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竇紅宇
李文水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個知識分子的名字,其實,他是個保安。當保安,都還是他磕頭碰著天了,是進城混了五年多的結(jié)果。他倒是姓李,但不叫這個名。這個名,是他根據(jù)他們局的局長的名字,順著那名字偷偷改的。他們局的局長叫李文清,他就把名字改成李文水了。清水清水,聽起來,像是兄弟兩個。至少,也像是親戚,堂兄堂弟什么的。
大伙不認,都說你這名字假,身份證上根本不是這個嘛;文縐縐的,聽起來冒酸氣。李文水就說,你們懂個球!身份證上的,本來是我的小名,辦身份證那天趕集子,擠,被我媽整錯了。李文水,才是我的大名。就有人說,你這名字,聽起來,跟局長的差不多呀,像兄弟兩個。李文水就笑,說,清水清水,源頭源尾,反正,都是一股水。
大伙被他說得有點蒙,趁大伙猶豫,李文水的聲音大起來,說,記住了,我的大名叫李文水,今后,你們要叫我的大名我才答應。要是叫身份證上的小名,就是得罪我,老子不認!
年紀大的保安姓陸,大家都叫他陸哥。陸哥說,李文水就李文水吧。李文水樣樣都好,就是這一點不好——癩蛤蟆打哈欠,玩?zhèn)€哈口。
李文水身份證上的名字,叫黑豆,當然,前邊還有個“李”字。黑豆這名字,是他媽給取的。那年三歲,黑豆得了一種怪病,發(fā)燒,吃什么吐什么,所有醫(yī)院看過,根本不見好。黑豆眼看著快吐死了,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對他媽說,你快帶他回家吧,別死在外邊。黑豆他媽一路哭著回到家里,冷火冷灶,沒什么吃的,也不管了,順手抓起一把黑豆,煮爛了,就往兒子嘴里喂,想著不管怎么,也要讓兒子做個飽死鬼。沒想到,黑豆吃了黑豆,病立刻好了。黑豆他媽喜出望外,一嘴咬死,就叫兒子黑豆了!任黑豆怎么鬧怎么惱,都不改口。
黑豆十八歲那年進的城。這鄉(xiāng)下人如今進城,就跟城里人如今買車似的,趕時髦。不管你會開不會開,家里要是沒有一輛車,會被大家笑話。那么,不管你有本事沒本事,不管你是男是女,你要是十八歲還不進城打工,還不想著去城里掙一大筆錢,也會被大家笑話。
關(guān)于進城,黑豆沒有什么好顯擺的。
黑豆住在狗街。
狗街是條什么街?拿黑豆遇到的一件事來說。
黑豆在城里找的第一個工作,是火車站的裝卸工。就是從一節(jié)節(jié)車廂里下煤、裝水泥、扛大米……下煤的活兒不是人干的,一車煤鏟下來,鼻孔里塞滿了煤灰。裝水泥更苦,又重又臟,一車裝完,人已經(jīng)干不動別的活兒。而且不敢講話。工頭說,裝水泥的時候不要說話,給老子憋著力氣??复竺讜r情況會好一點,大米不黑也不灰,干凈,心里就會覺得輕,扛起來不費力。
這樣,一天的力氣賣下來,黑豆再回到狗街的住處,經(jīng)常是洗洗就睡,一沾枕頭就睡著,哪還有什么勁頭胡思亂想?住在隔壁的老黑妹就罵,你個小短命的,天天關(guān)著門挺尸呢,怕老娘把你吃了不成!一個扛大包的,裝什么鳥?下來瞧電視嘛!黑豆要是睡著了,就不跟她計較,要是沒睡著,就會有氣無力地回一句說,我房里的彩電呢?不是說租房帶彩電嗎?老黑妹就說,一樓大伙一起瞧!又說,八塊錢住一晚,你個小短命的,你還以為住大酒店呀!
這天老黑妹終于忍不住,“咣當”一腳踢開黑豆的門,人就鉆了進來。黑豆的房很小,要是開著門,人就只能坐床上,關(guān)上門,也只能有個地兒彎個腰伸個胯,活動活動。老黑妹關(guān)了門,一屁股坐床上,說,我今天就來瞧瞧你整天關(guān)著門干個啥?黑豆“咣當”一下坐起來,又想起自己沒有穿衣裳,忙“唰啦”一下躲回被窩里,死死裹著被。老黑妹火起,扯著被子拽,黑豆夾得緊,拽不開,老黑妹想了想,伸手就往被窩里掏,說,那我瞧瞧,你還帶沒帶著你二兄弟了!
