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昨 非
說到負笈遠行,我們這里人都離不開京滬杭這個宿命。因為我的故鄉(xiāng)溫州坐落在浙江的東南一隅,靠近臺海,毗鄰閩南,所以我們要北上,必須路經(jīng)杭城。雖然現(xiàn)在是西湖水貴,寸土寸金,可在二十年前,我們只是很樸素地把它當成一個路過的地方。通常是坐了直抵滬上的長途汽車,然后換火車赴京。
那時候要坐汽車到滬上,可是萬水千山,長途跋涉。運行大巴的是本地公司,所以從車站裝載行李開始,到等待最后一個旅客上車,都盡量照顧。送行的家人們早早地把旅人的大包小包送過來了,一件一件往汽車的肚子下面裝,直到塞得滿滿的。什么東西都有,吃穿住行,唯恐落下一件。尤其是吃的,由于深信東南沿海魚米之鄉(xiāng)的物產(chǎn)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好東西,所以從新鮮果蔬到腌制魚肉,一樣不差。汽車下面裝不下,就放在車中過道里,擺在臥鋪床頭塌尾,掛在頭頂腳下。出發(fā)的除了青壯年,還有婦孺老人,所以熙熙攘攘,好不費時費力。到午后兩三點,一切總算裝備停當,乘務(wù)員總算把車門關(guān)上,司機踩下油門,車子出發(fā)了。接下來我們的車子,就像一個盲人說書人的戲劇話本,在下午和黃昏和夜晚一路鋪展開來。我們也就成了命若琴弦的人,把性命身家都托付給了司機,讓他憑一己單薄之力,把我們送向目的地。
當年的這趟旅程,一路上盡是崇山峻嶺,盡是九轉(zhuǎn)百折的盤山公路。我因為生在海邊平原,雖也背靠山巒,卻從來沒有在山中生活過。狹窄的道路在急轉(zhuǎn)彎處,全部用青石鋪就,以防打滑。即便這樣,也經(jīng)常出事。因為兩車相會之處,僅分毫之隔。爬坡時我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下坡時更是大氣不敢喘一聲。有時候好容易到了坡頂高處,大著膽子放眼望去,卻突然發(fā)現(xiàn),有汽車翻落在谷底,四腳朝天,孤零零躺在一片叢林灌木里。
這樣一路下來,趕上暴雨迷霧,少說也有幾處讓人揪心畏懼。當時路上會有養(yǎng)路工,多是本地居民,拿著器具,專對事故現(xiàn)場進行臨時作業(yè)。要是出現(xiàn)天雨路滑,不幸有車翻人亡,這行人便過來,把死者一個個慢慢地拖出來。在青翠欲滴的山上,這一切都在靜悄悄地發(fā)生。一個本來打算出發(fā)的旅人,突然就被永久遣返回來了,并且是以這樣暴烈的方式,如此猝不及防。
從下午到晚上,一直到前半夜,我們的車子,就是一個移動的城。車里開著幾盞微弱的小電燈,青壯年們聊著政經(jīng)雜聞,婦女老人們則多忙于照顧小孩。這滿滿一車的人,幾乎全部來自這個被稱為“中國猶太人”聚居的東南小城,幾乎全部從事商賈經(jīng)營。除了個別人會在沿途驛站下車,絕大部分要趕到滬上,再轉(zhuǎn)火車奔赴京城。他們在京城,主要聚集于南城,人數(shù)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多達十多萬之眾。他們常年奔波于家鄉(xiāng)與京城兩地,平常業(yè)務(wù)往來,自不必說;趕上親朋好友婚嫁喪病、生子喬遷等,一件都不能落下。老人們雖然垂垂老矣,也得隨著青壯年的一家之主背井離鄉(xiāng);小孩們從襁褓開始,就得習慣顛沛流離;婦女們含辛茹苦,更不得怨天尤人。尤其趕上逢年過節(jié),這么多人舉家南北搬遷,境況空前。這期間,有千家歡樂,但更多的是萬戶憂愁。因為要是年頭不好,生意匱乏,投資失利,加上官府無為,則更是慘烈。曾聽說有因破產(chǎn)變賣房舍田園的,有跳樓輕生喝農(nóng)藥自盡的,有流落他鄉(xiāng)沿途乞討的,有碰上殺身之禍牢獄之災(zāi)的,也有找黑社會最終落得一路逃亡的。自古以來的小福大禍,身為血肉之軀,哪一樣能脫得了干系?
