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曾經(jīng)獲得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的作家王祥夫,是當下這個時代少見的真正專心致志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家之一。在一種市場化的社會文化語境下,在長篇小說文體崇拜盛行一時的時候,能夠心無旁騖地長期堅持短篇小說寫作,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進一步說,王祥夫的難能可貴處,不僅在于他對于短篇小說寫作的一貫堅持,而且更在于他在短篇小說這一特定文體上所取得的突出成績與心得體會。放眼當下時代的中國文壇,對短篇小說這一文體一直情有獨鐘且創(chuàng)作實績有口皆碑者,大約也不過只有劉慶邦、蘇童、王安憶、范小青等不多的寥寥幾位。而王祥夫,則肯定是能夠位列其中且毫無愧色的一位。然而,短篇小說寫作方面的成就突出,卻并不意味著王祥夫的小說寫作就只能夠固守于短篇小說一隅,而不能有所拓展。很多年來的實際情況是,在矢志不渝地堅持短篇小說寫作的同時,王祥夫也一直都在堅持著長篇小說與中篇小說這兩種文體的探索與寫作。迄今為止,王祥夫就已經(jīng)創(chuàng)作有七部之多的長篇小說。只不過由于短篇小說方面的文名過盛的緣故,他在中長篇小說寫作方面的努力,自然也就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之中。事實上,只要稍加留意,我們即不難發(fā)現(xiàn),王祥夫的長篇小說也頗多可觀之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恐怕就是我們在這里要展開討論的《米谷》。
一方面,小說固然是一種特別強調(diào)想象虛構(gòu)能力的重要性的文體,但在另一方面,我們卻也須臾不能忘記,不管怎么說,小說的這種想象虛構(gòu)都必須而且也只能夠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王祥夫的《米谷》,也同樣如此。在那篇名為《從深水里浮上來》的“跋”中,作家曾經(jīng)專門談到過這部不足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的現(xiàn)實淵源:“某年某月某日,我和我的好友在公園的綠色長椅上對著晴空吸煙。當然有時候我也吸煙,在無聊的時候,恰好別人遞過來一支。陽光很好,且天藍云白。這時候有個要飯的從我們的后邊悄悄繞過來,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者,操著一口安徽話,恰好我那個朋友也是安徽人。我的朋友便問老者是安徽什么地方的?那要飯的老者回答了他是安徽哪哪哪的,我的朋友問他出來有多少年了,而那要飯的老者卻忽然冒出一句:看你是老鄉(xiāng)我就不跟你要了。這句話忽然讓人想笑,我們便大笑起來,這句話竟然有那么點施舍的味道在里邊,讓人哭笑不得。我拉住老者,敬他一支煙,開始聽他講述,小說便從此開始。另一個世界便就此在我的想象中展開,老者的講述迫使我去尋找一個人:米谷。”那么,“米谷”又在什么地方呢?“作家是什么,是尋找者,在茫茫人海里尋找他想見到的人,而我終于見到了我的米谷,故事的線索是從我居住的那個城市里的某個小派出所里展開,展開的結(jié)果是我對人性有了深刻的理解。我的發(fā)現(xiàn)是,如果把人性放在一個艱難危險的環(huán)境里,人性只好瞬間崩塌,就像友誼碰到了謊言會瞬間崩塌一樣。我對自己說,也在對讀者說:你們要理解這只是一種生活,一種你不熟悉的生活而已?!痹谶@個關(guān)于《米谷》的創(chuàng)作談中,王祥夫其實已經(jīng)交代了小說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某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歸根到底,假若沒有那個意外撞見的安徽要飯的老者,沒有城市里的某個小派出所,那王祥夫的藝術(shù)想象肯定無從展開。但僅有這些生活經(jīng)驗,卻也遠遠不能構(gòu)成一部精彩的長篇小說。這些判斷零星的生活經(jīng)驗,之所以能夠發(fā)生“點鐵成金”的根本變化,并到最后化蛹成蝶地變成《米谷》這樣一個成熟的長篇小說文本,端賴于作家王祥夫那超乎尋常的藝術(shù)想象與藝術(shù)構(gòu)型能力的具備。
