聯(lián)網(wǎng)上，我尋找著雅布的蛛絲馬跡，博客、微博、百度與谷歌的詞條，搜到的都是“雅魯藏布江”的簡稱。我想，雅布為什么叫雅布，跟他爸爸在西藏當(dāng)過兵有關(guān)吧？我又想，為什么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不到雅布，雅布生活在生活邊緣，被忽略了，遺忘了，拋棄了，因此沒有她丁點兒信息？

無意間，倒是找到了余××的微博。相冊里這個人土木形骸，貌甚丑悴，還晃著刺猬一樣的腦袋，貌似承擔(dān)著一種使命，嚴(yán)肅地看著鏡頭。往后看，我感到吃驚，我看到了一幅他與一位老太太的合影，他以摟抱的姿勢把對方圈在懷里，不尋常的親昵讓人覺得非比尋常。下面文字，有人提醒他注意倫理道德，而他的回復(fù)是，法未禁止，都是我的權(quán)利。又說，她是比我大了二十八，那又怎樣呢？嗯哼，我們都是單身。往下翻，類似的合影越翻越多。更讓我吃驚的是，老太太長得很像饅頭嬸。四十年未見，我不知道饅頭嬸長成什么樣了，要么真的是饅頭嬸？判斷在是與非之間搖擺不定。不知接下來他要干些什么，也不知他在自以為驚世駭俗的路上要走多遠(yuǎn)。

我等著雅布來找我的那會兒，怎么沒有想到應(yīng)該去主動找她？我是有所顧忌，怕給她帶來麻煩嗎？現(xiàn)在，雅布的手機(jī)號碼換了，租住的房子也換了。眼前瞬間的變化，讓我感到不安，我能隱約感知其中的原因。后來證實，某些事情果真如我所料，只是它包含在一件更大的事情之中，好似俄羅斯套娃的情狀。

九

從石佛嶺回來，我就開始四處打聽雅布，終于在安慶城里一條老街的出租屋里把她找到。她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男人。過多的生活挫折，讓她顯得有些遲鈍。“出來了？”她愧疚地看著我說，“把藏藏帶成那樣，我對不起羅丹心，也不好意思面對你，所以，瞞到現(xiàn)在……”當(dāng)初，我和羅丹心從派出所放出來，三人作鳥獸散，雅布就是在那時懷孕的，當(dāng)時我們仨都不知。狐死必首丘，晨鐘暮鼓，我站在嵩山少林的一座塔上，想象中回望群山環(huán)抱的石佛嶺，千里田疇中的縣城，和滔滔而逝的皖河，我想到了從前的日子、眼下的日子和今后的日子，想到了羅丹心和雅布，想到了許多發(fā)生過和沒有發(fā)生的事情，唯獨沒有想到，藏藏在這個世界的存在。

一家破舊的網(wǎng)吧，最黑暗的一角，隨著雅布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一個青年，染得花花綠綠的腦袋伏在兩條交叉的胳膊之上，估計游戲玩累了在做短暫的中場休息。胳膊肘處擺滿了方便面桶、礦泉水、劣質(zhì)香煙和打火機(jī)。我不顧他驚醒后的反抗，把他拉到屋外。這位年齡將近三十歲的青年，瞬間被屋外強(qiáng)烈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像一個被大人拿走玩具的孩子，惱怒地看著我。我也在觀察他，很瘦，大腿和胳膊一般粗細(xì)，整個身子像蝦子一樣弓著。拉著他的胳膊，我感到心疼。三人朝著一個方向走。路上，我在想，這樣的胳膊需要在修車鋪里練練，掄大錘、扳手，翻翻重達(dá)幾百斤的卡車輪胎，勞作會讓它慢慢粗壯起來的。我打定了注意，甭管他愿不愿意，我要讓他一步步掉進(jìn)我的陷阱。他陌生地看著我，很抵觸地要把自己的瘦胳膊從我手中掙脫出來。但他走在路上，走在陽光里，走在我的身邊，我轉(zhuǎn)瞬間已安心于他此刻的現(xiàn)狀。

我把這位其實已經(jīng)不是孩子的孩子當(dāng)成我自己的孩子，因為他是羅丹心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出事的當(dāng)晚，我才從正宗老安慶人的口中，幸運地得知他的存在。

