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銘
汪曾祺的小說創(chuàng)作起始于1940年。他發(fā)表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小說,一般被誤認為是《悒郁》。①其實不然,他的第一篇小說應(yīng)是在西南聯(lián)大沈從文老師的習作課上創(chuàng)作的《釣》。②隨后,在巴金的提攜下,汪曾祺1949年出版了包含《復仇》《老魯》《雞鴨名家》等8篇小說的《邂逅集》,這也是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之后的30年里,除了響應(yīng)政策創(chuàng)作的3篇小說結(jié)集成《羊舍的夜晚》,汪曾祺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幾乎沒有新的嘗試。
直到1980年和1981年,《受戒》與《大淖記事》橫空出世,他才復歸小說創(chuàng)作前沿。這兩篇小說以別致的寫法和格調(diào),對文壇造成了不小的沖擊,以至于隨后幾年“尋根文學”大潮興起之際,汪曾祺因此而被追封為“尋根”小說家中少有的一位老生代健將。此后他的創(chuàng)作一發(fā)不可收,并且精品不斷問世。汪迷們稱他“大器晚成”。殊不知,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早在青年時期就已起步,不少佳作在問世之初就受到了許多文壇前輩的重視,亦可稱為“年少成名”。
今天看來,晚年大放光彩的汪曾祺,以自己獨特的小說創(chuàng)作連接了曾經(jīng)斷裂多時的中國現(xiàn)代與當代兩段文學史。③盡管這種連接跨越在他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上的一段空白期之上,但就藝術(shù)思維、文體形態(tài)和具體的創(chuàng)作技法而言,汪曾祺青年時期和老年時期的小說作品中遷延著一條有跡可循的發(fā)展線索。只是要全面探察這條線索,必須突破對個別經(jīng)典文本的孤立解讀,把研究視野擴大到把握他小說創(chuàng)作完整脈絡(luò)的高度。
縱觀汪曾祺小說的創(chuàng)作歷程,一條螺旋式上升的軌跡清晰可辨:20世紀40年代受西方文藝影響相對鮮明,在繼承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注重對人物心理的挖掘和社會人生境遇的表現(xiàn);到了20世紀80年代的后期創(chuàng)作中,西式的創(chuàng)作手法完全隱藏起來,對文學傳統(tǒng)展現(xiàn)出全面回歸姿態(tài),語言和構(gòu)思都趨于簡練,一種充沛而又淡遠的民族本土文化的精神氣息彌漫全篇。對于前后兩端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本文擬就一個特別的側(cè)面——后期創(chuàng)作中對前期作品的重寫、改寫,略作探究。
一
縱觀中外文學史上,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寫、改寫大體有三種情況。第一類是修改性的重寫和改寫,也就是僅對作品的局部細節(jié)做潤色打磨式的改動,如巴金對《家》的處理。第二類是擴充性的重寫和改寫。作品的體量會有顯著改變,故事的主題也會有一定的延伸,如老舍的《月牙兒》《茶館》。第三類是重構(gòu)性的重寫和改寫。這種做法是以前一篇作品作藍本,對結(jié)構(gòu)、主題做完全的改變,如魯迅的《故事新編》對其依托的古籍文獻的加工。汪曾祺小說中的重寫、改寫之作,共有18篇,涵蓋了以上三種情況。具體篇目列表如下:
屬于上述第一種情況的小說有《戴車匠》《邂逅》《非往事·打叉》《蔡德惠》。這四篇小說的重寫、改寫都是結(jié)構(gòu)、主題不變,只修改了些許細節(jié),使得小說的主題更加深刻、靈動。
兩篇《戴車匠》都是基于汪曾祺對故鄉(xiāng)戴車匠的回憶所作。1947年的《戴車匠》娓娓道來,有一種講故事的感覺。這個故事有兩個關(guān)鍵詞:“沉默的城”和“最后的車匠”?!俺聊焙汀白詈蟆笔?947年的《戴車匠》有了挽歌的氣息。
