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寫對子
張禳關(guān)是生產(chǎn)隊記工員,給張家壩人寫對子的,僅此一人。
誰家死了人或娶了媳婦,都得寫幾副對子。張禳關(guān)把要寫的對子抄在一個揉得皺巴巴的本子上,他還給積攢的對子分了類。喜事類的,如:“百年恩愛兩心結(jié),千里姻緣一線牽?!眴适骂惖?,如:“八秋耕耘,盡孝兒孫成大器;四方贊譽,合村鄰里仰高風?!奔t白喜事寫對子,主事那家就得煙酒伺候,但張禳關(guān)不吃煙不喝酒,煙酒伺候也白搭。白搭也得搭,這是禮儀問題。給張禳關(guān)預備的煙和酒,酒不能帶回家,他轉(zhuǎn)手遞給別人喝了,煙得藏進口袋拿回家,等這一家的事畢了,再拿出來,給人吃掉。張禳關(guān)從不吃煙,從不喝酒,別人喝了該他喝的酒,吃了該他吃的煙,他心里也有一絲美滋滋的感覺。
張禳關(guān)收集整理的對子,更多的,是春聯(lián)類,如:“又是一年好光景,春滿乾坤福滿門?!薄耙荒晁募拘泻眠\,八方財寶進家門?!蹦囊活悓ψ佣伎梢远问褂茫缘梅e累起來,抄在本子上,以后要用,就不必為寫啥而傷腦筋了。
張禳關(guān)最享受人們上門求他寫春聯(lián)的日子,但再咋樣享受,他也有他的原則:給張家壩人義務寫春聯(lián),只能是大年三十這一天。不到這一天,他要干這干那,不寫春聯(lián);過了這一天就是大年初一了,用不著寫春聯(lián)了。張家壩戶數(shù)不多,也就五六十戶。一部分人家,年過得儉省,春聯(lián)就不寫了。需要寫春聯(lián)的一般也就三十來戶,這三十來戶里,多半只寫一副春聯(lián),要么貼在大門門框上,要么貼在廳房門框上。貼在哪搭,全憑興趣。只有極少數(shù)人家,比如祖佑家、隊長家、會計家、老羅家……春聯(lián)要寫三五副、五六副,他們都是大隊干部、生產(chǎn)隊干部,張禳關(guān)不敢得罪他們。每年臘月二十九日夜,都是張禳關(guān)分頭上門去問,問過了,拿上他們給他預備好的紅紙,回家,當天晚上就把這些人的春聯(lián)寫好,把自家貼的春聯(lián)也寫好,把所有寫好的春聯(lián)和筆墨一起,藏在一個木匣子里。
每年過年,張禳關(guān)都給自家寫五副春聯(lián)。他家廳房一間、睡房兩間、灶房一間,還有大門。只能寫五副春聯(lián),多了就沒地方貼了。年年過年,張禳關(guān)都給自家寫夠五副春聯(lián)。他是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大小是個干部,說話做事要向干部們看齊,不能向社員們看齊。
到了大年三十早晨,張禳關(guān)睜開眼睛,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茅坑顧不上去,臉顧不上洗,飯也顧不上吃,他得分頭送春聯(lián),越早越好,遲了就不好了,就顯得不那么殷勤了。張家壩人家家戶戶都在臘月三十這天貼春聯(lián)。隊長家的、祖佑家的、會計家的、老羅家的,張禳關(guān)到了一家,聽幾句感謝他的話,再到一家,再聽幾句感謝他的話。他很享受這些話。春聯(lián)送完了張禳關(guān)才回家蹲茅坑、洗臉、吃早飯,吃完早飯,假裝要貼春聯(lián)。年年都這樣。張禳關(guān)剛要給自家貼春聯(lián)時,求他寫春聯(lián)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進了門,這些人一來,他就用不著自己動手貼春聯(lián)了,他們會幫他貼。張禳關(guān)不求他們幫他貼,是他們求他,非要幫他貼春聯(lián)。他們幫張禳關(guān)貼春聯(lián),張禳關(guān)就可以騰出手來,給他們寫春聯(lián)了。