雅布在失去聯(lián)系一個月后，靠在修車鋪的門框上，當(dāng)時我就感覺不妙。雅布的新居從城南改租到城北，這一細(xì)微的變化，我知道意味著什么。一進(jìn)門，正宗老安慶人稀疏的幾根頭發(fā)梳得溜光地坐在桌邊喝酒，轉(zhuǎn)眼間貌似比以前手頭闊綽了許多，煙酒都上了檔次。

“你怎么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賣？”我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就發(fā)問。他低著頭，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搓著一粒花生米紫紅色的皮，詭異地抬頭問我：“親生女兒？要說親生女兒，還需要做個親子鑒定！你怎么知道拉拉就是我親生女兒？哪是色情場所啊？你聽她瞎掰，那是正兒八經(jīng)的娛樂城，三陪？那你三陪都不陪，這么簡單的事都不做，你什么都不做，人家憑什么讓你不勞而獲，給你一年上十萬？再說拉拉高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她能干什么事，在家誰養(yǎng)她？”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突然，他生起氣來，用筷子指著雅布，你個賤貨，你到處亂嚼什么舌頭？什么家丑都外傳，什么野男人都往家里帶，換了地方換了手機(jī)號，還是找來了。我也生氣說，請你尊重人，我生起氣來，可忍不住啊。他說，忍不住？還忍個屌！我叫她爛貨還有錯？她一直都在賣，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去問問她，所以我說拉拉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還兩說，不然我為什么這么說？還有那個羅藏北，分明一個野種，死鬼老子聽說還死在西藏……我聽著，心里像刀扎一樣。雅布坐在桌子的對面，一把一把，把手掌上的淚水往地上甩。我忽地站起來，抓起桌上的酒瓶，灌了幾口酒。然后把他從椅子上端起來，扔到地上。他驚恐地看著我，接下來我對他做了什么，踢了幾腳，其余的也不是很清楚。只記得我后來又抓起酒瓶仰著脖子往下灌，把酒瓶里最后幾滴酒都喝光了。醒來的時候，看見幾個警察。我問他們，我這是在哪？他們中的一個說，安心在這待著吧，可能要一段時間……

高大的落地窗，把街景清晰地映入眼簾，一群婦女圍著一條躺在街對面血泊中的狗如喪考妣，一個乞丐掂著缺口的瓷缸，見路人就攔，花花綠綠的男女，像流水一樣匆匆往來，天空湛藍(lán)，白云從這個城市的上空低低地俯沖過來，急速地掠過。我和雅布停下來，吃驚地看著藏藏吃，他已經(jīng)吃了六個雞柳漢堡，顯然是餓壞了。我說，藏藏，你今后打算干什么？他抬起頭，驚訝而且有點反感地看著我：“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你是我什么人？”我說：“你想知道我是誰，首先得聊你爸?！彼f：“我知道，你會說我爸爸是個英雄，然后說我作為他的兒子如何如何不夠格，然后再指一條道給我走，是不？給我下套？我領(lǐng)教多少次了。”

“沒有人生下來就是英雄，何況我對你爸那么了解，他也曾誤入歧途，接著往下走，甚至?xí)G了性命。人這輩子如何，看他走在什么樣的路上。我文化淺，只能說些簡單的道理，走上邪路，如歧路亡羊，四顧茫然，回頭我講講公社大院的故事給你聽。若是走上正道，社會安寧，個人幸福，像你爸后來是走上了大道，一路向前，想不成為英雄都難。你想想，是不是？”我這樣說，他安靜了下來。

大街對面一家服裝店的音響里，傳來《天路》的歌聲：“那是一條神奇的天路……”每次聽，我都淚眼模糊。我把臉轉(zhuǎn)過去，對著窗外。我說，孩子，我想講一段三個青年的故事給你聽。