和1947年《戴車匠》一樣,1986年的《戴車匠》結(jié)尾也帶著哀而不傷的調(diào)子。1986年的《戴車匠》屬于《故人往事》系列中的一篇。小說開頭很簡潔:“戴車匠是東街一景?!雹莅凳緜鹘y(tǒng)手工業(yè)的興盛。汪曾祺在場景細節(jié)的描寫上運用了散文化的筆觸,雖精簡了內(nèi)容,但主題更加鮮明。汪曾祺完全抽去了“沉默的城”,著重強調(diào)了戴車匠之“最后”。
兩篇關(guān)于“最后的車匠”在結(jié)尾處的描寫也各有千秋:
或者戴車匠是最后的車匠了……下回我們可以說一點別的。我想想看。
——(《戴車匠》1947年)⑥
也許這是最后一個車匠了。
——(《戴車匠》1986年)⑦
1986年的《戴車匠》以一句話結(jié)尾,戛然而止,似平地驚雷,直接抒發(fā)汪曾祺對車匠這一職業(yè)即將消失的難舍之情,更多了一層老年人特有的鄉(xiāng)愁。
《非往事》原是汪曾祺在1994年寫的回憶系列作品,《打叉》只是其中的一篇。兩年后重寫、改寫之后題目改為《唐門三杰》,增加了《淮南子·泰族訓》《詩·周頌·載芟》和孔穎達疏的題記,不僅詮釋了“杰”的定義,也和題目中的“杰”形成了反諷。兩篇小說的主要人物都是學場面三兄弟:愛“記”的黨員老大打鼓,二噴子打大鑼,調(diào)皮搗蛋的老三打小鑼。主要情節(jié)是老三練毛筆字時,只寫“毛主席萬歲”,有一個席字寫得不好,就在豎上打了個叉。由于這個叉,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舉報、清算。但他的兩位哥哥都躲得遠遠的,仿佛沒有這個弟弟一般。題目由《打叉》改為《唐門三杰》,前者點名了這件事的矛盾點,后者則增加了更多的諷刺意味。
《邂逅》描寫的是在船上以唱曲兒為生的父女倆。“我”由這父女倆又想起之前在船上的一男一女,覺得他們可以湊成一對,但由于兩人沒有意愿,湊不到一塊去。汪曾祺由這兩組人物體現(xiàn)市井小人物勉強維持生計的艱辛。而在1994年重寫、改寫之后的《露水》就更加有了人情美。同樣是在船上萍水相逢的男女,雖努力抗爭追求幸福,卻也敵不過貧困的折磨,只落得生死兩隔的結(jié)局?!跺忮恕贰堵端访鑼懙亩际切∪宋锷娴钠D辛,但《露水》更能體現(xiàn)出汪曾祺創(chuàng)作后期的淡——景色描寫淡淡的,人物也淡淡的。在淡中增加了感情因素和一絲苦味的嘲弄。
《蔡德惠》原是汪曾祺在1947年所作的一篇懷念性散文。1984年改寫成《日規(guī)》,題目由人名改成了物,日規(guī)也成了一個代表蔡德惠的符號。同樣是抒發(fā)對蔡德惠的懷念之情,1947年的《蔡德惠》像素描,汪曾祺把蔡德惠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大家面前。1984年的《日規(guī)》則更像一幅水墨畫,汪曾祺沒有從描繪蔡德惠本人入手,而是以一定的留白,從側(cè)面烘托出他的人物形象,讓讀者品出作者對于蔡德惠的欽佩與不舍之情。
二
第二類重寫和改寫的作品是《異稟》《職業(yè)》《復仇》。這三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主題沒有發(fā)生巨大改變,只是增加細節(jié),讓人物更加立體,性格更加鮮明,小說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
重寫、改寫后《異秉》的側(cè)重點不同。1948年的《異秉》突出了王二的發(fā)跡史。而1981年重寫后的《異秉》先介紹王二的生活美滿和睦,接著介紹了王二熏燒鹵味攤子各種食物的精細做法,包括原料、名字的由來。其中也穿插了對當?shù)乇H玫摹肮苁隆薄皥?zhí)事”等職業(yè)的介紹。
兩篇《異秉》都是汪曾祺注重風俗描寫以及傳統(tǒng)中國文化心理剖析的小說。1948年的《異秉》在寫法上更具傳奇性。1981年的《異秉》則更加平實。各種風俗描寫不但沒有顯得累贅,反而將鄉(xiāng)情襯托得格外厚重。
汪曾祺是這樣評價前后兩篇《異秉》的:
前一篇是對生活的一聲苦笑,揶揄的成分多,甚至有點玩世不恭。我自己找不到出路,也替我寫的那些人找不到出路。后來的一篇則對下層市民有了更深厚的同情,我想把生活中美好的東西、真實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別人,使人們的心得到滋潤。⑧
