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湃
1
我騎著飛鴿牌自行車,飛馳在通往高泉生產(chǎn)隊的鄉(xiāng)間雪路上。
我是奉命去那里參加社教工作隊的,臨時性職務是工作隊副隊長兼秘書。
人這東西,也有被嚇驚的時候,馬嚇驚了飛崖,牛嚇驚了蹶奔,人嚇驚了就找不著魂魄了。
我是日頭偏西出發(fā)的,縣城距高泉生產(chǎn)隊約有六七十公里路程,過了環(huán)城的水磨河東大橋,一個東北方向的頭栽下,只要路平,騎走馬揚開放趟子,來上五六趟子就到了。如若騎自行車,蹬歡了,不捏閘,一趟子就放到了,頂多也就兩趟子。
其實,這條道不是那么好走的,那是當年駱駝和勒勒車輾壓出的一條古道,那古道路槽足有一米多深,兩岸上白芨芨草長得惡勢勢的,芨芨纓子幾乎把路槽覆蓋起來了。夏天的日子,單人匹馬的走進路槽,怪害怕的,所以,人們不進路槽,而是另選路徑,騎驢騎馬或者騎高大的駱駝,反正沒有莊稼地,咋走也行。到了冬天,芨芨湖里雪厚得沒過膝蓋呢,從高泉走縣城就只有一條道了,那就是草原古道,就是那個深深的路槽。
我以往去高泉住隊或者是檢查生產(chǎn),有過一兩回,都是騎馬或者坐車去的,騎自行車還是頭一回。
由高泉到縣城的中途有一個叫亂雜崗的地方,用老百姓的話說,那地方硬得很。那硬不是說土硬或路硬,而是那地方經(jīng)常鬧鬼。1958年高舉三面紅旗的年代,我是文教科的干部,縣委派我和另一名姓譚的同志去收集大躍進民歌,大躍進民歌沒有收集上幾首,倒是把亂雜崗的鬼故事收集了幾褡頭。
有個老頭子說,有一次,冬天的日子,他吆著一輛雙套老牛車,給騎五軍送攤派的糧草。走到亂雜崗時,天黑了,日逑怪了,本來走在路槽里,不知啥時節(jié)沖出路槽走到了亂雜崗里,天黑得啥也看不見,沒辦法,就由牛拉著走,只覺得顛顛頓頓,七坑八洼的,天亮了,搭眼一看,結(jié)果是在亂雜崗里轉(zhuǎn)了一整夜。雪地上一圈一圈碾下車轱轆印子,還比圓規(guī)畫下的圓,你說日怪不日怪,牛拉得四披子汗淌的呢,鼻窟窿掙得像瓦坨子大。還有的說,刮風的日子,亂雜崗里鬼叫喚,瘆抓抓的,像是笑,又像是哭,瘆得叫人頭發(fā)端奓呢。還有的說,五黃六月的日子,夜晚走到亂雜崗,就會遇到鬼燈燈子了,就是人常說的那種鬼燈籠,那鬼燈籠就是一團火,紅紅的,火苗一縮一伸的,一下遠了,一下近了,飄乎不定,你如果吆著車,那鬼燈燈子會繞著你的車轱轆轉(zhuǎn),不過,那不傷人,天一亮,就不見了。
我這人,膽子小,不是那種怕把螞蟻踏死的那種小膽子,就是說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怕,而是怕走夜路,說白了,就是怕鬼。其實我也明白,這世界上是沒有鬼的,可是,由不得人,怕起來,就是溝子松。這主要是孩提時期,聽大人喧鬼謊中被嚇的印象。我至今還記得一個鬼故事:說是有幾個孩子到水磨河里去捉魚洗澡玩,路過一個廢棄的瓜房子時,孩子們好奇,扒到窗口里往里看,瓜房子里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見,看了一陣,慢慢地好像見一個人倒背身子站在炕上,人很高大,穿的破爛,那人就那么不動聲色地站著,看不到臉面。這時,有個小孩吼了一聲,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是個大花臉,眼如銅鈴,長眉端奓,長著像野豬一樣的獠牙,咬得牙關(guān)格嘣嘣地炸響,小孩子們嚇得屁滾尿流地跑走了。沒幾天,那個張聲喊了的小孩就拉黑血死去了,從此,我就再不敢聽鬼故事了。
我騎著自行車走在路槽里,上半天下了一層雪,整個雪原一片白,白得晃眼呢。雪原上,遠處近處有幾頭打了野的牛在吃草,回頭一望,就只有我的自行車留下的獨一無二的車轍印,留在漸漸濃了的黃昏里,顯得有些孤單。
本來說好了我是明天去高泉的,想不到先到高泉的張弓工作隊長捎話來,當天晚上召開群眾大會,要傳達中央的桃園經(jīng)驗二十條。這文件由我?guī)?,事情緊急,不能耽誤,我來不及收拾行李,只撈出一件白羊皮掃腳面皮大衣,這是我參加工作前當放牛娃時置辦下的家當,懷揣文件就跑去政府馬圈里騎馬,豈知,馬都被下鄉(xiāng)送文件的干部騎光了,就連最被人彈嫌的敦敦癡老青馬也沒剩下,我抓瞎了,咋辦?我是欲哭無淚??!這時,正好我弟弟放學騎車回來了,我二話不說,接過自行車,把皮襖捆在后捎架上,伸腿一搭,騎上就跑。弟弟后面追著喊著,我裝沒聽見,一下子就跑出了幾十米。
出城時,西下的太陽只有兩桿子多高了,路槽很光,又是個頭栽下,車速騎到三十碼是沒有問題的。為什么我那么計較車速呢?一方面是要趕在開會前把文件送到,這其實是不成問題的,時間是富富有余的。另一點,是我心里揣著個鬼,怕半道上的那個亂雜崗。亂雜崗里墳塋堆一個挨著一個,死驢爛馬,腦殼被風吹得滾來滾去的。我盼著有個同路人??捎械木褪且捠车膸字焕哮?,呱呱地叫著,似乎有點不懷好意。我立即想起了鬼燈燈子,想起了那個瓜房子里的露著獠牙的花面鬼,越想越怕,身上在噗霎霎地滲冷汗,本知道是自己嚇自己呢,可由不得人?。『谟白酉聛砹?,離亂雜崗越來越近了,沖過亂雜崗就是勝利,我緊咬牙關(guān),把自行車加快到了四十碼以上,我心中別無他想,沖過亂雜崗!