石佛嶺那段以后再說，從三個高考落榜青年相遇在縣城說起吧。那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渾渾噩噩的事也不說了，說一件大事，當(dāng)時的電影院啊、錄像廳啊，放來放去，都是港片，香港的高樓，香港的警察和黑社會，香港的風(fēng)情和文化，太平山和灣仔碼頭，時尚的生活方式，吸引了兩個男青年。兩個男青年把心里的想法跟女青年說，女青年堅決地?fù)u頭。兩個男青年沒有廢棄，開始實施商量好的計劃，一人買了四個籃球，用長網(wǎng)兜兜住，胸前和背后各兩個當(dāng)救生圈。那時沒有救生圈，就開始在皖河里練，練偷渡。半年過去了，準(zhǔn)備動身去南方。就在這天晚上，被人告發(fā)。告發(fā)的人是誰，這個人是好心還是歹意，真說不清，因為偷渡被抓在當(dāng)時據(jù)說是死罪，還有游到海中間喂鯊魚的危險?？傊Y(jié)果是兩位男青年被請到了派出所。事有湊巧，派出所所長正好是一位男青年父親的同學(xué)，這件事只有他和另一位辦案的民警知道，事情可大可小，畢竟是未遂嘛，而且證據(jù)也就幾個籃球。所長當(dāng)晚冒著風(fēng)險做了一個決定，把兩個青年放了，而且示意他們離開縣城，走得越遠(yuǎn)越好，怕日后更多的人知道了深究。于是，一位青年去了嵩山少林，此后輾轉(zhuǎn)漂泊半生；女青年去深圳投奔親戚，這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懷了其中一位男青年的孩子，她含辛茹苦，顛沛流離，把孩子養(yǎng)大；另一位男青年在外躲了幾天，正好趕上征兵，于是去西藏當(dāng)了工程兵，修建青藏鐵路，幾個月后犧牲在大雪茫茫的青藏鐵路線上。極寒地帶，積雪如同海邊翻滾的白色泡沫，把他覆蓋了起來，犧牲三天后，戰(zhàn)友才找到他，他已經(jīng)凍得比石頭還堅硬了……

往后我說不下去。我抓住藏藏的胳膊，不知怎的，這孩子就叫起來。我說，我說個輕松的吧！當(dāng)年石佛嶺公社大院廁所里的那行字，你猜是誰寫的？是你爸寫的！呵呵，那夜，我蹲在廁所中間的蹲位，聽腳步聲，我就知道廁所外面是他來了。黑暗里，他像一只老鼠竄進(jìn)洞里，去了最里面的蹲位，一會兒，我就看見了一束光照到墻上，接著聽到了美工筆磨在水泥墻上的沙沙聲。我在角落縮著身子極力不讓他發(fā)現(xiàn)，為什么不讓他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時出自本能，沒有多想，后來，感覺，呵呵，發(fā)現(xiàn)好朋友的秘密，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把它當(dāng)作掌紋，有時握在手心，有時展開來，辨識一番。

“清晨我站在高高的牧場，看到神鷹披著那霞光……”一個月后，我坐在去拉薩的火車上，聽韓紅唱《天路》，淚眼模糊。我覺得這首歌就是為羅丹心唱的，恍惚地覺得羅丹心就是披著那霞光的神鷹。這次，去拉薩，去他犧牲的地方，我要找到那塊石頭，找到冰封下的那顆丹心，那簇不息的火焰。車廂里，我看見了羅丹心坐在那塊石頭上，捋著一臉大胡子沖著我笑，那把彈過《致愛麗絲》和《水邊的阿狄麗娜》的老吉他還在不在？不知道他參軍后絡(luò)腮胡須剃了沒有？余××和楊衛(wèi)東，也發(fā)來微信，讓我多拍些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

火車驚天動地地喧囂著，壓向崇山峻嶺，壓向坎坷崎嶇，如一條巨龍游走。我身邊坐著藏藏，我開始對這個孩子滿意了。幾天前我跟他說，你可以時尚，但不要把自己弄得像只鸚鵡，他聽了二話沒說就去理發(fā)店把五彩繽紛的頭發(fā)推了。拉拉挽著她媽媽的胳膊坐在對面，長得跟她媽媽一樣美麗高挑，娘倆都屬于大眼睛美女。我看著她、藏藏和雅布，又轉(zhuǎn)眼看窗外。

一場暴雨過后，色彩格外清新，牛羊滿坡，碧草連天，強(qiáng)烈的陽光下，吃草的牛羊，被牛羊吃的草，都在熱烈生長。雅布情緒很好，扭頭對著窗外，說，你看窗外的景物向后跑得多快，唉，人怎么不老？拉拉伸過頭，看了一會兒了，似有重大發(fā)現(xiàn)。眼睛被她瞪得溜圓，瞪眼睛好像不是因為吃驚，而是想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她說，下面是我的重大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向后跑得慢些；眼前的風(fēng)景，向后跑得快些。我們四個人都笑起來。

責(zé)任編輯 陳斌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