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二十多年前,1994年,我曾為古月詩中女性的纏綿而執(zhí)著的古典情思而感動。當時在臺灣(還有香港)詩壇正追蹤西方后現(xiàn)代詩歌挾著席卷之勢籠罩著大陸。最初,在我看來,這很正常,文學的生命就是不斷革新、探索,不僅僅是詩歌,而且是藝術(shù),特別是造型藝術(shù),這是規(guī)律。詩歌和繪畫往往是革新的前衛(wèi)。我在1981年寫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中說過,探索者往往須有“褻瀆”傳統(tǒng)的勇氣,就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也是可以容忍的,但是,這一次的后新詩潮卻使我感到不安,某種以先鋒自詡的作品,帶著顛覆藝術(shù)本身的性質(zhì),在西方畫就是不畫,以現(xiàn)成物(如瓷小便器)代替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思潮影響下,詩壇不但反浪漫,而且以“反詩”為務(wù)。其旗號紛紜,多至百種,競相搶占歐美前衛(wèi)詩歌前沿,以超現(xiàn)實主義為宗旨,反傳統(tǒng)為榮。舒婷早就因為其古典美,被宣判為PASS了。其風頭之盛,對于持懷疑態(tài)度如我等,構(gòu)成一種強大的威懾。恰在此時,出身臺灣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世紀》的古月的詩作使我驚異,她沒有追隨同仁的超現(xiàn)實主義,怡然、坦然地展示她的古典美的浪漫,總是把愛情放在纏綿悲凄的回味中,把傳統(tǒng)的溫婉和現(xiàn)代的坦蕩結(jié)合起來。有時她相當自由地展示華滋華斯式強烈的感情,把感情放在極端(“燃燒”“冷凍”“深淵”“喜極而泣”)中煎熬,甚至不回避某些生理的刺激性的語言,表現(xiàn)女性陶醉于男性的“野性”“汗沁的記憶”,甚至“獸性”引發(fā)的“微妙的顫栗”。
我欣賞古月不僅出于直覺,而且出于自覺的理論考量。后新潮顛覆傳統(tǒng),一味追求陌生、怪異化,對于閱讀接受來說,固然有新異的沖擊力,或者離心力,如果沒有傳統(tǒng)的向心力的約束,是可能在審美切線上一去不復(fù)返,墜入虛空。她的堅持難能可貴,但是,出于對新詩未來的希冀,我對她懷著不無嚴苛的保留。以我當時的水平來看,她遠遠還沒有達到成熟的和諧。有些單一意象為核心的作品,還不無蕪雜,意象群落還沒有達到有機和諧。她對當代女性探索得最深刻的地方,并不是她在藝術(shù)上最成熟的地方,而她在藝術(shù)上最動人的作品,還不能稱得上歷史的突破。
出于對大陸新詩對西方后現(xiàn)代疲憊追蹤的失望,我暫時離開新詩評論。我不參與爭鳴,出于起碼的哲學信念,理論是不能證明理論的,判別藝術(shù)成敗最嚴峻的裁判是歷史實踐。我把研究中心轉(zhuǎn)向了幽默、散文的智性,悉心對西方前衛(wèi)的文學虛無主義理論作批判性的審視。為了把批判放在堅實的基礎(chǔ)上,我把精力集中在中國古典詩歌、小說、散文的文本分析和中國式的理論建構(gòu)上。在差不多十幾年的時期里,我放棄了對現(xiàn)代新詩的關(guān)注。后來情況多少有所好轉(zhuǎn),當年的戰(zhàn)友又幾乎是強制性地把我拉回了新詩領(lǐng)域里來,參與種種活動。在這期間,我?guī)状魏凸旁孪嘤?,知道她仍然獻身詩歌。由于研究領(lǐng)域擴大,文事紛繁,被動為文債驅(qū)迫,竟然沒有機會和她探討詩藝。