張禳關(guān)就愛張家壩人求著他,被人求的那種感覺,真不錯。
在張家壩,張禳關(guān)字寫得最好:大大的,方方正正的,一個頂一個。字要寫得方方正正,人也要做得方方正正。張家壩人這么認為,張禳關(guān)也這么認為。張禳關(guān)的毛筆字寫得更是不錯,是標準的顏體字。張禳關(guān)并不曉得他寫的字就是顏體字,他也不曉得顏體字是咋樣的字,他只是這么寫而已。張禳關(guān)寫字,每一撇、每一捺,活脫脫都像一把刀,張家壩人已習慣了這樣一種審美,他們把張禳關(guān)的這種寫法,美其名曰“拉刀撇兒”,這是張家壩人對毛筆字的評價原則。在張家壩人心目中,“刀撇兒”拉得好,筆筆都像一把刀,毛筆字就寫得好,“刀撇兒”拉得不好,哪怕只有極個別的撇和捺不像一把刀,毛筆字也就寫得不算好:有毛病,有瑕疵。張禳關(guān)寫對子寫得極其認真,每一撇每一捺都必需拉出“刀撇兒”。張家壩沒幾個認得字的人,會寫毛筆字的只有張禳關(guān),但人人都有眼睛,都看得見撇和捺拉得像刀不像刀,所以,都會看看對子,都會談講談講。對子寫好了,貼上了,人們就會逐字逐句,一邊欣賞,一邊談講,好聽不好聽,他都得接受。對子寫好了,貼上了,就是改不了的了。
會寫字也是張禳關(guān)當記工員的原因,他心里亮清。
大年三十這天,張禳關(guān)送完對子洗完臉,剛想坐下吃早飯,稀屎客就拿著一沓皺巴巴的紅紙從大門進來了。
張禳關(guān)正打算吃早飯呢,聽見來了人了,就給老婆使一個眼色,叫她先甭舀飯。
稀屎客一進大門就笑嘻嘻打趣說:“我的老孫子,你在忙啥到呢?”
張禳關(guān)沒事,不忙。他今天在家,就在等人找他寫對子。也只有在寫對子的時候,張禳關(guān)心里才會泛起被人尊重的那種暖暖的感覺。按說,張禳關(guān)終于等到了這一年的這一天,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的第一個“客戶”了,心情應該很不錯,可稀屎客只用一句“老孫子”就把張禳關(guān)的好心情破壞得蕩然無存了。
張禳關(guān)看看稀屎客才攤開兩手說:“你看看你這個人,老都老了,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找我?guī)湍銓憣ψ樱膊煌闾N規(guī)拙??!?/p>
“你就是我的老孫子嘛!你也是張家壩人的老孫子嘛,我莫非說錯了?”稀屎客臉上,仍是笑嘻嘻的。
“你對!你對!你說得很對!你是毛主席,永遠都對!”
稀屎客不笑了:“你也真是的,開不起玩笑?!?/p>
“你是爺,我是孫子,孫子沒爺肚量大。”
“你看你這個人,開個玩笑的事兒,你還當了真了!”
給稀屎客這么一打趣,張禳關(guān)已沒了幫他寫對子的心情。老話說得好:高房出矮輩。張禳關(guān)的輩分確實低,屁大的娃娃,按輩份,張禳關(guān)也得叫爺。但輩份低似乎成了捏在別人手心里的把柄,這輩子都是擺脫不了的,張家壩人,也是人前人后,不求他寫對子時,都叫他“老孫子”。平時這么叫,張禳關(guān)不想接受也得接受,因為這是事實。可今天不同。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人們求他張禳關(guān)的日子,在這一天,當著他的面,張家壩人從不叫他老孫子。
張禳關(guān)的心情就像臘月的天一樣,一下子變得陰沉沉的,稀屎客再咋樣低聲下氣求他趕快寫對子,張禳關(guān)卻是提不起精神來。
一動不動,張禳關(guān)就在火塘邊。
稀屎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訕訕說:“快寫吧,今天你是爺,我是孫子,我給你賠情道歉還不成嗎?”