這個時候,三四個警察推門闖將進來。
黑豆后來才知道,原來狗街這地方,因為住房便宜,加上有老黑妹這樣的女人,就有了嫖客。除了嫖客,這里有小偷,有逃犯,還有打架的、搶劫的、殺人的……城里的警察想要查個什么案子,就來會狗街,兩頭一堵,中間開花,敲山震虎,敲簸箕嚇雀,八九不離十。
這天警察是來開展掃黃大行動的。見他們這樣,一致認為抓了現(xiàn)行。就厲聲吼起來,叫老黑妹靠墻蹲著,一把拉開黑豆的被窩,見光溜溜一條,更是興奮。一個年紀大些的警察沖黑豆吼,起來,把衣服穿好,跟我們走。老黑妹這時急了,說不關(guān)他的事!旁邊一個年輕警察立馬把她胳膊反扭起來,說,不關(guān)他的事?在床上抓著了還不關(guān)他的事?老黑妹硬,這個時候,就喊起冤來說,就不關(guān)他的事,這屋里,只有床沒有座呀,所以我只能坐他床上!
后來警察把他們兩個放了。那是第二天早晨的事,那個年紀大些的警察把在場子上蹲了一夜的黑豆帶進了辦公室,再叫那個年輕些的警察找黑豆的身份證。瞧著自己的身份證從一沓嫖客和賣淫女的身份證里翻出來,黑豆有點想哭。年紀大些的警察把身份證遞給他,很嚴肅地說,你可以走了,記住,不準亂搞男女關(guān)系!
老黑妹在派出所門口等他。黑豆當然不理,出了門就朝狗街走。老黑妹說,你個小短命的,還委屈你了!怕個啥?我?guī)湍銚沃?!我打死了不認,他們就拿你沒辦法。黑豆說,我不理你,你亂搞男女關(guān)系。老黑妹一愣,接著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在黑豆身后咬牙切齒地說,黑豆,你等老娘混出個人樣來!
從那時起,黑豆也想混出個人樣來。
黑豆在火車站干了兩年,終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送礦泉水。黑豆一身力氣,送水這活兒,最合適他。你讓他拎一桶扛一桶,一口氣爬上七八樓,屁都不會放一個。老板很滿意,看著黑豆這身板,暗自歡喜,說,他媽的,這,才叫專業(yè)對口呢!
老板一歡喜,很多地方就慣著黑豆。比方說,吃晌午。送水這活兒,開著工資拿著月薪,老板從來是不管飯的。黑豆不行,黑豆說他要吃晌午。老板一聽,只好給他吃。在我們這兒,晌午就是午飯后晚飯前的加餐,黑豆吃晌午,就全當是給馬加料,老板想得通。黑豆不這樣看,黑豆認為這是他比別人特殊的地方,用我們這兒的話來講,這叫待遇。有本事,才有待遇,本事越大,待遇越高。換句話說,老子黑豆就是不一般。
所以,一般這頓晌午,黑豆都要吃大碗米線,再加個“帽子”(即舀一勺燜肉、肥腸、炸醬等,放在整碗米線的上方),十塊錢。他吃得慢,一根米線一根米線地數(shù),端著大碗到處晃。一個月當中的好幾天,黑豆不吃午飯,留著肚子吃晌午,這樣一算,他就節(jié)約了好幾十塊錢。猴子他們幾個說,你這哪兒是節(jié)約了好幾十,你這是漲了兩三百,只不過,被你狗日吃進肚子里了。猴子長得又瘦又小,像只猴子,也有力氣,但力氣比黑豆整整小一圈,所以,對于晌午,猴子他們敢怒不敢言,你要是敢言,一提意見,老板就陰陽怪氣地說,如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那意思,就是這晌午只能黑豆一個人吃,誰要是有意見就給老子走人。黑豆得意得很,經(jīng)常跟猴子他們說,老子想咋個吃就咋個吃!
