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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

2018-03-21 02:58徐則臣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窯廠魚塘村主任

作者簡介:

徐則臣,江蘇東海人。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贰杜懿酱┻^中關(guān)村》《青云谷童話》等。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馮牧文學(xué)獎,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15年度中國青年領(lǐng)袖”?!度绻笱┓忾T》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同名小說集獲CCTV“2016中國好書”獎。長篇小說《耶路撒冷》被評為“《亞洲周刊》2014年度十大小說”第一名,并獲第五屆老舍文學(xué)獎、第六屆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tuán)獎、首屆騰訊書院文學(xu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德、英、日、韓、意、蒙、荷、俄、阿、西等語言出版。

不知道哪來的規(guī)矩,胡天成非說霜降這天要吃藕。一定要來啊,他在電話里再三囑咐。我不想麻煩他們兩口子。這次回來,給爸媽報了個縣里的旅行團(tuán),去云南,我爸想去西雙版納看看。送走老人,我一個人在家,懶得開伙,我說路邊小店吃一嘴得了,反正明天一早就走。胡天成說不行,李蘇紅不答應(yīng),明天走今天也是霜降,老同學(xué)多年不見,總得喝兩杯。就這么定了,老窯廠,往前五百米,我可下水了啊。胡天成掛了電話。

起碼十年沒見胡天成了,李蘇紅更久,初中畢業(yè)了就再沒見著。長相倒記得,我們做過一年同桌,滿月臉,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有撲上去咬一口的沖動。當(dāng)年班上一大半早熟的男生對愛情的終極夢想就是倒插門,插到門前有棵花椒樹的那個院子里。李蘇紅家住鎮(zhèn)上,出生前一天,她爹在自家的墻頭下栽了棵花椒樹,老頭子想要個兒子。當(dāng)然還是失望。李蘇紅她姐嫁出去了,輪到李蘇紅,必須找個上門女婿。我們班男生沒事就往鎮(zhèn)上跑,回到學(xué)校,身上就有一股隱約的椒麻味。大家相互掏對方的口袋,誰兜里都有幾片花椒葉。可憐那棵花椒樹,秋風(fēng)沒開始吹,枝葉就光了。說來慚愧,那會兒我也跟他們一樣,張嘴閉嘴愛吃麻辣。

誰知道真把花椒吃到嘴的,竟是胡天成。我懷疑李蘇紅本人也想不到,那個整天勾著腰對著墻角硁硁硁咳嗽,單薄得像張相片的小個子,九年以后成了她的老公。當(dāng)然,九年后胡天成腰已經(jīng)挺直了,塊頭突然就硬邦邦地大了好幾圈。五年前我陪爸媽采辦年貨,在老家的集市上見到他,想象力用爆了我也不敢確定眼前的賣魚漢子就是胡天成。他一把拍住我的右肩膀,說:

“我就知道是你,大文豪?!?/p>

我撣了撣他留在我羽絨服上的潮濕細(xì)碎的魚鱗,“可我不知道你是誰啊。”

“叔叔知道?!焙斐烧f。

我媽說:“你爸沒跟你說?你同學(xué),小胡,胡天成啊?!?/p>

我看看我爸。我爸說:“我真沒跟你說?”

算了,就不為難老爺子了。我說:“看我這記性,老同學(xué)啊?!蔽艺f“老同學(xué)”時,還是沒能把那個小紙片胡天成過渡到眼前的“老同學(xué)”。我盯著他的喉結(jié)看。沒錯,是胡天成。當(dāng)年馬不停蹄地咳嗽了三年,胡天成整個人都被咳小了,唯有喉結(jié)凸出來,在他的細(xì)脖子上失控地占了半壁江山。現(xiàn)在他的脖子粗了,喉結(jié)看上去依然觸目驚心。

“十幾年沒見了吧?”我說。

“十五年。”胡天成凍得通紅的右手五指張開,在我眼前搖晃三次。冬天的陽光照上去,手上的魚鱗閃閃發(fā)亮?!笆迨灏⒁炭傇谖疫@里買魚,常說起你。”

