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三峽學院文學院,重慶 404020)
《詩經(jīng)·衛(wèi)風·氓》不僅是人教社高中《語文》的必選篇目,更因為高校《古代文學》《古代漢語》《大學語文》等課程將其作為“必讀”的國學經(jīng)典而為學子們所傳誦和熟知?!叭龤q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是此詩第五章前幾句詩行。這段文字應(yīng)做怎樣的理解?一直以來備受學界關(guān)注。由于人們對“靡室勞矣”的訓(xùn)釋存有差異,因而對這段文字的理解也就形成多種不同的觀點。觀點不同,必然造成教師教學工作的無所適從,也會帶來學生理解上的疑慮。而導(dǎo)致對同一段文字各執(zhí)一端的理解,必定有相應(yīng)的原因。從傳播角度講,同一段文字,作者本意不會有多種不同的解釋,而幾種不同的解釋,也不利于真正理解作品。正因如此,這段文字至今仍有探究和討論的必要。本文擬在梳理各家注釋的基礎(chǔ)上,既評述各家注釋的優(yōu)劣,又進一步分析產(chǎn)生岐解的原因,然后再對“靡勞室矣”的語義進行重新詮釋。
對“靡室勞矣”的訓(xùn)解和注釋,學界可謂異彩紛呈,由此造成人們對其所在詩行的前后文意呈現(xiàn)出多種不同的理解。下面羅列各家所作的訓(xùn)釋,并做出一定的評述。
對“靡”的解釋主要有五種:(1)無(有動詞和副詞之別)。鄭玄《毛詩》箋:“靡,無也?!蓖趿Γ骸懊遥瑳]有?!盵1]483郭錫良:“靡,無?!盵2]892(2)不。朱熹《詩集傳》云:“靡,不。”高亨:“靡,無,不?!敝鞏|潤、溫洪?。骸懊遥瑹o,不。”[3]12[4]12徐中玉、金啟華:“靡,不?!盵5]9(3)盡。張孝純認為:“‘靡室勞矣’之‘靡’不是副詞,而應(yīng)看作動詞,其意為‘盡’,即‘盡室勞矣’,也就是說:所有家務(wù)事都是我操勞了?!盵6]100(4)共。陳興偉認為,“靡”應(yīng)是“共”的意思,并引后面的例子為證[7]?!兑住ぶ墟凇罚骸拔矣泻镁?,吾與爾靡之?!庇莘ⅲ骸懊?,共也?!保?)累倒。孫乃斌提出,“靡室勞矣”中的“靡”字應(yīng)解為“累倒”,他進一步分析說,“從語法關(guān)系上看,主語(我)省略,‘三歲’名詞作狀語,‘靡’,動詞謂語,‘室勞’名詞,前邊省介詞‘于’,介賓詞組‘(于)室勞’作補語?!盵8]
對“靡室勞矣”之“靡”的解釋,既要以故訓(xùn)為據(jù),又要結(jié)合“靡室勞矣”的句法結(jié)構(gòu),還要考慮前后的語義關(guān)系。首先,“靡”不可釋作動詞,因為“靡室勞矣”應(yīng)該與下文的“靡有朝矣”形成對文關(guān)系,從“靡有朝矣”的結(jié)構(gòu)看,“靡”是副詞,其修飾后面的動詞“有”。如果將“靡有朝矣”之“靡”當作副詞,而把“靡室勞矣”的“靡”釋為動詞,那么既沒照顧到前后相同類型的結(jié)構(gòu),也沒顧及到同一詞語相同的功能和用法,這樣做,顯然對“靡”字有分訓(xùn)的嫌疑;其次,張孝純釋“靡”為“盡”雖然很新穎,上下語意也較為貫通,但一個是要輾轉(zhuǎn)相訓(xùn)(或理解成破字為訓(xùn)),這顯得有點迂曲;另一個就是,以《荀子》和《戰(zhàn)國策》之例來證明《詩經(jīng)》“靡”字的用法,這從時間順序上似乎有些顛倒,不足為信;而且,兩個例子也稍微少了一些。更何況前已說明,“靡”不能當作動詞理解;再次,陳興偉一方面把“靡”當“共”講,而另一方面卻說,“《詩經(jīng)》‘靡’字凡59見,除了本例,它例概不能以‘共’為解”[8]32-33。把《詩經(jīng)》59例中唯一的“靡”(即“靡室勞矣”之“靡”)釋作“共”,雖然語意上講得通,但將主語變成了“氓”及“氓”之妻,這一方面不太符合邏輯,另一方面也無“靡”釋為“共”的更多佐證材料,似是想當然解釋,無可信度可言。最后來看孫乃斌的解釋,“靡”雖由“披靡”可引申出“累倒”,但將“靡”講為“累倒”之后,句意的表達就是“多年做你的妻子,累垮(在)家務(wù)事上”。“累垮在家務(wù)事上”的說法,似乎有些不合情理。由此看來,“靡室勞矣”之“靡”以訓(xùn)作副詞為妥。
