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鄉(xiāng)間,有一種游戲叫玩直立。就是三五個小伙伴用雙手著地,猛地往后一翻,兩只腳蹬在墻上,臉部朝外,頭頂朝地,直立起來。誰堅持得時間越長,證明誰的耐力越強,誰獲得的崇拜就越多。那個豎直立時間越長的人,往往在很長的時間里成為孩子軍團的領軍人物。直到那個孩子長大,心事多了,事情也多了,身體也重了,再也豎不起直立。作為一個淘氣的女孩子,我常常加入豎直立的隊伍。瘦小的身體,輕盈的心靈,不知貧窮為何物,不擔心父母拿不回糧食喂養(yǎng)我們,也不擔心地里的莊稼長出的糧食到底能不能養(yǎng)活我們這個黃河岸邊的小小村落。
我倒立過來,看到的天空并不像正立時那么高遠,它就在我們村子的上空,那些平時感覺離著我們很遙遠的北斗星、天王星、海王星以及隔開牛郎和織女的銀河就在我們村子茅屋的頂子上跳躍隱現(xiàn),村子的炊煙扭幾下細腰就扭進了云里,如果我的速度夠快,肯定能把那些細腰的炊煙從云層里抽出來,再嗅聞一下是蒸地瓜冒出的炊煙,還是煮玉米冒出的炊煙。
如果再堅持倒立幾分鐘,就會看到村人邁著緩慢的步子去往田野,耕地或者播種或者去收成熟的莊稼。牲畜走在村人的前面或者后面,也不緊不慢的樣子,如果運氣不好,一坨牛糞在路過的時候啪嗒掉在地上,濺你一臉,那牛糞里就有你親自去田野挖回來的草,只是被牛反芻咀嚼的成了碎渣。那時心想,??烧媸怯械氖菚r間,把一些青草吞進胃里,再運到嘴巴里咀嚼,為啥不干脆咀嚼一次,要如此反復呢,如果在今天,誰能允許一頭牛吃個草細嚼慢咽的,恨不得不給它吃草,給它注射個激素,讓它三天就長大然后殺死。
小小的孩子幫不上大人的忙,個人玩?zhèn)€人的,豎直立,不用花錢,只要勇敢,隨便一蹦就會成為小伙伴們的偶像,也為自己增添自信,也許后來我能爬上槐樹摘得槐花,爬上榆樹摘得榆錢,都得益于小時候玩豎直立的勇氣。
伙伴們在把一家的墻蹬掉很多墻皮后,會轉換戰(zhàn)場到另一家去。睡午覺的大人或者上工回來的村民,會把豎直立的我們趕得像一只一只麻雀,在村子里飛來飛去。大人們常說:你們就不學好,玩豎直立吧。我們不知道不學好是啥意思,也不知道好是啥意思。
女孩子乳房發(fā)育,初潮來臨,意味著童年的結束,也意味著和玩豎直立的歲月徹底告別。
直到我認識到故鄉(xiāng)的貧困,從鄉(xiāng)村逃往石油小鎮(zhèn),再從石油小鎮(zhèn)逃往濱城,在這個城市的東南角,一個人工湖的一側發(fā)現(xiàn)了他,倒立者。
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是我來到濱城第二年夏天的早晨,我圍著湖中心的小島不停地轉圈,想找到自己背井離鄉(xiāng)到石油小鎮(zhèn),又從石油小鎮(zhèn)到濱城的理由。即使這個小島具有一定的野性,也有故鄉(xiāng)擁有的苦菜花,谷荻,蘆葦,蒲草,但是依然不能給我答案。我到底要不要退回最初,退回泥土。我在這個城市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義?