待這滿滿一車的人都慢慢消停下來,已是午夜時分。我們的車子好容易到了平川,便要在黑夜中依次穿過村莊和城鎮(zhèn),樹林和河流。如若突然間燈火輝煌,便是到了一處城鎮(zhèn);如若燈火闌珊,便又潛入一個村莊。一般情況下車燈也僅能照見五六米之內(nèi)的事物,要是迷霧輕攏就僅有兩三米距離。因此感到這個車子,像是一只被包裹了毛織物的走獸,在地面上嗚嗚爬行。
午夜時分的這輛長途汽車,讓我想到了詩人畢肖普那首《麋鹿》的長詩中所描述的一切。也是滿滿一車的人,長途跋涉去往一個地方,也是一路上有乘客在絮絮交談著。他們說及鄰人故里,說及新知舊識。說吧說吧,如煙往事,說吧說吧,追悔莫及!如詩中所言:“生老病死,生老病死……”直到乘客們在千里月色下,邂逅了一只巨大的麋鹿:“以君臨之勢/這只沒有鹿角的生物/像一座教堂/高高在上……”也許在畢肖普的詩中,人們邂逅了一種宗教。而當年這輛長途汽車上的人們,卻要在世俗生活中,獨自去消解所有苦痛。對于由于各種原因,無法擁有信仰的人們來說,他們到底如何解釋萬物,面對終極問題?這個答案,多少年來,一直是我苦苦追尋的。
因為,二十年后的今天,當年長途汽車上人們奔赴的那個目的地——北京南城,這個存在了近三十的城中城,已被徹底清理了。幾代人生活的這個地方,已片瓦無存了。他們中也有一些人,經(jīng)過原始的積累成就了事業(yè),可是絕大部分人只是蹉跎了歲月,至今仍然兩手空空,從一個場所輾轉(zhuǎn)到另一個場所……如果說當年他們被稱為“中國猶太人”,今天,一語成讖的是,他們也像猶太人那樣,遭受了四處流離的宿命……
而當年載著我們的那輛長途汽車,自從亞洲大陸的東南角出發(fā)后,便義無反顧地一心向北。經(jīng)過十來個小時的顛簸,似乎快要到達上海了。我也終于困了乏了,靠在鋪位上,迷糊過去。中間偶爾聽到輕微的喇叭聲,被小小驚醒,往車窗外一看,四處是沉沉的黑夜,再一看身邊的家人,居然不睡覺,一直坐著。而我一會兒又睡過去了,之后做了個夢,夢中明月萬丈,照著前川。
據(jù)說,梁山伯為同窗祝英臺送行,相隨十八里才分手。英臺對山伯心生愛慕,可是不便直言相告,只好旁敲側(cè)擊地試探,無奈山伯癡愚之極,終不能明白英臺的一番心意。其實山伯愚頑,據(jù)說是他早被觀世音刻意攝去了幾分魂魄,所以他是直到歸家后,才追悔莫及的。我后來才知道,家人為什么一直醒著不睡覺,就是因為路途險惡,擔心車子會出什么意外。只可惜我就是那個被攝去魂魄的人,多少年了也不明白這一番苦心,等突然悟到,為時已晚矣。可嘆一生過往,看似瑣碎無常,實際上恩重如山。
在二十年前,在整整一車顛沛流離的乘客里,我是唯一帶了一箱書籍旅行的人,貧窮,敏感,干凈,飛蛾撲火般,向著北方那個巨大黝黑的城進發(fā),并且全然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原因,總不能酣暢淋漓地談?wù)摵贾?。其一,我是浙江人,它作為省城首府,我卻一直沒有如歷朝歷代的同鄉(xiāng)那樣,去好好游歷拜謁,因此心有愧疚。求學的年代不幸錯過了這個城市,其他的時間則只能在遙遠的異地,默默地艷羨它深情的一泓春水,妙曼的花紅柳綠。四月清明剛過,京城還是飛沙走石,我便按捺不住急切和喜悅,不停地和身邊的同事友人提到杭州。我不厭其煩地向他們描述那春風的駘蕩,遠山的黛色,柳絲的細軟,桃紅的羞澀,湖水的傾情,當然還有鳥鳴,還有點心,還有茶葉,還有絲綢,還有還有……