此番迫于李大洲先生嚴令,不能不閱讀她的近作,特別是2016年出版的《巡花筑夢》,細讀了兩三首之后,就感到不能以往日消閑心態(tài),而是要集中時間認真研讀。一來,她的作品從藝術(shù)上,超越了當年的局限,走向成熟;二來,白靈先生序言中的一些基本觀念,多少令我困惑。例如,白靈先生以商禽先生之言為前提論斷古月是“女性詩人中少有的有宇宙眼光的作家”,她不只是“注視與身體有關(guān)的美麗”,與“‘情感有關(guān)的‘哀愁”,她的注視還“擴及‘天地宇宙并以之回應(yīng)自身,尤其對‘時間感的敏銳最有特性”,“使她能與天地宇宙有了對話?!睆亩械搅恕安豢梢姷挠钪娴囊?guī)則”。白靈先生的結(jié)論是古月最重要的主題是“以有常之天地運行與無常之人間糾葛、粘結(jié),不斷作辯證質(zhì)問和對話”。如此哲學化的論述與我閱讀古月詩歌的審美愉悅風馬牛不相及。這就迫使我不得不反思,究竟是我太缺乏形而上學的思辨能耐還是白靈先生拘于古月出身于《創(chuàng)世紀》,竭力以《創(chuàng)世紀》的超現(xiàn)實的理性對其進行溫柔的化裝。
不過,這種困惑,并不太持久,白靈先生的所舉詩例似與論點齟齬。古月詩曰,“我的眼睛因望你而/炙傷/仍投以千萬遍的/暗戀。你是隨時間變形的/沙漏嗎?”,這里寫的是“暗戀”的不變,憂心對象隨時而變。又如,古月詩曰,“時間是支變調(diào)的老歌,在半透明的薄暮里,捕捉不住一枚蚊蝶”。意為人情隨時變幻,捕捉不住蚊蝶,意味著平凡而美好,展示的是,一方戀情的執(zhí)著不變,而對方則如沙漏一樣不斷在變。時間變化和戀情的執(zhí)著不變,形成張力,并未涉及天地運行的“有?!保ㄓ谐5摹扒f遍不變”),僅僅是戀情的落空是永恒的,卻是最美好的(“變調(diào)的老歌”)。時間的流逝是戀情不變的載體,這里不是和天地對話,而是心靈默默的自白。至于說古月感到“不可見的宇宙的規(guī)則”,則是太離譜了。要知道,“宇宙的規(guī)則”,從托勒密的地心說,到哥白尼的日心說,再到牛頓的萬有引力,人類最偉大的智者,歷數(shù)千年至今仍然尚未得以全窺。當代科學指出,就是牛頓的萬有引力,也還不足以維持宇宙星辰的運轉(zhuǎn),其間當有某種當前還不可感知的“暗物質(zhì)”在起作用。
對白靈先生如此咬文嚼字,并非有意吹毛求疵,而是因為從這里我感到一種并非個別的傾向,那就是閱讀中國詩,不是從中國語言藝術(shù)的特點出發(fā),而是從歐美某種理論出發(fā),對中國詩歌進行某種強制性闡釋。
西方文學理論在20世紀有所謂語言轉(zhuǎn)化,純粹用語言來解讀一切文學作品。首先,這樣的線性思維不管有多少合理之處,但并不適合中國語言藝術(shù),尤其不適合古月詩歌隨時可見的中國古典式意蘊。在歐美語言中時間是詞法形態(tài)變化的關(guān)鍵因素,漢語的時間是以詞匯形式表示的。其次,歐美詩歌理論,從亞里斯多德到華滋華斯,都一以貫之地認為詩是概括的,比之講個別人和事的歷史更接近哲學。而中國詩歌傳統(tǒng)是詩言志,詩緣情,情動于衷而形于言。基本上是以情志為綱的。古月的詩,有非常渾厚的古典詩歌基因,其生命全在抒情言志傳統(tǒng)的發(fā)揚與革新。離開了這個基本特點,以歐美的哲理性的時間哲學來進行闡釋,則難免給人以緣木求魚之感。
其實,時間是抽象的,本身沒有內(nèi)容,只是一切事物,從宇宙、社會到人情運動的共同載體,在古月的詩中,無形的時間,由她的情志性質(zhì)而具有了感性的形色音味,把古月的詩作中具象的心理內(nèi)涵抽掉,純粹以時間這樣貧困的概念解讀,無異于抽掉了詩的生命。白靈先生舉《巡花與筑夢》中的《戲夢人生》為例:
一段情,在戲臺上發(fā)酵
人一生的苦短
不若臺上的游夢長。
白靈先生說,寫的是情和時間不能復(fù)制,其實,是概念的拘泥,這里的人生的“短”和戲臺上游夢的“長”,并不是時間,而是情感,短和長的對立,并不是“有常之天地運行與無常之人間”,也不是“不可見的宇宙的規(guī)則”,而是哪怕是一段情,一剎那,在現(xiàn)實人生中,是暫短的,而在藝術(shù)中,則是永恒的。長短情感之苦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的永恒。至于說白靈先生所引《飛去的小鳥》:
美麗的情節(jié),如同
美麗的夢,
只有瞬間,沒有以后
這本來很簡單,說的是美好的情感哪怕是一剎那,其實比超越現(xiàn)實的夢(舞臺)更可貴。“只有瞬間,沒有以后”,說的是,不可重復(fù),而舞臺情節(jié)好像是不斷重復(fù)的,但是,不及生命瞬間彌足珍貴。