車水馬龍,叫賣聲和鞭炮聲此起彼伏,扯著嗓門兒說話也不敢確保對方一定能聽見。胡天成的生意又好,攤位前擺滿了各種魚,活的、死的,解凍的、冰鎮(zhèn)的,河魚、海魚,還有老鱉和蓮藕,每種年貨前都蹲著一堆人在挑挑揀揀。不耽誤胡天成的好生意,寒暄幾句就告辭了。接到他的電話已是一年后了。

某天下午,我在報社抓耳撓腮地加班發(fā)稿,接到老家來的電話,一句“大文豪忙不”我就知道是誰了。我說哪有什么大文豪,正經(jīng)點兒,但丁、歌德、曹雪芹和托爾斯泰早死了。

胡天成說:“你是大記者啊?!?/p>

“記者也沒了?!?/p>

三年前我就不當(dāng)記者了,總算熬成了編輯?,F(xiàn)在一年寫的字加起來都填不滿兩封情書。胡天成的情報過時了。不怪他,我爸媽向來分不清記者、編輯和作家的區(qū)別,在他們看來,手里攥支筆就是“寫稿子的”。

“記者不當(dāng)了?”

“你有需求?”

“也沒什么大事,”胡天成在電話那頭停頓了點一根煙的時間,“是李蘇紅提議,想借兄弟的如緣大筆給寫兩句公道話?!?/p>

“如緣大筆”是什么筆?想了想,胡天成說的該是“椽”,這家伙把老師教的那點學(xué)問都還回去了。高中畢業(yè)胡天成沒考上大學(xué),到南方混了幾年,回老家承包了一片魚塘。反正據(jù)我爸說,過得比我好。在我爸看來,天天有魚吃,頓頓有酒喝,就是共產(chǎn)主義的好日子。

“李蘇紅?”我怎么聽著這么耳熟?

“我老婆,想起來沒?”胡天成說。你老婆我哪想得起來。他又空出了點根煙的時間,見我還是沒反應(yīng),只好說:“咱們的同班同學(xué),你同桌?!?/p>

我的小肚子突然疼了一下,像劇烈的腸扭轉(zhuǎn)。個狗日的,把我同桌搞到手了。“手段可以啊,天成同學(xué)?!碧斓亓夹?,我真是由衷贊嘆。

“見笑見笑?!焙斐珊呛瞧饋?,他的得意掛在肥碩的腮幫子上,看不見,我也知道他笑抖成了啥樣?!耙粋€巴掌拍不響,狼狽為奸嘛。誰讓你們這群王八蛋都考上了大學(xué)?!?/p>

好吧。問題是留在老家的也不是你一個,單你胡天成占了花魁?!鞍?,鮮花插在那啥上了,”我裝模作樣地說,“我就違心地祝賀你一下吧?!?/p>

胡天成笑起來,還有一個女人的笑。電話里傳來李蘇紅的聲音:“看看人家大記者,就是有見識。你不是要跟大記者說嗎,說呀!”

“去,男人說話別亂插嘴!”胡天成的聲音明顯是扭到了一邊,現(xiàn)在又轉(zhuǎn)回來,“兄弟,不做記者總有做記者的朋友吧?”

事情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

我們鎮(zhèn)的老窯廠前些年突然倒閉。承包商趁著月黑風(fēng)高,卷走所有值錢的家當(dāng),第二天一早工人來上班,老板不在了。上個季度的工資還欠著呢。工人火了,操著鐵鍬錘子把辦公室砸了。砸也白砸,承包商像一滴水蒸發(fā)上了天。鎮(zhèn)派出所拖上縣公安局,滿世界找,折騰了一年,“屁消息沒有”,消停了。燒窯的大煙囪上都長出了草。廠房也散的散,塌的塌,沒燒透的磚坯都被周圍的村民運回家蓋了房子。廠區(qū)荒草蔓生,野茅草深得可以養(yǎng)兩百頭狼。當(dāng)年取黃土做磚坯挖出來的一個個深塘,也那么荒著,長滿了水草、蘆葦和菖蒲,大風(fēng)吹來,呼呼巨響,仿佛埋伏了重兵。沒人把這塊荒棄的土地當(dāng)回事,胡天成看上了。他跟窯廠所屬的村子承包了挖出來的那幾個大水塘,養(yǎng)魚。