所以你要是在四月(殘酷的四月,不管是艾略特還是喬叟,他們的鴻篇巨制都首當其沖地提到了四月),在京城遇到我,你必定會看到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像害了熱病那樣,時常自言自語。你知道那是一個害了思鄉(xiāng)病的人,因為突然墮入愛河,被無邊的狂熱和神經(jīng)癥狀折磨,以至于六神無主,坐立不安。但是越是這樣,我卻離杭州越遠。正如你越是墮入愛河,你便越想掙脫。父母可親,我會很少表達敬意;家人可愛,我會予以傷害;同學亦善,我可能避退三尺。我自造的這個與世隔絕的囚籠,有著無人能解的困苦。正如同樣糾結(jié)隱世的塞林格,在《麥田里的守望者》里寫道:“我是一個可怕的撒謊者,是你一生所見過的絕無僅有的一個。這很奇怪。比如我正去往商店買雜志,如果剛好有人問我去哪兒,我很可能就說我是去看歌劇……”在多年的流離失所中,我也患上了這樣那樣的毛病,要么言非所指,要么言不由衷,所以指不定哪天會徹底失語。
我曾無數(shù)次經(jīng)過杭州,但是把它當作目的地的次數(shù),卻不多。去過西溪,去過靈隱,如果時間寬綽,便總往有山的地方進發(fā)。記得有一年元月,沿著天竺路,沿著連綿的茶園,向上攀到了法云古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絕色的曲橋流水,房舍田園。雖然瓦片上還殘留著一抹小雪,但在南國,已是春意盎然,所以梅花怒綻,鳥語啼囀,心想哪怕是世外的人們,也會棄了他們的桃源,來此安居。這樣走了一程,突然發(fā)現(xiàn)一些衣著制服的青年,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一大片都是一家叫“法云安曼”的高級酒店的轄地。所以這山這水,我便不能享受了。
于是抄近路下山,才知剛好毗鄰靈隱。天色已暗,正值元宵,天生一輪圓月,地上也掛了些燈籠,幾乎兩兩難辨。聽到了山上的鐘鳴,也聽到了從山下過來的不絕如縷的市聲。突然想到曾聽人說過,有些患了絕癥的人,按時下流行的做法會搬到寺廟里去租住,已盡臨終。當時便想,在靈隱,不知是否也有這樣的人,不知他們是如何度過這個明月之夜。
當然說到杭州,怎么可以不說西湖?四月里,倚著湖邊的石凳坐著,感到萬丈湖水洶涌,似乎就要漫上胸口之時,我的腦海里總會出現(xiàn),很久以前在一本舊書上看到的一張老照片:秋瑾的棺材,正由兩個人扛著,經(jīng)過斷橋。
我后來才知道,秋瑾于光緒三十三年六月初六,于山陰縣軒亭口被當街斬首,白衣素裹,身首異處。家人由于擔心株連,都逃入深山了,所以無人收尸。后由紹興同善局草草收殮于城外,再由友人遷葬于西湖西泠橋畔,而后被迫遷葬湘潭,再遷葬長沙,再遷回到西湖原葬墓地,共為十葬。我不知道那張照片中顯示的,是第幾葬?