用歐美哲學的抽象來解讀不但不符合古月的文本,而且直接違背古月坦誠的自白:“而我,猶自沉溺于唯美中”(《陽光與島嶼》)。在很大程度上,她的“唯美”,得力于她善于駕馭時間。在她的詩里,時間不是自然的時間,而是因情感可以壓縮的,也是可以延展的,其現(xiàn)在時和過去時是可以轉(zhuǎn)化的。
之所以要壓縮,旨在把漫長的生命體驗聚焦在無聲的有限的意象中群落中。當她回到故土,在古樸的建筑里,她的感覺是:
在庭院的落葉的脈絡(luò)里
蘊藏著母親、外婆的春天
以致衰老的屋子不全然破舊
因為在鏡花水月中,
照見我額際的白發(fā)
呈現(xiàn)一種歲月悠然的凄美。
漫長的時間被精致地容納在平凡的院落中,逝去的是外婆、母親和我三代人的生命(漫長的時間),而現(xiàn)實的感知則是眼前四個意象:春天和落葉,衰老的屋子沒有破舊,而自己卻照見了“額際的白發(fā)”。生命苦短的滄桑感是凄然的,但是,又是美的。因為這里有深邃的親情的悼念,又有“歲月悠然”的淡定。美得凄涼,凄涼得美。
如此雍容的意境的營造,得力于古月把這種凄涼放在無聲的寂靜中,在沒有動作,不受干擾的寧靜中默默體悟,這就是她的“沉溺”,這種“沉溺”,是她的美學品味,或者用中國古典詩論的傳統(tǒng)話語說,就是“意境”。她的《寂寞是一種享受》是她詩美追求的綱領(lǐng)。她說“享受寂寞的時候/就是一種浪漫”。浪漫在哪里呢?因為有“幻想”,“只要擁抱幻想/都是浪漫”?;孟胧裁茨兀俊耙粭l無岸的河”“要有陰影的襯托”,是很仕女的,優(yōu)雅的,但是,如果光是這樣,就可能過分單純,甚至單調(diào)了。古月執(zhí)著于古典美的同時,并沒有忘記,對古典美的突破,那就是,把婉約和現(xiàn)代人的激情結(jié)合起來,她寧靜的情感,并不完全寧靜,而是一條“無岸的”,隨時“會泛濫”的河,甚至是“歇斯底里”的,這就是說很強烈的,這種強烈,不是空洞的,而是有內(nèi)涵的:“有愛,有欲及渴望”。把情與欲結(jié)合起來,而且賦予歇斯底里的強度,就超越古典了,她還特別點出“有更強烈的自我意識”的。這就不完全是抒情審美,而且是有著審智的底蘊的。這一切很重要,“一旦被忽略、遺忘/擁塞的心智/也會枯竭”。只是這種情與欲的統(tǒng)一,是自由的,甚至是可以“出軌”的。但是,這種現(xiàn)代性的狂野的情欲,和在寂寞中獨自享受的古典優(yōu)雅會合,兩極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在無聲的“沉溺”中,正是這種“沉溺”,超越了她早期所有詩作,她達到了和諧,可以說是成熟了。
古月長于把情感的傷痛美化,得力于對時間的轉(zhuǎn)化,最拿手的是她總是和“哀怨”“苦澀”“悲傷”拉開時間的距離,放到記憶中,變成一種“回甘”。她說“‘記憶是‘復(fù)調(diào)/如鍵盤/可反復(fù)交錯地重返,彈奏出不同曲風”。有了時間的距離,年輕時的“悲傷”就能化為“歌”,“像是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淚。”
現(xiàn)實的痛苦就這樣,離開了自己,升華為回味的美,正如她自己所說:“回想起/傷痛的心/也是一種美麗?!?/p>
古月把現(xiàn)實轉(zhuǎn)化為回憶,令人想起中外大詩人駕馭時間的法門:王昌齡的《出塞》(之二),“城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把血腥的廝殺置放在回味中,一如王翰放在醉臥沙場預(yù)想之中,都因為拉開時間距離,而超越實用價值(如死亡、傷痛),進入審美的想象境界,讓情感獲得自由。這是唐代詩人慣用的法門。李商隱不直接寫與親友不得相見的無奈,而是寫來日相見的共享回憶:“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的回憶是有聲的,而杜甫則不然,他在安史之亂,被俘時并不正面寫對妻子苦念,也是寫預(yù)想到未來的回憶的幸福:“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相比起來,杜甫的無言帶淚的共享,勝于李商隱的有聲交談。