對“室”的解釋有五種:(1)家室,引申為家務(wù)。朱熹《詩集傳》將“室”理解為“室家之務(wù)”。朱東潤:“室,指室家之事,猶今所謂家務(wù)?!盵3]12(2)家庭、家人。朱城則主張,“室”當指家庭、家人,并說“此義甚顯,毋容贅言”[9]40。(3)操持家務(wù)(動詞)。陳家彥譯“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兩句為:多年來做你的妻子,卻沒有得到持家的安慰[10]37。顯然是把“室”理解成一個動詞,有“操持家務(wù)”的意思。(4)通“恎”,意為“怕”。高亨:“室,當借為忮(zhi至),怕也?!盵11]87(5)通“窒”,意為“止”。黃典誠《詩經(jīng)通釋新詮》:“‘室’當讀為‘窒’,意為‘止’也?!盵12]74王會波依據(jù)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室,假借為窒?!碧岢隹捎伞爸稀钡谋玖x“塞也”引申出“停止”的意義,并用在“三歲為婦,靡室勞矣”中,表示“多年來做你的妻子,我沒有停止過勞作”[13]。他認為這樣一來,不僅可以使上下文意貫通,而且還照顧了“靡室勞矣”與“靡有朝矣”句式上的相對。
對上面“室”的幾種解釋,有兩點值得注意。
(1)將“室”講作動詞,從語法的角度說是可行的,因為根據(jù)前面的分析,放在“室”前面的“靡”,當是副詞的用法,這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將“室”釋作動詞,我們還須從是否有故訓(xùn)以及上下文的語義等角度進行考察。
第一,雖然“室”在文獻中可通作“恎”,但是在《詩經(jīng)》中并不能找到類似的例子,如果《詩經(jīng)》能有相似例子為證,這是最有說服力的;另外,所謂通假就是“本有其字,依聲托事”,即本有記錄這個詞的字形,但在運用中卻寫成了與該字形讀音相同或相近,而意義并未有任何聯(lián)系的另外一個字,也就是說,本字和借字同時存在?!笆摇蓖ā皭g”的前提是,“恎”必須在《詩經(jīng)》時代出現(xiàn),而在先秦文獻中并未見到“恎”這個字,即便是漢以后的文獻,似乎也不見“恎”字。《廣雅·釋詁二》:“恎,懼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僅引《玉篇》:“恎,憐,惶速也”為證。這就是說,“恎”只見于《廣雅》《玉篇》兩部辭書,但并無實際用例。如果僅憑這個來說明“靡室勞矣”之“室”通“恎”,恐怕難有說服力。
第二,“室”通作“窒”,再引申為“止”,雖然被釋作動詞,但如此破字為解,一是顯得迂曲,二是“室”通“窒”的情況,同樣在《詩經(jīng)》中并無他例可參證,而且用后代文獻的例子來證明《詩經(jīng)》“靡室勞矣”之“室”的用法,似有“以今釋古”之嫌,不足為信。
第三,如果將“室”理解為“操持家務(wù)”的意思,這事實上就是將“室”當作動詞來使用,那么它后面的“勞”就不能再理解成是表示“安慰”的意義,因為“室”或“勞”中只能有一處用作動詞,而不能把兩處都當作動詞。也就是說,當“勞”被理解成“安慰”之類的意思時,句中的“室”就不可能被當作是動詞,這時的“室”只有當名詞的意義講了。
以上三種講法似乎都能講得通,但究竟是說明“多年來做你的妻子,卻沒有得到持家的安慰”呢,抑或是表達“多年來做你的妻子,我沒有停止過勞作”呢,還是表示“多年來做你的妻子,我不怕勞作”呢?也許沒人說得清楚其孰優(yōu)孰劣;也沒有誰能判斷得出哪種理解最為恰當或不合適?;诖耍峙聦ⅰ笆摇敝v作動詞是不妥當?shù)?,只有尋求另外的途徑?/p>
(2)如果將“室”理解成“家務(wù)”或“家人”,那么就是把“室”當名詞使用,而名詞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充當主語、賓語或修飾限定語,如果確定“靡”是副詞的話,那么副詞用法的“靡”,其不可能放在作主語的“室”前;如果“靡”是動詞的話,“室”當然是可以放在其后作賓語的。前已指出,“靡”顯然不可能作動詞。這就是說,名詞的“室”在句中不可能作主語,也不可能被視為“靡”的賓語。從語義上講,“靡室勞矣”既不是指“沒有家務(wù)勞動”,更不是指“沒有一點家庭的安慰”,因為這樣理解的話,都是將“靡”當作了動詞?!笆覄凇辈皇瞧P(guān)系,“室”不是修飾“勞”的,“室勞”既不表示“家務(wù)勞動”,也不表示“家庭的安慰”。在“靡”是副詞的前提下,“室”“勞”中必定有一個是動詞,這樣“靡室勞矣”的表達才符合語法。據(jù)前面分析,“室”被理解成“怕”“停止”“操持家務(wù)”等動詞意義時都有各自的缺陷和不足,只有將“室”當名詞來理解才具合理性。當“室”被理解成是名詞時,其后的“勞”毫無疑問只有一種詞性了,那就是用作動詞。