我在十八歲之前,除了幻想,便一無所有。比如,我曾想象滬上,應(yīng)該是一個光怪陸離、琳瑯滿目的地方。到后來我見到了這個城,它與我的想象,似乎也相去不遠。
⊙ 何大草· 西蒙娜·薇依
在密不透風的城市叢林里,在每一個樓宇或仄巷的角落里,都擺滿了叫不上名字的小什物,都站立或行走著無數(shù)的人,車輛像爬蟲一樣,高架橋被烈日烤得快要癱軟了……我對城市所有神經(jīng)質(zhì)的感想,全都在這里兌現(xiàn)了。我的這些觀察,體現(xiàn)了我年輕時的敏感與脆弱,但同時也描出了這座城市的浮世繪。
福州路的書店,陜西南路的老洋房和梧桐樹,法租界的小館,淮海路的霓虹燈光,這些印象似乎一直在蔓延著,直至江風把我送到外灘,那里每一棟百年高樓的石頭雕梁,都讓人回到一言難盡的殖民時代——當年漂泊在遠東海外的各國官民,以及他們留下的種種瑣碎的拾物所支撐的盛大幻想。
在國民政府轄治的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在這做夢般的黃金十年里,北京被稱為北平,上海則可以被叫作任何一個在當時書中遇到的名字。我想到了魯迅的亭子間,張愛玲的綾羅綢緞,以及江浙財閥們的你傾我軋。風起云涌的后面,是短暫苦命的安樂奢華。我對整個中國近代史在二十世紀的記憶,除了一九一九年那件大事發(fā)生在北京,其余的便全部任性地歸納到這十年期間的滬上。在我為自己一磚一瓦修建的與漢語有關(guān)的字典、地圖、史略、博物、民俗,以及屬于我心靈的“孤獨圖書館”里,始終保存著那個時候的各種細節(jié)。所以,在我的認知里,似乎所有的老人都要在滬上盡終,如同所有的年輕人都要在此開始生活;所有的騷客都要在滬上逗留,如同所有的政黨都要在此經(jīng)營……
有友人說:“這十年是除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外最好的黃金時期,是最自由的十年。就文學而言,都是極其頹廢的,或者是刻薄的,絕沒有諛辭應(yīng)景之文。這十年,經(jīng)濟是發(fā)展了,文化中沒有主義,政治上是騎墻的,對西方,似乎還沒有萬惡一詞……”而于我,在尋思滬上這一繁華景象之時,自然想到當時各埠開放人員進出頻繁的現(xiàn)象,也想到了西方爵士時代予之的種種影響。
在巴黎,始于二十世紀之初的文藝運動,到了二十年代,已經(jīng)會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瘋癲人物。龐德及海明威等不吝遠渡大洋僑居在此;戰(zhàn)后歐洲諸多帝國崩潰,流亡海外的精英人士也大都輾轉(zhuǎn)于此,比如舊俄的知識階層……
在倫敦,出現(xiàn)了所謂“光彩年華”的一代人物。他們中有剛從戰(zhàn)場上撤回的失落青年,也有未能參戰(zhàn)而感嘆命運不濟的富家世子。戰(zhàn)后征收的遺產(chǎn)稅,使日漸沒落的中上階層雪上加霜。牛津劍橋里的紈绔子弟,本來就劍走偏鋒,此時更是在滿腔愁緒中放浪形骸。樂不驚人死不休矣,加上媒體推波助瀾,造就了史上最早的名人崇拜與花邊娛樂等各行各業(yè)。但與此同時,青年一代蔑視傳統(tǒng)、反抗綱常的做法,也蔚然成風。
在紐約,因為禁酒,反而酗酒成風;汽車工業(yè)、電氣時代的到來,現(xiàn)場爵士音樂表演,女性解放,哈萊姆文藝復(fù)興,高樓大廈的崛起等,都使夜場生活活色生香。美國的工業(yè)革命雖然自內(nèi)戰(zhàn)之后才開始,晚于歐陸近百年,但后來據(jù)上并獨領(lǐng)風騷。爵士時代培育的反主流傳統(tǒng),則為后來的垮掉一代及嬉皮運動開了先河。
近年紀念五四運動,總有人批評其激進有余改良不足,擯棄甚多繼承匱少,殊不知當時新文化運動的將領(lǐng)們,多屬于外出考察學成歸國的,所以面對蘇俄革命、英法浪潮,以及歐美流俗,想要遺世獨立而不受影響,不知有多么困難。
在盧溝橋事變之前,滬上的這段安樂繁華,雖然也百般艱難,在我的眼里卻像一個人的青少年時光,盡是一番花好月圓,縱使美貌中有瑕疵,也徒添芳華。在我自構(gòu)的,屬于我一人獨有的文化史里,論自由,論自然的社會生態(tài),大可相媲于春秋戰(zhàn)國,晉魏唐宋了。正如有人把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歌,歸類于描寫“幸福的”俄羅斯生活的詩歌,我要把我想象中的這滬上十年,歸類于“幸福的”時代?!霸趹T于書寫失意與民怨的單調(diào)乏味的俄羅斯文學語境下,幸福之人是鳳毛麟角的少數(shù)?!币虼?,帕氏的詩歌備受苦刑犯的喜愛。
所以,與我的“孤獨圖書館”的其他部分相比,與情節(jié)更加離奇氣氛更加詭異的其他章節(jié)相比,閱讀滬上的這部分歷史,于我來說,就像金茲堡聽到對自己的宣判——不是槍決,而是十年勞改時,幾乎抑制不住“幸福的”淚水。她默念著敘事長詩《施密特中尉》中的詩句:“咬住帽子,千萬別哭!/涅爾青大道幾俄里之外/就是礦井。/苦役,多么美好的恩賜!”