在這一點上,中外詩藝似乎心有靈犀。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中這樣說:不要悲傷,那過去了的一切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細心的讀者不難理解為什么古月的《記憶的曲調(diào)》總是帶著回憶性質(zhì),即使是寫到母親的生命垂危(聽到你羸弱的呼吸/和時間拔河)的悲傷,也以回憶結(jié)束:
沉溺于兒時的月光
黃昏后坐在門檻等候,
等待溫暖的懷抱
是幸福,也是鄉(xiāng)愁的憂傷。
在古月這里,不但把悼亡寫得美,而且把憂傷化為“幸福”?;貞浛偸菍庫o的,“幸?!笨偸菬o聲的、寂寞的。在《花火》中,她說詩的花朵,總是“開在幽微的秘境/寂寞是養(yǎng)分”詩意只有在秘密、寂寞中才有開放的可能。而這種意境能把“被蠶食的青春”轉(zhuǎn)化為“幸?!?。
關(guān)鍵在這種轉(zhuǎn)化,不是徑情直遂的,而是在寧靜、寂寞中,幽微地浮動著、起伏著,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在紛繁的意象群落中,讓意脈不著痕跡地轉(zhuǎn)化。故此類詩作,以心靈層次的豐富見長:如在《醉蝶花》中就有四個層次,先是等待花開,讓“神傷”的心情轉(zhuǎn)化為“豁然”,再是柔美、朦朧變?yōu)椤帮w向火焰”的“狂野”,接著又是“心已醉”的“佇停”,進入“夢中”“續(xù)緣”。
意脈在層次轉(zhuǎn)化中綿密地起伏,間以某種跳躍、空白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的參與,從結(jié)構(gòu)上看,則有疏密相間的好處。過密,可能濃得化不開,濟之以疏,空白不難用言外之意來填充。以《夜雨》為例:第一節(jié)說的是,夜雨,“擾亂了”以筆守夜的詩人。第二節(jié),“每一次寧靜的停頓,是另一次思緒的哽咽?!边@就補充了第一節(jié)的“擾亂”,“擾亂”了什么呢?“寧靜”。而且這種寧靜的內(nèi)涵,是“思念”,而且是本該“不輟的”,擾亂就導致“綿延著無奈的牽縈”。這兩節(jié)的思緒就在斷續(xù)之間得以深化。最后一節(jié):
曾以為生死同孕
在倏忽變換的視域中
怵然相遇
才恍然銘刻的心也能忘記
這里的“曾以為生死同孕/在倏忽變換的視域中”,就時間順序的空白而言,比之中國古典詩歌要大得多,明顯是歐美現(xiàn)代詩歌中常用的手法,但是,還是受到上下文的制約的(特別是下文的“怵然相遇”),讀者略加思索,難度并不太大。說的是本以為生死不相忘,但是“怵然相遇”,才知道居然“銘刻的心也能忘記”。相忘由于相見才喚醒,這是偶然的,瞬間的,卻又是心靈的深邃規(guī)律性的發(fā)現(xiàn),在字面上沒有直接表現(xiàn),內(nèi)涵上卻用了莊子夢蝶的典故,帶上一點人生似夢非夢的質(zhì)疑。從感性到哲學理性的意味,這樣的邏輯跳躍是比較大的,但是,畢竟有中國古代經(jīng)典為基礎(chǔ),就不像后現(xiàn)代那種令讀者惶惑的邏輯斷裂,甚至塌方。她在詩中流露出來,自己只是“欲說還休”,在語言上,欲斷還續(xù)。她自覺地追求著某種疏密相間的效果,將歐美現(xiàn)代詩藝中的扭斷邏輯的脖子,轉(zhuǎn)化為中國的詩藝的意脈斷續(xù)交織。在這方面,她的追求達到了精致的程度。
她的精致不僅僅是意象密度的和情志的起伏的精致,而且是語言的精致,細心的讀者不難感到她對古典雅言的嫻熟駕馭。諸如情愫、怵然、蟬嘶、萬籟、花徑、水湄、幽谷、墨韻、謐語、謹見、戀綣,可謂信手拈來。這種充滿古典意韻的語言和不時出現(xiàn)的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修辭(如,“星與星敲著鐘聲哭泣”“蕭聲,把長夜拉得更長”),二者雖然是異質(zhì)的,但卻能水乳交融。在章法上,她把中國古典的單行足意的短句和歐美詩歌中的復(fù)合句“跨行”(沒有像歐美詩歌那樣跨節(jié))結(jié)合起來,保持了不著痕跡的邏輯統(tǒng)一。