“認真地閱讀完王祥夫近幾年的一些中短篇小說之后,一種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作家對于底層民眾日常生活的一種持久而深入的關(guān)懷與表達。在我看來,王祥夫最可貴的一點便是始終沒有游離于中國最廣大的下層民眾的日常生活之外,他總是與自己筆下的表現(xiàn)對象同呼吸共命運,總是以自己的心靈去真誠地體味他們的悲歡離合,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边@是十多年前,我對王祥夫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基本認識?,F(xiàn)在看來,我當年的這種判斷從整體上看還是能夠成立的。作為一位底層敘事作家的若干特點,依然非常突出地體現(xiàn)在他的《米谷》這部長篇小說中。具體來說,《米谷》這部作品所集中展示的,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女米谷進入城市之后的苦難命運遭際。米谷的進城,與她所在村莊的乞討傳統(tǒng)緊密相關(guān):“咱們村的女人一到了歲數(shù)就要進城去要飯,不會進城要飯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進城就有好吃好喝還能給家里寄錢。男人們在地里做活兒,女人們就得進城掙錢,谷子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錢是靠女人們伸著手在城里一毛一毛要飯要來的?!比欢M管這個村莊有著女人外出進城乞討的傳統(tǒng),但等到米谷覺得自己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主動要求進城去履行女人的乞討使命的時候,卻不無意外地遭到了其他已經(jīng)有過進城乞討經(jīng)驗的女人們的一致拒絕。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一點是,村人拒絕攜帶米谷進城乞討的理由,竟然是因為她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因為她生得太漂亮了。既然長得漂亮,那就會引起城里那些男人們的花心,這樣一來,不僅乞討不成,而且還可能會出事兒。也正因此,飽經(jīng)滄桑的奶奶才會面對漂亮的米谷而一再感嘆:“女人長得好看真是罪過,是上輩子作孽,只有上輩子做了壞事的人這輩子才會轉(zhuǎn)成個漂亮女人來世上受罪。”雖然說米谷在上輩子到底做了什么壞事只有天知道,但從她的現(xiàn)實命運來說,卻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奶奶這句帶有明顯預言性質(zhì)的話語的形象注腳。王祥夫的《米谷》文本所詳盡展示出的,正是米谷那被嚴重地侮辱與損害著的苦難命運過程。
《米谷》
雖然遭到了幾乎所有人的反對,但不甘心就此屈服于命運擺布的個性頗為倔犟的米谷,卻還是一個人不管不顧地闖進了城里。然而,正如同村里的那些女人所預見到的,進了城的米谷并沒有如愿地走上乞討的道路。米谷在進城后好不容易才乞討的錢被人給搶了。乞討受挫的米谷,在城里的汽車站邂逅了她后來的丈夫小年輕。盡管小年輕的處境一樣貧窮艱難,但假若說從此之后,他們倆能夠以如此一種相濡以沫的方式平穩(wěn)地度過一生,那倒也還稱得上是幸福了。悲哀處在于,就在他們倆的大兒子福官出生后不久,殘酷的命運就前來叩門了。米谷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悲慘命運,也隨著兒子福官的被惡意搶奪而拉開了序幕。