對“勞”的解釋主要有四種:(1)勞苦、辛苦。郭錫良:“靡室勞矣,沒有家里的勞苦事?!盵2]892徐中玉、金啟華:“勞,勞苦,辛苦。”[5]9(2)勞作、勞動。王力:“室勞,家務(wù)勞動。”[1]483(3)以……為勞。梁永國認為,“靡勞室矣”“這短短四字,卻包含了意動用法和倒置的修辭,也就是說,它可以被還原為‘靡勞室矣’?!畡凇?,在這里作形容詞,理解為‘以……為勞’”[14]。水紹韓把“勞”當形容詞,他說在這里活用為意動詞,是“認為……辛勞”的意思[15]。王茂林同樣主張,“勞”是形容詞意動用法,應(yīng)理解為“以……為勞”,即“以家務(wù)事為勞”[16]。據(jù)此,“靡室勞矣”就可以譯為“不以繁重的家務(wù)活為勞苦”。(4)安慰。朱城認為,“勞”當釋作“慰”,即撫慰,安慰,“靡室勞矣”,猶言沒有一點家庭的安慰[9];陳家彥把“勞”解釋為“慰勞、安慰”,于是便將詩句理解為:“多年來做你的妻子,卻沒有得到持家的安慰;早起晚睡,卻沒有得到一天的休息?!盵10]
雖然對“勞”的解釋有以上四種,但概括起來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把“勞”釋作名詞,一是將“勞”當動詞。前已指出,不能視“靡”為動詞,“室勞”也并非“靡”的賓語,“靡室勞矣”既不是“沒有家里的勞苦事”,也不是“沒有家務(wù)勞動”?!懊沂覄谝印迸c“靡有朝矣”結(jié)構(gòu)相同,“靡”的用法一樣,都應(yīng)當是副詞?!懊沂覄谝印敝笆摇笔敲~時,如果再將“勞”講作是名詞,那是說不過去的。只有把“勞”講作動詞時,才從語法角度講得通。宋和平認為,“靡室勞矣”中的“室勞”,一般將其注釋為“家里的勞苦活兒”[17],這樣注解,顯然是不對的。因為把“室勞”當作一個偏正短語來理解,根據(jù)四言詩的誦讀節(jié)奏,應(yīng)為“靡室/勞矣”。而依據(jù)注解則成為“靡室勞/矣”。在筆者看來,“勞”字在這里應(yīng)是動詞而不是名詞,諸多名家之譯注,無不做如是觀。所以,“靡室勞矣”之“勞”既不能講為“勞苦”或“辛苦”的意思,也不能理解成是“勞作”或“勞動”的名詞意義。
那么,是將“勞”講作“以……為勞”的意思好,還是理解成“安慰”的意思更為妥當呢?不管怎么理解,都是將“室”當作“勞”的賓語。這里暫不討論“室”是否可以前置的問題。單從語義角度看,如果把“室”當作“家務(wù)”意義,那么“室勞”就是“以家務(wù)為勞”,“靡室勞矣”也就相當于“不以繁重的家務(wù)活為勞苦”,這樣就存在以下瑕疵:第一,將“勞”說成是意動用法,其語義就是表示主觀的一種感覺或想法,究竟是“氓”之妻主觀上認為家務(wù)辛苦呢,還是把家務(wù)辛苦當作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第二,是否有如“靡室勞矣”之“勞”用作意動的例子存在?如果有這樣的例子,倒也可以佐證;若無“勞”被用作意動的例子,而將“靡室勞矣”之“勞”講作意動用法那就值得懷疑。查閱先秦的一些文獻發(fā)現(xiàn),“勞”經(jīng)常用作使動,如《周易·系辭上》:“子曰:‘勞而不伐?!薄对娊?jīng)·邶風·燕燕》:“瞻望弗及,實勞我心?!薄蹲髠鳌べ夜辍罚骸皠趲熞砸u遠,非所聞也?!薄睹献印じ孀酉隆罚骸氨叵瓤嗥湫闹荆瑒谄浣罟?,餓其體膚……”《晏子春秋·諫下二》:“寡人自知誠費財勞民,以為無功,又從而怨之,是寡人之罪也?!钡珡牟灰姟皠凇庇米饕鈩拥那闆r。第三,將“勞”講為“以……為勞”,是眾家對“靡室勞矣”句意的一種闡發(fā)。如鄭玄箋:“靡,無也,無居室之勞,言不以婦事見困苦?!敝祆浼瘋鳎骸把晕胰龤q為婦,盡心竭力,不以室家之務(wù)為勞。”朱東潤注云:“言不以操持家務(wù)為勞苦。”從注釋角度看,鄭玄釋作“無居室之勞”,是將“勞”當作了名詞;其“言不以婦事見困苦”又將“勞”當作了動詞;朱熹的“言不以室家之務(wù)為勞”和朱東潤的“言不以操持家務(wù)為勞苦”,則都將“勞”當作了意動詞??梢?,眾家“以……為勞”的意義理解,并非一定在說明“勞”就具有意動的用法。
而在筆者看來,將“靡室勞矣”之“勞”理解成“慰問”“安慰”或“慰勞”的意義則是可行的?!皠凇北怼拔繂枴薄拔繐帷敝猓墨I中多有。如《易·井》:“君子以勞民勸相?!薄对娊?jīng)·魏風·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蓖趿ψ⒃唬骸皠冢繂??!盵1]490《詩經(jīng)·大雅·旱麓》:“豈弟君子,神所勞矣?!敝祆浼瘋鳎骸皠?,慰撫也?!薄对娊?jīng)·小雅·黍苗》:“悠悠南行,召伯勞之。”《儀記·覲禮》:“(侯氏)北面立,王勞之,再拜稽首?!编嵭ⅲ骸皠谥瑒谄涞绖谝??!薄秴问洗呵铩っ舷摹罚骸皠谵r(nóng)勸民?!标惼骈嘈a專骸皠诩础縿凇畡??!薄妒酚洝芬懔袀鳌罚骸把嗾淹醮笳f,親自濟上勞軍,行賞饗士?!薄稘h書·張延壽傳》:“故久不還放,璽書勞問不絕?!敝斐恰㈥惣覐┑葘Α懊摇钡慕忉?,也持相同觀點。