后來他跟我說,就是腦子抽筋,李蘇紅喜歡吃魚。我說你別扯淡,李蘇紅還喜歡金銀首飾呢,你怎么不去搶周大生?他幾乎是白拿了那幾個魚塘,一包二十年。承包商跑路,村里正愁沒法跟上頭和老百姓交代,更重要的是,村里想不出招兒把那些深塘給填上,那就是一個個光天化日下的大傷口。村委會恨不得倒貼胡天成。

要說這小子天生也是個做事的料,兩年下來,魚塘就被他收拾得整整齊齊。那些坑簡直就像他跟前窯廠主串通好挖出來的,深水里養(yǎng)魚蝦,淺水處養(yǎng)老鱉,栽蓮藕,一板一眼。魚塘之間的空地上,培植了各種花木,遠(yuǎn)看像個花圃。為了把他的小帝國經(jīng)營好,胡天成在魚塘邊蓋了幾間大瓦房,家都搬過來了。那一大片荒地立馬換了面目,廢棄的老窯廠突然就吃香了,據(jù)說好多本地和外地的小老板都沖過來,競標(biāo)要拿下老廠區(qū)。最后被隔壁鎮(zhèn)上一個姓高的老板拍下了。

“什么姓高的老板,”胡天成在電話里說,“就是他娘的村主任的小舅子?!?/p>

“說這話要負(fù)責(zé)任的。”我提醒他。

胡天成口氣立馬軟了,“就算不是小舅子,那也是拐彎抹角的親戚。村長他老婆就是那鎮(zhèn)上的?!?/p>

不管啥關(guān)系,老窯廠被拿下了。高老板把荒草割了,倒掉的墻砌齊,漏雨的屋頂補(bǔ)上,一群工人開進(jìn)來,開始生產(chǎn)麻刀。我猜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見過這東西,聽可能都是頭一回,那就順便普及一下。麻刀不是刀,是一種纖維材料,用麻刀機(jī)或者竹條抽打成絮狀的麻絲團(tuán),摻在石灰里以增強(qiáng)材料連接、防開裂能力,提高材料的強(qiáng)度。古建筑修建時用的麻刀灰,指的就是白灰膏、麻刀和青灰組合起來的一種灰漿。從這些信息里,你可能已經(jīng)預(yù)感到,如果這東西飄出來,肯定是個污染。胡天成一家和他們的魚,眼見著從隔壁的一間間大廠房里騰云駕霧地飄過來麻刀,心下有點急。還沒想出個解決的好法子,高老板又上馬了新項目,開始做水泥了。從建麻刀廠浩大的陣勢看,胡天成認(rèn)為,水泥廠才是高老板的目的。狗日的是沖著這個來的。磚窯廠燒石灰,的確怎么看都在邏輯。

問題是,水泥廠的污染比麻刀廠大得那還真不是一點兩點,是要人命的。胡天成到最靠近老窯廠的魚塘里撈了幾條魚,剖開肚子一看,麻刀和石灰已經(jīng)攪拌到了一起。我的老同學(xué)不淡定了,到老窯廠找高老板理論。

“找我屁用!”高老板坐在大班椅上轉(zhuǎn)了一圈,“廠子從村里租的,產(chǎn)品是上頭批的;老子在自家的地盤上端個碗,又沒吃到你的飯桌上。”

“你污染!”

“污染?我是扒開你嘴往里塞麻刀了,還是朝你魚塘撒石灰了?”

