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盡管寒意猶存,但顯然已屬強弩之末。冬天的大勢漸去,僅靠幾股冷空氣做徒勞的掙扎,已無法阻止春天歡騰的腳步如期而至。
該來的一定會來,該去的一定會去。在季節(jié)的舞臺上,從來都不存在兼容并蓄,總是上演著“你方唱罷我登臺”的獨角戲:有你無我,有我無你。冬天曾用自己的凌厲酷寒,驅(qū)逐了秋天;而今春天又用自己幾許溫情,蠶食與消解著冬天。節(jié)令到了,冬天即使再心有不甘,卻也不得不黯然退隱。
春天是一年當(dāng)中最令人歡喜的季節(jié),盡管比之樸實而沉實的秋天,花枝招展的春天,顯得過于濫情而虛浮。詩人青睞于春天的松懈,戀人鐘情于春天的曖昧,就連那些蜷縮于冬天的墻角,被凍得僵硬的乞者,也因貪圖春日的暖陽,大搖大擺于市井的繁華地帶。對于農(nóng)人而言,春天是播種的節(jié)氣,他們紛紛扛起農(nóng)具,走向田疇,疏松板結(jié)的土地,為播種未雨綢繆。對于商人來說,一年之計在于春,本年度能否大有收益,捷足先登至關(guān)重要,于是他們拖著拉桿箱,行色匆匆地奔走于高鐵站和飛機場之間,蜜蜂采花似的忽東忽西,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抓到手的,卻常常非己所愿,也許是一個美麗的畫餅,也許是一頁迷魂陣般的欺詐合同——騙局無所不在,那些精心偽裝的陷阱,猶如搔首弄姿于下三濫酒店門口,專事挑逗過往行人的性感女郎的性感紅唇,商人稍有不慎,就會飛蛾撲火,賠個徹底,輸個精光。無所事事的閑人對春天也頗為鐘情,他們把自己從罐頭瓶般狹小密閉的屋子里釋放而出,要么吆五喝六地蹲在馬路邊下象棋喝啤酒,要么百無聊賴地在公園里東張西望,要么獨坐于馬路邊的空椅上呵欠連天。過完一天是一天,過完一年是一年,空洞洞的乏味日子,仿佛富翁保險柜中層巒疊嶂的錢鈔,多得似乎永遠都揮霍不完。閑人的目光頗為耐人尋味,或像紛飛的灰燼那般凄迷,或像飄拂的柳絲那般游移。
春天宛若大眾情人那般,動物撒歡,植物沉醉,其情其景,仿佛一曲正在演奏的交響樂,能調(diào)動起所有的樂器進入吹拉彈唱的狀態(tài)。驢興奮得打滾,貓扯長嗓子叫春,蝴蝶迷戀于花香,蒼蠅追逐于腐臭,就連那些母雞,孵蛋的頻率比冬日都要高出幾許,下蛋后自我顯擺的報捷聲,也格外地激昂嘹亮。
然而春天的面目并不單一,人對春天的感受亦很多樣。春天是多情的,又是薄情的;是嫵媚的,又是荒蕪的;是奔放的,又是拘謹(jǐn)?shù)?;是急躁的,又是懶散的;是衣冠楚楚的,又是不修邊幅的;是精神抖擻的,又是昏昏欲睡的……心境各異,春天投影于每顆心的表情,就會千差萬別。在漫長的歷史時期,當(dāng)雪萊在詠嘆“冬天已經(jīng)來臨,春天還會遠嗎”的時候,很多衣著襤褸的中國饑民,其實對春天的步步逼近,卻是心懷恐懼和抵觸的。樹綠了,花開了,種子埋進土中漸次發(fā)芽,但糧倉的糧食經(jīng)歷秋冬地蠶食,已所剩不多;柴垛上的干柴歷經(jīng)日復(fù)一日地拿取,眼看也要消耗殆盡。缺吃的,短燒的,很多家庭陷入了面臨斷炊的困頓,而由困頓衍生的,則是人情緒的恐慌,于是“春荒”一詞,就定格于漢語的詞典,也晃悠于忐忑不安的人心。所幸的是,“春荒”已遙遙遠去,成為了“過去時”,反倒是原本就與“春荒”并存的“春困”,卻依舊長生不老,甚至伴隨人饑腹的愈加飽滿,更加地變本加厲??崭沟娜耍胨菜恢?;飽腹的人,卻極易犯困。當(dāng)然,“春困”并不是由腹飽腹空決定的,而是由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誘發(fā)的。“春困”是與春天捆綁在一起的嫁妝,若想迎娶春天這位新娘,就必須連同嫁妝一并接納。
“春困”屬于生理問題,強撐一陣子,就會過去。真正需要警惕的,是自己易于恍惚的春心?;秀钡男模皭澏糟?,看不清來去的路徑,又難以找到擺脫困境的出口,仿佛一葉在茫茫海濤中掙扎的小舟,既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行駛,又也不知該在哪個口岸停靠。
春天是植樹的節(jié)氣——那就把心當(dāng)作一棵樹苗而植入土中,讓那顆恍惚的心扎下根去吧!如此,樹綠了,地綠了,心也就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