我一直喜歡不在場的事物。所以,當我在京城時,總會聽到我提起千里之外的姑蘇。開始可能是因為不能忘懷一把小扇子,一段小曲子,一個小園子;到后來,則是因為它既有杭城的園林,又有滬上的高樓,可謂是兩全其美的??恐?。
去年夏天,投宿在姑蘇老城的西門附近。午后細雨剛歇,在高樓上推開向南的窗子,城池盡覽無余。清一色的粉墻黛瓦,鱗次櫛比。陽光隱藏在低垂的云腳,隨著云朵慢慢移動,古舊的城池,也忽明忽暗。我覺得自己像一只長途旅行的禽鳥,突然瞥見了此城絕美的姿容,頓時心生倦意,有了就此不離的念想。
在我的地圖里,一直把姑蘇分為老城與新城兩塊。還好,市政規(guī)劃也是照這個思路進行。在老城里,珠玉般的園林,散布在磚瓦結(jié)構(gòu)的低矮民居間,兩兩相得,互為愛慕。雖然園子早已人去樓空,但由于滋養(yǎng)在市井,加上一直有人打理,所以便讓人覺得,園子的主人只是出門遠行了,若是不日歸還,他親自灑掃應(yīng)對,便又是庭院生色春夏秋冬了。舊城里的園子,除了那幾個最為有名的,里邊亭臺水榭一草一木,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就是游人不多的小園子,如舊居紀念館等。有一次在一條寬闊的老街上,看見了一個蘇繡館,進去后,竟然在邊上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其精致小巧的老宅子,叫琉秀山莊。入門便是一大片湖山假石,看這陣勢,像是仿著獅子園造的,氣度不凡;兩側(cè)是廂房,可全都配了九曲回廊,想來園主是記著頤和園的長廊了;后山也做了樓閣,移步換景的一松一竹,也絕非平常,有著景山的疊石和芍藥的姿態(tài)。正值盛夏,應(yīng)是炎熱天氣,可是園中林木蔥郁,光影扶疏,一橋一水,颯颯生涼。對于世間孤苦無助的個人來說,把園子造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改天換地的最大努力了。
千百年來,總有人浪跡山水,有人寄情園林,甚至積毀銷骨,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我對二者的堅定信念都心存景仰。可是我最最敬慕的則是,同一個人,如何從粗糲山野回到精舍園林,或者從深宅大院回到荒山野嶺。當年陶潛留戀“云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返”,選擇了歸田園居,也終于未能從山野回到“心為形役”的園林。而從園林回到山野的倒有那么幾位。張岱由于國破家亡,從簪履甘旨、輕暖溫柔的王謝之家,到批發(fā)入山,乃是不得已而為之。而李叔同卻是主動為之,從富貴風雅,到入山斷食受戒出家,再到臨終前手書“悲欣交集”,自有一番無人知曉的心路歷程。