講不通。胡天成去找村委會,希望村里出面協(xié)調(diào)一下。村主任抓著腦袋說,這事不好辦啊,承包給他窯廠跟承包給你魚塘一樣,都是組織討論敲定的,白紙黑字。

“那也得講環(huán)保啊?!?/p>

“環(huán)保能當(dāng)飯吃?”村主任說,“高老板是利稅大戶。再說了,你要非鉆進(jìn)水泥生產(chǎn)車間,再環(huán)保那也污染啊?!?/p>

這肯定是穿一條褲子了。胡天成決定跳過村委會直接找到鎮(zhèn)里,騎著摩托車就去鎮(zhèn)上派出所報案。值班警員聽他說了一半就笑了,這算哪門子的案子,派出所管抓人,不管環(huán)保。胡天成想想也是,環(huán)保局只有縣里才有,在鎮(zhèn)上,只能找鎮(zhèn)長、鎮(zhèn)委書記。胡天成就去了鎮(zhèn)政府,直接奔鎮(zhèn)長辦公室去了。門衛(wèi)拽他胳膊都沒攔住。鎮(zhèn)長脾氣很好,給他倒了茶,還遞了一根白沙煙,花十分鐘聽完他的冤情,說:

“先回家,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我們班子成員研究研究?!?/p>

胡天成等了半個月,半點消息沒有;一個月過去,一點消息也沒有。知道這事黃了,他就跨上摩托車,頂著大風(fēng)去了縣城,跟環(huán)保局副局長掰扯了半天。副局長說,環(huán)保是大事,問題很嚴(yán)重,一定要認(rèn)真調(diào)查嚴(yán)肅查處。第二天村主任找上門來,說胡老板的臉挺大啊,副局長親自打電話給鎮(zhèn)長,鎮(zhèn)長又打電話到村委會,讓給個說法。

“你們說法了嗎?”胡天成問。

“說法了呀?!贝逯魅握f,“我們把情況一五一十給領(lǐng)導(dǎo)擺了一下。領(lǐng)導(dǎo)說,這樣啊,就影響他一家?讓他搬了不就是了?樹挪死,人挪活。越挪越健康。”

“你們的說法呢?”

“聽領(lǐng)導(dǎo)的?!?/p>

村主任比胡天成大一歲,但皮膚白,說話又細(xì)聲細(xì)氣的,看上去比他小好幾歲,這讓胡天成很生氣。“我要不挪呢?”

“開個價。”村主任湊到他耳邊,“拿了錢你們井水不犯河水?!?/p>

“也是領(lǐng)導(dǎo)的意思?”

“別什么事都麻煩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忙著呢。”

胡天成真開了一個價。他跟我說,聽了報價,村主任轉(zhuǎn)身走了。

“多少?”我問。

“搶銀行呢你!”村主任快轉(zhuǎn)過胡天成的屋角,扭回頭跟他說。

這是村主任第一次來他家。之后又來過兩次,替高老板討價還價。胡天成堅決不松口,要一次就得獅子大開口,否則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以后他怎么污染你都得忍著。忍就要有個忍的價。

胡天成給我打電話,想讓我?guī)兔φ覀€媒體給曝個光。既然領(lǐng)導(dǎo)不搭理,周圍又沒個幫手,他一個人孤掌難鳴??h里的媒體他找過,不是說現(xiàn)在都是見光死嗎??h里的報紙和電臺根本沒拿正眼看他,理由是:不具有典型性。跟最近的魚塘也隔著兩三百米呢;他跑你地盤上燒石灰,我們就報,這才是新聞。胡天成就想到了我,自己人辦這點事,問題應(yīng)該不大吧。

慚愧,我也沒辦成。不是因為我不當(dāng)記者了。我慫恿同事報了選題,選題會上頭一個就被否了。都覺得這不是個事。污染了一條河,那是個事;嗆著了半個村,也勉強(qiáng)是個事;現(xiàn)在基本上就是一個人的生意影響了另一個人的——該談?wù)勗摯虼颍惶碜魑?,自己解決吧。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在電話里跟胡天成說,“老兄自求多福吧?!?/p>

胡天成對著他的二手諾基亞手機(jī)哼了一聲,“我就不信弄不上一個好價錢?!?/p>

顯然沒弄上。打電話回家,我媽說,胡天成的魚養(yǎng)得好好的呢,我爸去買魚,他經(jīng)常額外送一條。石灰廠依然在呼通呼通冒著煙。

某一天村主任又來了。這次不談賠償,談承包。村主任說,旁邊有個麻刀石灰廠,的確不是個養(yǎng)殖的好地方,要不就別養(yǎng)了吧,轉(zhuǎn)讓。胡天成問,轉(zhuǎn)給誰?村主任說,高老板。小火苗立馬躥上胡天成的腦門兒,他往門外一指:

“滾!”

