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海棠
1
小許是陜西人,賴文是四川人。小許身體壯實,賴文瘦弱,但小許不這么說賴文,她說賴文“柴氣”。
賴文問:“哪個cai嘛,老是說我cai氣cai氣,莫不是才華的‘才的啰!”賴文的四川話和普通話講得一個樣,調(diào)皮了偏四川話,正經(jīng)一些偏普通話。
小許說:“你還想才華的‘才呢,我說的是柴火的‘柴。”
小許說這話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這時候她有點想答應(yīng)賴文了,相處幾個月,覺得還行?!安駳狻痹诒狈秸Z系里通用,想想一棵樹放倒,舍得拿去生火的能是什么樣的木柴?
賴文不生氣,呵呵一笑。他這么笑,小許覺得賴文像個男人,寬容。
小許的哥哥在建筑工地上做焊工。他們玩一天回工廠之前到了哥哥在的工地上,她想聽哥哥一句話,心里好下定。哥哥一個月前去給小許送東西時見過賴文,印象還過得去,就是覺得這人嘴上油滑,太刻意討人歡心。
小許的哥哥從工地圍墻里走出來時看到不遠處有個人,心里有東西打了底,跟妹妹說話時一直不朝那邊看。
小許說:“那我答應(yīng)他啦?”
小許的哥哥一時沒準(zhǔn)備好態(tài)度,看看妹妹后才仰天一笑,末了還是沒說話。小許的哥哥抽著煙,把煙頭丟在腳底下踩滅,再彎腰撿起來丟在旁邊的垃圾桶里。哥哥拍著身上的工服說:“跟你說高鋒人挺好的你又看不上,我能拿你怎么辦?!?/p>
小許笑,扭捏一下,也不跟哥哥說再見,轉(zhuǎn)身朝向賴文走去。賴文一個人在不遠處站著,看著樣子是虛的,待小許走近了,人一下子才實起來。他朝草叢里丟下煙頭,跟小許的哥哥遙遙相望一眼,鄭重地揮了揮手。
小許走到賴文身邊,膝蓋點一下拉起賴文的手,也不說話,直接往前走。小許有些后悔今天穿了高跟鞋,她知道哥哥肯定在后面看著他們呢。
賴文一驚,懂的。
兩個人在高興頭上又去看了電影,又去吃了甜品,最后打車回到西麗。他們一起在小許的工廠前下車,賴文看著小許進廠,才一個人回去隔了兩條路的模具廠。
2
沒多久小許懷孕了。看不出懷孕,只是看著小許謹慎走路。趁肚子還不顯,他們?nèi)フ樟嘶榧喺?,雖然兩個人一胖一瘦,照片上不覺得什么,反而小許圓圓的臉笑起來看上去很喜慶。喜慶也可能是因為那兩個同樣會笑的酒窩。不管什么吧,看著喜慶就是了。拿了婚紗照,請了雙方父母來,請了工友,擺了五桌酒席就算結(jié)婚了?;槎Y雖然操辦簡單,雙方父母都覺得好,覺得這樣的結(jié)合好,好像胖的能均勻一點出去了,瘦的能被資助一些了,皆大歡喜。
操辦婚禮前,賴文在工廠附近租了一套小兩居,婚禮辦成,他們直接回到了出租房。租的時候就這么打算了,算作新房。農(nóng)民房,沒有特別的裝修,幾樣家具看著也不是多值錢,但有經(jīng)驗的同事看得出賴文花了心思,衣柜和床是配套的,沙發(fā)、窗簾等布藝的裝飾也都成體系,就連地氈都配得好。雙方父母來,住在農(nóng)民房附近的小酒店里,酒席結(jié)束一起來看新房,也都覺得還不錯??磥矶际侨菀诐M足的家長,不生是非。城中村樓房擁擠,窗挨著窗,從這邊的窗臺伸手出去能夠著別人家晾曬的衣服。好在租金便宜,800塊一個月,隔一條馬路對面的商品房,要到1800去。出了街道,過了大馬路,不遠處的公園是公用的。就是,出了城中村大家享用的空間就是一樣的了。小許不介意住在城中村里,她聽說懷孕了要多走路,大環(huán)境好就行。
賴文之前并不會做飯,住到一起后,幾天便把飯做得像模像樣,小許很愛吃。好像四川的男人都有做飯的稟賦,手藝天然而成。
小許妊娠6個月時,賴文讓她把工作辭了,化工廠,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什么爆了跑不贏,賭那幾個工資不如安心在家待產(chǎn)。小許試著自己做飯,做完搖頭,不行,不好吃。她后來把菜洗完切完等賴文回來炒。賴文要是加班,小許就只好頓頓吃面。賴文提前做好臊子,豬肉的、牛肉的、雞肉蘑菇的,每天換著花樣做,早上上班前做好夠小許吃一天。不能做多了,放冰箱不新鮮,口感也不好。醫(yī)生叫小許少吃多餐,一是孩子越來越大占位置,身子沒那么多地方裝食物,二是怕小許更胖得糖尿病影響到孩子。小許貪嘴,從小就貪嘴,一家人寵著她,說“胖點胖點好看”,現(xiàn)在懷孕了更貪嘴,根本停不下來。小許見穿衣鏡里長起來的身子沖賴文哭:“我這么胖還管不住嘴,你會不會嫌棄我呀?”