由于長期以來對“靡室勞矣”的語義存有較大分歧,因而為了尋求對“靡室勞矣”的確切理解,人們不僅從“靡”“室”“勞”等詞的訓(xùn)釋去探究,而且也從句尾語氣詞“矣”的用法角度加以詮釋。一般人都是將“靡室勞矣”之“矣”處理為表動態(tài)的語氣詞。這種語氣詞,既可以用來表示已經(jīng)存在的狀態(tài),如《左傳·成公二年》:“余病矣?!币部梢杂脕肀硎疽呀?jīng)發(fā)生的情況,如《左傳·僖公三十年》:“鄭既知亡矣。”既可以表示必然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如《論語·陽貨》:“孔子曰:‘諾,吾將仕矣?!边€可以表示引出的結(jié)論,如《論語·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钡陉懢悼磥?,“靡室勞矣”之“矣”,并不屬于以上“矣”用法中的任何一種情況。他說,“‘矣’也可‘用于反詰疑問句末,助反詰疑問語氣’,‘可譯為呢、嗎等’”[18]41-43。他還將“靡有朝矣”之“朝”訓(xùn)釋為“侍奉公婆”,于是這幾句的意思是,“三歲為婦,沒有做好家務(wù)勞動嗎?早起晚睡,沒有盡心侍奉公婆嗎?”陸先生認為,這幾句是棄婦從勞作和禮教兩方面對氓的斥責所進行的回擊和反駁,自信、抗爭、不屈的棄婦形象便由此凸顯出來。這樣理解,上下語義連貫,可謂獨到新穎。
然而這種理解,仍有值得探討的地方。第一,“矣”雖然可以“用于反詰疑問句末,助反詰疑問語氣”,但其僅僅是“助”反詰語氣而已,可這“助”,畢竟是“協(xié)助”“幫助”,而一個句子真正表疑問,還得靠疑問代詞。王力先生云:“古代的疑問代詞,本是專為疑問或反問之用的?!盵18]230如果沒有疑問代詞,那么這種疑問語氣由誰而生,又從何而來?我們結(jié)合一些例子來看?!对娊?jīng)·小雅·正月》:“今茲之正,胡然厲矣?”《莊子·天道》:“仁義真人之信也,又將奚為矣?”《荀子·正論》:“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韓非子·定法》:“今知而弗言,則人主尚安假借矣?”幾個句子所表疑問語氣,主要靠疑問代詞“胡”“奚”“何”“安”來表示,句尾“矣”僅僅是“助”這種疑問語氣而已,換句話說,句子的疑問語氣主要由這些疑問代詞顯現(xiàn)和承載,而非用“矣”來表示;第二,陸精康說:“在‘三歲為婦,靡室勞矣’這個句子中,還缺少一個疑問詞。但考慮四言詩的特點,我們不妨認為疑問詞被省略了?!盵19]“矣”本是句尾語氣詞,沒有實在的意義。如果由于四言詩的字數(shù)限定而句子要有所省略的話,那么也恐怕只有省略沒有實在意義的語氣詞“矣”,而不會把標志疑問語氣的疑問代詞給省略掉吧?古人難道會舍重要而惜末節(jié)嗎?因此這種說法,顯然站不住腳。第三,“矣”經(jīng)常用在敘述句中。如果按陸精康的說法,一個疑問句的疑問語氣,主要靠句末語氣詞“矣”來標記和體現(xiàn),那么在缺少疑問代詞的情況下,這個句末語氣詞“矣”,究竟是表疑問語氣還是表陳述語氣?恐怕就難于判斷了,因此,將“靡室勞矣”之“矣”講成是“助”反詰疑問語氣,尚缺乏一定的支撐材料。雖講法新穎,但不足為信。
1.使用否定句式,表達自己甘于勞作
“靡室勞矣”詩集傳:“言我三歲為婦,盡心竭力,不以室家之務(wù)為勞。”朱東潤注云:“言不以操持家務(wù)為勞苦。”[3]12溫洪隆[4]12、金啟華[5]9、梁永國[14]等皆持這種觀點。
張孝純[6]、余霞[20]對以上觀點則提出質(zhì)疑,認為“勞”置于名詞“室”后是不可能構(gòu)成意動用法的,“正如有學者已經(jīng)指出的那樣,否定句賓語如果前置,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賓語是代詞,學界目前尚未有否定句名詞賓語前置例證的發(fā)現(xiàn)。而這句的賓語‘室’是名詞?!蔽覀冋J為,提出這樣的質(zhì)疑有一定道理,但更需要從相關(guān)角度去加以闡釋。
2.使用否定句式,表達家務(wù)勞作繁重
高亨譯“靡室勞矣”為“不怕家務(wù)勞作”[11]87;黃典誠謂“靡室勞矣”為“沒停止勞作”[12]74;《漢語大詞典》釋“靡勞”云:“無休止地操勞?!薄笆摇?,家也?!懊沂覄凇眲t是指在家里無休止地操勞,即做不完的家務(wù)事。
這種理解,雖然與下文“夙興夜寐,靡有朝矣”的語義相契合,但破字釋解顯得迂回曲折;另相對于“自我徂爾,三歲食貧”的我來說,這里的四句詩行,當是控訴丈夫在其“士貳其行”“二三其德”的情況下,自己既要承擔來自精神層面的壓力,還要承擔繁重的家務(wù)勞作。因此,將這四句單純地講成繁重的勞動,恐不足取。
3.使用否定句式,表示沒有家務(wù)勞作
鄭玄《毛詩》箋:“靡,無也,無居室之勞,言不以婦事見困苦。”孔穎達《毛詩正義》:“婦人追說己初至夫家三歲為婦時,顏色未衰,為夫所愛,無室家之勞,謂夫不以室家婦事以勞于己。”王力將“靡室勞矣”理解為“沒有家務(wù)勞動”[1]483;溫洪隆謂“靡室勞矣”為“(我出嫁到他家以后)他就沒有家室之勞”[4]12。