村主任滾了,滾走了又滾回來了。隔三差五地滾來滾去。高老板想把魚塘這一大片地也吃掉,他不便直接找胡天成談,村主任是最合適的第三方。村主任是個敬業(yè)的斡旋者,每次來都苦口婆心地勸,該說的都說了。他扳著指頭給胡天成數(shù),只有三種可能:一是維持現(xiàn)狀,各干各的,老死不相往來;二是胡天成接受現(xiàn)在的賠償,拿到錢別再吭聲,繼續(xù)各干各的,老死不相往來;三是轉(zhuǎn)讓魚塘,拿一筆錢,到別處發(fā)財去,各干各的,也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因為老同學(xué)托付的事沒辦成,我覺得挺不好意思,過了一陣子才硬著頭皮給胡天成回電話。聊起現(xiàn)狀,我問胡天成的想法。胡天成說,他還堅持那個聽起來像天文數(shù)字的價碼,封口的價高,轉(zhuǎn)讓費更高。

“高老板那邊怎么說?”

“根本不露頭,”胡天成那天肯定多喝了兩杯,說話時舌頭有點大,“狗日的知道自己耗得起。沒事就派那豬頭來跟我磨,討價還價。讓你磨,我磨死你個狗日的!”

“那個村主任姓朱?”

胡天成沒回答我,他的嗓門兒突然大起來:“愣著干嗎?洗碗去!”接著我聽見李蘇紅的聲音,李蘇紅說:“滾一邊去!”同時傳來的是一聲驚慌的狗叫。想必李蘇紅順腳踢了他們家的狗。霜降那天下午我去胡天成家,見到了那條叫大黑的狗,個頭不小,但很溫順,一直搖著尾巴跟在胡天成兒子屁股后頭跑來跑去。這么溫順的狗,那聲驚叫一定很是委屈。胡天成在電話里響亮地吐了兩口痰,然后跟我說:“他媽的那個豬頭,三天兩頭往這兒跑,都快混成家里人了。李小程見了他,歡喜得像見了親爹?!?/p>

我點上根煙。

“狗日的會玩,把小東西逗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p>

霜降那天我頭一次見到李小程,八歲,虎頭虎腦的。天黑之前一直繞著一個個魚塘跑,兩腿間夾一根樹枝當(dāng)馬騎,身后跟著大黑。

他們還住在魚塘邊,準(zhǔn)確地說,住在魚塘間。那一大片空地,他們蓋了個精致的小院子。我從老窯廠邊經(jīng)過,按照胡天成電話里指點的方向看過去,只看見一排楊樹,胡天成栽植的。他對麻刀和石灰的污染做了抵抗的努力。很多年前我經(jīng)常走這條路去鎮(zhèn)上中學(xué),那時候我和胡天成、李蘇紅誰也不會想到,若干年后我們會變成什么樣,更不會想到當(dāng)年紅紅火火的窯廠成了生產(chǎn)麻刀和石灰的地方。必須承認(rèn),鄰鎮(zhèn)的高老板有兩把刷子,起碼廠房打理得很好,一點看不出想象里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可能有的寒酸破敗相。他用外面窯廠燒制的紅磚灰瓦建造了新廠房,用比紅磚更紅的顏料粉刷了舊磚瓦廠房的墻壁。但污染他管不了,離老窯廠幾百米我就聞到了辛辣沉悶的石灰味。工人在廠區(qū)走。拖運石灰的卡車從大門進(jìn)來出去。過了老窯廠的院墻,再經(jīng)過那排直往天上鉆的楊樹,就看見了胡天成的家。

魚塘邊種著各種花木和菜蔬。帶著大黑瘋跑的李小程看見我,停下來,對西南方向喊了一聲。然后我聽見胡天成的聲音:

“大文豪,這邊!”