質(zhì)而言之,無端地剝奪并戕害米谷以及小年輕這一對貧賤夫妻的,可以說分別是資本與權(quán)力這樣兩種力量。首先,是資本的力量,這一方面最典型不過的一個代表人物,就是那位飯店老板。福官莫名其妙地被兩個假扮警察的人活生生地從米谷懷里搶奪走之后,米谷夫妻,尤其是身為母親的米谷,頓時陷入到了萬念俱灰的境況之中。為了尋找福官,米谷的足跡差不多已經(jīng)遍布了自己所能抵達的地方。就連小年輕,也因此而干脆不再賣烤羊肉串了。因福官的被搶奪,米谷簡直就變成了另外一個祥林嫂,在拼命尋找福官的同時,也一再絮絮叨叨地向圍觀的人們講述福官被搶奪的過程。正在米谷夫妻遍尋福官而無果的時候,那個頭戴著油乎乎的鴨舌帽的騙子開始粉墨登場了。這個騙子帶著一張非常模糊的小照片,信誓旦旦地告訴米谷和小年輕,說他在某個地方親眼看到過白白胖胖的福官。只不過,如果米谷他們要想讓福官回家,就必須首先支付給他人民幣五千元整。五千元,對于只能夠依靠賣羊肉串而勉力維持生計的米谷夫妻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就在米谷他們?yōu)榇硕换I莫展的時候,汽車站附近的那個飯店老板以真心相助者的模樣給小年輕出了一個讓米谷賣身的餿主意。面對飯店老板的“耳提面命”,其實仍然非常單純的小年輕仿若“醍醐灌頂”一般:“小年輕把那半瓶啤酒一口氣都喝了下去,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像現(xiàn)在這么腦子清醒過?!碧焐愘|(zhì)的米谷,就這樣開始了她自己那自始至終都處于被迫狀態(tài)的皮肉生涯。米谷接客的地方,就在小年輕簡陋不堪的那間房子里。米谷躺在屋里的床上,小年輕守在門口,做一次一百。夫妻倆共同努力的目標,不過是為了能夠早日見到被搶奪的福官。
面對著慘遭嫖客凌辱的米谷,小年輕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是:“這個人剛剛一走,小年輕便跳進家把門從里邊關(guān)上了:/‘也該我了!’/‘也該我了!’/‘也該我了!’/小年輕大聲說,已經(jīng)把衣服剝光了,已經(jīng)進入了,小年輕把自己的根扎進了米谷的身子?!闭堊⒁?,雖然只是短短的一段話,但王祥夫卻把她切割成了五個段落。除了三個“也該我了”各占一段之外,此前與此后的,也都分別單獨成段。同樣內(nèi)容的話語,經(jīng)過切割處理之后,所表達的意思自然也就有所差別。三個緊緊連接在一起的“也該我了”的段落,所強烈傳達出的,正是小年輕某種無法言說的嫉恨與無奈相摻雜的心理。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的是,作為王祥夫《米谷》中的重頭戲之一的假酒案事件,也讓米谷與小年輕這一對本就夠倒霉的夫妻給迎頭撞上了。為了阻止已經(jīng)剩下一條腿的小年輕去找市長和警察的麻煩并因此而招致更大的禍患,米谷主動到飯店老板那里買來一大塑料瓶白酒。沒想到的是,他們這次買來的白酒,居然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內(nèi)含毒性的假酒:“這一年的春節(jié),這個小城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最大的事情就是許許多多的人都喝到了假酒,這都是些沒有錢的人,這都是些想靠酒忘掉那些不高興的事的人。年前年后城里的醫(yī)院都住滿了因為喝了假酒而昏睡不醒的人。而且有的人睡著了就再也沒有睜開過眼。飯店老板現(xiàn)在人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公安局的人給他的飯店門上貼了封條,并且在他飯店后邊的屋里也發(fā)現(xiàn)了好幾大缸假酒。那是些工業(yè)酒精勾兌的假酒?!焙翢o疑問,王祥夫在這里所具體書寫的故事原型,就是1998年春節(jié)前后發(fā)生在山西朔州的那一場影響巨大的假酒案。米谷與小年輕無意間遭逢的,就是這一場導致多人死亡的假酒事件。