這樣的理解同樣存在疑問:上文有“自我徂爾,三歲食貧”兩句,告訴我們女子婚后生活一直不美好,而這里又說,不讓其參加家務(wù)勞動。因此,將“三歲為婦,靡室勞矣”理解為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似與“自我徂爾,三歲食貧”的生活相左。在封建社會里,作為家庭婦女,無論其丈夫如何心疼她,不從事必要的家務(wù)勞動,顯然是不可想象的事。再從上下文意來看,前面說沒有家務(wù)之勞,后面緊接著又是“夙興夜寐,靡有朝矣”,這種語意上的轉(zhuǎn)移,顯得過于突兀。而且前已指出,“靡”雖為否定詞,其當為副詞而不是動詞。故這樣的理解,仍難以讓人接受。雖然溫洪隆把“沒有家室之勞”的主語說成是“氓”,語義上能貫通,但問題是第二句說“氓”沒家務(wù)勞動,言外之意就是“我”做了家中所有事,而為何三四兩句還要強調(diào)“我”起早貪黑做家務(wù)事?在用字精煉的詩歌語言里,為什么還要如此重復(fù)呢?
4.使用否定句式,表示沒有家庭安慰
朱城、陳家彥釋“靡室勞矣”為“沒有一點家庭的安慰”[9-10]。這種對句意的理解,應(yīng)是在前面訓(xùn)釋基礎(chǔ)上的一種突破,給人耳目一新之感,拓寬了理解的視野。但將“靡”當作動詞,并把“室勞”理解為偏正式結(jié)構(gòu),仍值得商榷。
金啟華、陳興偉言“靡室勞矣”為“共室勞矣”[21]135[7];張孝純言“靡室勞矣”為“盡室勞矣”[6]100;孫乃斌言“靡室勞矣”為“累倒在家務(wù)事上”[8]。這幾種理解,從前后文意來看似乎文從字順,但將有否定標記的“靡”字句講成是肯定句式,明顯說不過去。
吳閻《詩義會通》:“靡室勞者,靡室不勞也;靡有朝者,靡朝不勞也。此語急省字之例?!惫a良釋“靡室勞矣”云:“沒有家里的勞苦事?!辈⑶医忉屨f,“意思是家中的勞苦事,沒有一件不做的?!盵2]892結(jié)合上下文來看,這樣的解釋雖然合乎詩歌內(nèi)容,但在語義上卻存在問題。按人教社《語文》教科書的注釋,其將“靡”解為“無,沒有”,“室勞”釋作“家里的勞苦活兒”,那么“靡室勞矣”應(yīng)理解為“沒有家里的勞苦活兒”,是一個單重否定句;而注釋則說其是一個雙重否定句,“無”字明明是個否定之詞,卻譯為“沒有……不……”的雙重否定(即肯定)。同樣,“靡有朝矣”的注釋,也存在這樣的疑問。
陸精康釋“靡室勞矣”為“三歲為婦,沒有做好家務(wù)勞動嗎?”[19]言外之意,棄婦多年以來是甘于家務(wù)勞作的,質(zhì)疑聲中表現(xiàn)出對氓的痛斥和不滿。水紹韓[15]認為,陸文之說解,難以成立。理由是:第一,構(gòu)成疑問句或反問句的疑問詞不能省略;第二,將“靡有朝矣”之“朝”,訓(xùn)作“晨見”與“夙興夜寐”不相對應(yīng)。我們同意水紹韓先生的看法。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幾句詩的話題主語究竟是什么,學界可謂爭訟不休,且各執(zhí)一端。大致有以下幾種看法:
朱城[9]、陳家彥[10]將這幾句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多年來做你的妻子,卻沒有得到持家的安慰;早起晚睡,卻沒有得到一天的休息”。孫乃斌[8]認為,這幾句當理解成是,“(我)(在)三年里頭做媳婦,累垮(在)家務(wù)事上了!早起晚睡,卻沒有得到一天的休息”。
程俊英[22]108、溫洪隆[4]12、戴桂林[23]認為,這幾句的上下文都是以男子為主體,或議論或敘述,表達的是對男子的控訴。意為:“多年來我做你的妻子,你就沒有了家務(wù)勞動;早起晚睡從事勞作,這樣的事你一天也沒做過?!?/p>
蔣冀騁[24]認為,此節(jié)為婦女哭訴,言:“我做你家的媳婦多年(也可理解為實數(shù)三年),你沒有任何室家的勞作。我早起晚睡,并非一朝一夕,天天如此?!?/p>
林庚、馮沉君[25]注“靡室勞矣”曰:“你不再有家室操作之苦。”注“靡有朝矣”曰:“你從此不用起早?!睅拙湟鉃椋骸岸嗄陙砦易瞿愕钠拮?,你不再有家室操作之苦;我起早晚睡,你從此不用起早?!?/p>
俞樾《群經(jīng)平議》卷九:“言我三歲為婦,則一家之人無居室之勞矣;我夙興夜寐,則一家之人無有朝起者矣,皆由己獨任其勞故也?!?/p>