黑豆就是這樣,被慣出毛病來了。比方說,哈口大。在我們這兒,哈口就是吹牛皮帶嚇人的意思,就是威脅,就是扯虎皮做大旗,另外,還帶著顯擺的意思。黑豆哈口一大,嚇著和威脅著的,肯定是他們老板。有一天黑豆高興,吃大碗米線的時候就說開了,他說龍鳳山別墅區(qū)的一個大老板,見他力氣大,就喊他去他工地干,當頭頭。有一天黑豆不高興,吃不下米線,就把大碗一頓,說,紫溪山小區(qū)有個大老板,見他力氣大,要請他去他煤礦上干,當頭頭。老板聽著,哭笑不得。最后想想,就給黑豆加了工資。
黑豆除了這一點不好,其他樣樣都好。每天吃了那碗米線,再遠的地方打電話要水,他都搶著送。有些小區(qū)是老房子,六七層高,沒有電梯,猴子他們就不愿意去,這種時候,黑豆扛著水就走。因為他,還發(fā)展了不少客戶,尤其是那些新開發(fā)的小區(qū)。所以,加點工資就加點工資了,老板愿意。
黑豆嘗到了甜頭,送起水來,就格外用心。每進一家,從人到擺設,都要仔細觀察,要是有機會,還要扯兩句,套套近乎,好用來當吹牛皮的資本。
這樣,就認識了李文清。
那天,是楊柳小區(qū)一家新客戶要水。楊柳小區(qū)的房子老,沒有電梯,這活兒照樣是黑豆去。巧,星期天,黑豆敲開五樓的門,正好碰見李文清。
房子不大,黑豆一打量,一百多平米,同他見過的別墅區(qū)相比,有點窄,但干凈,地板拖得亮晃晃的。李文清愛管閑事,黑豆一腳踩進去,他就盯著他的腳,好像看得見他汗津津的腳印樣的。后來在飲水機前,李文清還多余問了一句,說你能不能把水桶幫我們裝上去。黑豆說當然,黑豆說本來就要裝好的,說完,一只手就把滿滿一桶水輕輕提起來,輕輕卡進飲水機里,就像把一雙筷子,輕輕插進米線里。
李文清見了,贊嘆說,嚯,小伙子力氣不小。說完就叫在廚房里忙的女人,出來付水錢。那女人圍著圍裙,遞過十塊錢,說以后我們買水票,是不是有優(yōu)惠?黑豆說是,是是是。那女人有點老,頭發(fā)都有好幾根白了,從年齡上判斷,是跟他說話的男人的媳婦。
做完了這些,李文清還把他送到門口,彬彬有禮的樣子,關(guān)門的時候,說了聲謝謝。
黑豆忙回頭笑笑,就記住了他。
又過了兩天,龍鳳山別墅區(qū)有人要水,太遠了,猴子他們又不愿意去,還是黑豆送。
敲開門,黑豆又見著了李文清。
李文清見到黑豆,先是一愣,很短的驚訝之后就鎮(zhèn)定下來。反而黑豆鎮(zhèn)定不下來,總是沖著李文清笑,拿李文清瞟。倒把李文清逼慌了,閃到一旁,不出聲氣。
房子好大,起碼三層樓,每層兩三百平米。這回管閑事的,是女人。女人從跑步機上下來,臉紅撲撲的,聲音嬌滴滴的,比楊柳小區(qū)那位婦人要年輕白凈得多。人家匆匆忙忙走過來,嗔怪說,文清呀,怎么也不曉得讓他換拖鞋,你要累死我!接著女人就沖黑豆吼,你們呀,可不可以服務水平提高一點,進人家門,起碼要穿鞋套呀。后來又問,你們這水好嗎?質(zhì)量過不過得了關(guān)?黑豆忙答,我們這水,是直接從山泉龍?zhí)督恿司脱b桶的,可以生吃。女人的聲音就高起來,說錢再貴都不是問題,主要是水質(zhì)要好,不行,就再換別家。
也就一兩分鐘的事,出門的時候,女人還追著叮囑,說下次來的時候注意點,進人家門,要戴鞋套的!黑豆連聲應著下了樓,發(fā)覺自己一身冷汗,他媽的連腳底板都是濕的。
后來就來往起來。楊柳小區(qū)這邊要水,總是李文清打電話。龍鳳小區(qū)呢,又一直是年輕女人打。楊柳小區(qū)這邊,依然是李文清愛管事,黑豆來了,主要是他負責應付。龍鳳小區(qū)呢,年輕女人管,李文清總是不說話,縮在沙發(fā)里,因為房間大,有時候只看得見幾縷露在沙發(fā)背后的頭發(fā)。黑豆極其聰明,見了這些,從來不亂說話。這態(tài)度,讓李文清喜歡,有時候,就讓他幫著干點活兒。
有一天黑豆來楊柳小區(qū)送水,李文清正在搬書架,就叫黑豆搭把手。黑豆說,我來我來,你指揮就行。臨走,李文清給了他五十塊錢。龍鳳小區(qū)那邊呢,黑豆也干過活兒,是那年輕女人分派的,裝好水拎著空桶要出門的時候,那女人總會讓他做點事情,要么幫忙提一袋垃圾,要么幫忙抬幾個紙箱。
這樣說來,黑豆李文水跟局長李文清,還真有點關(guān)系了呢。
在我們這兒,保安分兩種,一種是保安公司分派來的,這些保安都是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素質(zhì)高,警惕性強,守在大門口,基本上六親不認。還有一種,是由單位自己招的,就不如保安公司分派來的專業(yè)了,但費用便宜,穿著保安服往那兒一站,也能唬人。
黑豆屬于后一種。
當保安和送水,用陸哥的話來講,拿的錢差不多,黑豆為什么要干保安呢?