米谷的身體條件相對健壯,在醫(yī)院里昏睡幾天,也就挺過去了。真正倒霉的,是身體相對虛弱的小年輕:“醫(yī)院很快就對米谷說小年輕的病情已經(jīng)不屬于假酒案受害者,他是并發(fā)性腦水腫而且還有出血,要住院治療就必須自己花錢,否則,命也怕難保了。”小年輕的疾病既然由飲用了假酒而引出,那醫(yī)院的診斷邏輯,就毫無疑問存在著逃避責任的嫌疑。但不管怎么說,既然已經(jīng)如此,那米谷就無論如何都得想方設法替小年輕治病。關(guān)鍵的問題是,要想挽救小年輕的生命,手術(shù)治療的費用最少都得一萬五千塊錢。怎么辦呢?米谷所能出賣的,依然還是只有自己的身體。就這樣,自家的身體其實已經(jīng)虛弱至極的米谷,又一次被迫走上了賣身的道路。由于時間過于緊迫的緣故,急于籌錢的米谷,嫖資甚至一降再降?;蛟S與“物美價廉”有關(guān):“晚上,那些等貨的販子們干脆住在這里和米谷整夜整夜地做,三四個人同時和米谷做。到后來米谷昏沉沉地睡著了,由他們做,他們也不管米谷發(fā)燒不發(fā)燒,他們樂得米谷不知道他們有的人是在做第二次?!庇梢陨戏治隹梢?,盡管說在這樁影響極大的假酒案中,社會固然有其無法推卸的責任,但一味地貪求高額利潤回報的飯店老板所應承擔的責任,同樣也無法推卸。
其次,是權(quán)力的力量。權(quán)力力量的集中體現(xiàn)者,乃是派出所的警察劉奎。還是在米谷最早的那一次賣身期間,不知是否因為有人專門告發(fā)的緣故,派出所的警察以“打黃掃黑”的名義把米谷抓進派出所整整關(guān)了四天。被關(guān)了四天倒也罷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米谷竟然在派出所——這一神圣的公安機關(guān),遭受了來自于警察劉奎的數(shù)次強奸?!懊坠冉o提去審問的次數(shù)最多,是晚上,因為她長得漂亮,審問她的內(nèi)容便和別人不太一樣,米谷想不到派出所里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薄懊坠冗€沒有完全把衣服脫完劉奎就上來了,他把她用力按在辦公桌上……劉奎對米谷說回去后不要對任何人說這事,他會想辦法讓米谷早些出去?!钡鹊矫坠染鸵环懦鰜淼臅r候,劉奎不僅威脅米谷出去后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自己強奸過她,而且還對小年輕發(fā)出了威脅:“最后,劉奎笑著對米谷說他認識小年輕:/‘就他個小屌操的?整天在那里賣羊肉串,讓他小心點?!坠鹊男摹疋瘛瘉y跳起來,她不知道劉奎說這話是什么意思?!?/p>
實際上,米谷的預感是準確的。劉奎那充滿著惡意的警告,到后來果然變成了可怕的現(xiàn)實。派出所的警察劉奎,竟然無緣無故地把小年輕毒打了一頓。對于事件的整個過程,在場者曾經(jīng)做出過形象的描述:“那些人說打人的劉奎,已經(jīng)喝醉了,開了一輛車從派出所來,小年輕的摩托已經(jīng)從派出所門口過去了,是那個劉奎開著車從小年輕后面撞了一下,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劉奎跳下來反而抓住小年輕就打?!边@恐怕也還是與劉奎原初對米谷發(fā)出的威脅有關(guān)。究其根本,劉奎對小年輕的毒打,其實帶有明顯的殺雞給猴看的殺一儆百的意味。細細地挖掘劉奎那不可告人的潛意識,恐怕就是企圖借此來警告米谷,千萬不能把自己在派出所里性侵過她的事實真相講出來。依照米谷和小年輕的本意,早就想進醫(yī)院去求醫(yī),沒想到,他們的決定竟然遭到了一眾圍觀者的強烈反對。他們的主張是,既然小年輕無端被打,那米谷就無論如何不應該自己把丈夫送進醫(yī)院,一定得派出所承擔責任,要送醫(yī)院,也得由派出所把小年輕送到醫(yī)院。就這樣,在圍觀者的起哄之下,身負重傷的小年輕,就那么硬生生地在派出所門口躺了整整五天。等到派出所終于出面把小年輕送進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小年輕的一條腿已經(jīng)徹底壞死。