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韻
久旱的天,終于押上了雨腳,酣暢淋漓。
水泥路上,坑洼不平,探出許多焦渴的手掌,接了一汪汪水,牛飲個夠。
雨漸緩,不止。
落到水汪里,濺起水包包,五分硬幣般大小,像是許多魚潛伏水下,淘氣地吹著泡泡,零零碎碎地輝映著灰色的天光和云影。
一個男孩放學了,盯著腳下小而瘦的自己,沒命地四下奔跑著,去踩水泡,自己碎了,天光花了,云影破了。
水泡不斷地幻滅,不斷地從天落下,不斷地遇水生長。
大地是一張碩大無邊的荷葉,敞開無數(shù)縱橫如血管的阡陌,承接露珠似的水泡聚散輪回,一如剎那時光,旋飛流逝,從頭再來。
男孩總也踩不盡,卻不泄氣,不放棄。
我想起了看到的另一幕。
音樂噴泉邊,伴隨著音樂響起,七色彩燈閃爍,水從地下向上噴出。起初水小。一個男孩探腳踩住了,水被壓制了,憋了回去。他有點兒得意。
待到音樂爬上第三十九級臺階,高亢與嘹亮如決堤之水沖出肺活量,水掩不住自己的傷口,一窩蜂地涌出。
男孩孤零零的腳堵不住了,水從無數(shù)方向噴射出來,像綻放的禮花。
這個男孩和那個男孩一樣,他們的鞋進水了,褲腿兒濕了,濺了一身水。但他們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表情既興奮又瘋狂。
沒人呵斥他們,也沒人制止他們,整個世界,就他們在那兒自己跟自己玩耍。
他們不用考慮踩痛誰的神經(jīng)。
他們踩的就是水。
頂起一柄透明的花傘傘的水。
從頭到尾,都清清白白、平平淡淡,一眼可以看透靈魂的水。
中午,上學路上,小女孩一個人走。
她愛走沿河市場那條路。
路的東側(cè)砌著水泥臺,從這頭到那頭,一長溜兒。臺上是面斜坡,有土,有草,有樹。有心人瞄準了這兒,搶先種了油菜。
花開時,像誰失手打翻了顏料桶,潑灑了一坡金黃,燦燦爛爛,晃花了眼,惹得蜂飛蝶舞,滾來滾去,為心儀的同伴采打一枚花戒指。
她邊騎著車子,邊探手擼得一把油菜花,沾一手金黃與芬芳,驚跑了蜂與蝶。
結(jié)果了,又長又細的針紛披,翠翠綠綠,里面密密縫著一粒粒會汩汩出油的秘密。
她邊騎著車子,邊探手擼得一把油菜籽,攥一手結(jié)實與圓潤,手心仿佛油膩膩的。
這發(fā)生在午后,路上僅她一人。
她快樂的心跳像一波又一波的漣漪,無限地放大了這靜悄悄。
蘋果進城就露了馬腳。
在鄉(xiāng)村,它住在一片叫園的土地上。這園沒有屋頂,也沒有圍墻,身邊一條小河流水淌來淌去。
它長在枝葉茂盛的樹上,被自己父親母親的臂彎擁抱和呵護,仿佛一生都在搖籃里,在秋千上。它的頭頂是藍瑩瑩的天,扎不下根的云,往下是黃金四射的陽光,被硌成散碎銀子的星星,風兒在它耳旁,繞來繞去地捉迷藏。昆蟲們彈琴給它聽,各種鳥兒跳躍在父親的肩頭,離它如此近,唱著不同方言的山歌。還有一種黑白尾巴的小鳥兒,最淘氣了,它喜歡探出尖尖的嘴兒,啄它內(nèi)心甜蜜包裹的核。就連龍舟一樣的蚯蚓,也不甘寂寞地蠕動現(xiàn)身后,又潛回了大地的心臟。
它從未想過自己走下樹來,想那個干什么?這樣不是挺好嗎?