突地,從路槽邊的芨芨墩下閃出一個活物來,不,分明是兩個,嚇得我魂飛魄散。他們抖動得雪粉飛揚四散,一個順著路槽跑了,跑得飛快,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碩大的紅狐貍,毛色紅得像火苗在燃燒,轉(zhuǎn)過一個彎道不見了。一個是披頭散發(fā),黑不溜球的,岔開雙腿,立在路槽中間,那是一個人,或者就是個鬼,撲臉的濃發(fā)后面一雙猙獰的眼睛直扎我的膽囊。我眼前一黑,從自行車上甩落下來,由于慣性,也撞倒了那個活物。我感覺到,那是有骨頭有肉的人,不會是鬼的。聽老人講,鬼是有形無體的。既然是個活人,我被嚇跑的膽子就又回來了,由于車速的飛快,隨著慣性,我倆加上自行車三位一體絞在一起,被滑出了幾十米,像參加了一次冬季奧運會上的滑道賽事一樣,由驚嚇到平緩又到愜意,一時也鬧不明白我是一種什么感覺來。
由于平滑的下坡子雪路的承載,我們?nèi)齻€,也包括自行車,沒有絲毫擦損,安然無恙。
由于完全是突發(fā)地不得由人操持的快速滑行,我和那個活物,現(xiàn)在應該稱其為人,而且是個女人,攪在了一起。她的頭搭在了我的腿上,她的屁股壓在了我的頭上,尿騷爛臭的。她嘎嘎地笑個不停,還說,好玩,好玩。我很費勁地把她推開,她拉著我的胳膊不放,我問她,哪里人?
她不說話,只是嘿嘿地笑著,
她噗了我一臉的熱氣,散亂的濃發(fā),我看不見她的臉面。
她笑得很認真,笑得有點噎,只說,好玩,好玩。
我站起來,我把她也扶站起來,我說,你是哪里人,我送你回去,
她一個勁嘿嘿地笑著,好玩!好玩!
我犯難了,這可咋辦?
她撂開我,不跟你玩了,轉(zhuǎn)身向來路走去,
我喊她,哎!你哪里去?回來!
她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有點吃驚。
夜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看到她穿得很暖和,腳上穿著的半截腰的毛氈筒。我放心了,只要凍不著,隨她去吧,我想會有人來管的。
由于緊務在身,我顧不得她了,好在離高泉也不遠了……
我扶起自行車正準備起腿上車,她卻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了我的身后,還嘿嘿地笑著,笑聲很不正常,她頭發(fā)亂蓬蓬的,后面的披在肩上,前面的把顏面遮得看不清楚。我心想,那頭發(fā)后面是不是藏著個大花臉呢?我回來的膽子又開始準備逃跑了,她究竟是人還是鬼呢?我顫驚驚地和她拉開了距離。這時,她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她手指自己的腿板,說,日,日,日!
我再未加思索,翻身上車,跑開了,我想,那不是鬼就是個瘋子。
2
我趕到高泉,顧不上掏出懷揣的文件,就把路遇的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工作隊長張弓。張弓也認為事體重大,這冷的天氣,不要把人凍壞了,就急忙從會場里叫出高泉生產(chǎn)隊的崔支書。崔支書還沒聽完我的述說,就哈哈一笑,原來是那個瘋婆姨,沒事沒事,開會吧!我心想,這個村支書,怎么對群眾的疾苦這樣地漠不關(guān)心呢?
3
來到高泉,當晚開的是群眾大會。通過張弓隊長他們的前期摸底調(diào)查,組織了積極分子隊伍,初步掌握,會計、出納、保管員等人問題比較嚴重。這其中還包括隊上的黨支部書記崔凱仁,說是群眾意見大,都要靠邊站。
接下來的工作安排是訪貧問苦、大搞冬季積運肥和水利建設工程。工作任務重,我們工作隊員都要下地干活,還要負責對那些隔離審查的生產(chǎn)隊干部的監(jiān)督工作。給我分配的是崔支書。看來崔支書并不把靠邊站當回事,他還是樂呵呵的,由于這些安排都是內(nèi)部掌握的,還沒有到對敵斗爭階段,社員們?nèi)匀宦犐a(chǎn)隊的隊干部調(diào)遣,我看到崔支書是大略在胸,生產(chǎn)工作指揮得有眉有眼的,一盤棋下得很活。張弓隊長是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他的工作放得開,收得攏,他善于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善于調(diào)動起一切積極因素,搞好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整頓好高泉的領(lǐng)導班子,把冬季生產(chǎn)搞上去。
我那時,剛出校,參加工作沒幾天,激情滿懷,干勁十足,但是工作經(jīng)驗欠缺,工作方法單一,可我這人好瞎分得清,由于膽子小,總不愿干伸頭露面的事情。有次,在拉運肥料的路上,我拉個雪爬犁,崔支書挑的擔子。他已經(jīng)是將近六十的人了,還擔得動那兩大筐濕糞,有百十來公斤,足有我拉的兩份重,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就這樣,趕到太陽落山,我已經(jīng)累趴下了,顧不上洗漱,趴到床上就起不來了,不管工作隊是咋樣子評判崔支書,反正我打心眼兒里是佩服崔支書的。
我這人,瞌睡重,加之參加了非常沉重的拉運肥活計,就比往日更加貪睡,但是,睡到交過夜的時候,我死活睡不住了,有一個聲音直抵我的耳鼓,起先,我聽的好像是獨狼在長嚎,高一聲低一聲的。我心想,這高泉地界離黑戈壁近,聽說戈壁狼經(jīng)常來這里偷襲羊群,尤其是獨狼,特別兇狠,當它偷襲不成功的時候,就仰天長嚎,詛咒老天爺,那悲戚沮喪的聲音,像冰針一樣能滲到人的骨頭里去。
我聽那聲音是從北面吹過來的,北面就是高泉,高泉北面就是一望無際的黑戈壁。黑戈壁的風很大,特別是夜風,吹得這里的樹都長個歪歪子樣,鄉(xiāng)親們說笑話呢,那風把老漢的胡子都吹成歪歪子了。
獨狼的嚎聲擾得我睡不成,我索性就研究起那嚇人的聲譜來了。我上大學是學音樂出身的,在系的管弦樂團里吹黑管,我用黑管模仿過狼叫聲,不過模仿得很不像,縱然我現(xiàn)在離開學校了,離開樂團了,那種影響還是存在的。我也學過作曲課,經(jīng)管我不是作曲的那塊料,我覺得把那聲譜記下來,不定啥時候能用上。我剛點著油燈,百無聊賴地拿過紙筆準備記錄狼嚎聲譜的時候,那嚎聲突然中斷了,等了好一陣功夫,也沒有再等到,氣得我罵了一句,真不是東西,是專門與我作對來的。
接后的兩天,也是在半夜里,時不時地有狼嚎聲傳來,不過,聲音不是那么悲戚尖厲了,也許是風小的緣故,我也習以為常了。我的覺照睡不誤,人們說耽誤了睡覺是有罪的,所以,一腳踏出門,管它家里人摞人,那怕它把天嚎塌了呢,與我何干,睡!