黑豆說,干保安不比送水掙錢,但狗日的……威風得很!
反正,黑豆現(xiàn)在就叫李文水了。反正,保安李文水覺得,自己就是跟局長李文清有關(guān)系。至于這關(guān)系到底是什么?誰也說不清楚。有一天李文清在臺上做報告,李文水遠遠聽到兩嗓子,說是每個人年終考核的任務和目標,就像摘桃子,看得見,但要跳起來才夠得著。李文水就想,他跟李文清,怕也是要跳起來才夠得著喲。
所以,當保安隊隊長陸哥說他“癩蛤蟆打哈欠吹牛皮玩哈口”的時候,李文水根本不答應,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陸哥,不相信就算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別來找老子!
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老子老實巴交地保衛(wèi)著一個單位的平安,能有什么事?陸哥回去想了一晚上,也想不明白。后來,還是他老婆勸他,說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請人家吃頓飯喝個酒,你會死呀?
李文水這樣子,陸哥倒是沒想到。陸哥愣半天,悶一口酒,只能跟著說,文水兄弟放心,日后,有陸哥我的肉,就有兄弟你的肉。這句話一出口,很奇怪,再看李文水,突然就信了大半。回家再說起,他老婆總結(jié)說,你們??!人家說這事的時候,你們不信,人家不說了,你們倒信了。陸哥這回徹底蒙了,問他老婆,那你說說,到底信那狗日的,還是不信?他老婆說,連你都信了,我還不信?
陸哥頭天請李文水喝酒,保安隊的兄弟們第二天就知道了,一商量,大家立馬湊了份子,跟著請李文水喝。酒桌上,大伙都慌著給李文水敬酒,有的叫兄弟,有的叫大哥,都說,今后要是有什么事,還要請你多擔待,局長那兒,多說好話。李文水一邊喝著,一邊覺得好笑,心想,你們會有什么事,誰他媽犯得著跟你們發(fā)生事?想著想著,他就說出來了,你們會有什么事?大家一聽,都眼巴巴地瞧著他,好像突然間,都巴不得自己有個什么事。
一個叫張栓的,平時同李文水值一個班,走得近,大著膽子說,不好說不好說,兄弟,萬一呢?
李文水心想,小泥鰍還想翻大埂子?再加上酒敬得有點多,腦殼一熱,就說,放心,你們要是有什么事,全包在老子身上!李文水去找李文清,一點問題都沒有。
“哄”一聲,大家就徹底放下心來,高興得像是過年。好像這輩子,再也不用擔心了。于是,再敬酒,都喊起李文水大哥來。李文水腦殼一直熱著,覺得自己改的這個名字,改在了要害處,暈乎乎就喊,走,老子帶你們?nèi)盍^(qū)局長家喝茶去!
酒喝多的幾個,就跟著喊,走,憑著李文水,去到局長家,老子們怎么也有幾分薄面。酒少的幾個,想了想說,面子是人家李文水李大哥給的,我們幾個去,怕是不能空著手去。大家只好作罷,全都拿著李文水瞧。李文水這時眼睛一瞪,說,誰叫你們送東西了?人家局長瞧得上你們送的東西?不敢去就是不敢去,是不是?大家就都賠著笑說,是,是不敢去,打死我們,都不敢去。
這樣的酒喝過兩頓,事情就裹攪起來。大家稀里糊涂,分不清李文水和李文清這關(guān)系到底是誰先承認的?是大家都承認了?還是只有幾個人認?是幾個人認了大家都跟著認?反正,再遇到李文水,大家都變得小心起來。煩人的瑣事雜務,大家都搶著干,露臉的大事要務,大家躲到一邊,讓李文水去干。比如,局長的車開過來了,要出門。這個時候,掃完地的張栓就縮起頭,讓李文水上。單位的門是那種電動梭拉門,有個遙控,輕輕一按,門就“唰啦啦”梭拉開來,不費什么力氣。一到這時,李文水就像過了電,渾身一顫,野馬般沖出值班室,拿起遙控對著那門使勁按一下,就像對著敵人使勁開一槍,等門開了,不管有人沒人,他都要對著門外的街道大喊,讓開!讓開!