賴文說:“個哈兒,嫌棄你還娶你?”說著,過來摸一摸小許漲大了的肚子,又順勢摸一摸小許漲大了的乳房。
小許不哭了,又說:“孩子超重,我又胖,要是不好生,需要剖腹產(chǎn)怎么辦?”
“那就剖。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非常發(fā)達,順產(chǎn)剖腹產(chǎn)技術(shù)非常成熟。前天看新聞一個得白血病的產(chǎn)婦7個月剖腹,大人小孩都沒事。擱以前一個也保不了?!庇终f,“唉呀,我說這個干嗎!”賴文意識到什么,自責(zé)了一下。
小許聽賴文這么說不覺得有什么反而笑了,嗲氣地說:“剖腹產(chǎn)就是花錢?!?/p>
“不怕不怕,這幾個錢,我給你賺回來。”
8個多月時,賴文因工廠趕貨天天加班,他怕照顧不到小許,幾方商量準(zhǔn)備把她送回娘家。反正決定剖腹產(chǎn)了,在這邊生社保也報不了,回去還能找找熟人少在醫(yī)院里受罪。在深圳生,有可能住走廊。那時深圳的醫(yī)療配套連常住人口都供應(yīng)不了,何況還有那么龐大的外來工。
小許見過同事伍梅梅住院生產(chǎn),生過的沒生過的擠在一起,家屬個個像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漢,打地鋪過夜。家人像流浪漢也就算了,護士給生過的產(chǎn)婦消炎時連個屏風(fēng)都不拉,有講究的家屬拉起白床單擋一擋,還要遭護士責(zé)怪。“醫(yī)院就是看病治療的地方,什么人都一樣,要講究回家再講究!”護士伸展不開手腳發(fā)脾氣。醫(yī)院不光地方不夠用,屏風(fēng)也不夠用,護士也不夠用,耐心也不夠用。一個護士推一輛小車給產(chǎn)婦消炎,像工廠的流水線上給產(chǎn)品貼標(biāo)簽一樣,遠遠地扯著喉嚨叫男士都出去,叫大家準(zhǔn)備好,一個刷一下就過去了。而所謂的準(zhǔn)備好是叫家屬幫生產(chǎn)過的產(chǎn)婦把褲子脫了,把膝蓋弓起來把姿勢擺正。伍梅梅的丈夫被清出去了,小許留下看護親眼目睹了現(xiàn)場,現(xiàn)在一想到那場景頭皮還是酥的。
賴文回小許的老家陪小許生產(chǎn),小許很感動,辦完入院手續(xù)躺床上傻笑。事情沒有按他們事前掌握的程序來,小許在醫(yī)院躺了三天沒有動靜。又過三天,還是沒動靜,同屋幾個后來的都生了要準(zhǔn)備出院了。小許怕影響賴文工作,說:“剖吧,早晚都是剖,不一定要等到臨產(chǎn)了才剖”。醫(yī)生也同意剖,預(yù)產(chǎn)期過一周了,早瓜熟蒂落了。醫(yī)生是小許一個表姑的熟人,對賴文說,皮厚肉也厚,孩子少說得有七斤八量,熟透了。皮厚指小許的肚子上肉多,肉厚指孩子大,剖下來稱完,孩子果然不小,足足七斤八兩。真是熟透了,身上臉上都不皺巴,粉粉嫩嫩光光溜溜,像人家要滿月的孩子。
男孩,像小許,長得這么好看取名叫俊俊。除了吸入一點糞便洗了胃,沒有什么不好。賴文很滿意,他個子小,像小許將來能長個大個。待小許出了院又過三天,賴文才返回工廠,前前后后賴文請了二十多天的假,將近一個月工資沒了。錢肯定是好東西,他知道,但賴文覺得值,老婆生孩子呢,還能有什么事大過這個。
9月半,兒子百天,賴文想想,這邊天氣也要轉(zhuǎn)涼了,把老婆孩子接回來吧,怪想的。小許也想回來,回去待產(chǎn)一個月就后悔了,覺得失策,應(yīng)該多花點錢忍一忍這邊醫(yī)院的條件就在深圳生,讓媽媽過來,多少女人不都過來了!事前挑東撿西,經(jīng)過一場就知道了,什么外在條件都不重要。剖腹都得動刀子,疼都得疼,該有多折騰還是有多折騰,醫(yī)院給再好的條件這些都不會少絲毫。順利生產(chǎn),母嬰安全才是該考慮的事情。