古月的精致是詩藝的精致,論者往往忽略詩本身,泥于蘇軾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說,拘于其夫李錫奇的畫家身份,辛郁乃稱古月的詩“給出了繪畫的美感,與李錫奇的畫作相輔相成”。其實,蘇軾之說,其片面性明人張岱早已指出,詩中之畫,畫中之詩,不一定并美。德人萊辛曾以《拉奧孔》專門論詩與畫之矛盾。具體分析起來,詩與畫,同為藝術(shù),雖有相通之處,由于憑借的工具不同,規(guī)律亦有不可忽略的差異。畫為視覺瞬間藝術(shù),限于空間,而詩為時間藝術(shù),具有過程性。且語言不限于視覺,集全感官乃至抽象思維,皆為畫所不能及。須文蔚《巡花筑夢·序》舉之《余香》,所寫就是“一條經(jīng)歷時光的戀綣”,這種時間的過程性,是靜止的畫無能為力的。當然,古月此類詩作,皆有可感之意象群落,均有畫意,但是,其詩中之畫,妙在不是靜畫,而是“動畫”,如《謐語》:“隨著日光的移動/一顆心像系不住的風箏/只想跟著云流浪”。其詩中之畫,不僅是視覺之畫,而且有嗅覺,僅觀其以《香氣》《余香》為題,就不難知其詩中之畫乃有嗅覺之畫。《暮春》中之寫回鄉(xiāng)的欣喜:“渴望著神秘的相會/推開剝落門扉的嘎吱聲/是放下一世孤寂的/欣然的嘆息”這是聽覺之畫?!赌阕^的椅子》:“你坐過的椅子上/感到余留的體溫”,是觸覺之畫。這一切都足以顯示詩作為語言藝術(shù)的優(yōu)越,但是,有必要說明的是,李錫奇的畫也有古月不及之處。雖然畫限于視覺,但是,是直觀的,確定的,而詩中之畫,卻不是直觀的,而是想象的,是不確定的。特別李錫奇的畫乃是現(xiàn)代派,以理念見長的,這是古月的古典式審美情致所不能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其用詩畫同一說解讀古月的詩,不如用詩畫矛盾說來揭示。
她自稱是個唯美的詩人。美在哪里呢?美在一種特殊的浪漫,但是,回避著西方從莎翁以來的強烈感情,而是沉溺于內(nèi)心的深沉體驗,美在哀傷,美在憔悴,美在不美滿愛情,美在虛幻的“筑夢”。她的美學原則是:
第一,把這一切負面的感情,轉(zhuǎn)化為享受;
第二,這種享受的特點是秘密的,獨享的。
這不是無緣由的。連友人的死亡,都很美:“緣起,緣滅/那哭過、痛過/哀喜憂樂的日子/都是愛過的痕跡”。因為“有愛的痕跡”,死亡才變得那樣飄逸如“歸帆”,有如“夢里”的“江水回蕩”,似音樂的“休止符”。
古月宣稱自己不但是唯美的,而且是“沉溺”于唯美的(《陽光島嶼》)。這種“沉溺”營造了她獨特的審美境界,取得了相當高的純藝術(shù)的成就。不可否認,古月的這種“沉溺”,也帶來了局限,那就是拘守于單人的、古典的精神寓所,一直在這個狹小的寓所里“巡花筑夢”,二三十年來,這個純藝術(shù)的寓所越來越精致,對大千世界來說,是不是小了一點,封閉了一點?一直“沉溺”其間的古月,居然凝固到給自己寫情書的程度(《給自己寫的一封情書》)。這是不是自囚于某種精神的金絲籠呢?當然,古月似乎也感到了這一點,因而在《巡花筑夢》中出現(xiàn)了《詩魂》這樣的作品,寫屈原的“憂國哀民”,將“常愁訴諸成‘離騷”“心在默默滴血”。更突出的是《華夏悲憫》,面對“華夏兒女的辛酸”、“族群撕裂”,“懷著強烈的憂患意識”,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從漢盛唐強中俯視華夏近百年的歷史悲劇,呼喚發(fā)揚永恒的歷史文化,祝愿悲劇及早成為“過眼煙云”。思想境界大開大合,氣魄如此宏大,完全超出了單人的、寂寞的象牙之塔。從藝術(shù)風貌來說,幾乎不用意象,完全是近于古風歌行的直接抒發(fā),這是古月的另外一種境界,但是,還處于嘗試階段,要達到藝術(shù)上的成熟,讀者還要有相當、相當、相當?shù)哪托摹?/p>
2017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