我們的觀點是,這幾句既然是寫女子吃苦耐勞和賢惠專一,那么其話題主語就理所當然是“女子”或主要是“女子”,因此,第一、第三兩種觀點較為可信,其余則值得商榷。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要真正理解“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這幾句詩的意思,必須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這幾句詩是承接第四章內(nèi)容而寫,凸顯的是該女子吃苦耐勞的精神和賢惠專一的品質(zhì)。即便是這樣,可“二三其德”的氓,對“三歲為婦”的自己卻從來沒有慰勞過,也從不懂得珍惜,以致于“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最后還是拋棄了自己。
第二,這幾句的意思無論怎么理解,其詞語訓(xùn)釋應(yīng)以故訓(xùn)為據(jù),不能作想當然的譯釋。
第三,從前后詩行來看,“靡室勞矣”與“靡有朝矣”的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相同,因而相同結(jié)構(gòu)的“靡”字不能分別作解,應(yīng)當做到兩“靡”字釋義的一致性。
第四,正是“靡室勞矣”與“靡有朝矣”的結(jié)構(gòu)對整,所以決定了一是兩“靡”字的詞性和用法應(yīng)該相同;二是“靡室勞矣”中的“室勞”,不宜當偏正式短語來理解。
第五,由于“靡有朝矣”的“靡”是副詞,所以就可以類推“靡室勞矣”的“靡”也是副詞。當“靡”是副詞時,“靡室勞矣”中除了“矣”是語氣詞外,“室”“勞”必定有一個是動詞,而究竟哪個是動詞,則可從句法、語義的角度去作相應(yīng)分析。
“靡室勞矣”中,“靡”是一個否定副詞,一般訓(xùn)作“無”或“不”;句中的“勞”,有“慰勞”之意,當用為動詞,它的賓語則是由“室”來充當。本來的語序為“靡勞室矣”,但為了調(diào)協(xié)音律,遂變成了“靡室勞矣”的語序。
也許有人會說,使用“靡室勞矣”的語序,雖然照顧到了詩歌句式的音韻諧和,但卻不符合語言的使用規(guī)則和習慣,因為先秦漢語中,賓語要提前須滿足兩個條件:一個就是要使用否定句,另一個就是要代詞充當賓語。雖然“靡勞室矣”是使用的否定句,有“靡”作為否定的標記,但“室”并不是代詞??!因而就不能把“室”提到動詞“勞”之前,而形成“靡室勞矣”的語序。我們要說明的是,“否定句代詞作賓語時,賓語要提前”這條規(guī)則,并非十分嚴苛,也有一些例外。一方面,否定句中代詞作賓語,這個賓語可能并沒提前。比如:
(1)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詩經(jīng)·王風·黍離》)
(2)有事而不告我,必不捷矣。(《左傳·襄公十八年》)
(3)吾早從鞅之言不及此。(《左傳·哀公十四年》)
(4)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孟子·公孫丑下》)
(5)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論語·陽貨》)
(6)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論語·泰伯》)
例(1)“不知我”,如果按照上面的規(guī)則,就應(yīng)當變?yōu)椤安晃抑?,因為它滿足了“既是否定句又是代詞作賓語”的條件,可是在表達的時候,卻并沒有因為這條規(guī)則而變序,仍是在使用“不知我”的語序;例(2)同例(1),按“否定句中代詞作賓語”的要求,本應(yīng)該說成是“不我告”,但句中代詞“我”并沒有放在動詞“告”之前;例(3)使用了否定句,作賓語的是代詞“此”,同樣符合上面的規(guī)則,可“此”仍然被放到動詞“及”之后;例(4)“不如是”,其既是否定句又是代詞“是”作賓語,可它并沒有表達成“不是如”??!例(5)“未得之”和例(6)“不知之”,都是否定句,也都是代詞“之”作賓語。二者不同的是,一是所使用的否定詞不同,一是各自使用的動詞不一樣。盡管如此,但也都符合上面提及的賓語提前的條件??墒抢?)并沒變成“未之得”的表達,例(6)也沒變成“不之知”的語序??梢姡词狗匣驖M足了賓語提前的條件,這個賓語也并非就一定得提到動詞之前。
另一方面,在一些詩行中,因為節(jié)奏或韻律的需要,即使不符合賓語前置條件的,那個賓語也有可能被放到了動詞之前。比如:
(7)墻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詩經(jīng)·鄘風·墻有茨》)
(8)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憂心如惔,不敢戲談。(《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
(9)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四牡龐龐,駕言徂東。(《詩經(jīng)·小雅·車攻》)