我循聲把自行車直接騎到一個水塘前。水位很低,胡天成穿著橡膠下水褲從一片枯黃衰敗的荷葉間直起腰身,右手在水里涮了涮,舉起一段長約一米的蓮藕,白生生胖嘟嘟的。

“泰國花奇,”他說,“口感清脆、微甜,沒有渣,生吃像水果,煮熟了面得你舌頭都能化掉。今晚就它了?!?/p>

他把泰國花奇蓮藕扔到我腳邊,彎腰去采另一段。旁邊突然有個微弱的男聲:“給口水吧,渴死了?!眹樜乙惶?。前后左右找,才發(fā)現(xiàn)魚塘邊的柳樹上綁著一個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就在他舔著嘴唇吧唧嘴的時候,一坨淤泥直直地甩到他嘴上。胡天成說:“你他媽的閉嘴!”他又撈起一坨淤泥還要再甩,我趕緊對他擺手,舉著藕擋到了那人前面。不管他是誰,綁起來還用淤泥伺候都不合適。

那人呸呸呸地往外吐,嘴、牙和下巴還是黑的。我都聞到了那成分復(fù)雜的淤泥味。那人都快哭了,對我說:“兄弟,求你了,幫我松個綁。”

“個死豬頭,”胡天成又攥著一段蓮藕直起腰,“再讓我聽見你說第二句話,直接把淤泥塞你嘴里你信不信?”

姓朱的村主任立馬不吭聲了。半下午的太陽依然很好,朱主任的腦門兒上被曬出了油。褲襠處濕了一塊,看來被綁了有一陣子了。李小程夾著樹枝又跑到這邊,胡天成對他揮揮手,“哪寬敞去哪跑,別在這地方瞎轉(zhuǎn)悠。”他從水塘里爬起,撿起扔上來的那截藕:

“走,進(jìn)屋去?!?/p>

“這位朱主任……”

“咱們兄弟進(jìn)屋喝茶去?!?/p>

“老同學(xué),你這不合適啊,兩兵交戰(zhàn)都不斬來使。”我跟著胡天成走到院門口。

“李蘇紅,人呢?茶泡好沒?老譚來了!”

“好了好了?!崩钐K紅從廚房走出來,撩起垂到眼前的一綹頭發(fā),“呀,大文豪來了,蓬蓽生輝啊?!?/p>

我把歲月和鄉(xiāng)村生活想象得過于殘酷了,李蘇紅雖然沒有活在時間和環(huán)境之外,但比起同齡的女人還是要年輕一些;比念書的時候胖了,但就算二十年不見,迎面走在大街上,我也應(yīng)該能一下叫出她的名字來。胡天成把兩根藕遞給她,去壓水井前脫下水褲洗手了。我問李蘇紅,外面的那個朱主任是咋回事?

李蘇紅說:“問他!”

胡天成聽見了,說:“問我?你他娘的還好意思問我!”

“胡天成,”李蘇紅一把將兩根藕摔到磚頭砌的走道上,“今天當(dāng)著老同學(xué)的面,你把話說清楚,我怎么了我?”

我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趕緊讓胡天成住嘴,撿起藕把李蘇紅往廚房推。李蘇紅抹了把眼淚,嘟嘟囔囔地說,我招誰惹誰了我。他來是跟你談判,你們愛怎么談怎么談,他離婚也罷,死了老婆也罷,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大男人,事情處理不好,倒來怨我!我就勸李蘇紅,天成這是在乎你呢,隔壁這廠子,擱誰眼皮底下都鬧心,你就多擔(dān)待點。李蘇紅說,我哪天不擔(dān)待他?不擔(dān)待我會跟他來這荒山野嶺過日子?老譚你出門喊一嗓子,除了大黑,你能喊出條狗來都算你有本事。結(jié)婚多少年了,他還在為倒插門那點事跟我找別扭,你說倒插門算個屁啊。我都跟他說了,實在想不開,等我爹媽死了,我讓小程改姓胡,不姓李了。