你若想知道老城里的人,都靠什么營生,看看內(nèi)城的門店鋪子便可知一二。曲橋深巷里,游客流連的園林景點邊上,總有賣扇子字畫的,賣綾羅綢緞的,賣沉香茶具的,賣古琴琵琶的。這還不夠,有民宿飯館,也有看戲聽曲的場所。先說這看戲聽曲,姑蘇應(yīng)是個好地方。吳儂軟語的評彈,隨街都有,循聲尋去便是。有一夜在平江路閑走,突然聽到急急的琴聲,悲愴的男音女聲,駐足一聽,原來正在唱《釵頭鳳》。本不想留步,可是悲劇的力量,還是一下子俘虜了像我這樣命運多舛的人。所以就不知不覺落座在游客散盡的河邊石凳上,聽了大半響,才悻悻離去。
至于城里歷代相傳的其他行業(yè),幾十年來,也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年像紅木家具、扇子字畫這樣的手藝,都是家世傳承。一九四九年后,最好的技師都被請到故宮博物院去了,剩下的一些入了國營工藝美術(shù)廠。市場經(jīng)濟之后,有年頭的東西都翻了身價,別說姑蘇城里的老東西,一桌半椅或斷紙殘章,都跑到京城的古董收藏家家里去了;光是國內(nèi)的新貴就如過江之鯽,古典家具公司、扇莊、字畫裝裱店、香庫琴行都得趕緊制造新東西,來滿足大江南北的需求。一時間,寸木寸金,洛陽紙貴,好不熱鬧。不過時世造變之快,也常讓人措手不及。
那天在內(nèi)城遇著一個人,說自己父輩就是工藝廠里的技師。計劃經(jīng)濟年代,每日埋首描畫上百把扇面,累得都直不起腰來。當兒子的看這行業(yè)沒出息,改開貨車去了。不料后來市場火爆,老父便硬是拉上兒子,開了一家扇莊,沒想到趕上了金融危機;好容易熬過幾年,又遇上反腐,先前的買家,都有進局子或跳樓的,所以目前也是生計維艱。
在文明密集的北半球,如倫敦、紐約、北京,都命中注定似的,一城分為南北東西。倫敦的東區(qū),由于成為工業(yè)革命的中心,工人和移民聚居,環(huán)境堪憂;而西區(qū),靠近皇家園林,又保留了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期的眾多建筑,所以受權(quán)貴階層青睞。紐約則以中央公園為界,西北多花園豪宅,稱為上西區(qū);東南多商業(yè)、民宅、碼頭,稱為下東區(qū)。北京似乎也大致相同。西北有三山五園,又上風上水,加上諸多教育資源,害得眾人趨之若鶩;而南城一塊,史上多市集民居,所以較為疲弱。
姑蘇城也是一城分二,新舊有別。舊城在西,北倚寒山寺和虎丘;新城在東,環(huán)抱金雞湖。湖西為工業(yè)園區(qū),湖東為高尚住宅區(qū)。春夏時分,如果你也是如我這樣的自由散漫之人,便可以移步姑蘇城的金雞湖區(qū)。湖水千畝,碧波萬頃。暖風吹來,你似乎可以聞到老城園林里,一石一瓦上生長的苔蘚氣味,階前窗外的芭蕉,正在慢慢變得肥厚,鳥雀在水面低飛,有心無意地叫喚著,映照著堤岸上的桃柳妖嬈,一時間,你差點還以為自己傍著西子呢!