想想,李文水人高馬大,保安服撐得筆挺挺的,這樣一喊,狗日的倒真?zhèn)€顯出威風來了。
當然,李文水不僅僅威風這么一會兒。遇到值夜班,他積極得很,經(jīng)常不睡覺,到處巡邏,拿著個強光手電筒,到處照。張栓就不行了,一到后半夜,經(jīng)常打瞌睡,李文水也不管,為此,張栓感激著呢。
人家說,久走夜路必碰鬼,李文水巡邏久了,還真讓碰上了一回。那天也是巧,李文水巡邏了一半,尿急,鬼使神差,不想進廁所,就躲在辦公大樓花園里的一棵大樹后尿起來。尿著尿著,突然有聲音,抬頭一看,一個人影正順著排水管,往三樓上爬呢。李文水很鎮(zhèn)靜,一直等著尿完,抖了抖,收起姿勢,這才悄悄摸回值班室,搖醒張栓,讓他趕緊打電話給陸哥叫人來。
不到十分鐘,陸哥帶著人就趕到了,問人呢?李文水說老子看著呢,還在!之后,陸哥帶人從正面樓梯悄悄上,李文水順著排水管,三兩下翻了進去。
那賊正偷得興起呢,辦公室的柜柜剛剛被他撬開,突見李文水從天而降,丟下工具拉開門就跑。李文水喊一聲,給老子堵死了!跟著追了上去。
賊沒跑幾步,遇上十幾個人,那賊愣了一下,亮出刀就揮舞開來,嚇得十幾個人紛紛往兩邊閃。李文水罵了一聲,一步趕到,伸手就奪。那賊聽到后面動靜,一刀朝后揮來,李文水沒躲開,手臂上被劃開一條長口子,疼得齜牙咧嘴,就勢一把,抓住了那賊的手腕,一個反扭,扛水泥樣地把那賊扛起來,重重摔在地上。
賊抓住了,還是個逃犯,李文水手臂上縫了十幾針,立馬成了英雄。局長在大會上表揚,說是為單位挽回了多少多少經(jīng)濟損失,最最重要的是,文件一份都沒有丟,給單位省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煩。又是給李文水發(fā)獎狀,又是發(fā)獎金,公安局也來湊熱鬧,當場給他頒發(fā)了“治安先進個人”的大紅燙金證書。
哦喲喲,李文水那個風光,那個得意,就別提了。手上纏著繃帶,掛在脖子上,到處喝酒,他只把那只手朝桌子上一放,立刻羨煞多少人。
那個時候,大家都巴不得自己手臂上也挨幾刀呢!
就連陸哥都忍不住,要把小姨妹介紹給他。事情不知道怎樣說起來的,反正,那天晚上從李文水的繃帶開始,說著說著,兩口子就說到了小姨妹身上。陸哥的老婆眼睛一亮,說,對呀對呀,我怎么連自己的妹子都沒有想到,介紹給他介紹給他,要是我妹子能嫁給他,那就是跟局長攀上了親,那我們今后的日子,就不愁了。陸哥歪歪嘴,頂瞧不上他老婆這樣子。陸哥的老婆不服氣,掙嘴說,至少,也應該是美女配英雄嘛!陸哥想了想這句話,有點氣短,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就岔開話題,說起讓兩個人怎樣見面的事來。
陸哥的老婆姓白,小姨妹自然叫小白妹。老婆是丹鳳眼,輪到小白妹身上,變成了吊角眼??瓷弦谎?,就不想多看第二眼。小白妹不這樣看,天天照鏡子,涂脂抹粉不說,還從鏡子里照出她那雙眼睛的好來,經(jīng)常說,我這身上,沒有一樣長得好,就是這雙眼睛好。瞧我這眼睛,比我姐姐的還媚呢。