從廚房出來我又去勸胡天成,我說你可不能再欺負(fù)我同桌了,人家李蘇紅多么情深義重、深明大義啊,換個女人,一天得跟你急眼十八回。別攥著珍珠不當(dāng)寶貝,這要被咱們班男同學(xué)知道了,肯定排著隊過來跟你拼命。胡天成用鼻子笑了笑,說,端著醋碗當(dāng)紅糖水喝,心里頭誰酸誰知道。我還想著讓他盡快把朱主任給放了。私自把人綁了,這算犯事,人家還是個村官,大小也算領(lǐng)導(dǎo)。但胡天成在氣頭上,欲速則不達(dá),緩緩再說。沒想到給緩?fù)恕?/p>

天地良心,真給緩?fù)?。那場酒啊,喝得叫一個痛快,用時髦的話說,是爽歪歪,是嗨透了,是酷斃了。我一直想問胡天成,為什么霜降這天非得吃蓮藕,喝著喝著也喝忘了。故鄉(xiāng)的桃林大曲,真不比茅臺差;而李蘇紅的廚藝又那么好,滿桌子的主要食材只有兩樣,魚和藕,但蒸、煮、煎、炸,涼拌、清炒、紅燒、熱燉,一盤盤一樣樣,李蘇紅給整出了差不多二十個菜,一道菜一個味,我感覺就是吃了一次滿漢全席。

一邊喝一邊聊,同學(xué)相見,分外眼熱,我們把自己都給聊哭了。李小程坐在一邊,撲閃著羞怯的大眼,完全搞不明白他爹媽和這個譚叔叔吃錯了什么藥,說著說著就唱,唱著唱著就跳,手舞足蹈。如果他堅持在飯桌前坐到了我們?nèi)齻€全倒下去,肯定看見譚叔叔至少擁抱了他媽媽三次;當(dāng)然,譚叔叔也真誠地?fù)肀Я怂职制鸫a兩次。我不知道李小程那頓飯吃了多久,到了后來我懷疑他爹媽都把他忘了。想不忘也不行,我們最后都喝趴下了。

后來我認(rèn)真理了一下頭緒,我想知道怎么就喝成了那樣。是李蘇紅先哭的,然后是胡天成,接下來是我。李蘇紅哭得有道理,她委屈,朱主任三天兩頭過來,是找你胡天成拉鋸,跟她半毛錢關(guān)系沒有;就算他心懷鬼胎,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你怪我理他,我怎么能不理他?你賣魚賣蝦整天不在家,我跟大黑得守著這幾個魚塘啊,打個招呼你總得嗯一聲吧。你以為我想整天待在這荒郊野外?這哪是過日子,我這是在坐牢啊。胡天成揮舞著酒杯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個巴掌拍不響,豺狼來了你有好酒,別說那個豬頭,就是隔壁的高老板,要知道有這等好事,沒準(zhǔn)兒也把這說客辭了,自己親自上陣了。我就勸胡天成,不能這么想,夫妻坦蕩,相互信任是第一要務(wù),多牢固的婚姻也經(jīng)不住捕風(fēng)捉影、疑慮重重。胡天成抱著我,把一杯杯桃林大曲直接變成了眼淚,流了我一肩膀,語重心長地跟我說:

“兄弟,道理我都懂,可你就是說不清。這幾個破魚塘,我花了多少氣力,我就想把事給做好。你做不好,你怎么都做不好。就這幾條魚,我是挑最遠(yuǎn)的魚塘撈的,近的沒法吃,運到集市上我心里都打鼓,我胡天成他媽的是在害人哪!我真是夠了,我是夠夠的了!”