從湖西工業(yè)園區(qū),新建的“東方之門”出發(fā),搭地鐵可以直抵湖東北的廣場。廣場北邊建有大劇院、博物館等,還有從臺海來的“誠品書店”。說來話長。姑蘇城肇建新城,引進臺資,已是長久,非一時一日。城的西南方向,便是太湖,遠郊有幾多水鄉(xiāng)古鎮(zhèn),所以就在城的西南近郊,開辟了高新園區(qū),一條地鐵將市中心和周邊散布的古鎮(zhèn)連接起來,所以出入方便,進退無憂。
我去年逗留的一個古鎮(zhèn)邊上,就有幾片高樓住宅區(qū),一家醫(yī)院,還有兩個商場,道路開闊,植物茂然,井然有序。僑居的外籍高管和家眷,客居的中方經(jīng)理和來往親友,遷入的年輕白領(lǐng)專業(yè)人士,以及在這條食物鏈上尋覓一升一斗粟米的近郊土著居民,在這兒組成了一個全新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我因為是外來客,所以倒是看到了一些細微的風情面貌。
就說這兩家商場,一家滿是一線品牌,定位多金人士,另一家更近地氣,著眼中產(chǎn)階層。要說中產(chǎn)階層,真是一言難盡。他們習慣使用白床單,雖然遠沒有像傳說中的某些德國人那樣,每天換洗一次,但也已經(jīng)給我們的文明帶來深遠的影響。比如白床單用什么面料做成,是否埃及棉?是意大利制造,還是印度代工?白床單用什么洗滌劑,是日本生產(chǎn),還是中國出廠?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心思越是縝密,越是憂慮重重。
這家定位中產(chǎn)的商場,擺滿了進口商品,歐美各國自然不說,主要是日本臺灣。商場的公共衛(wèi)生間,也有諸多為女人著想的細節(jié),因為女人悅目,兒童乖巧,中產(chǎn)男人才能體面有加。就說這補妝一事,女人要在奔波的空隙里轉(zhuǎn)瞬完成,單獨一人一臺必不可少。因為在一個公共水槽前的公共長鏡子前化妝,是有諸多隱憂的。女人忌諱在男人面前上妝,但更不能在其他女人面前。別說女人有千差,容顏有萬別,這近距離對視同類,畫眉又抹脂膏,上粉又貼睫毛,怎一個別扭了得。她在鏡子前多滯留一會兒,你肯定嫌棄她虛榮造作;她三兩下草草收場,你又鄙視她沒有儀態(tài)修養(yǎng);她膚色深淺,她著衣穿戴,哪一樣不會招來你心眼里對她的果斷評判?所以一人一臺,多了隱私,也成就了尊嚴。
旅途的最后一天,本想去蘇州博物館,可惜晚了,在人家封閉的大門前,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正好日暮天雨,青蔥玉翠的古城,被薄霧籠罩著,竟有一種前世今生難辨的感覺??吹接写┲f式布衫的老人,挎著竹籃,沿街叫賣茉莉花,還帶著雨水,就買了一串。雖然也知道不能長久,卻止不住想擁有這芬芳馥郁,哪怕轉(zhuǎn)瞬即逝。
曼德爾施塔姆有詩曰:“說出你的名字比舉起石頭更難!/這世上只有樁黃金的心事:/讓我擺脫你的重負,時間……”我的時間比任何時候都更沉重。我明明知道它不可挽留,卻止不住要去觸犯這個戒律。
在北京城,人們的生活離不開這幾種形式。一類是在海淀討生活的專業(yè)人士,如教師、IT人員等,屬于奔波勞碌的人;一類是在朝陽謀生的群體,如商務(wù)主管及各級白領(lǐng)、影視從業(yè)人員等,也要奔波勞碌;另一類則是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市井階層,或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或外來戶,他們要么寄居在城中村,要么來往于遠郊村鎮(zhèn),也是長年累月地奔波勞碌;最后一類應(yīng)該是為官從政的,雖然深居簡出,可是整日穿著拉鏈夾克這種官服,賠笑應(yīng)酬迎來送往,難道不也是奔波勞碌?