為了替小年輕討個公道,對派出所早已心存畏懼的米谷,終于再一次鼓起勇氣跨進了派出所的大門。沒想到,這一次,米谷不僅沒有能夠為丈夫討到公道,反而又一次無辜地遭到了警察劉奎的性侵:“劉奎好像沒有看到米谷流淚,他做得很歡,像開火車。/‘你說,我們的所長是我的姐夫還會向著你?向著你豈不糟了?’/劉奎對米谷說得倒是實話,他說米谷你要是個明白人你就不要來了,你來了我姐夫也不會給你錢,所里還沒有錢呢。上個月的獎金還沒下發(fā)呢?你是個什么人,你自己是不是不知道?你來了也不會有好果子吃,你要是想干,以后就和我一個人干好了,不要和別人干。/做完了事,劉奎把衣服穿好,想了想,給了米谷一百塊錢?!?/p>
劉奎是誰?劉奎首先當然是一個道德品質(zhì)特別敗壞的個體,但與此同時,他卻更是一個擁有警察身份的公務人員。特定的警察身份,再加上他身后的派出所,在王祥夫的《米谷》中,毫無疑問可以被看作是權(quán)力乃至于現(xiàn)行社會體制的一種象征和隱喻。作為一名小小的警察,劉奎之所以能夠肆無忌憚地強奸米谷,毆打小年輕,其根本原因正在于他得到了公權(quán)力的強力庇護,又或者,這警察劉奎本身,就可以被看作是公權(quán)力的一種化身的緣故。這一方面,小說中有兩個細節(jié)不容忽視。一個是,在無故被打并丟失了一條腿的小年輕要去找派出所或者市長討個公道的時候,米谷反復用來阻止他的一句話,就是:“因為他們都是警察?!蹦菃栴}在于,米谷為什么要翻來覆去地重復強調(diào)這一點呢?在我看來,正是米谷的這種反復強調(diào)本身,賦予了“警察”這一名詞作為公權(quán)力與社會體制象征的一種普遍內(nèi)涵。另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就是派出所那位姓左的老警察,曾經(jīng)數(shù)次詢問米谷,劉奎在派出所的時候?qū)iT把她叫到后邊去做了什么。面對老警察的一再詢問,米谷的反應卻是令人失望的三緘其口。問題顯然在于,眼看著有了伸冤的機會,米谷為什么還不一吐為快呢?細細想來,具體的原因或許有二。其一,是警察劉奎在數(shù)度實施強奸行為時對米谷的惡意恐嚇,再加上小年輕無端被打后白白丟掉一條腿的殘酷現(xiàn)實。王祥夫在《米谷》中描寫了米谷的三次被迫賣身,第一次,是為了籌錢把被搶奪的福官找回家。第二次,既為了弟弟交學費,更為了給小年輕繳納療治腿傷的住院費。第三次,則是在假酒案發(fā)生后,為了徹底挽救小年輕的生命。正可謂事實大于雄辯,所有這些殘酷遭遇疊加在一起,遂使得米谷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的許諾。其二,也就在姓左的老警察不斷找米谷問話調(diào)查的同時,也有警察劉奎的四名同黨來找過米谷。這些人,一方面對米谷進行肆意的話語侮辱,另一方面卻也更以當初福官的被搶奪而相威脅:“這四個人已很憤怒了,讓米谷心驚膽跳的是,他們說如果米谷敢在派出所亂說話,到時候受報應的將是米谷的另外兩個孩子,那就是長頭和狗屎,他們已經(jīng)知道福官的故事了。其中的一個人最后對米谷說:‘你要是不想受報應你就別亂說話!福官就是樣子?!备9俚谋粨寠Z,一直是身為母親的米谷無法擺脫的心頭之恨,是其內(nèi)心深處一個不可能緩釋的情結(jié)。一旦警察劉奎的同黨以她的孩子相威脅,那米谷最后的無奈屈服,也就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歸根到底,積弱積貧的米谷和小年輕他們,所面對的,其實并不僅僅只是作為個體的劉奎,而是身為國家機器化身的警察劉奎。當米谷與小年輕他們試圖與這樣一套強大無比的國家機器有所對抗的時候,等待他們的,恐怕就只能是萬劫不復的人生深淵了。事實上,受到國家機器強力庇護的,也絕不僅僅只是警察劉奎,即使是那位以資本化身出現(xiàn)的飯店老板,其背后也一樣存在著國家機器的強力支撐。這一方面,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就是,就在假酒案事發(fā)后不久,曾經(jīng)一度被迫失蹤的飯店老板卻毫發(fā)無損地再次出現(xiàn)在了城里:“飯店老板在這個春天又重新出現(xiàn)了,他把他的飯店擴大了一下……”明明與假酒案緊密相關(guān),但飯店老板卻不僅沒有受到相應的懲罰,不僅繼續(xù)逍遙法外,而且還在進一步地擴大再生產(chǎn)。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就強有力地說明著飯店老板與社會體制之間可謂是沆瀣一氣的合謀關(guān)系的存在。