兩個人手機短信你來我往把話說到一塊去,賴文要回去接,小許不讓,還有媽媽搭手呢,她能行。
賴文下午請了假,提前去深圳火車站接小許。賴文到了車上接,他還不太會抱孩子,孩子由丈母娘抱著,所有的行李他都提著了,讓小許空著手。賴文一直笑,排隊等出租也順利,上了車賴文終于沒忍住,要扭著頭朝后座說話:“哪個瓜娃子越來越像你了來?”
丈母娘聽不懂。小許懂。
3
在深圳過了一個溫暖的冬天,春末夏初,俊俊十個多月,準(zhǔn)備斷奶了。小許還是要回廠里上班,母子分開,斷奶也好斷些。
沒生孩子前,兩個人的打工生活不覺得缺什么少什么,錢也夠用,還有點用不完。兩個人正式拍拖后日子過得很甜蜜,賴文工資高小許很多,吃飯看電影逛街都是賴文出,小許覺得手上富裕,賴文也沒覺得吃力。
懷孕后兩個人的生活也好,小許不上班,賴文的錢也夠兩個人租房和生活用。這期間賴文還升為帶班了,帶了幾個徒弟,什么事都是徒弟做,他成“白領(lǐng)”了,一天坐辦公室,偶爾的才下車間轉(zhuǎn)轉(zhuǎn)。賴文這時也吃胖些了,雖還不是達標(biāo)的體重,肚子上見肉了,要鼓起來了。賴文有些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老婆有了,他要當(dāng)?shù)?,工資雖不是很高,只要省著花還能有剩余,他一時覺得像他這樣的小平民的幸福人生也不過就是這樣了。他跟小許拍拖時問過小許,“你覺得人的一生是平淡好呢還是轟轟烈烈的好?”小許知道賴文在試她,回說“這可不是你想平淡就平淡,想轟轟烈烈就轟轟烈烈??疵?,有些女的,天生好條件,身材苗條,臉蛋精美,想平淡也平淡不了吧。走大街上都能被人看上了,去演戲了,去當(dāng)模特了?!毙≡S那時在喝珍珠奶茶,吸一口珍珠上來嚼碎咽了又說,“像我這樣的,想轟轟烈烈能轟轟烈烈到哪里去,打扮一下都能讓人說‘東施效顰”。賴文心里應(yīng)該很滿意小許這話,眉笑眼開地開導(dǎo)她,“哪東施效顰了,胖有胖的美,楊貴妃不就是以胖為美,這叫福氣。我這么干巴的人,理想就是娶個胖老婆,剛好遇到你?!毙≡S沒回話,她知道賴文想逗她樂。小許沒跟賴文拍拖之前有些事已經(jīng)想清楚了,沒人要她可以不嫁。她是不好看,不是笨,她自己能好好地過一生。起初覺得賴文對她有意思,她還以為自己想錯了,怎么會有人看上她,那個人還那么瘦?真拍拖了覺出賴文是真心對她,一個女人的嬌媚心才又生長起來,一些人生的小期待也開花了。懷孕、結(jié)婚、生孩子、當(dāng)媽媽,有些想法肆意地生長,好像她所有的美好愿望有了新的施展空間,“要把兒子打扮得帥帥的”,“咱也讓兒子讀好學(xué)?!?,“讓兒子成為真正的深圳人”。這些話她雖沒有正式跟賴文說,生活中免不了偶爾地表達一下。她說什么賴文都應(yīng)著不反駁,慢慢地這些話在她這里就成真的了。所以小許要上班不是覺得他們多缺錢,是想更有錢,給孩子買奶粉紙尿褲她也想買進口的。進口的奶粉沒有亂七八糟的問題,聽說喝了還不上火,孩子健康成長有保障。進口的紙尿褲穿著屁股不紅。要是這些可計較可不計較,那么有一件事一定得當(dāng)真了,眼看著孩子一天天大了,要準(zhǔn)備上幼兒園了。城中村里的幼兒園一學(xué)期兩千,馬路對面的小區(qū)里的幼兒園一個月就要兩千,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一樣。
小許帶孩子出去玩,留意著那邊幼兒園的情況,聽一個同樣住城中村的孩子家長說:“學(xué)位很緊張,不過要想排到自己的孩子,多花幾個錢就是了?!?/p>
小許說:“你多說些情況給我聽聽,怎么個花錢法?”