大約是第三天晚上,我有了出人意料的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那好像不是野狼在嚎叫,而像是人的聲音,因為那嚎聲中夾雜著咳咳咳的咳嗽聲,這絕不是野狼之所為,狼怎么像人一樣咳嗽呢?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如墜五里霧中,我疑惑,處在黑戈壁的四荒八野里,有狼嚎,是再正常不過的,但一個人連續(xù)三天地在外面哭天喊地地嚎叫,就一定是不正常了。有了這一發(fā)現(xiàn),我就睡不著了,我等不到天亮,就去找張弓隊長反映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
4
那嚎聲是從高泉傳來的,不管狼嚎還是人嚎,都是個嚎,都在傳遞感情,那好像是飽和了的感情,飽和到無以復加地步的感情,由于這嚎的故事?lián)^子很長,暫且放下,先說說高泉。
有人問了,泉是冒水的,水是走低的,只能說泉大泉小,哪能分出泉高泉低的呢?這你就少見多怪了,你可知道,這世上之事,是千奇百怪,無奇不有的。一個四圍平坦坦的平掌子上,中間冒出一個土堆,而一葦桿子粗的泉眼就出在那個高土堆上,你說日怪不日怪。
說起高泉,古已有之,它處在高泉居民點的最北端,是在一截斷斷續(xù)續(xù)的不流動的沙楞上的,它離頭道沙窩邊沿不遠,頭道沙窩朝北去,是二道沙窩,二道沙窩下去,就是大名鼎鼎的黑戈壁了。
高泉再早呢,據(jù)說住著一戶蒙古族羊把式,就是養(yǎng)羊的人家,養(yǎng)著百十只哈薩克墩子羊及幾頭用來擠奶的奶牛和一匹馬。那高泉的水就剛夠這幫牲畜飲和一家人吃。這四周又再沒有水源,要想再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是不可能的,加之這泉水一年比一年萎縮,那家人把泉眼掏了又掏,結(jié)果掏出了不少古錢幣,泉眼越掏越大了,水卻越來越小了。那戶牧民結(jié)果是“程咬金立不住瓦崗寨了——搬家”,不知轉(zhuǎn)場到什么地方去了,只留下一窩子老榆樹圍了一圈兒手拉手地站崗放哨。
有次,閑暇無事,我去高泉看個究竟。高泉果然不同凡響,雖然沒水了,但那氣勢還在那兒擺著呢,底部足有一百來平方米大的一個錐形大土堆,垂直高度約在五米以上,四周一圈老榆樹圍著,雖然冬季落葉了,但長得依然壯實。我趴上高泉,高泉頂端是一個大圓坑,像一個倒扣的水缸,里面不知什么人墊了許多芨芨草纓子和雜草,窯殼郎里好像有動物躺睡過的痕跡。我跳進去比當了一下,差不多有我胸脯那么高。就在我跳進去同時,一只紅狐貍從里面跳了出來,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低頭一看,原來那窯窩里有個狐子洞,我想,這機靈鬼選了個好住處,只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要謀算它那一張紅紅的好皮毛的。
高泉,離居民點還很有段距離呢。居民點建在一塊小綠洲上,是天山雪水經(jīng)過上百公里戈壁的潛流后的溢出帶。甘甜的泉水灌溉著這里半是土半是沙的沙土地,種啥成啥,種西瓜特別的甜,歌唱家夏米力不是在《達坂城的姑娘》里唱的達坂城的西瓜大又圓嗎,其實,這里的姑娘也好看,只是有點黑,而這里的西瓜那才是又圓又大呢,而且是滲牙的甜。我看了,這里還是發(fā)展畜牧業(yè)的好地方,家家戶戶養(yǎng)羊養(yǎng)奶牛又養(yǎng)驢的。早晨,奶牛擠完后,自己進芨芨湖去吃草,路過莊稼地,連望都不望一眼。晚上,自己回來被擠奶,進圈睡覺。只是缺乏規(guī)模養(yǎng)殖,為將來的大發(fā)展留下很大空間。
那天,我是和隊上的婦女隊長小朱一塊去的,小朱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紀,而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政策,農(nóng)村的孩子結(jié)婚普遍早。小朱名叫朱鳳英,是個上過初中的女青年,張弓部長看準了,準備發(fā)展成黨員,接崔支書的班。張弓部長讓我負責培養(yǎng)小朱,作好入黨的發(fā)展工作,可我還沒入黨呢,張部長說,好好表現(xiàn),趕社教完,你倆一起發(fā)展。
我說起半夜里聽到狼嚎的事,朱鳳英說,你聽怪了,那是人嚎的呢,是一個瘋女人在嚎。這印證了我的判斷,那是人在嚎,可我還是吃驚地問,那明明是野狼在嚎呢,怎么會是人嚎呢?小朱說,我不哄你,那真是一個瘋女人在嚎呢,有些年辰了。我剛嫁到這里來后,驚嚇得我夜夜睡不著覺,現(xiàn)在好了,她嚎她的,我睡我的,就當沒那回事一樣的。
我說,如果是人的話,那也太可怕了呀!
我問,難道沒人管嗎?
朱鳳英說,咋個沒人管呢,沒人管的話,這世上早就沒她了,可你咋管呢,管得了穿管得了吃,管得了溫飽,你能管了她的嚎哭嗎?聽說她是個苦命人,她嚎她哭,那是她心里苦啊!
我問,她是咋樣一個人?
朱鳳英說,走,這里離她住的地方不遠,我們先去她家看看去。
我很好奇,她一定是一個破敗得不成樣子的老女人,從她夜夜嚎哭不疲的情形看,她一定是瘋魔得特別厲害的女人。我憶起了我小時候看到的勺王五,我們這里把瘋子也叫勺子,那可是個大瘋子。勺王五是四十年代這個縣城中赫赫有名的瘋子,他帶著腳鐐還能在城墻上飛奔,他有飛檐走壁的功夫。他須發(fā)飛奓,滿臉糊得只見兩只逼人的眼睛在轉(zhuǎn),街上的婆姨們遠遠看見個影影子就掉頭飛展了。我們當小孩的就更不用說了,還在襁褓里就留下深刻印象了,只要一哭鬧,奶奶就說,再哭,勺王五來了,要割逑把子呢,就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了。
我與朱鳳英朝著高泉的方向走了大約一公里路的光景,就走到一個路槽里,我搭眼左右一瞄,這路槽和我來時的路槽是一個方向。我問朱鳳英,這路槽和走城的路槽連著的嗎?