“我想不起句子來,你讓我咋寫?”
“你不是有一個本子呢嘛,你的本子上積攢了很多對子呢嘛,拿出來,隨便寫一個就成?!?/p>
“我的本子沒見了,找了一早晨,還是沒找著。”
張禳關(guān)說的,是假話。稀屎客曉得他在說假話。
“死人也得守住四頁棺材板呢,你會丟了本子?哄鬼呢吧?”
“要不,你幫我找找?”張禳關(guān)冷冷說。
“這是你家屋里,我上哪搭找去?”
“要不你就給我編對子,我?guī)湍銓???/p>
“我沒得那個本事?!?/p>
“你是爺嘛,木匠都能無師自通,編一副對子,還不是個簡單事兒?”
“你甭挖苦我這個大老粗了,給個痛快話兒,到底寫不寫?一副對子的事兒,不寫算球了,我就不信不貼這副對子,我還過不了年了?!?/p>
“不是我不給你寫,是我找不著本子。要不,你還是把紅紙留下吧,等我找著了再給你寫,寫好了,親自給你送過去?”
“我不是干部,我享受不起?!?/p>
不想立即給稀屎客寫對子,也就沒打算進屋取抄滿了對子的那個本子。張禳關(guān)當然曉得本子藏在啥地方。墨汁、毛筆、本子,包括已給自家寫好的對子,都藏在那個木匣子里,夜個黑了才擱進去的東西,忘是不可能的。
稀屎客哼了哼,黑臉說:“紙我給你留下了,寫不寫是你的事?!?/p>
稀屎客說完,走了。
望了望稀屎客遠去的背影,張禳關(guān)嘴里也哼了哼。哼完了,他還小聲咕噥一句:“這個二木匠!”
木匠就是木匠,哪搭來的“二木匠”?二木匠當然是挖苦稀屎客的話,是說稀屎客的木匠手藝沒哩正正經(jīng)經(jīng)拜師學藝,這樣的木匠手藝再好,也只能給正經(jīng)木匠打下手,是不能請來當掌墨師傅的。二木匠是張家壩人給稀屎客取的第二個綽號,跟“稀屎客”一樣,都有瞧不起他的意思。
張禳關(guān)的話稀屎客當然沒聽著。對子,張禳關(guān)肯定也要給他寫,不費事,不費墨,犯不著得罪了稀屎客。但張禳關(guān)想拿捏拿捏這個不會說話的稀屎客。拿捏了稀屎客,把稀屎客氣走了,張禳關(guān)的心情,也就舒暢起來了。
張禳關(guān)再次坐到火塘邊,示意老婆舀飯。
一邊烤火,一邊吃飯,一邊等著下一個找他寫對子的人。
臘肉的功能
老羅到張家壩的第二年就找隊長,說是他要出門給生產(chǎn)隊搞副業(yè)。老羅說:“一個生產(chǎn)隊,沒得糧食萬萬不成,光有糧食也不成,隊里沒得錢,你這個隊長也不好當是不是?”
隊長想了想,就答應了老羅。
老羅搞副業(yè),干的還是他的老本行:石匠。老羅在外游蕩了快一年,回張家壩時,滿英已給他生了兒子羅思川??蛇@一年,滿英因為懷孕坐月子,工出得很少。老羅回來后,雖說給生產(chǎn)隊交了副業(yè)款,他自己這一年的工分有了,滿英卻因出了不足半年工,工分掙得太少,一家那么多口,只憑那點兒工分分口糧,吃一年是遠遠不夠的。
老羅在四川老家時,有他的辦法。
老羅把他在四川老家的辦法又用了一次。
天黑了,天黑得啥也看不著了。
老羅提了一坨臘肉,悄悄摸到張禳關(guān)家大門口。除了大年三十那天,張禳關(guān)家?guī)缀踉贌o客人。聽見敲門聲,張禳關(guān)以為自己聽錯了。側(cè)耳聽聽,真是有人在敲門,張禳關(guān)不曉得誰會來敲他家的大門,遲遲疑疑開了門,一看,來的是老羅。張禳關(guān)一怔。曉得老羅是來給他送禮的,張禳關(guān)更是吃了一驚,頭搖得就跟撥浪鼓似的。
“我不是要你給我多記工,你給滿英多記二三十天工,也就成了。”
“這不成,這不成,多記一天都不成。隊長要是曉得了,還不免了我的職務?”