當然,人看人,憑眼神,你要是眼神對上了,怎么瞧,都覺得喜歡。所以,人家小白妹照鏡子說出來的話,也有她的道理。
李文水就是。李文水一見小白妹,就覺得喜歡,怎么看怎么喜歡。小白妹長得白,那皮膚臉面,白得像他最喜歡吃的米線一樣,又嫩又滑,好像輕輕一按,就能按出一汪水來。最重要的是,小白妹是在龍街上班,龍街跟他住的狗街比起來,不在一個檔次。
這樣說吧,狗街和龍街,一個在坡尾一個在坡頭,狗街的南口,正對著龍街的北口,若不是中間橫隔著一條風馳電掣的大馬路,兩條街,完全可以變成一條街。怪得很呢,就這么一隔,兩條街,完全就是兩片不同的天了。
狗街是鄉(xiāng)下人的,龍街是城里人的,狗街住著進城打工的鄉(xiāng)下人,龍街走著輕松悠閑的城里人。狗街上賣的,是燒苞谷、烤洋芋、羊肉米線,最多還有炒飯之類,油煙飄起來,一混合,彌漫著一股破抹布的味道。龍街不同了,到處飄散著輕音樂,或者吉他彈唱的聲音,賣的是披薩、葡萄酒、漢堡、水果沙拉、黑啤、冰淇淋……最差,也是韓國燒烤。李文水常常從那兒路過,也常常送那條街的水,有一天同一個打電話的女人樓道上擦肩而過,李文水就覺得,這條街上,都飄滿了那個女人的體香。他夢想著有朝一日,一定坐在龍街的陽光下,悠閑地點上一桌菜,也聽聽音樂,享受時光。
所以,一見面,聽說小白妹在龍街一家餐廳做服務員,李文水的心里就射出一道光來。他們見面后的第一頓飯,自然就在龍街的餐廳里吃。李文水刀啊叉啊的本來就不會用,菜也不會點,這回纏著繃帶,就找到了借口,心里坦然得很。反過來,人家小白妹什么都會,因為繃帶,她倒一會兒送叉,一會兒切牛排,一會兒在他盤子里放塊披薩,叉塊沙拉。那情形,讓李文水震撼得要死,小白妹像個天使。
結(jié)賬的時候人家還有賬單呢,李文水一看,四百多,想都沒想就掏了,根本沒有感覺貴。后來他覺得奇怪,還想,我他媽怎么就沒有感覺到貴呢?怎么一點心疼的感覺都沒有呢?
事情太新鮮,一傳出來,保安隊的兄弟們徹底憨了,亂了陣腳。不知道是該跟著李文水高興呢,還是該勸他別高興得太早。大家都是保安,幾乎都從農(nóng)村來,哪個敢這么花錢搞對象?狗日的李文水呀,這是重新投胎換種呀。
等緩過神來,張栓才試著說,人家李哥,這不是抓賊立功了嗎?有人馬上接過話,說對對對,哪個有李哥那本事,硬生生把小賊的刀搶過來,搶過來還不說,還把小賊扛起來摔地上。張栓說,那晚我就在旁邊,人家李哥扛那小賊,就像抬個酒杯!有人說對呀,那個時候,哪個敢搶刀,哪個怕是就搶著小姨妹了。還有人撇撇嘴,說想得美,要不是李哥跟局長有關(guān)系,陸哥肯把小姨妹拿出來?你就是再抓十個小賊,也別想挨著人家一毛邊!大家這才開了竅,說,哦,哦哦!哦完都不說話了。
過上一陣,有人開始嫉妒李文水,陰陽怪氣地說,你們個個都說李哥跟李局長有關(guān)系,我怎么沒見李局長跟他說過一句話呢?至少,他要跟李局長說句話,讓我們聽聽呀!大家又說,哦!哦哦!