朱鳳英說,我不是本地人,這樣的路槽還有好幾道呢,我也說不上。我倆正說著話,驚嚇得路槽里一只歇晌的紅狐貍沖出槽道,向高泉方向跑去。
我說,這只紅狐貍我看見它幾次了,那么大的一只狐貍,紅得那么好看,難道沒人打過嗎?
朱風英說,說也怪,那狐貍和人結(jié)了好朋友,那是瘋女人鳳鳳的朋友,任何人都不準打,你說怪不怪,連我們居民點上的狗都認識那只狐貍,羊圈子上的狗還和紅狐貍一起玩耍呢。
紅狐貍的出現(xiàn)使我回憶起那天路槽里遇到的那個是鬼還是人的女人,莫非是她?我有些膽怯起來。
我們向朝東的方向走來,前面是一去隊上的羊圈子。朱鳳英說,那瘋女人就住在這羊房子上,跟一個放羊的老漢一塊兒過活。
哦,一塊兒過活?聽說那瘋女人,不知是從哪里瘋上來的,過了一個夏天,也沒人來找,打問不著個下家,就在隊上的食堂里,吃也是她,睡也是她。眼看冬雪就要落下了,隊上的人們想到了隊上放羊的老張爸,他還是光棍一條,大家把他倆攛掇到一起,一過就是十多年。
見說,就來到了羊房子上,一東一西的兩只臥著的牧羊犬立即警惕地站起身向我倆撲吠。好大的兩只狗??!它倆彎過朱隊長,直撲我而來,嚇走了我的三魂七魄。朱隊長叫喊了一聲,羊圈里敏捷地跳出個尕老漢來,才擋住了狗。他看似很嚴厲地訓斥了兩只狗,兩只狗不高興地翻著白眼歪著脖頸躺過去睡大頭覺去了,好像是說,再也不管這種閑事了。牧羊人轉(zhuǎn)過身來,嚯,朱隊長來了啊,還有這位同志,屋里坐!
我打量這個老漢,也就五十多歲,說的一口涼州腔,是公社化之前自流來新疆的,人很精巴,穿戴齊整,人很熱情,笑得很真誠,有幾根白眉毛長了半拃長,看起來是一個有特點有性格的人,也是一個能獨擋一面的人,難怪隊上把一群羊交給他放牧。
張爸,鳳鳳姨哪?小朱張聲問道。牧羊人說,出去了,不知道朝哪里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姨經(jīng)常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沒遠沒近的。這隊上人好,住的又很分散,她走到哪兒,走到誰家還不給碗飯吃的,餓不著也凍不著,穿得十層摞八層的。這不,出去三天了還沒回來,好像生來就是吃百家飯的。
我想,這老頭,還挺能說的,一口的涼州話,人家說,涼州薄板子,說起話來還怪好聽的。
我說,你不怕走丟了嗎?
丟了就丟了吧,本來就是人家丟了的么,不該丟的你讓它丟也丟不掉的。
嘿,他不僅能說,還很會說,話把兒捋得順,話兒說得巧,人里頭有能人呢,用高泉人的話說,是“紅蘿卜蘸辣子——吃出沒看出”,想不到這么個精明的男人陪著那么個瘋女人過活,難為了啊。
5
我這人還有個瞎毛病,不明白的事情總想方設法要把它弄明白,弄不明白是睡不著覺的。這個叫鳳鳳的瘋女人成了一個最大的謎,她是從哪里來的,是咋樣瘋的,為什么隔些日子就去高泉上嚎哭?我找崔支書問過,他說,問這個干啥呢?又不是正經(jīng)什么事的??磥硭徽f,顯然他是知道的。
有次,我在會計室里算賬,會計室是一個大間套的一小間,我在里屋查會計賬。不一陣,外間辦公室里來了一伙社員,有男也有女,大話二講的,說些不上串串子的事。有個男的說,這個瘋子,隔幾天就狼哭鬼嚎的,煩死人了。
有個女的接上話茬兒說,你們男人知道個屁,那是她身上來了,心里煩得很,慌得很,你們就知道晚夕里搓摩女人,可知道女人心里是啥感覺嗎。
哎喲哎喲,看把說的,難受了不是有放羊老漢呢嗎?
哼!七十過的人了,還有個屁本事呢。
我心想。放羊老漢咋看也不像個過了七十的人啊。
還是那個男人說:哭里喊里能召來嫖客嗎?
也還是那個女人說:說這樣的損話,小心爛掉舌頭的,女人身上來了,就那么兩三天,過了就沒事了,正常人克制一下,忍一忍就過去了,可她是勺子呀!哎,年輕人,記住,以后脹飯吃得,脹話說不得,她瞎好也是我們媽媽一輩人呢。
接著有人說,聽工作組說,要重新登記戶口呢?鳳鳳瘋婆姨咋登記呢?咦!這一說可提醒了我,是啊,這鳳鳳咋登記啊,和那老羊把式是一家還是兩家啊?他們那是非法同居呀,我必須找張弓部長反映這一情況。
關(guān)于鳳鳳的來歷,我有責任當面把她問清楚,但是我找了幾次鳳鳳,除了那一次路遇外,我再沒有見上過,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
我認定,崔支書是知道瘋女人的身世的,盡管傳說這個瘋女人是走失走到高泉來的,但種種跡象表明,崔支書是個知情人,我要在崔支書身上下功夫。我又一次去到高泉上,那是鳳鳳夜嚎之后的第二天,我已經(jīng)掌握和習慣了鳳鳳的夜嚎規(guī)律,每月就月末的那么幾天,嚎過就沒事了。據(jù)說,瘋女人的兩孩子埋在那沙楞里,我不太相信,去到高泉一看,果然沙楞上有兩個高高的沙堆,顯然不是自然形成的,有人手攢過的痕跡。人們說,沙堆時間一長,風一吹就平了,她就去用手堆起來。關(guān)于她孩子的事,人們見過她幾次肚子大了,就又癟了,娃娃到哪里去了,問她,她不知道,問放羊老漢,老漢囁嚅著說,她沒有在家里生過娃娃,去無蹤來無影的,大肚子挺上出去幾天,回來就沒肚子了。你問她,她只說埋了埋了,再啥話也不說,也說不清楚。我心想,她是不是怕娃娃來到這世上受罪,就那個了。說話的人,都感嘆道,造孽啊,造孽??!