“一個破記工員,免了就免了,你又不會損失啥?!?/p>
想想,也是。會計在家休息,嘴上卻說要記賬,隊長還不是給會計評了工分,讓他這個記工員把工分給會計記上了?會計記賬沒記賬,恐怕只有天曉得!再說隊長吧,他明明是到金山鎮(zhèn)趕場去,卻非要說他是去公社開了一個啥子會,他這個記工員還不是乖乖地給隊長把工分記上了?到底開會沒開會,在張家壩,只有隊長曉得!
作為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張禳關(guān)就沒得會計和隊長的那種待遇。張禳關(guān)出一天工,就記一天工分,不出工,就沒得工分。問題是,他這個記工員不出工還不行。他不出工就沒人給社員們記工分。別人可以請假,在家歇氣,他不成。張禳關(guān)給隊長請過幾回假,隊長半天假也不準,隊長說,你張禳關(guān)請了假,就沒人給社員們記工分了。這是啥子邏輯?每天都是別人放工回家了,自己還跟隊長摸著黑,給出了工的社員們一一記工分。當了多年記工員,隊長沒讓給他張禳關(guān)多記一天工分,當這個記工員,撈到啥子好處了?
發(fā)覺張禳關(guān)不說話了,老羅就有了把握。
“生產(chǎn)隊這么多社員哩,誰一年出了多少工,隊長記得清嗎?”
是記不清。當了這個記工員,除非查看記工分的本子,他也說不清誰出了多少工。
“當一個干部,不給自己撈一點好處,不如不當?!?/p>
老羅的話,不是沒道理。
張禳關(guān)也不是沒這么想過,但他年年出全勤,給自己,沒法多記一天工。不能給自己多記,還不能給別人多記嗎?張禳關(guān)突然感到豁然開朗,開了竅了。他想,我咋沒想到這一層呢?
老羅又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隊長就算懷疑你,也沒得憑證?!?/p>
張禳關(guān)的腦殼先是低了下去,后來就擱在膝蓋上了,他把臉埋在雙腿之間,啥也不說,心里想的卻是,那是一坨臘肉哩,就算不拿它當肉,當油來吃,也得吃上足足一個月。
老羅是啥時候走的,張禳關(guān)居然不曉得。張禳關(guān)從兩腿之間抬起腦殼時,老羅已經(jīng)不見了,回頭看看吃飯的小方桌,臘肉還在小方桌上。
張禳關(guān)家已有幾年不曾喂過豬了,殺年豬,吃肉,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
有了老羅送臘肉的事,張禳關(guān)就會當這個記工員了。誰對他好,誰幫了他,張禳關(guān)就悄悄給誰說:“我給你多記了三天工?!甭犜挼倪@人,到了年底,在心里算算,果然不多不少,多記了三天工。多記了工,跟別人無關(guān),當然要記著張禳關(guān)的好。得到好處的人,不對張禳關(guān)另眼相看當然不成。慢慢的,在張家壩,很少有人再在當面叫張禳關(guān)是“老孫子”了,即使背地里也不怎么叫,誰要是背地里還這么叫他,就有嘴長的人,說到張禳關(guān)耳朵里。張禳關(guān)曉得了,雖說不能把叫他老孫子的人咋樣處置處置,但是,跟記工分似的,張禳關(guān)會把叫他老孫子的人,也記一本賬。叫他幾次老孫子,張禳關(guān)就給少記幾天工。年底分紅,你說張禳關(guān)給你少算了工分,但張禳關(guān)的工分本上,有據(jù)可查,誰也拿他沒辦法。
當了這個記工員,有人送臘肉,有人送米面,也有人送別的東西,還給人寫對子做啥呢?給人寫對子,一口飯也混不到嘴里,一口湯也喝不到嘴里,不是白勞神嘛。