重要的是,小白妹現(xiàn)在跟李文水說話。
小白妹說,哥,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李文水點點頭,問,什么事?小白妹欲言又止,想了想,說,還是算了。李文水一聽小白妹這樣說,就知道她遇到了難處,忙問,什么事?你說嘛,你說來我聽聽,不是吹,我李文水,是最喜歡幫忙的。小白妹的眼睛突然紅起來,那吊角眼,連額頭都紅了一半,李文水心疼死了,就要伸手去摸。小白妹避開來,愁腸百結(jié)地走了。這樣子,讓李文水心里好一陣慌。
又過了幾天,李文水打電話約小白妹看電影,小白妹在電話那邊想了想,問,幾點?李文水說,你說幾點就幾點,我休息。小白妹就說,好。李文水放下電話突然想起來,這個小白妹,奇怪得很,平時從來不主動,但只要你一打電話,一約她,她就會在電話那邊想一陣,然后就答應,說好。
有了這個想法,李文水突然覺得,小白妹更讓他愛了。
那晚邊看電影,李文水邊就把自己這個想法說給她聽,說小白妹,什么時候你也打個電話約約我嘛!小白妹先一愣,接著眼睛又紅了。
沒想到,小白妹的事沒有搞明白,卻發(fā)生了另一件事。
事情出在張栓身上,那天他遲到了。本來遲到這種事,要放在平時,也就是陸哥走走過場,罵兩句,警告兩聲,氣一消,事情就完。可那天復雜,那天單位辦大事,是個什么什么啟動儀式,市里的分管領導和相關(guān)部門的主要負責人都要來。大早上,人家音響公司就來了,大喇叭里放著《好日子》。這個時候,局長反復交代,保安一個都不準少,必須全部到位,先是負責清理停車場上的閑雜車輛,保證來賓的車位。等領導進門,保安必須一個人一個崗,筆直站立,敬禮,襯托單位形象,其他人員,一律微笑,鼓掌迎接。
局長一動員,單位群情振奮,個個熱情高漲。
李文水同張栓一個組,即敬禮的崗,分在大門口,是代表單位形象的第一崗。也是陸哥大意,分崗的時候,只顧想著讓高高大大剛立功不久的李文水站在大門口,到時候局長領著領導們一進大門,李文水一敬禮,肯定給局長提氣。李文水還提醒過他,說陸哥,我這手,還纏著繃帶呢。陸哥說,你能不能把你那吊喪的白布給我扯下來,單位上的大事,開什么玩笑。李文水只好去了趟醫(yī)院,把繃帶拆了。
陸哥考慮的是李文水,根本沒有想起張栓來。張栓站哪兒?一個班,他自然和李文水分站大門兩邊。后來陸哥那個后悔,想,老子要是多想一下,深思熟慮,讓張栓站棵樹背后,誰會在意他遲到呀?他就是不來也沒人管。
李文水也大意,那天早上見張栓不來,也沒有想著匯報,只一個勁偷偷地給張栓打電話。電話打了三個,張栓沒有接。等打第四個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局長已經(jīng)迎了市里的領導,帶著往大門口走來了。李文水只好悄悄地把手機揣褲兜里,一個立正,敬起了禮。
大門口缺了一個人。沒有想到,這一切,被細心的局長看在眼里。第二天,局長來到值班室,讓陸哥召集所有人開會。問起頭天的事,陸哥還不知道呢。局長發(fā)火了,指著陸哥說,我要處分你。又指著張栓說,我要開除你。
當天,張栓就急得差點跪在李文水面前,求他,說你不是跟局長有關(guān)系嗎?你幫我跟局長說一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能干好這工作,李哥,我不能沒有這工作呀!李文水瞧了張栓一眼,不知為什么,火一下就起來了,說了句,關(guān)我卵事!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沒有想到,晚上,小白妹主動打電話約他。李文水當然慌里慌張地去見,覺得有什么好事要來。小白妹約李文水吃晚飯,地點還是龍街的西餐廳。小白妹照樣像個天使,在李文水身邊忙前忙后,一會兒送叉,一會兒切牛排,一會兒在他盤子里放塊披薩,叉塊沙拉,這一回,還多了冰淇淋和奶昔。
那天晚上他們喝了很多酒,李文水有點醉,小白妹提前把賬結(jié)了,他也沒有反應過來。出門走了一截,才猛想起,折返身就要回去重新付。小白妹不讓,一把拉住,李文水心里就有點放不下,說小白妹,你看不起我?小白妹說李哥,不是,我有事求你。李文水還鬧呢,掏出錢來,拉著小白妹就往她兜里塞,說小白妹,你要是看得起我,就把錢收著,在我們老家,討媳婦哪有不先下彩禮的!拿著!
小白妹掙得猛,一把將他推開來,喘著氣,說文水哥,我真的有事求你。真的!
那晚,他們?nèi)チ酸t(yī)院。
張栓在那兒,穿著保安服,端著個尿盆,一副興沖沖的樣子,根本瞧不見要被開除的傷感。李文水拉著小白妹就要躲,小白妹反過來丟開他的手,朝張栓迎了上去。
很奇怪,張栓見了小白妹,高興得像是見著了女朋友,尿盆往旁邊一放,兩只手使勁在保安服上擦。小白妹不管,一把拉過來捏著,才轉(zhuǎn)身,招呼李文水。
到了這個份上,李文水只好沖張栓笑笑,跟著他們進了病房。
病房里躺著個老人,小白妹說,是張栓的爺爺。小白妹還說,張栓他爹死得早,他媽在他兩歲的時候就跑了,張栓是靠他爺爺養(yǎng)大的??梢膊硼B(yǎng)到五歲,他爺爺有病,后來煮飯干活,都是張栓的事。
小白妹后來說,我們兩個是一個村一個班的,張栓學習特別好,全班第一名,后來初中畢業(yè)沒有再讀書了,就帶著爺爺出來打工,他打工,他爺爺撿破爛。
小白妹說的這些,李文水都聽得懂。搞不懂的,是這兩個人的手一直拉在一起,小白妹說兩句,還抬起眼,瞧瞧張栓。張栓滿臉通紅,低頭笑笑,像個新郎官。
小白妹說得快,一句一句,像是在飛,不讓人喘口氣。后來她還補充說,李哥你想想,一個五歲的小娃娃,在灶臺邊站在凳子上煮飯,那樣子,可憐不可憐?