(10)如何昊天,辟言不信。如彼行邁,則靡所臻。(《詩經(jīng)·小雅·祈父之什》)
(11)帝命不違,至于湯齊。湯降不遲,圣敬日躋。(《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
(12)云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杜甫《遣意》)
例(7)“不可掃”的賓語是“茨”,“不可道”的賓語是“中冓之言”,但“茨”或“中冓之言”是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其并不符合“代詞作賓語”的規(guī)定,“茨”或“中冓之言”怎么又被放到動詞“掃”或“道”之前了呢?例(8)“民具爾瞻”即“民具瞻爾”,意思是百姓都看著你。因為葉韻的需要,所以變成“民具爾瞻”,這樣一來,“瞻”“惔”“談”押談部韻。如果表達成“民具瞻爾”,押韻位置上就不押韻了。例(9)“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即“既攻我車,既同我馬”,意思是已經(jīng)修整好我的車子,已經(jīng)挑選齊我的馬兒。為了押韻,兩句的賓語“我車”和“我馬”與“既攻”“既同”交換次序,句式結(jié)構(gòu)也整齊一致,“攻”“同”“龐”“東”句句押韻,押東部韻。例(10)“辟言不信”即“不信辟言”,意思是不相信良言。“不信”置于賓語“辟言”之后,為的是能與上句“天”字押韻,“天”“信”“臻”押真部韻。例(11)“帝命不違”即“不違帝命”,意思是不違背上帝的命令?!斑`”,屬微部;“齊”“遲”“躋”,屬脂部,微脂通押。例(12)本是“小樹花傳香”的語序,由于聲律和押韻的要求,就改變了原來的語序而形成了詩句——“香傳小樹花”。這個詩句中,本為賓語的“香”在不滿足賓語前置任何條件的情況下,一樣被放到了動詞“傳”之前。以此觀之,語言表達既有規(guī)律性可循,但同時語序的組合和安排,也具有靈活性。
我們再回到“靡勞室矣”的表達上來。結(jié)合前后的幾句詩來看,若按“靡勞室矣”的語序表達,那么就會使得前后音律不自然、不和順,因為相對位置上的字并未押韻。如果變序為“靡室勞矣”,那么相關(guān)幾句就顯得音律協(xié)調(diào)了,因為韻腳上使用了“勞”“朝”“暴”“笑”“悼”等字,其中“勞”“朝”“笑”屬于宵部,“暴”“悼”屬于藥部,這些字是相押的(宵藥合韻)。查清蘭也這樣認為,“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是對偶結(jié)構(gòu),如還原正常的語序即“靡勞室矣”,與下句的“靡有朝矣”相對位置上的詞性相一致,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相同,符合對偶的標準[26-28]。正是韻律的原因,所以才變?yōu)椤懊沂覄谝印钡恼Z序進行表達。那么,“靡室勞矣”的語義又該作怎么理解呢?
在我們看來,“靡室勞矣”之“室”既不指“家室”“室務(wù)”,也不指“家庭”“家人”,更不是有些學者指出的那樣,將“室”釋作動詞而表“操持家務(wù)”之義。為確切理解“室”的詞義,這里有必要將“女”“婦”“室”等幾個詞提出來說一說?!墩f文·女部》:“女,婦人也?!倍巫ⅲ骸澳?,丈夫也;女,婦人也……渾言之,女亦婦人;析言之,適人乃言婦人也。”《正字通》:“女子已嫁曰婦。”這就是說,女子未出嫁之時被稱為“女”,女子出嫁之后就被叫做“婦”。俞正燮《癸巳類稿釋士補儀記篇名義》說,“實則在父母家曰女,親迎時亦曰女,在婿家未廟見亦曰女,既廟見始曰婦?!笨梢姡皬R見”與否,是區(qū)分“婦”和“女”的關(guān)鍵。《詩經(jīng)·衛(wèi)風·氓》:“三歲為婦,靡室勞矣?!惫{云:“有舅姑曰婦?!惫艜r候出嫁后的女子,因丈夫身份的不同而稱謂也是有別的?!抖Y記·曲禮下》:“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婦人,庶人曰妻?!辈浑y看出,古代的士人之妻被稱為“婦人”,因士人之妻身份顯貴,所以就有“貴婦”或“貴婦人”這樣的說法,只有嫁與平民百姓的女子,才被叫做“妻”。據(jù)此我們認為,“三歲為婦”一句則顯示“氓”的身份應(yīng)是士人貴族。