當干部真是太好了。張禳關(guān)不想給社員們無償寫對子了。
一坨臘肉,改變了一個人。
仕 途
在張家壩生產(chǎn)隊,張禳關(guān)后來就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人們都拿他當干部看待。張禳關(guān)自己,卻只尊敬隊長。除了隊長張有根,其他人,包括身為大隊民兵連長的祖佑,包括會計、保管員,張禳關(guān)都不放在眼里,貧協(xié)主任、婦女主任,更不拿他們當干部看待了。
張禳關(guān)想,除了隊長,誰也無權(quán)免了我的記工員。
在隊長面前,張禳關(guān)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唯諾諾。
有了給人“送工分”這個生財之道,張禳關(guān)就不想替張家壩人寫對子了。但不寫不行。自己貼的春聯(lián),他還得寫。隊長家的、祖佑家的,他也寫,仍是主動上門取紙,寫好了,又送貨上門。老羅家的、會計家的,他就不再上門取紙,寫好以后又主動送貨上門了。老羅和會計要寫春聯(lián),也得和社員們一樣,在年三十這天,拿紙給他,張禳關(guān)才幫他們寫。其他社員,年三十這天拿紙上門求他,他才咕咕噥噥幫他們寫,還是一臉不高興。
“張禳關(guān)的架子,越來越大了!”張家壩人背地里都這么議論,當面卻是啥也不說。
紅白喜事有人請他當“大筆先生”,這是受人尊敬的事兒,張禳關(guān)也得寫。紅白喜事乃是人生大事,不幫人家寫對子,也得幫忙干點兒別的。出力氣的活,跑腿的活,不如寫對子。
張禳關(guān)僅僅是不輕易動筆了。
張禳關(guān)主動寫對子的名單里多了一個人,是住在王家山的王支書。
近幾年,過年前,張禳關(guān)提前幾天寫好春聯(lián),托人捎到王家山,捎給王支書。給王支書的春聯(lián),紅紙都是張禳關(guān)出錢買的,王支書從未拿紅紙給他。
很平常的一天,王支書在隊長面前說起了張禳關(guān):“這個張禳關(guān),人不錯的嘛?!?/p>
“人是不錯?!标犻L附和。
“他的字寫得有模有樣的嘛?!?/p>
“在張家壩,能夠提筆寫寫毛筆字的,也就他一個?!?/p>
“是個人才嘛?!?/p>
“確實是人才?!?/p>
“人才就不能浪費嘛?!?/p>
“我讓他當記工員哩。”
“當會計也不是不行嘛?!?/p>
“會計有人當著哩。”
“啥職務都是可以換的嘛?!?/p>
咋換?換了咋辦?隊長低頭陷入了沉思。
隊長抬起頭來時,王支書已不曉得啥時候走了。
隊長又低下了頭,一個人,愣了很久。
隊長沒回家,去了會計家。隊長想,會計準是啥地方得罪了王支書。
“你這個人,得罪王支書做啥?”
“我沒得罪王支書呀!”會計看看隊長,一臉無辜。
“真沒得罪?”
“真沒得罪?!?/p>
“王支書要我換了你?!?/p>
會計一聽也急了:“我咋敢得罪王支書嘛!”
會計沒做得罪王支書的事,隊長就有些放心了。
從會計家出來,隊長想了想,又去了張禳關(guān)家。
隊長到家里來,張禳關(guān)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雖說隊長愛串門,但隊長串門都是有目的的,他從不曾到張禳關(guān)家串過一回門。
“你這個人,看不出來嘛。”
張禳關(guān)云里霧里,啥也搞不清,只好望著隊長。
“你跟王支書到底是啥關(guān)系嘛。”
“沒啥關(guān)系。”
“真沒關(guān)系?”