李文水不想再看兩個人拉手的樣子,就去瞧張栓爺爺。爺爺躺著,閉著眼睛不說話,除了心臟監(jiān)控儀在一跳一跳的,像個假人。小白妹趁機說,張栓那天遲到,是因為他爺爺昏過去,在搶救。你瞧瞧,多好的一個老人呀!
后來李文水要走,小白妹才丟開張栓的手,跟了出來。張栓客氣,也要來送,李文水不讓,還丟下一句話,老子認得路。
出來李文水就想問他們拉手的事,想了半天,硬是開不了口,就憋著,連眼睛都快憋紅了。還是小白妹看出來,說,李哥,我和張栓老早就好了,他出來打工,我也跟著出來打工。是我姐姐姐夫不知道,硬要把我介紹給你。你說,我能干這種事嗎?還有,我能讓他們知道我跟張栓好嗎?后來我姐夫老在我面前夸你,說你跟局長有關(guān)系,我只好來求你,頭一回,是想讓你跟局長說說,給張栓調(diào)個班,他爺爺病了,晚上要照顧,別讓他值夜班了??晌蚁肓撕脦谆兀褪情_不了這個口,你說,我為什么就開不了這個口呢?
小白妹這個問題一說出來,天上的月亮就往醫(yī)院池塘里鉆,亮閃亮閃的,李文水看見了波光,朝他們細細碎碎涌過來。他就嘆口氣,說,那,你們好吧。小白妹一聽這活,反倒慌了,求李文水,說,李哥,這事,你千萬別跟我姐夫講,我現(xiàn)在的老板,是他一個朋友,他要是不高興,我工作就沒了。我要是沒了工作,張栓他爺爺怎么辦?張栓他爺爺病了,需要錢呢。
李文水不想再看月亮了,轉(zhuǎn)身就走,又嘆一口氣,說,你放心,你們好吧,另外,你告訴張栓,他那天求我的事,我答應了。
可是,要想讓局長別開除張栓,這可能嗎?憑啥呀?
李文水這次,只能硬著頭皮上,“癩蛤蟆不打哈欠”,硬充愣頭青。
也巧,那天局長來拿包裹。局長從來沒有什么快遞包裹的,那天有。李文水正在想去局長辦公室的辦法,怎么敲門,怎么進去,第一句話該怎么說?突然天上掉餡餅,局長就來了。
李文水忙迎上去,遞過筆,說,局長,登記登記。
局長很奇怪,朝他看看,又笑笑,那樣子,看上去饒有興致,說,嚯,拿個包裹還要登記?說完點點頭,低頭寫起名字來。
李文水這個時候慌作一團,想鼓起勇氣,直接說出要求他辦的事,卻不知從何說起,就突然不自信了,問,局長,你還記得我嗎?
局長剛寫完“李文清”三個字,抬頭看看他,笑而不答。那意思是當然認得,不認得,你能在這兒待得這么穩(wěn)當嗎?
但是局長不說話,李文水就慌了,他仿佛看到了一種責備,就更加不自信了,怕局長早忘了他,曾經(jīng)的默契隨之煙消云散,仿佛今天是來這里上班第一次見面。李文水支支吾吾說,我、我給你家送過水呢,局長記不記得,楊柳小區(qū),龍鳳小區(qū)?
局長的臉就一下板起來了,后來漸漸就鐵青了,他又扭頭看了李文水一眼,悶頭一步走出老遠。很快,就像踩了地雷,第二天,李文水被開除了。
陸哥苦著臉跟局長求情,說,開除張栓,又開除李文水,這這這保安不夠了,排不了班了。局長說,很簡單,讓張栓留下來嘛。
后來李文水又回到狗街,老黑妹見了,興高采烈地喊他,黑豆,這么長日子不見,還以為你去哪兒掙大錢吃好的了呢!
李文水皺起眉頭,恨得很,說,老子不叫黑豆,老子叫李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