有一次,我終于見上了瘋女人,我騎了一頭驢,這地方的人,家家戶戶養(yǎng)一頭驢,或者幾頭驢。驢這東西,是個賤骨頭,也是陰骨頭,說它賤,它折順,它老幼不欺,連三歲孩童和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敢騎它,叫走哪兒就走哪兒,捶個幾鞭子,就跟摳癢癢似的,忍了,說它陰骨頭,是它不怕太陽曬,曬得越熱它越舒服。它吃的又少,高泉離黑戈壁近,黑蒿子,堿草子,就是它的好吃頭,特別是那尖厲的刺丫丫。它那嘴唇子不怕刺,它愛吃也肯上膘,所以,驢成了人們代步拉車碾米推磨的最得手的工具。
我騎的是崔支書家的一頭白嘴巴黑草驢。本來崔嫂子讓我騎他家灰叫驢,她說,那叫驢有勁,還有一噗拉子走呢,騎著又快又舒坦。我試著去解韁繩,它看我是個生人,不太高興,吐兒吐兒地打了兩個響鼻,我怯陣了,害怕收拾不住它,就騎了白嘴巴黑草驢,看起來這頭小驢兒對我還是滿親切的。至于高泉人為什么把公驢叫叫驢,把母驢叫草驢,而不是公驢母驢或者雄驢雌驢,問遍了所有的人,都說不知道。我這個好打聽的毛病一時半會是改不了了。
我騎黑草驢是想去看看黑戈壁,有個作家寫了黑戈壁,寫得非常神秘,我想看看,究竟是個啥樣子。人們說,啊喲,那遠的呢。崔嫂子說,黑戈壁上有狼呢,把我的驢吃掉不要緊,你這個小青年大干部叫狼吃了,那可叫我咋交代呢,我說那我就走近些,我遠遠地看一眼就行了。
說了一陣子笑話,笑話、雜話是正話的墊渣,生活中不能沒有笑話、雜話。我騎著小毛驢跨過路槽越過高泉,來到了一大片芨芨草灘,我看到一群羊在吃草。正在這時,一只野兔從我的驢蹄下奔出,還瘆抓抓地寡喊了一聲,大概是正在做夢呢,被驢踩住了,小驢兒也被嚇得跳了一蹦子,我冷不防被,甩在了芨芨草窩里。常言說,驢是鬼,跌下來不是胳膊就是腿,可我運氣好,軟綿綿的芨芨叢接住了我,起來一看,胳膊好的呢腿也沒瘸。小驢膽子比我還小,緊靠我站著,眼睛驚恐地望著我,似乎在尋求我的保護。與此同時,兩只牧羊犬不知從啥地方躥出來,跳著蹦子尾追兔子而去。為什么是跳著蹦子呢,那是因為芨芨草墩一個挨一個的,不跳蹦子,就看不見兔子。民間有言;狗攆兔子,是大框框子。而在芨芨草湖里,攆兔子,若是不跳起來,就連個大框框子也瞄不住了。兩只牧羊犬追兔子去了,這狗我認得,那天,我與朱隊長去老張的羊房子,就是它倆與我過不去,彎過前面走的朱隊長,直來取我,我還心有余悸呢。可好那只兔子救了駕,這就是哲學上的兩分法,事物的兩面性,兔子驚得甩了我一跤,但兔子引走了兩只惡狗,我正好有話要和牧羊人說。
由于我們的驚動,芨芨草叢站起了個人,我搭眼一看,正是牧羊人老張。我牽著小驢兒來到他跟前,果不其然,他身旁臥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顯然,這一定就是我欲見而一直沒有再見到的那個瘋女人。老實說,自從亂雜崗遭遇后,我是想見她,又怕見她,有著一種忐忐忑忑的畏懼心理在作怪。牧羊人認出是我,他似乎顯得有點尷尬,兩只手不知往什么地方擱似的。哦,我看出來了,他剛才是在給老伴兒(這里稱呼老伴,不會有異議吧。)捉虱子。那是虱子瘋狂的年代,在一個瘋女人的身上,肯定是加倍地瘋狂了。老張的兩個大拇指甲上血絲糊拉的。老張囁嚅著問我,拜同志,這是到哪里去?
我說,我想去黑戈壁轉(zhuǎn)轉(zhuǎn),
他扯著涼州腔說,噢喲喲,我的天吶,你勺掉了,那遠著呢,騎這么個毛驢子,三天三夜也走不到。
我說,但那么遠的話,那我就不去了。我學著涼州腔,給他來了一句。
嘿嘿嘿,嘿嘿嘿,你學人呢,你學人呢!我沒想到,瘋子還會說很完整的一句話,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看她慈眉善目的,那曾使我寒磣的猙獰目光滅去了。她臉上雖然有傷痕,五抹六道的,但看得出她曾經(jīng)的漂亮樣兒,眉毛很濃,眼眨毛很長,腮旁還有個單酒窩兒,時隱時現(xiàn)。不過,這一切都被那亂得像秋風中的剌莛一樣的頭發(fā)形象破壞了。她穿著一件軍大衣,穿著哈薩克牧人通常穿的那種皮褲,腳上穿著我第一次見她時穿的那雙半截靿毛氈筒,只是頭上沒戴什么東西,頭發(fā)亂蓬蓬的,可能是他倆剛才抓虱子弄亂的,顯然,頭發(fā)是經(jīng)過梳洗過的,頭發(fā)很長,黑發(fā)里夾雜著不少白頭發(fā),喻示著她已經(jīng)不小的年齡了。這一陣,她很安靜。老張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他說,她一個月內(nèi)有一兩天是安靜的。接著,老張側(cè)轉(zhuǎn)過身壓低聲音給我說,就是你不能問她的身世,不能問她從哪兒來的,一旦問了,她立刻就不對了,就瘋瘋顛顛地大喊大叫,甚至跑出去,幾天不回來,沒處找去,她連黑戈壁都跑過,從黑戈壁回來的人說的。也許老張說到激動處,聲音大了些,我見她臉色不對了,慈眉善目隱去了,泛上來的是猙獰,她直瞪看我,而且迅速地翻起身兩手拍著腿板,日,日,日,立即把我嚇退了。我倒不是說怕她能把我咋的,而是怕她起身跑了,又不回來了。廣播里說,今明兩天有暴風雪,雖然,她穿得暖和,聽說那件大衣是崔支書送的;雖然她是“久經(jīng)沙場”的人了,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出個事了,對誰也不好,所以我識趣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6