“學(xué)校精得很,小班前還開了班,你提前報上,多交一年的錢不就輪到你了!”
小許了解了,原來小班前還有早教班,針對不同的孩子,又叫“泡泡班”“果果班”。小班的名額除了會照顧本小區(qū)里的適齡兒童,還優(yōu)先錄取這兩個班的孩子。這些聽起來讓小許覺得有刻意賣學(xué)位之嫌,但她還是心動了,大家不怕花錢爭著去,說明人家好啊!小許這么想,更確定自己得去上班給俊俊賺學(xué)費,明年秋就去給俊俊報“果果班”,提前一年占學(xué)位。
小許去上班后,一天加班回來,孩子的姥姥對他們兩個說:“你們早上走孩子還沒醒,晚上回來孩子睡著了,反正一天見不著,不如我抱回老家?guī)?,你們爸也能搭把手?!?/p>
小許不舍得,平時跟孩子親昵起來沒完沒了,手手腳腳都抓著咬,怎能說分開就分開?也是這天加班累了,小許聽了沒好氣地跟媽媽說:“你這就是找理由,我下班早了沒給你搭把手嗎?沒洗奶瓶嗎?沒帶孩子睡嗎?就是孩子見不著我,我總能見著孩子吧,你帶回去了我一眼也瞧不著,你怎么不為我想想?”
媽媽沒離開過家鄉(xiāng),這次出來小半年是極限了,她覺得再也受不了這邊的天氣了。媽媽生氣了也說氣話:“要是不讓我?guī)Щ厝?,你們自己帶,叫孩子爺爺奶奶來帶!?/p>
“奶奶爺爺還要照顧一個老奶奶,還要種地,不是他們帶不了才叫你帶嗎?”小許依然生氣地頂撞媽媽。
“那你們自己帶,我就是待不下去了,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看看你叫爸爸慣成什么樣了……”小許覺得話過了,趕快閉了嘴。媽媽跟爸爸是自由戀愛,媽媽跟別個快結(jié)婚了遇著爸爸,跟那邊悔了婚跑到這邊找窮代課老師的爸爸再也沒回家。在村里,他們這一代數(shù)他倆特別了,小許跟哥哥都好大了,爸爸媽媽還牽著手去河邊散步。她跟哥哥是爸爸媽媽親自帶大的,別人都出門打工把孩子交給老人帶,爸爸媽媽沒有,爸爸守著他的小學(xué)教師沒走,媽媽守著爸爸沒走,這樣的一生,小許覺得很完美了。但世情變化到哥哥這里又不一樣了,哥哥嫂子把孩子留給了爸爸媽媽,本來清閑了的媽媽又忙碌了起來?,F(xiàn)在媽媽又幫她帶孩子,著實為難她了。
已出口的話還是傷著媽媽了,媽媽把俊俊抱到小許他們床上把自己鎖在屋里一邊哭一邊跟老家打電話:“這究竟是誰生的孩子呢,叫我?guī)椭鴰н€兇我,用保姆都不能這么說話吧!”