說來也巧,我傾一己之力在京城生活,或天馬行空或事無巨細,都留下了時間的印記。就在我躑躅多年的五道口,運行了多年的鐵路,也終于在我書寫這些文字之時,停運了。它似乎給我以往的生活,戛然畫上了句號。
二十年前我初到此地,周圍除了各大院校的高墻,沒有其他高層建筑。貫穿中關(guān)村的唯一一條馬路,是單車道的雙向馬路,中間隔著排水溝,兩側(cè)植著參天大樹。常用的交通工具是老舊的公共汽車。然后一九九四年修了北三環(huán),二〇〇〇年修了北四環(huán)。然后就是接著修北五環(huán)、北六環(huán),京津冀協(xié)同發(fā)展……
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的午后,是驚雷和暴雨劈打著揚塵的路面,是低矮的平房和逶迤的泥巷,是晚市里拄杖的老人和頑劣的兒童。人們說話也多半是“宏大敘述”。比如這個特殊的群體——出租車司機,他們有著強烈傾訴的愿望,直白的或委婉的。直白的如:“把我惹急了,我就一把火上告去!”或者:“我要遇見一個鬼子,就把他弄上山去埋了!”委婉的如:“警察不扣我們的錢,他們怎么發(fā)工資???”“我就不愛去國貿(mào)那兒,人家也不待見咱們!”無所不及的暴力語言背后,隱藏著白天黑夜、年年歲歲、世世代代不能消解的觀點和情緒。至于階層等級,也有講究。如城里的司機瞅不上郊區(qū)的,國企早退的看不慣“拆二代”,雖說都是四個輪子,還得分是大公司還是小個體。我想只要是凡夫俗子,誰能躲得開傲慢和偏見?但故事背后的故事,敘事之后的敘事,其摧枯拉朽的力度,超越了任何一種力量;魔幻現(xiàn)實的想象,超越了任何一個版本的《百年孤獨》。這個群體,如同我見過的眾多其他民眾一樣,他們都被未知的事物打敗。像這一位老者,和他年邁的狗一起,坐在破敗的小區(qū)門口,大聲嚷嚷著:“有錢沒錢都一樣,有錢沒錢都一樣!”
這兒的第二個群體便是北漂。二十年前你在街頭巷尾看到的留長發(fā)的青年,是懷抱夢想的年輕人,有著頤指氣使的毛病,和指點江山的惡習。如當年散居在圓明園的畫家們,經(jīng)歷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動蕩后,都被驅(qū)散了。有很多遷到通州的宋莊,但由于這樣那樣的街區(qū)整頓或利益劃分,又被進一步遷走。多年以后,我看到了他們中某位畫家出版的畫冊,其中就有當年的一次“行為藝術(shù)”——于盛夏,全身抹上蜂蜜,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個不堪入目的公廁,忍受蠅蚊叮咬,生存三十六小時。這些人中的大部分,如今有的成了“藝術(shù)家”,其作品拍出天價的;有的去了巴黎的左岸,倫敦的蘇活區(qū),或者紐約的下東區(qū),成為西方媒體寵兒的;也有的失意潦倒避居鄉(xiāng)間,守著半畝地、幾棵樹和不會說話的貓兒狗兒,以盡殘生的。
第三個群體應(yīng)該是外國人。全城的外國人,除了在京城東部的CBD,剩下的不是生活在五道口,就是在去往五道口的路上。我曾聽一位美國人說,她在這兒偶遇了大學室友,她們居然同時租住了這兒同一棟樓的同一個單元。世界這么?。〔粩嘤巫叩娜?,不是在紐約、倫敦、巴黎、東京等地的公共場所邂逅,就是在北京的這個“宇宙中心”遇到。
還有一個群體是學生。學生的亞文化也無孔不入。學生霸占著這兒的教室、食堂、公園、酒吧等,在所謂萬眾創(chuàng)業(yè)、大眾創(chuàng)新的時代,雄心勃勃地計劃成為明日的專業(yè)人士。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飛速地成長和衰老,不顧一切地經(jīng)歷一切。
可是我又想,世界之大,我又怎能給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分門別類?在瞬息萬變的人間,他們只是帶著一個暫時的標簽生活罷了,我怎么知道他們要進入哪一部史冊,入編于哪一個社會學的章節(jié)?更不要說,在時間之河上,人心之廣邈,怎能受囿于天地萬物。只是像我這樣的癡人,在此城說及他城,在他城又言及此城,早已是言不由衷,言非所指了。在南來北往的旅途上,在物是人非之時,我早已是忘了形僅得其意,或者不得其意亦忘其形了。
我的宿命,總是在南方向往北方,在北方又想念南方。時空的裂痕,于我是永難治愈的傷,如同我每每在北方,看到別人寫南方,就感到自己要突然病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