我為什么對瘋女人之事如此著迷呢?這是我永遠長不大的性格決定的,我就是個包打聽,腦子塞不下問號,只要有不明白的,一定要鬧明白了,才能睡個安穩(wěn)覺。特別是像瘋女人這樣的謎,就把我的胃口吊得懸懸的了,非得搞出下回分解來不可。小時候夜里聽老年人喧謊,特別是說書的,什么《施公案》《彭公案》《三俠五義》《粉妝樓》,什么《黑犬報案》《烏盆告狀》什么《小俠矮虎三盜九龍杯》等等。我和弟妹們,我們幾個小家伙,像小燕子伸著脖脖趴在窩沿上似的,幾時不聽到“且聽下回分解”不罷休,結(jié)果是第二天課堂上打瞌睡,鬧得老師不喜歡,成績上不去,所以考大學沒考上,當然也找不上個好工作,只能當個尕秘書,給人家跑跑腿的。
我又一次在芨芨草湖里找到了牧羊人老張,我認定他是知道一些情況的。這次見了,沒有瘋女人在身邊,兩只牧羊犬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呢,對我不是那么兇巴巴的了。它吠了一聲,算是給主人報了個信,那是責任使然,給我打了個招乎,算是不失禮節(jié)。
老張這人,你看他是精明的,但問起他瘋女人的事,他說起來總是囁嚅的,總好像心虛著。不過,在我的再三說服啟發(fā)下,還是丟掉包袱,談了一個很重要的情節(jié)。他說,鳳鳳來到高泉的頭一年,是一個暴風雪的夜晚,那夜真的有狼來,一群戈壁狼,圍著了羊圈圈子,全隊的人發(fā)動起來趕狼,狼被趕跑了,就在芨芨草窩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女人,她已經(jīng)被凍得失去知覺,被大家抬到居民點上,在有經(jīng)驗人的指導下,用雪搓腿搓手搓腳搓身上,一直務整得醒過來,不過兩個耳朵沒保住,一只腳上的四個頭凍掉了。
耳朵沒有了,我咋沒注意,我說。
老張說,那是她頭發(fā)長得濃密,又經(jīng)常是亂麻古咚地遮著了,你沒看見。
我見他剛張口要說啥呢,卻又不說了,我沒有催他說,我在等他,過了那么幾分鐘,
他說,你沒見她身上滿是傷,太可怕了,她把自己的下身子都摳壞了,她說,她之所以成這樣子,都是那個惹的禍。
我說,那高泉上兩個小墳堆是咋回事?
他說,那是兩個小生命,成形或不成形的,就都把他們埋了。
我說,娃娃是無罪的呀。
她不是個瘋子嗎,可怕啊我的小同志,也就是你問呢,不然,我能給誰說去,也不能說呀,那太慘痛??!
我悵然如癡,老張唏噓不已,他只是搖頭嘆息,我心里在流血。
這時,頭羊走得很遠了,已走出了我們的視線。老張去趕羊,我像是丟了魂似的,深陷在一種不可名狀的慘痛里,不能自拔。
老張收羊回來了,時間是消散丸,我的情緒經(jīng)過短時間的沉淀,有了些許緩解。我又問起那只紅狐子的事。嘿,這一提說,給了老張好心情,他立即滔滔不絕地述說起來。他說,動物和人一樣,也能分清好人壞人的,還知道報恩的。那是前年的事兒,有一次,幾個孩子掏了高泉上的狐娃子,正好半路遇到了鳳鳳,她把那些孩子攆走了,將狐娃子兜著送回狐窩。從那天起,紅狐就慢慢地成了鳳鳳的朋友,他們一起玩耍,它讓她撫摸,鳳鳳在高泉上夜嚎,那紅狐也跟上嚎。
我跟崔書記說了這事,崔書記就在社員大會上申明,誰都不準打那只狐子,也告訴老師,不準孩子們掏狐娃子。時間一長,這里的狐貍都不怕人了,你說怪不怪。老張說得興高采烈,也說得我心花怒放。
當我問起高泉上吊死的年輕人時,老張在天門梁上打了個結(jié),攥著眉頭子思謀了一陣,說,那大約是十幾年前吧,那年莊稼成炸了,那是少有的好年成。
他說,那年崔書記剛當上隊干部,他不知道在哪里打聽到鳳鳳在高泉上,我說的是和鳳鳳有點關(guān)系的那個他。那是個年輕人,不過胡子拉楂,人瘦得不成樣子,瘸了一條腿,拄著個大頭棒。他背個軍用挎包,胳肢洼里夾的很緊。我正好在高泉邊上放羊,他說他要找一個叫鳳鳳的瘋女人,從那兒,我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鳳鳳。我把他帶到羊房子上,鳳鳳趴在狗窩跟前一棵沙棗樹下蔭涼,狗那陣跟上羊群轉(zhuǎn)的呢。那個人進了院子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在四處尋找,鳳鳳已經(jīng)在他的腳底下了,他還沒看見。我說,這不是你要找的鳳鳳嗎。他啊了一聲,凊在那兒了,凊了一陣,他失神地兩腿軟軟地跪了下去,抱著鳳鳳就是個哭。他喊了一聲鳳鳳,鳳鳳醒了,驚恐地看著面前的人,她好像還是在夢中。那人說了一聲鳳鳳,我是常林啊!鳳鳳一聽說是常林,像被攮了一針,猛地跳起,順著院子跑了一圈,然后,到那人面前,岔開雙腿,就是你見過的那個動作,兩手拍著,日,日,日的,說完就跑的不見了。那人找了幾天也沒找著,他說他是被抓了壯丁,在北山打仗當了傷兵退下來的,別的也再沒有說什么,他也不愿說。我知道了,他們是曾經(jīng)的相好,我說,你就在這里等,等上幾天她就回來了?;貋砹四憔皖I(lǐng)上去,住在這里也怪遭罪的。他冷冷地笑了幾聲,他撂下了一個背包,里面裝的一截子夠做一條褲子的華達尼布料。第二天,有人報信,說是那人吊死在了高泉上的榆樹上。那是秋天,這地方的天氣還正熱,蒼蠅亂飛,崔書記做主埋在了那個沙楞里,以后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
7