小許知道媽媽在向爸爸訴苦,心里開始檢討自己。媽媽在這邊呆不下去了是事實,她應(yīng)該理解媽媽。而另一個事實也已經(jīng)擺在了她的眼前,她要上班就帶不了俊俊,沒有哪個工廠是不需要加班的。兩邊思來想去,小許一時左右為難,發(fā)現(xiàn)人一生的難題太多了,任你怎么抉擇都會碰上。長胖了沒人喜歡,有人喜歡了又窮。窮吧,問題就多,讓人舉步艱難。她一時心里惱得很,原來親媽媽也可能跟她不一條心,非回去不可。俊俊上幼兒園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其實這情況媽媽不表現(xiàn)得非回去不可,說不定她還勸媽媽回去呢,回去天涼快對孩子也好,不似這邊墻上都是水,哪里都粘粘糊糊。但問題怎么一下子就成這樣了呢,她從小到大可都是講道理的好姑娘。
賴文這時跟丈母娘一條心,同意丈母娘把孩子帶回去。他心里還覺得小許想多了,他們的孩子以后不一定要去馬路那邊讀國際幼兒園的,這跟小許回不回去上班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而是他們有什么樣的條件和怎么養(yǎng)孩子的主張問題。但這話不能直接跟小許說,不然小許在氣頭上不一定能轉(zhuǎn)過來彎。要是轉(zhuǎn)過來彎了發(fā)現(xiàn)他們的意見不一樣,可能更生氣。他覺得先處理好眼前的事緊要,于是繞個話勸小許說:“親生的娃,誰都舍不得。但出來打工的誰不是這樣?要上班還是要自己帶孩子只能選一樣,不然根本忙不過來。我看媽媽很會帶孩子,你哥的孩子都是媽帶大的,你媽帶肯定沒問題。再說回去也有回去的好,有伴,你們家院前面田地也大,孩子在那地方長大,自由茁壯!”賴文說著上來摟小許的身子貼著耳朵說親密的話。這一句話聲音低,像哈氣一樣,弄得小許很癢。小許可能光顧著癢了,沒及時去想賴文可能在繞她。更想不到賴文在對孩子成長的問題上可能跟她南轅北轍。她原本是想盡量給孩子創(chuàng)造更好的成長條件的,吃的、用的,將來上學(xué)方面的。她被賴文哄樂了,思維也跟著賴文走了。
哥哥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兒,上小學(xué)了,小的是兒子,在上學(xué)前班,都在爸爸教的小學(xué)上學(xué)??】』厝チ诉€有伴玩,小許想想是挺好的。賴文看她緩和了,趕快去敲丈母娘的門,說小許同意了,俊俊跟她回去。
丈母娘五十歲出頭,還很年輕,不用小許送,要一人帶著孩子回去。說好的,那邊老丈人去車站接,賴文跟老丈人通了電話,覺得一點問題也沒有。
孩子走后一個來月,一個周末,小許算著孩子要周歲了,突然很想孩子,想得哭。小許找出孩子的照片看,看了還是想得哭,把照片放倒看不見還是哭。賴文勸她:“哭啥子嘛,誰不是親爹親媽。親爹親媽親娃子的,誰不想?”
“當(dāng)時怎么想的?怎么著也得過完周歲生日再走嘛!”
“不是要斷奶嗎?不分開斷得掉?要是沒回去,說不定這個時候你還在給他喂奶呢!”