1948年的《異秉》讀來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汪曾祺對底層人民的關(guān)懷和民間倫理的贊美。而1981年《異秉》就更加現(xiàn)實,表達了他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兩篇小說的結(jié)尾表達也是不同的:
學徒的上茅房。⑨
——(《異秉》1948年)
原來陳相公在廁所里。這是陶先生發(fā)現(xiàn)的。他一頭走進廁所,發(fā)現(xiàn)陳相公已經(jīng)蹲在那里。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⑩
——(《異秉》1981年)
這兩個結(jié)尾表達方式完全不同,第一個結(jié)尾平白簡潔。第二個結(jié)尾增加了人物的主觀視角,對小市民文化心理的剖析更加準確,也符合汪曾祺所強調(diào)的“主題不要讓人一眼就看出來”?,要“含藏”?。
無獨有偶,《職業(yè)》也是汪曾祺重寫和改寫的小說之一。1947年6月,他作小說《職業(yè)》,包括《職業(yè)》《年紅燈》兩題。后于1980年、1981年、1982年先后三次重寫,足見汪曾祺對這個故事的重視和喜愛。?在1947年的《職業(yè)》中,汪曾祺主要講述了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職業(yè),他對于從事這種職業(yè)的孩子著墨較少,卻豐滿地呈現(xiàn)了一個十二三歲孩子成長的過程——一開始有點傻、有點怯、不知所措,幾年之后,“他舉動之間已經(jīng)涂抹了許多人生經(jīng)驗”?。而1983年的《職業(yè)》(二)由文林街一年四季的吆喝叫賣聲寫起,作為小孩叫賣聲的背景。增加了對孩子的描寫,揭露了他的身世,讓他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在《職業(yè)》中,孩子休息的一天也要做幫忙接親的工作;而《職業(yè)》(二)中,孩子是真正休息,他去慶祝外婆生日。汪曾祺讓孩子保持獨屬孩子純真的同時,也被愛包圍。這表現(xiàn)了他對于孩子從事這份職業(yè)的同情與理解,以及對孩子命運的深切關(guān)懷。1983年版的《職業(yè)》有一小段后記:
這是三十多年前在昆明寫過的一篇舊作,原稿已失去。前年和去年都改寫過,這一次是第三次重寫了。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記。?
從這篇后記中可以看出汪曾祺對《職業(yè)》的“念念不忘”。他初一、初二時就學習了歸有光的《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寒花葬志》等。這些善于描寫婦女兒童的文章,給汪曾祺以感染,讓他了解了如何尊重婦女兒童,也可以從他對《職業(yè)》的重寫、改寫體現(xiàn)出一種貫穿性的思考——人道主義。
1947年到1982年,他從青年變成了老年,他對生活有獨特的理解。27歲的汪曾祺正因為找工作輾轉(zhuǎn)各地,生活窮困,對現(xiàn)實生活不滿而又找不到出路。他自己在解釋前期創(chuàng)作時說:“解放前一二年,我的作品是寂寞與苦悶的產(chǎn)物,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無可奈何。作品中流露出揶揄,嘲諷,甚至玩世不恭?!?難怪《職業(yè)》中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時過境遷,年逾花甲的汪曾祺心境平和,《職業(yè)》(二)中對孩子的塑造更有人文氣息,抒情意味更濃,格調(diào)更積極。
最具有代表性的重寫、改寫當屬《復仇》。改寫后的情節(jié)并沒有很大改變——一個青年人尋找殺父仇人,找到后放棄復仇的故事。
只是在1946年的《復仇》中,把副標題“給一個孩子講的故事”刪掉,加上了題詞“莊子:復仇者不折鏌干”。這正對應(yīng)著兩版小說的結(jié)尾:
不許再往下問了,你看北斗星已經(jīng)高掛在窗子上了。?