由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作為米谷與小年輕人生悲劇的制造者,一方面,飯店老板可以被看作資本的代表,警察劉奎則是權(quán)力的象征,但在另一方面,資本和權(quán)力,卻又往往會處于某種合謀的狀態(tài),這一點,在飯店老板的身上體現(xiàn)的特別明顯。總而言之,正是資本與權(quán)力的聯(lián)手,制造著這人世間一幕又一幕類似于米谷和小年輕這樣的人生悲劇。能夠以極大的勇氣把這一切真切地書寫表現(xiàn)出來,王祥夫的《米谷》這部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部具有強烈現(xiàn)實批判精神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力作。這里,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是,為了更好地強化傳達悲劇的況味,王祥夫通篇都在采用一種不斷地重復延宕或者叫做復沓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這種表現(xiàn)手法,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特別顯得啰哩啰嗦,仿佛作家干脆就不懂得究竟何為簡潔一般。但其實,通過復沓這種方式,王祥夫一方面是在強化表達著人物的某種苦難處境,另一方面卻也試圖通過個別語詞的變換,真切揭示人物心態(tài)的微妙變化。比如,在描寫米谷剛剛開始被迫賣身的時候,作家曾經(jīng)這樣幾次描寫小年輕的神態(tài)與話語:“小年輕臉紅紅地低聲問這個人:/‘媽的,你是做一次還是兩次?’”“小年輕臉已經(jīng)不再紅了,他低聲問這兩個人:/‘媽的!你們是每人做一次還是?’”“小年輕笑了笑,低聲問這個人:/‘你又來了,你這可是第五次了,你可是嘗到甜頭了?!睆囊婚_始的臉紅,到后來的不再臉紅,再到后來的笑了笑,說明小年輕已經(jīng)從抗拒到慢慢地接受了妻子米谷被迫賣身這一事實。但從語氣和標點符號的變化上,我們卻又可以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小年輕某種惱怒情緒的悄然生成。再比如,那個姓左的老警察把米谷喊去詢問關(guān)于劉奎的事:“‘劉奎把你叫到后邊做什么了?’/那個姓左的老警察先讓米谷坐下,他對米谷說你不要怕,你把話都說出來。/米谷沒說,米谷搖搖頭?!蓖瑯拥囊馑?,王祥夫用差不多同樣的話語方式,先后重復了四次。之所以要做這樣處理,實際上就是要借此而揭示米谷內(nèi)心世界里激烈的自我矛盾沖突。對于米谷這樣的受害者來說,在這個時刻,說還是不說,很可能是如同哈姆萊特王子“生存還是毀滅”一樣沉重的思考命題。當然了,正如你已經(jīng)看到的,經(jīng)歷了這樣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米谷的選擇卻還是不說,還是三緘其口。不說,不是說米谷不會說,或者不想說,而是現(xiàn)實境況根本就不允許她說。
更為嚴重的問題在于,即使米谷為了挽救丈夫小年輕的生命,已經(jīng)第三次被迫出賣自身的尊嚴去賣身,也沒有能夠換回一個身體健康的小年輕來。經(jīng)過一番努力,雖然小年輕的生命被勉強保住了,但卻徹底成了一個廢人:“小年輕再次從醫(yī)院里出來時其實已經(jīng)是個廢人,他神志有時候清楚,有時候糊涂,最最讓米谷覺得害怕的是小年輕會突然暈倒,暈倒之后又是抽搐又是吐白沫子,有時候還會把自己的舌頭咬破?!比绱艘环N不堪的情形,讓與他一直相依為命的米谷不忍目睹。終于,在同樣經(jīng)歷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其實一直心存善良的米谷親自動手,用醫(yī)院白一大大夫提供的針劑和針管,徹底終結(jié)了小年輕的生命。然而,親手終結(jié)了小年輕生命的米谷,絕對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因此而成為一名殺人犯,而最終鋃鐺入獄。