它與兄弟姐妹們在一起,肩并著肩,說說悄悄話,風來了,趁機耳鬢廝磨一下,會心地微微一笑。
它嗅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嗅不到別人的呼吸。整個園里,甚至更大范圍的土地上,都是這種呼吸,被醇厚的陽光發(fā)酵,被熱情的風兒領舞,它先陶醉了,丟了嗅覺,當然就嗅不到呼吸了。
直到在一只手的幫助下,走下樹來,與兄弟姐妹們身子挨著身子,簇擁著進城。
一個買蘋果的女人邊挑邊說,你聞你聞蘋果的香氣。
的確是香氣,像花瓣一樣盛開四溢,沖撞在空氣里,尾氣、濁氣、塵埃被沖潰了,黑暗被激活了,明亮更明更亮了。
蘋果們其實是一直在睡覺。你想想看,它們躺進紙箱,坐上汽車,從山路出發(fā),整整一個晚上,一路顛簸,進城,累了,不知不覺,就發(fā)出了香甜的呼吸,還咯咯笑出了聲。
直到被人領回了家,還沒有睡醒。
于是,繼續(xù)呼吸,像長了腳,跑得滿屋香氣暗涌,仿佛一條地下河。
一個老者,一身短打,一頭微汗,晨練回家。
半路遇到賣南瓜的。一架地板車,停在馬路一角。車頭向上,兩條車把,直沖天空。車上,各種形狀的瓜你擁我擠,親密依偎,像通鋪間臥著的鄉(xiāng)村孩子,睡著了,睡沒睡相。同樣金黃飽滿,面目晴朗,內(nèi)心一包面。
老者挑了一個。瓜彎彎,呈月牙狀,像來時的那條山路。細頭向前,粗頭往后,中間恰好搭在肩膀上,不硬不軟,瓜翻一個身,繼續(xù)睡。
他扛著瓜,哼著《智取威虎山》,掩飾不住得意,回家,不亦樂乎。
一路上,他不用擔心,瓜會翻身起來,睡眼惺忪,掏出小家伙,尿他一脖子。
就像騎在他脖子上,細聲細氣地吆喝“駕駕”的小外孫。
他伸過左手,輕輕扶著瓜,不斷地給瓜催眠,一下右腳攆著左腳,一下左腳攆著右腳。
沿河市場。
一個農(nóng)村中年婦女,在地上攤開一張塑料布,賣桃。
桃躺在布上,青里透紅,安靜無聲。
個個桃上開裂,深入果肉,如遭鞭笞,又如刀刻,呈銹色。
買者有說像傷疤,有說是皺紋,七嘴八舌,說法不一。
我聽人說過,這叫水炸。據(jù)說下雨多了,桃一興奮,繃不住自己,就炸了,裂了。
這樣的桃,每條裂縫里都藏著甜,咬一口,滿嘴蜜。
婦女說:“我叫它笑臉?!?/p>
我強調(diào)是水炸。
婦女執(zhí)拗地重復:“我就叫它笑臉?!?/p>
口氣堅定,不容懷疑。
我抬頭細細打量她,她貌不出眾,穿著簡樸,或許沒錢,也可能一身疾病,卻以樂觀、開朗的心情面對生活,從桃上看出了一張張笑臉。
一個從桃上能夠看出笑臉的人,世上還有啥難事絆得倒她?還有啥挫折打得倒她?
我真的想不出來。
依羊的體積,夠不上“頭”,至多是“只”。
我是這么認為的。
那只羊夠老了。至少是一群羊的父親或母親,祖父或祖母也說不準。
它的下巴間飄拂著一卷胡子,又白又亮,像未啟用的排筆。抬頭,在凌空寫草書;低頭,懸腕在寫楷書。
一個中年人持一根樹枝,梢頭幾片綠葉,一目了然。后面跟著他的妻子。
他驅(qū)樹枝趕那只夠老的羊,羊兩側(cè)肥胖,肚子下垂。故意逗他,賴著不走,像生了根。他輕輕掃羊,如撓癢癢,羊猛回頭,咬住樹梢,嚼那幾片綠葉,汁染綠了白牙,吧嗒嘴,像老漢在抽旱煙。
有人問他在干什么?
他答,獸醫(yī)教的,羊吃撐著了,開出藥方:建議多活動。
這是我早晨在大街上看到的一幕。
有人喜歡被腳步引著遛彎,有人喜歡被狗牽著到處遛早,還有人喜歡挑著鳥遛一角幽靜……但你見過在大街上遛一只老羊的嗎?
清晨。沿河市場。
一個農(nóng)村老漢蹲在一側(cè),賣杏。
他的半個身體顫顫巍巍,手哆哆嗦嗦,連劃幾根火柴,都沒點亮口中的煙,只好不吸了。捏下煙,夾在右耳間,像一支粉筆。
一老嫗買杏,精挑細選,像選孫媳婦,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不多不少,僅買一斤。
袋中杏顆顆模樣周正,面色黃潤,性子溫柔。
老漢提秤,抹砣,多了。
老嫗掏下幾顆,給我。
復稱,仍多,又掏出倆。
我張袋欲接。
老嫗卻不給我,攥在手心,虛虛地。
趁老漢收錢工夫,緩緩張開手掌,悄悄滑入袋中,賺得倆杏,一臉不動聲色與暗自得意。
卻被我覷了個完整。
此刻,我盡可能逼真地模擬當時的情景。我想不通的是,我當場為什么沒揭穿她,是因為她先給了我?guī)最w甜甜的杏子,還是因為其他?
我開始懷疑老漢也覷了個完整,然后偏偏一臉不動聲色與暗自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