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赤著上身正在拼命撞擊一棵國槐。他的身體和國槐碰撞著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如果不注意的話,會覺得是一塊硬質的物體敲擊槐樹。他是用后背撞的,隨著節(jié)奏,他前胸脯的肌肉也在不停地跳動。國槐上白色的小花簌簌而落,灑了他一身,也灑滿了草坪。離他不遠處停著一輛農用三輪車,三輪車車棚一塊木板子上打著血紅的四個大字:誠信防水。后車斗里,一口大黑鍋,正冒著黑煙,發(fā)出嗆人的氣味,那瀝青在大黑鍋里冒著氣泡,那種黑是徹底的黑,沉重的黑,黑不見底的黑。
我路過的時候,他撞擊國槐的速度更加快了,像仇人一般。作為一個不善言談更不愿意和陌生人說話的人,我沒有上前阻止,只是內心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這個人是怎么了,敢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撞擊大樹,難道他不知道大樹是有根的嗎?它的樹冠通往天空,根通往泥土。樹的身體里鎖著歲月的年輪。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沒有根的嗎?就像我一樣,自從離開故鄉(xiāng)的那天起,自己的根就斷了。
沒等我回過神來,他開起他的三輪車,咣當咣當朝著一個別墅區(qū)沖去,后面一股黑色的煙霧很久不散,我看到他的后背被樹皮劃得一道一道的,像被誰的手抓過的一樣。
我知道這些干防水的人,大都來自河南,有的單槍匹馬,有的舉家而來。他們平時就匯聚在我花苑向南一個路口的馬路邊上,等待天下雨,等著這個城市的房子漏雨。
沒活兒的時候,他們匯集在馬路邊上,打撲克或者聽河南梆子,每次路過那里,我都會聽到《岳飛·望黃河》里一個男角高亢激昂的唱段:“望黃河浪聲高奔騰怒卷,喚起我胸中濤陣陣狂掀,靖康恥圖報效枕戈達旦,十年間經百戰(zhàn)逐鹿中原……”我這個豫劇迷一聽就知道是唐派郭志成的經典唱段,這個唱段鏗鏘大氣、抑揚有度、行腔酣暢。這些干防水的,用這個唱段來鼓勵自己在異鄉(xiāng)生活,也真是會選。但是看到有人朝他們走來,他們會以岳飛殺敵的氣勢蜂擁上來,把活兒搶到手。
我花苑的房頂夏季剛剛來臨的時候就開始漏雨了,一下雨我就害怕。雨水把我的書籍,我的包裝紙都浸泡透了,可是房頂那么高,我怎么也爬不上去,找房東很多次,房東說讓我自己修。有時我真想搖身一變變成《聊齋》中的嬰寧,自己吹一口氣就飄上了房頂,再甩動幾下衣袖就把房頂上那些縫隙一一縫合。
朋友叫來給我修房頂?shù)男蔷褪呛幽先?,他在我的花苑四周看了看,三下五除二就從一架梯子爬到了房頂上。動作那么麻利,甚至可以說干凈麻利快。
可不是嗎,他們是在這個城市上空行走的人,為了生活,無論多高的建筑,都得爬上去,都能爬上去。他們是把生活寄托在高處的一群人,而我在低處,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花朵上。
雨季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又發(fā)現(xiàn)了他,倒立者!
他的農用三輪車還是停在離他不遠的馬路邊上,上面的誠信防水四個字還在,只是暗淡了許多,像他自己。
他先是撞擊了同一棵國槐十幾分鐘后,一個跟頭就倒立在了國槐樹前。像我們小時候玩豎直立一樣,兩腳蹬樹,兩手著地,臉部朝外,頭頂朝下。
他黑漆漆的臉憋得有點發(fā)紫,胸前肋骨的形狀可見,他的褲子朝下垂著,露著黑銅色的兩條腿哆哆嗦嗦。
自告別童年開始,我就沒有再玩過倒立。真的不知道在城市的倒立和在鄉(xiāng)間的倒立有啥不同。真的不知道倒著看這個城市會是怎樣一景象。
那么,倒立者呢,他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他把自己倒立在熙熙攘攘塵世的世相中,僅僅是像小時候那樣展示自己的耐力嗎?或者以此標明自己的與眾不同,抑或發(fā)泄自己胸中的不平。
在他玩倒立大約二十多天后,我有了一個非得接近倒立者的機會。那天我沒帶手機,而家里的爐子上還熬著米粥,周圍散步的人都去上班了,只有我和倒立者。我走向他,這個陌生人,和他說明事由,借他的手機打個電話。他掏出了手機,是一部像瀝青一樣黑的諾基亞。我打完電話還給他后說了聲謝謝,正要轉身離開,他說:姐姐能留下你的電話嗎?我遲疑片刻,以馬上要換手機號為由拒絕了他。
腿邊的假龍頭花從它的嘴里噴出了一句謾罵,不遠處的蛇鞭菊也朝我掄起了細長的鞭子。
進城不到一年,自己何以變得如此冷漠。不但有了防備別人的念頭,更不愿意把自己的生活訴之他人。就想躲在繁華都市十六平米的小花苑里,賣自己的花,寫自己的文字,過自以為對的生活,以為外界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墒俏疑硖庺[市,欲望不斷疊加,真能超凡脫俗嗎?
如果我能像童年那樣再玩一次豎直立,我看到的塵世一定和那位倒立者不同。我會沿著時光的脈絡,看看我是怎么直立行走,并漸漸迷失自我的,又如何抱著進城的大夢躋身都市,讓自己過著非人的生活,并患上一身城市疾病的。
如果我真的能倒立,能在浩瀚的宇宙倒立,把地球這偌大的星球捧在我自己手上,呵,地球那么重,花朵那么美,河流,故鄉(xiāng),泥土都是原來的模樣。
(張學芹,筆名瓔寧,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詩刊》《青年文學》《散文》《散文選刊》《山東文學》等報刊。著有散文集《飛翔的另一種形式》。)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