社教運動進展得很快,剛進十一月就進入到對敵斗爭階段,原準備生產(chǎn)隊除留婦女隊長朱鳳英外,支部、隊委會全部大換班,張弓部長再三辯解要把崔支書留下,可是公社社教辦公室說他是城市下放的市民,歷史不清楚,據(jù)說當過偽代甲長,是混進黨組織的階級異己分子,還準備清除黨組織。正在這個時候,中央又下發(fā)了新的二十條,我們統(tǒng)稱是,前面發(fā)的是前二十條,后面發(fā)的是后二十條,此后不久就又公布了人民公社二十三條??h上召開三級干部會議,政治情緒已經(jīng)好多了。社教工作隊將撤未撤,那時我已提升到公社社教團辦公室擔任第三秘書,這個排行第三是我感覺到的,因為,我去之前已經(jīng)有兩位大秘書了,我只是干些打雜兒的話計,比如開個介紹信啊,裝訂個文件啊,送送通知啊,等等。開三干會的時候,我把崔支書叫到我的第三秘書室來住,一方面我在高泉工作時,崔支書給了我很多關(guān)心和幫助,崔支書為人實在,那時候生活不是很好,三年困難時期剛過,人們肚子里的油水還不是很多,這高泉芨芨湖里野兔比較多。崔支書說,你說日怪不日怪,三年困難時期,野兔也少得可憐,這現(xiàn)在情況好些了,今年野兔也多起來了。崔支書人很聰明,他下扣,十有九中。我好奇,跟上崔支書下過一次扣。他騎他家的大叫驢,我騎他家的小草驢,去高泉東面一處芨芨草和鈴鐺刺混交的野灘里,他選擇野兔走的較多的雪路,有現(xiàn)成的垛口,他把扣拴在刺墩上,做得很隱蔽。若沒有現(xiàn)成的好垛口,就從衣袋里掏出一個長釘子,用鐵錘釘在雪地上。我試著選了個垛口下了一個扣子。第二天我倆去收獵,結(jié)果崔支書的全中,而我的扣,大張著眼睛望著我,那扣肯定是被兔子動了一下,它走形了,比原來扁了,好像是一個嘲弄的嘴巴在對著我。我說,崔書記,你肯定有法術(shù),不然,兔子咋光上你的扣,崔支書齜瞇一笑,神色有點得意。
崔支書只要打下野兔就派孩子喊我去吃兔肉。野兔肉可好吃了,紅燒上或清燉上,都香。有次,我想把張弓部長叫來吃,崔支書說,萬萬不可,不要因小失大,他愛護我們,我們也要愛護他。
老張雖然放的一群羊,但那是隊上的羊,只能羊自然死了,或者狼扯了,能分到一些,所以,冬天里崔支書捉的野兔都先給老張?zhí)醽?,如果鳳鳳不在家的話,老張把兔子埋在雪筐里,鳳鳳回來了,給做上吃。老張一心為公,就連羊奶都舍不得擠上吃,他怕隊上的羊娃子缺奶長不壯實。有時,鳳鳳病了,他擠奶給鳳鳳喝,也是請示過隊干部的。所以老張一直被選成勞動模范,縣上搞匯演,還被編成節(jié)目上臺演出了。
三干會開了三天,我與崔書記在一起住了三天。這三天的晚上我可沒白費了,我耍了個小心眼,我知道崔書記好喝一杯,我也好一口,我倆可對板了。我倆喝酒不要菜,放上一塊紅豆腐,來一小碟花生米,再放幾個核桃就行了,花生米是手抓著吃,紅豆腐是用一根筷子,用筷頭子把紅豆腐一蘸,似有似無的,往舌頭上一抹,飲一小杯酒,臨了了,還把嘴巴啪啪地啪幾下,那香味兒就無比悠長了似的,那真是快哉樂哉啊。
喝到半干,好像不由自主地自然而然地就暄起了瘋女人鳳鳳的事。
崔書記說,那可是個苦命人?。?/p>
他剛要述說,又停下了,他哈哈一笑,我險些中了你的圈套。他說,不是我不愿意講,實在是不好講。在高泉一帶也只有我知道,因為它是一件丑事,是曾經(jīng)轟動縣城的一件丑事,已經(jīng)過去多年了,人們都淡忘了。她哪,已經(jīng)成這個樣子了,也可以說得到了懲罰,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還說她干啥呢?那不是揭一個瘋子勺子的短嗎?還要人們羞辱她嗎?現(xiàn)在高泉村的人們都很同情她,可憐她,路頭路尾見了都會幫她一把,走到誰家都會給她一口熱飯吃。我怕知道了她的身世后,都會恥笑她,嫌棄她,所以這多年來,多少人想從我嘴里掏出她的事,他們只是懷疑,又不確定我知道她的事。我想我終于能把這個秘密隱藏下來,實在是干一了件人應當干的事。
崔書記說,我看了,你這個年輕人是個夠人的人,所以我把這件事的根根底底告訴你。你是縣上的干部,你若有機會了,看是通過咋樣一個方式把她的病看好,通過民政上,還是通過醫(yī)院研究性的項目。老實說,她連一次醫(yī)院都沒有進過,所以我懷疑她有著咋樣一種非凡的生理素質(zhì),能夠支撐到今天,所以,我抱著那么一絲希望。說完這些,他扯開呼了,當日無話。
8
我跟她都是縣城紙房家的人,我們是錯前錯后一起長大的孩童。崔書記翻起了他的老家底。他說,那時,水磨河的一股子水從東城墻根下的一個水洞里流進城來,朝西北方向穿城而過,奔津幫人經(jīng)營的菜園子而去了。那股子水叫黃渠,有的人說叫皇渠,眾說不一,年代久遠了,也說不明白了。從文史的角度看,只能是等待知情人掏出鑰匙要打開的銹鎖了,我們暫時不去跟究它。黃渠的東頭,就是剛進水洞的那一截子,斷斷續(xù)續(xù)差不多有一公里多長的一截子,有七八家紙房在造紙。那時的紙房家用的原料是麻繩頭子爛紙片子,造的是粗紙,平常叫草紙。每天那一公里長的朝著太陽曬的白墻上,貼的都是大約一尺見方的草紙。草紙主要用途是搞包裝,再就是祭奠亡人的燒紙。鳳鳳家是第三家,我家是末尾一家,第八家,我大她兩歲。我們一起長大,經(jīng)常在一起抓石籽兒,藏道道家,叼雞溜娃玩。后來,鳳鳳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大眼睛,雙眼皮,還長了個單酒窩,就是性子比較野,像個男孩子似的。后來她遭遇了后娘,糟糕的是偏偏老子是個五二鬼,好賭博。賭場子上的莊家看上了他家鳳鳳,就設局誆他,如果他輸了的話,要鳳鳳給莊家的兒子當媳婦,他贏了的話,以莊家的紙房作賭注。豈知莊家是用灌了鉛的假賭具騙了他。莊家這一絕招是不常用的,所以狠心父親和后娘就把鳳鳳推下崖去了。這里要說清楚的是莊家的兒子是個半勺不寡的家伙,鳳鳳是個心高氣盛的姑娘,哪里容得。她想報復他們,她一做二不休,她與給他家打工造紙的常林好上了。常林是口里上新疆逃難的小伙子,除了一口甘州話不大順心外,其它都沒說的。她把她作為女人最寶貴的東西給了常林,唯一的信物,就是要常林給她扯一條華達尼的褲子,然后,他們逃婚到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去。鳳鳳回娘家來,他倆選好了日子要動身,一切都準備挺當了,常林去犁鏵尖商鋪去扯華達尼洋布,可是左等右等等不來。一直到星星都滿天擠眼睛了,還沒有回來。第二天沒有回來,第三天也沒有回來,這人一道精光不見了。鳳鳳感覺特別奇怪,她咋想也想不明白,總不致于一條褲子扯不起吧,即使扯不起也不要緊啊,實在有難處了,不扯了不就行了嗎,以后扯也行么。