——(《復仇》1941年)
有一天,兩付鏨子會同時鑿在空中。第一線由另一面射進來的光。?
——(《復仇》1946年)
兩版題詞的改變,就由給孩子們的寓言故事變成了老少皆宜的小說。1946年《復仇》引用莊子的話,增加了歷史厚重感,文風變得更加沉重,主題愈加深刻,也恰是作者重寫《復仇》的關(guān)鍵所在。
兩版的結(jié)局同樣是年青人放棄復仇,對于放棄復仇的過程描寫完全不同。在1941年《復仇》中,瘦頭陀在年青人的詢問下主動給他看自己手腕上的名字。而1946年的《復仇》中,瘦頭陀沒有理會年青人的問話,只是繼續(xù)鑿著洞。由于長衫滑下露出手腕上的藍色字跡,青年人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名字。汪曾祺在描寫瘦頭陀思考是否主動告知年青人真相的這個轉(zhuǎn)變是由于瘦頭陀發(fā)現(xiàn)了有種“莫名”的執(zhí)著控制著他們。之所以說它莫名,是因為年青人與瘦頭陀根本沒有見過面,本無仇恨,卻因為自己母親的執(zhí)念,走上了不知名的仇恨之路。這不必要的報仇恰恰是社會倫理道德在支撐,《復仇》中的母親則是這道德倫理的捍衛(wèi)者。因而汪曾祺以一個巧合,即仇人也是為父報仇的復仇者,直接形成了對復仇的解構(gòu),呈現(xiàn)了此等意義復仇的空虛與無聊。這也是1946年《復仇》中年青人放棄復仇之后,“忽然他相信他母親一定死了”?。因為只有母親死了,倫理道德的捍衛(wèi)者不在了,他才能放下仇恨,看清復仇的荒誕,結(jié)束這種荒誕。
《復仇》這篇小說不同于魯迅的《鑄劍》,同樣是遺腹子的眉間尺堅定為父復仇,為報仇獻出了自己的性命。而《復仇》以詩意的氛圍洗去了復仇的血腥,以物本身的無害,來推及人的“無心”,從而將虛無的仇恨消解。追根溯源,是對仇恨的本性摧毀。所以,《復仇》中的復仇者恰恰是一個對仇恨不上心的人,他的仇恨是從母親那里繼承來的,他可以承載,但不一定背負著仇恨到達目的地。
關(guān)于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汪曾祺主動淡化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影響,更加貼近現(xiàn)實生活?;貞浽缒甑奈膶W創(chuàng)作,他有這樣一段話:“有人說,小說跟散文是很難區(qū)別,是的。我年輕時曾想打破小說、散文和詩的界限?!稄统稹肪褪沁@種意圖的一個實踐?!?