《周禮·地官·媒氏》:“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從女性角度看,成為人妻后就被人呼作“婦”或自言為“婦”;從男性角度說,娶女為妻便有了家室。《禮記·曲禮上》:“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编嵭ⅲ骸坝惺遥衅抟?。妻稱室?!笨追f達疏:“壯有妻,妻居室中,故呼妻為室?!蹦腥巳畾q有了妻子,并稱妻子為“室”?!蹲髠鳌せ腹四辍罚骸澳杏惺?,女有家?!薄稘h語大字典》釋“室”時將“妻子”列為第6個義項,并以《禮記》和鄭玄的注釋為例,另外還列舉了陶淵明的《酬劉柴?!罚骸懊覕y童弱,良日登遠游?!比绱丝磥?,文獻中的“室”本是可當“妻子”義來理解的。男子有了妻子,當然也就有了家,所以“室”便引申為“娶妻、成家”之義?!蹲髠鳌ふ压拍辍罚骸百M無極為少師,無寵焉,欲譖諸王,曰:‘建可以室矣。’”楊伯峻注:“此作動詞,猶云成家,即娶妻?!薄秶Z·魯語下》:“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表f昭注:“室,妻也。”《韓非子·外儲說右下》:“丈夫二十而室,婦人十五而嫁?!惫艜r候不僅以“室”稱“妻”,還可用“室人”來稱謂丈夫家中的平輩婦女?!抖Y記·昏義》:“婦順者,順于舅姑,和于室人。”鄭玄箋:“室人,謂女妐女叔諸婦也?!笨追f達疏:“室人,經(jīng)既言順于舅姑,乃和于室人,是在室之人,非男子也。女妐謂婿之姊也,女叔謂婿之妹,諸婦謂娣姒之屬?!薄笆摇焙汀笆胰恕钡牟煌谟冢笆胰恕敝复煞虻慕忝煤托稚?、弟媳,“室”則是丈夫用來稱呼自己的妻子,二者都能在《詩經(jīng)》中找到相關(guān)用例。如《詩經(jīng)·邶風·北門》:“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謫我?!编嵭{:“我從外而入,在室之人更迭徧來責我,使己去也?!薄笆胰私粡讨單摇?,意謂我的姐妹和兄嫂弟媳全都來責備我。我們再看《詩經(jīng)》中“室”表“妻室”意義的用例:
(13)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經(jīng)·周南·桃夭》)
(14)靡室靡家,獫狁之故。(《詩經(jīng)·小雅·采薇》)
(15)宜爾室家,樂爾妻帑。(《詩經(jīng)·小雅·棠棣》)
(16)君子萬年,保其家室。(《詩經(jīng)·小雅·瞻彼洛矣》)
(17)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詩經(jīng)·檜風·隰有萇楚》)
(18)雖速我獄,室家不足。(《詩經(jīng)·召南·行露》)
例(13)王力先生將其理解成“這女子出嫁能使夫妻關(guān)系和諧、家庭和美”,并注曰:“室家,泛指夫妻?!盵1]475例(14)“靡室靡家”,“靡”是副詞,其后的“室”或“家”活用作動詞,意為“娶妻、成家”。意思是,“沒有娶妻沒有成家,都是為了和獫狁打仗”。例(15)“室”與“妻”,形成對文關(guān)系,余例不贅??梢?,《詩經(jīng)》“室”字具有“妻室”義。我們認為,“靡室勞矣”的“室”也是上面例子同樣的用法,即“室”當是“氓”對其妻子的稱呼,表示“妻室”“老婆”意義;其中“勞”當用如動詞,前已指出,其不表“以……為勞”,而是表示“安慰”“慰勞”的意思。它的賓語“室”因詩歌韻律的需要,而被提到前面去了。
一般把“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這幾句詩看成是棄婦責備自己丈夫的文字。在我們看來,詩人是借丈夫之口而呼“妻”為“室”,用“室”來稱謂“氓”心目中的自己。一方面由于棄婦以“室”稱謂自己,所以詩行中的“室”字可譯為“我”;另一方面,在將“室”被譯為“我”的前提下,“三歲為婦,靡室勞矣”的結(jié)構(gòu)也就類似于《詩經(jīng)·魏風·碩鼠》:“三歲貫女,莫我肯顧”的句式。這幾句詩意思是,“嫁給你多年,你從不關(guān)心和慰勞你老婆,反而讓我起早貪黑的,沒有得到片刻的休息!”短短詩行,歷數(shù)和痛斥自己的丈夫:不僅沒給婚后的自己以精神上的關(guān)愛和撫慰,而且還讓我年復(fù)一年獨自擔當繁重家務(wù),以致于肉體承受更大折磨和痛苦。即便自己苦心經(jīng)營這個家,但“士貳其行”的丈夫竟然還是“二三其德”地對待我。如此理解,比起將這四句詩解析成純粹做家務(wù)活的內(nèi)容,恐怕要豐富并有內(nèi)涵得多??墒菞墜D這痛斥丈夫的一番話,“才剛剛說完,就遭到了丈夫的一頓毒打。而我的兄弟不了解情況,卻還在譏笑我”。通過棄婦遭遇的自訴和這幾句詩行的敷陳,那個專橫霸道而又自私無情的“氓”人形象,便躍然紙上。
作如上的理解,不知然否?在此謹陳愚見,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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