“真沒關(guān)系?!?/p>
“有關(guān)系你就給我明說。”
“那是,那是?!?/p>
“是我讓你當這個記工員的,我也可以抹了你的記工員。”
“哄誰我也不哄你。我跟王支書,真的沒啥關(guān)系?!?/p>
隊長心里想的是,要是核實了張禳關(guān)跟王支書有個啥關(guān)系,就只能換掉會計,讓張禳關(guān)當會計,就只能委屈會計,讓會計當記工員。張禳關(guān)這么說隊長就不想換會計了。隊長和會計,有很多賬目說不清道不明,他也不敢輕易換會計,隊長也怕惹惱了會計,把不該說的說出來。
從張禳關(guān)家出來,隊長原打算到會計家再做做會計的工作,張禳關(guān)這么說,隊長就覺得沒必要再去會計家說啥了。
后來,隊長就把這事給忘了。
后來,王支書就碰見了張禳關(guān),王支書問他:“你想不想當一個會計?”
“會計?”張禳關(guān)當然想當。
但張禳關(guān)轉(zhuǎn)念一想,會計不是有呢嘛,當?shù)煤煤玫穆铩?/p>
“當?shù)故窍氘敗!毕霘w想,張禳關(guān)還是說了句實話。
“你等著吧?!?/p>
王支書說完,走了。他到公社開會去了。
莫非我能當會計?當會計比當記工員好多了。
更后來,王支書又碰見了隊長。
“給你說的話,忘了?”
“啥話?”隊長摸不著頭腦。
“我的話你要是不聽,也不是不行?!?/p>
隊長一聽又急了:“黨的話我能不聽?我真是忘了你說的話了?!?/p>
王支書笑嘻嘻說:“我也不曉得我說了啥話。”
隊長后來就想起王支書給他說過的話來了。隊長覺得不去一趟會計家,看來是不行的了。隊長一進會計家的門,就沖會計發(fā)火說:“你這個會計到底是咋當?shù)???/p>
“又咋的了?”
“你要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不是你的會計當?shù)贸僧敳怀傻氖拢踔菍ξ矣辛松犊捶?,我這個隊長當?shù)贸僧敳怀梢渤闪藛栴}。事情明擺著,是王支書對你有了成見了!”隊長急赤白臉,接著說,“我們兩個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可不能拖累我?!?/p>
“不會吧?”
“你還是去一趟王家山,給王支書匯報匯報去?!?/p>
“匯報啥子?”
“你想?yún)R報啥,就去匯報啥?!?/p>
“我一個人不敢去。要不,我們兩個一起去?”
“你去,我不去。去了好好跟王支書說,亮明你的態(tài)度,表表你的決心?!?/p>
會計有些發(fā)蒙。
“事不宜遲。你今晚就找王支書去?!?/p>
天黑之后,會計捏了把手電,提著兩吊臘肉,悄悄去了王家山。
后來,王支書問隊長:“張禳關(guān)這個人,到底咋樣?”
隊長說:“張禳關(guān)我還不曉得?寫個對子當個記工員,都能成。但他沒啥大用處,狗肉上不得宴席?!蓖踔肓讼?,也就不說啥了。
后來,王支書又碰見了張禳關(guān)。
“我問你,你說你想當會計,隊長問你,你又說你不想當。這個會計你到底想當不想當?”
隊長沒問過我呀!張禳關(guān)想,但在王支書面前,他不敢說隊長的不是,他怕王支書把話說到隊長耳朵里。在張家壩,張禳關(guān)最不敢得罪的人,就是隊長。
“我沒那個本事?!睆堨P(guān)說。
“你這人,靠不住?!?/p>
王支書看了看張禳關(guān),搖搖頭,啥也不說了。
王支書本來也不是非要讓張禳關(guān)當這個會計。他只是給自己找一個臺階,就坡下驢。
王支書再也沒提讓張禳關(guān)當會計的事兒。
張禳關(guān)的政治生涯就這么結(jié)束了。張禳關(guān)覺得,要是能把這個記工員一直當下去,也就不錯了。
年年過年前,張禳關(guān)仍然托人給王支書捎幾副春聯(lián)。
張禳關(guān)覺得,王支書還是賞識他的。
有人賞識,他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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