三
第三類重寫和改寫的小說有《廟與僧》《最響的炮仗》。這兩篇小說都是重構(gòu)性典型文本,無論是語言、結(jié)構(gòu)、主題還是人物形象都做了調(diào)整,創(chuàng)作出一篇全新的小說。
《廟與僧》是《受戒》的藍本。1946年的《廟與僧》以“我”的視角介紹了幾個和尚一個廟。1980年的《受戒》恰是以此為基調(diào),寫的也是一個和尚廟,名叫“菩提庵”,叫成“荸薺庵”,地處庵趙莊。庵里也有三個和尚:當家的仁山師傅、有老婆的仁海師傅、聰明精干的仁渡師傅。小說中增加了小和尚明海的身世,解釋了他當和尚的原由;還介紹了荸薺庵的鄰居小英子一家;主要描寫的是明海的受戒以及他與小英子兩小無猜的相處。
《受戒》從“兒童視角”呈現(xiàn)了一片童趣盎然、賞心悅目的世外桃源:庵趙莊的風光自然而美麗,寺廟和農(nóng)家生活悠閑而溫馨。“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島上有大桑樹、菜園子、牛棚、豬圈、雞窠、還有個關(guān)鴨子的柵欄,這是一個詩意的世界。
“《受戒》的感情是純潔的、高貴的、健康的?!?它展示了人們的生命本色,并將他們置于和諧、明澈的自然環(huán)境中,使自然與社會生命個體在真與美中交融。
和諧不僅表現(xiàn)在人與人、人與群體社會的融洽關(guān)系中,還表現(xiàn)在人與物之間的親近上,真正建立人與客體世界的和諧共存關(guān)系。《受戒》中塵世與佛門間的親密融洽,“出家”即居家,“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guī),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當和尚只是一種謀生的職業(yè),與俗人沒什么不同。他們抽水煙、打牌、過年也殺豬吃肉、有老婆,可以自在地享受塵世之樂。
《受戒》相較于《廟與僧》,增加了明子與小英子的愛情。小說結(jié)尾處,小英子和受完戒的明子在回家的船上,有一場大膽而直白的交流:
小英子忽然把漿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的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先是驚奇、詫異,后來大膽說出了“要——!”在這里,小說所要渲染的是和尚明海和農(nóng)家少女小英子間萌發(fā)的純真無邪的愛情,由此贊美人性的純潔和世俗生活的美好。受戒本是佛教信徒出家為僧,需要在一定儀式下接受戒律。但小說中的“受戒”形同虛設(shè)。也許小說試圖將佛教的世俗化和人情化統(tǒng)一起來,表明“佛”在生活之中,合乎人情人性也符合“神性”。
與《受戒》同年創(chuàng)作的《歲寒三友》,是在1981年發(fā)表于《十月》雜志第三期?!稓q寒三友》與《受戒》一樣,都有詩化的風俗描寫,其底本是汪曾祺在1946年創(chuàng)作的《最響的炮仗》。
《最響的炮仗》描寫的是一家底層店鋪由于政策影響的興衰史。《歲寒三友》則著力展現(xiàn)開絨線店的王瘦吾、開炮仗店的陶虎臣、畫家靳彝甫三個人真摯的友情。三個市井里的普通人因真心相待而成為莫逆之交,也在各自經(jīng)歷了跌宕起伏的生活磨難后依然保持內(nèi)心的本真。最后當三個老友又坐在一起飲酒時,世事的無常讓三個人都覺得疲憊,靳彝甫只說了一句:“咱們今天醉一次!”?一聲長嘆,既道出了生活的艱辛,也道出了友誼的珍貴。
在小說《歲寒三友》中,在放焰火的風俗描寫中,陶虎臣被隱匿在熱鬧的氛圍之中:
有人早早吃了晚飯,就扛了板凳來等著了。各種賣小吃的都來了……人們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來了。?
早早吃了晚飯扛了板凳前來的人們,那滿場的各式小吃攤,那“炮打泗州城”“遍地桃花”的美麗焰火,還有結(jié)束后你呼我喚吆喝回家的聲音,無不洋溢著歡樂、喜慶的氣氛,而其中獨不見焰火的制造者陶虎臣。汪曾祺說:
這里寫的是風俗,沒有一筆寫人物。但是我自己知道筆筆都著意寫人,寫的是煙火的制造者陶虎臣。我是有意在表現(xiàn)人們看焰火時的歡樂熱鬧氣氛中……我把陶虎臣隱去了,讓他消融在歡樂的人群之中。我想讀者如果感覺到看焰火的熱鬧,也就會感覺到陶虎臣這個人。人在其中,卻無覓處。?