小說的最后一節(jié),年邁的米谷的爹帶著長頭和狗屎兩個孩子,來監(jiān)獄看望米谷。長頭一連問了米谷好幾聲:“‘娘你為什么要殺我爹?’/‘娘你為什么要殺我爹?’/‘娘你為什么要殺我爹?’”面對來自于長頭的詰問,米谷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許多人都聽到了米谷的哭聲,但米谷的哭聲已經(jīng)不再尖利。而是有幾分沙啞,像秋天的風吹過了干枯了的玉米地,她隔著那道鐵柵欄死死地抓著長頭和狗屎的手,把哭聲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笔前?,你讓已經(jīng)受盡人世凌辱飽經(jīng)滄桑的米谷怎么回答呢?很大程度上,王祥夫的《米谷》這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其實就是在形象無比地回答著長頭的一連串詰問。
行文至此,我們也不妨具體結(jié)合《米谷》這一文本,把王祥夫所歸屬于其中的底層敘事,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曾經(jīng)廣有影響的左翼敘事稍加比較。這兩個生成于不同社會語境,接受著不同思想文化思潮影響的寫作潮流,最起碼在思想內(nèi)涵的層面上可謂有同有異。相同處在于,二者都不僅以底層民眾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而且還都把自己的人道悲憫思想聚焦在了廣大底層民眾的苦難生活之上。不同處在于,在此前的那些左翼敘事作品中,那些飽受苦難折磨的底層民眾最起碼還存有著某種有可能改變不合理現(xiàn)實的“革命”想象,但到了新世紀以來如同《米谷》這樣的底層敘事作品中,米谷與小年輕他們就連此種最起碼的“革命”想象的可能性也都完全被堵死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對于米谷和小年輕們來說,既沒有一個反叛后可供容身的“水泊梁山”,也沒有“革命”的想象存在,那么,除了窒息之外,你的確很難想象得出這些底層小人物未來的出路究竟何在。到最后,走投無路徹底絕望的米谷,只好把自己變身為一個萬般無奈的殺人犯了。
也因此,王祥夫這部旨在真切呈現(xiàn)米谷這樣一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人生悲劇的長篇小說,實際上是一部讀來令人痛徹心扉的甚至會令人窒息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力作。
“許多時候甚至是時時刻刻,我都覺得自己是被溺在混濁的深水里,喘不過氣來而且將要被窒息。我問我自己到底身在何處?那混濁的水已經(jīng)漫過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物體和我的心靈,我覺得我只能用盡渾身的力量,往上浮往上浮而不是游動,游動的姿態(tài)是美麗的,有浪花和速度,而我只能是浮,以極其丑陋的姿態(tài)從深水里浮出水面喘一口氣。然后繼續(xù)我的沉淪,我,或是我們,在我或是我們的周圍,起碼是大部分人無時無刻地在沉淪著,掙扎著,沉下去,浮上來,沉下去,再浮上來,這種沉沉浮浮組成了我們庸常的日子,或者可以說是生活。沉下去,浮上來,沉下去,再浮上來,已經(jīng)成為我們庸常生活的常態(tài)?!蓖跸榉蛟谛≌f后記里寫下這樣一大段沉痛的話語,或可有助于我們對他這部作品作更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