但是她絕不會相信他連一條褲子也扯不起,只不過就是個信物而已么。鳳鳳越想越生氣,她漸漸地想到別處去了,一個是他可能關(guān)內(nèi)有妻室,他不愿意背叛他的家庭,這只要你說清楚了,我還敬佩你呢。這第二就是他看不上我,他在玩弄我,她不由得氣從胸起,一口嘔氣沉下去,脹得心口子疼。她欲哭無淚,欲嘔無吐,她有了殺人的心腸。說老實話,我們一伙年輕人,都是看好鳳鳳的,誰不想娶她當媳婦那才是勺子呢,包括我在內(nèi)。可是,我們的青春期還在朦朧當中呢,還在我們不明白的時候,那時她也只有十五六歲,就被那個勺兒子娶過去了,聽說是綁住塞到新車子里娶過去的。反正鳳鳳是恨死了常林,這是事情暴發(fā)后人們傳出來的。事情是咋樣暴發(fā)出來的呢?說來蹊蹺,大約是過了半年光景,一天,有一個小伙子經(jīng)過紙房巷子,鳳鳳的一個相好的女朋友看見了,說常林剛打門前過去了。
什么!鳳鳳氣不打一處來,她那時正在縫補一個爛紅褲頭子,她二話沒說,只想著報復。走!她手提紅褲頭子就沖出了門,常林走得還不遠,打后影子看,就是實砣砣的常林。她和那個女友撲上去,就從后背把褲頭子套在了常林頭上,她還捶著常林的脊背罵,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害得我好苦啊,你死到哪兒去了。那人莫名其妙,掙脫鳳鳳二人的糾纏,將套在頭上的褲頭子撕扯下來,一看,她倆傻眼了,原來不是常林,而是一個有頭有面的公子哥兒。這一下子把事情鬧大了,那還了得,那家人不依不饒。人家是多體面的人家啊,你給人家頭上套爛褲頭子,而且是婆姨穿下的贓褲頭子,那不就倒了八輩子的霉了嗎。咋辦?認錯,認錯能值幾個錢,那就賠錢,人家不要,人家的錢比你家的多,經(jīng)街道上的頭面人說合,就是收風,給那少公子披紅掛彩,由鳳鳳頭頂爛褲衩,身背刺牙牙,手提響鑼,自敲自打由東街游到西街,由南街游到北街,這擋子事就算完了??赡阆?,鳳鳳受了這等羞辱,能受得了嗎?從此,鳳鳳走到街上,有指桑罵槐的,有朝她吐唾沫的,爹娘不認,婆家罵她喪門星,我們這些玩伴也都躲的遠遠的。她精神開始恍惚了,慢慢地不省人事了,有時精身子跑到街上,追得娃娃們雞飛狗跳墻的。那莊主家不要了她,作了孽的鳳鳳父親只好收回來綁在家里,養(yǎng)活起來。大約是新疆解放后的第二年,鳳鳳突然不見了。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過程。我先給你講到這里,都快半夜了,我們睡吧。
9
崔支書接著說,你那天不是問我高泉上吊死的那個人的事嗎,那個人就是一道精光不見了的常林,常林跑哪兒去了呢?原來他上犁鏵尖扯布了,被國民黨軍隊抓壯丁抓了個正著。原來常林剛從商鋪里扯了一截子華達尼布出來,就被抓了壯丁,連個往回捎話的人也沒遇見,就被押進軍營再沒有出來。第二天就開進北沙窩去了,一去就是七八年。由于天氣特別寒冷,穿得又單薄,有次出戰(zhàn),把一雙腳凍殘了,作為傷殘軍人才被退了下來,運回后方。他不是正式軍人編制,不能享受撫恤待遇,只好交地方上安排在東城門水洞那里有個社會福利院苦渡余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個勺王五也在福利院里,其實就是個養(yǎng)老院,他和勺王五等一起吃勞保,還要受他們的欺侮。常林聽說鳳鳳出了那擋子事,全是他惹的禍,他很內(nèi)疚和自責。他聽說鳳鳳瘋顛了,但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一次,我到城上來辦事,常林正好碰到了我,我是解放初五十年代城市精減人口被下放到了高泉,沒想到還真是個好地方,我參加了減租反霸、土地改革等政治運動,發(fā)展為積極分子,入了黨。我到高泉后,發(fā)現(xiàn)鳳鳳瘋跑到了高泉,我給了她應給的幫助,人們看到我對鳳鳳好,就懷疑我知道她身世,可我不吐一字,是為了她好。那時,鳳鳳糊涂一陣子,明白一陣子,似乎她也認出了我,但她從來裝得不認識。我見了常林后,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我就把鳳鳳在高泉的事說給了他。我想他倆能見一面也好,把事情說清楚,以釋前嫌,雖然人各自都成這樣了,但求得個心鎖打開,也許對鳳鳳的病有好處。那次,我有事去了一趟烏魯木齊,趕我回來,常林見到鳳鳳后,鳳鳳已不認識他了,而且跑走了,他找了幾天也沒找著,就絕望了,因此上吊做了一生的了斷。
事情就是這樣的,常言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只是可憐了兩個年輕人??!
10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不覺來到了1980年代,我被調(diào)到政協(xié)搞文史資料的編輯工作,我把這件事寫成一千多字的文章,編在書里,保留了下來。
這之前,在我職位有了點變化,有了點些微能量的時候,我沒有失言,我從民政部門申請了一筆經(jīng)費,把鳳鳳拉到烏魯木齊,做了一次治療。那時,她已七十多了。經(jīng)過神經(jīng)病醫(yī)院的診治,她終于知道自己是誰了,知道是咋么一回事了。就在她清醒了以后不久,她的壽數(shù)盡了,她到了肺癌的晚期。當問起她的后事時,他說,就把她埋到高泉上吧,那里就是她的歸宿。不久,牧羊人也歸天了,人們把他埋在了鳳鳳墳不遠處的東側(cè),他們雖然沒有正式結(jié)婚,但他們相伴了一二十年,到另一個天地里,也該有個說話的人。當然,這些我的文史稿子里都沒有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