陶虎臣消融在歡樂的人群中正表現(xiàn)了“氣氛即人物”二者的和諧,也體現(xiàn)了汪曾祺的最高審美理想——和諧與統(tǒng)一。
四
汪曾祺的小說語言淺白,內(nèi)涵卻不失溫暖深刻;情感細膩散淡,卻能和環(huán)境和諧統(tǒng)一。他的小說顯示出對正統(tǒng)小說觀念的沖擊和反叛。他的小說遠離時代主題,沒有重大的題材,沒有典型人物,沒有社會功利性,選取的是平凡普通的小人物,敘寫的是平常生活瑣事,將風俗民情和地方景致融入小說,以淡雅的語言,平靜的敘述,散文化的詩意氛圍,創(chuàng)作出了獨具風格的小說樣式。
無論是20世紀40年代汪曾祺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20世紀8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都是無關(guān)大悲大喜,以一種悲哀的調(diào)子展現(xiàn)給讀者。這絕不是他對生活的悲觀與絕望,也不是他對世俗生活的徹底否定,而是他對人世間小人物的關(guān)懷和悲憫,是他對人生悲劇救贖之路的探索與追尋。汪曾祺自己表明:“我恢復了自己在40年代曾經(jīng)追求的創(chuàng)作道路,就是說,我在80年代前后的創(chuàng)作,跟40年代銜接起來?!?
汪曾祺出身書香世家,骨子里就有一種工匠精神。他的小說多用簡單平凡的文字,從俗語、民間文學中淘來大量貼近普通民眾生活的語言,讀起來十分順暢。他也從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精華,注重平仄押韻,實現(xiàn)漢字形、音、色的組合。他把自己的小說當成藝術(shù)品,讓文本每個字都有自己獨特的光芒與意蘊,因而才有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重寫、改寫作品,達到“平淡中見奇崛”的奇效。
讀他重寫、改寫的幾篇小說,總會不知不覺地進入看似不經(jīng)意而又處處彌漫的和諧氛圍之中。他往往不注重小說情節(jié)的完整,在小說的故事主體之外,添加大量景物描寫、風俗畫描寫的元素去點染氛圍,把氛圍的渲染作為整篇小說的主題,對于故事主體本身卻是三言兩語,簡筆勾勒,由此形成一種“和諧”的文風和“散文化”的小說格局。在汪曾祺對傳統(tǒng)的借用、對自己小說的重寫和改寫的道路中,他對傳統(tǒng)、個性、和諧,都有了另類的解釋。京派的路也因之而有了新的改變。
①郜元寶《汪曾祺論》[J],《文藝爭鳴》,2009年第8期,第112頁。
②⑤⑥⑦⑨⑩???????????汪曾祺《汪曾祺小說全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頁,第722頁,第250頁,第725頁,第274頁,第409頁,第208頁,第618頁,第32頁,第150頁,第149頁,第166頁,第417頁,第416頁,第426頁,第441頁,第435-436頁。
③王干在《被遮蔽的大師》中說:“最有意味的是,汪曾祺還把他早年的作品修改后重新發(fā)表,這不僅表現(xiàn)了他藝術(shù)上的精益求精,也看出他愿意把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進行有效縫合。這種縫合,不是言論,而是他自身的寫作。”(王干《被遮蔽的大師》[J],《小說選刊》,2016年第2期)
④汪曾祺在1947年創(chuàng)作的《職業(yè)(外一篇)》介紹了兩種職業(yè),一是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職業(yè),二是廣告燈的工人。其中《年紅燈》在同年就已被續(xù)寫發(fā)表在1947年8月18日《寧波日報》,名為《年紅燈(二)》。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職業(yè)則在1983年重寫。其中,在1983年版的《職業(yè)》有一小段后記:“這是三十多年前在昆明寫過的一篇舊作,原稿已失去。前年和去年都改寫過,這一次是第三次重寫了。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記。”足以證明這篇小說對汪曾祺有重要的意義,體現(xiàn)了他一貫的人道主義。
⑧?????汪曾祺《要有益于世道人心》《我是一個中國人》《小說技巧常談》《美學感情的需要和社會效果》《小說創(chuàng)作隨談》《談?wù)勶L俗畫》[A],《汪曾祺全集》(第 3卷)[C],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頁,第300頁,第297頁,第283頁,第307頁,第354-355頁。
?徐強《汪曾祺文學年譜》[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頁。
?張興勁《訪汪曾祺實錄》[J],《北京文學》,1989年第 1期,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