我對李蘇紅擺擺手,讓他在我肩膀上多哭一會兒。要隔三差五給男人一個淌眼淚的機(jī)會。我以為胡天成就這么一說,酒醒了該怎么跟老窯廠耗下去就怎么耗下去,當(dāng)年咳嗽他都堅持那么久,這事肯定扛得住。離開老家一個月,接到他電話,胡天成說,轉(zhuǎn)了。我問多少錢?一半。胡天成說。過了足足一分鐘,他才接上下一句:你不知道做好一件事有多難。

那天晚上我也說過這么一句。我說,你倆知足吧,你們不知道做好一件事有多難。我說的是婚姻。我離了,沒扛過五年。結(jié)婚時我說,挺得過五年再要孩子,免得讓孩子受苦。那時候就是說著玩,少年意氣,沒怎么走心。真就沒挺過去,四年十一個月的最后一個周五,去了民政局。搞不明白為什么就過得支離破碎、磕磕絆絆、捉襟見肘、六神無主,兩個人怎么努力都像同一極的磁鐵,靠近的唯一后果就是把對方推得更遠(yuǎn)。我跟他們倆說,你們不知道做好一件事有多難。然后我左胳膊抱著胡天成,右胳膊抱著李蘇紅,把腦袋墊在他們并排的肩膀上,嗷嗷大哭。

那會兒只是喝到位了。我還想著是不是勸勸胡天成,把朱主任給放了,也算給李蘇紅個面子,但再倒?jié)M一杯就喝冒了。這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三個人。想必胡天成和李蘇紅也如此。

醒來時已經(jīng)半夜了,外面黑得發(fā)藍(lán),手機(jī)斷電了,手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歪在藤椅里,口干舌燥,渾身酸痛。我說水,誰有水?胡天成在桌子底下,躺在地上還蹺著二郎腿。李蘇紅趴在她做的一桌好菜的空當(dāng)處,被我吵醒后抬起頭,半張臉上印著套袖上牽?;ǖ募y路。她猛地站起來,說:

“小程!小程呢?”

我看了一圈,小程不在。李蘇紅已經(jīng)從臥室跑出來,李小程既不在自己的床上,也沒在她和胡天成的房間。她往院子里跑,敞開被酒烤干的嗓門兒喊兒子的名字。我對著桌底下踢了一腳,快起來,你兒子不見了。要不是頭頂有張飯桌,胡天成都能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他的酒全醒了。家門口魚塘一個連著一個,每個魚塘都能要了孩子的命。

胡天成把家里的手電找出來,分我一個,胡天成擔(dān)心我不熟悉地形,讓我就近找,他們倆去遠(yuǎn)處的魚塘邊。鄉(xiāng)村的夜黑得干凈,遼闊的天空上星星跟水洗過一樣,彎月在遠(yuǎn)處。我喊著小程的名字,間或叫一聲大黑——大黑也不見了。

突然想到了朱主任,我往荷塘邊走。離荷塘一百米左右,燈光里跑進(jìn)一個活物,是大黑。它跑到我跟前,蹭一下我的腿,咬住我的褲腳就往前拖。當(dāng)時真把我嚇壞了,我想小程肯定出事了。影視劇和小說里都愛用這種橋段,但凡狗拽著人走,肯定沒好事。我對著黑夜高聲喊叫胡天成和李蘇紅。其實不必這么高門大嗓,夜深人靜,咳嗽一聲都能響好幾里地。

我跟著狗往前跑,跳躍的燈光里反倒看不見多少東西。大黑停下時,我的手電筒正對著那棵柳樹。樹根前只有一堆凌亂的繩子,朱主任不在了。大黑哼哼起來。我把燈光對準(zhǔn)它,看見它旁邊一張簡易的長椅上臥著李小程。椅子是胡天成用幾塊木板拼制的,這家伙竟然也會風(fēng)雅;長椅可坐可臥,荷葉飄香時候端上杯茶,在飄拂婆娑的柳蔭底下,那感覺應(yīng)該相當(dāng)不錯。

李小程右側(cè)睡姿,蜷縮成一團(tuán),兩只小胳膊抱在胸前,眼皮和鼻翼在燈光底下動了動,又平靜了。我走到椅子前,準(zhǔn)備把他抱起來時,看見椅子上落了淺淺的一層霜。淡淡的白霜在長椅上勾勒出了他八歲的小身形。胡天成和李蘇紅正朝這邊跑來。

選自《作家》2018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王小王

本刊責(zé)編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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