小許第一次覺得賴文的話不中聽,好像都是她的不是了。她沖賴文發(fā)脾氣,賴文打游戲不接她的話,她一生氣下了樓去公園。
去了公園見著很多的孩子傍晚出來放風(fēng),在草坪上爬,在學(xué)走路,更想了。她上前去逗一個在地上爬的很矯健的孩子,夸著“這孩子好可愛呀!”小孩子被擋住路了仰著臉張著嘴朝她看,小許又說:“唉啊,這小牙出得真整齊!”她看著人家孩子,眼里都是自己孩子的樣子,樣子太投入。大家都是過來人,覺得她像剛生過孩子不久。多心的媽媽看小許癡迷的樣子怕她有精神問題,趕快過去把爬著的孩子抱開。一邊抱開一邊還說:“寶寶玩累了,要喝水水了。”小許還是癡迷地看,忍不住再過去看人家的孩子抱著奶瓶喝水。她說:“我的孩子也是用這個牌子的奶瓶,這個牌子好,閉氣?!?/p>
“你孩子怎么沒帶出來玩?”孩子媽媽警惕地問。
“啊,我孩子啊,我孩子回老家了?!毙≡S說著話眼睛還是看著人家懷里的孩子。
孩子媽媽將信將凝。孩子見著遠處的什么一高興把手里的奶瓶扔了,支著手要過去。媽媽趕快借勢走開,抱著孩子朝那個地方去,逃避一樣奶瓶也不撿。小許幫忙撿起來遞給小孩子另外的家長。
小許遺憾地走開了,望著草坪上花花綠綠的爬行墊、孩子、氣球、玩具,一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天還沒黑,小許還不想回家。她又找了新的目標(biāo),看上去也是媽媽和老人帶。走上去聊天了才知道年紀(jì)大的不是孩子的奶奶姥姥,是保姆。衣著打扮精神氣質(zhì)很好的保姆。
“孩子帶得真好,你是孩子姥姥吧!”
“不是,我是保姆!”
“孩子看著跟你親!”
“他們家老大也是我?guī)У模炝撕孟嗵帯H司褪沁@,相處好了就看著親?!?/p>
“他們家老大是女孩嗎?能要兩個?”
“唉啊,城里人不分男孩女孩都只能要一個。這老二在香港生的,是香港人,這邊罰不著他們?!?/p>
小許聽了頓一下,工廠里是個相對封閉的世界,她這是第一次聽說深圳人生二胎去香港生。小許還想再跟這位保姆說說話,又想不出聊什么,只好沒話找話說:“你是四川人吧,我老公也是四川人,聽著你說話親切?!?/p>
“你老公哪的?”
“就成都的。龍泉?!?/p>
“我是達州的?!甭曇敉系瞄L,帶著舌頭的打嘚音。
孩子的媽媽不怎么管事,旁邊坐著看雜志,由著這位保姆一邊管著孩子一邊跟別人聊天。
原來保姆是下崗職工,買斷了工齡,廠里賠了錢,很早來深圳打工了?,F(xiàn)在兒子也來深圳工作了,在外企,就是她做家政的這家顧主給介紹的工作。小許看得出來,保姆自恃很高,覺得配得上顧主的家庭,管家?guī)Ш⒆诱f得上話。
小許跟保姆聊天是想接觸孩子,不想保姆說了這么多,甚至把未來的事都說了。她兒子現(xiàn)在工資挺高的,都準(zhǔn)備在深圳買房了。兒子是有上進心的人,等升了職再結(jié)婚,到時候顧主家的孩子都大了,不需要她了,她就給兒子帶孩子。
小許說:“說不定你兒子那時候做了高管,住豪宅,家里也請保姆,你就可以享清福了呢!”
保姆聽了抿著嘴笑,說你這孩子真會說話。
小許抱上了孩子。孩子很喜歡一個小皮球,喜歡放在嘴里啃,球到誰手上就由著誰抱他。
小許抱了孩子,天黑前草地上起潮時心滿意足地回家了??粗鴦e人推著嬰兒車進小區(qū)時保安禮貌地打開大門,她才覺出一條馬路之隔有著天壤之別。
4
還是星期天,倆人都沒加班。
小許說:“把俊俊接回來吧!”
“天太熱了,回來受不住的?!辟囄墓庵蜃哟蛴螒?,電腦桌上放著冰鎮(zhèn)的涼茶。
“是很熱,我都不想出門買菜?!毙≡S嘆了口氣,早上兩個人什么也沒吃,拖到快中午了,也只是喝飲料。
“你莫煩,我打完這局出去買菜,給你做辣子雞。”
“還辣子雞,冰鎮(zhèn)西瓜我都吃不下?!毙≡S覺得心里沉,氣提不上來,又說,“啥也不想吃,沒胃口?!?/p>
“沒胃口就對了塞,朗個熱得天!不吃辣子雞了,給你做水煮魚?!?/p>
“唉啊,你這一說,真想吃了,多放些豆芽,綠豆芽。還有酸菜。”
“就是酸菜魚了?”
賴文跟小許對話不影響打游戲。
到了12點,賴文沒打游戲了,下樓去買菜。這讓小許還是很滿意賴文,不像他哥,從來不干家務(wù),從來沒幫嫂子煮過一次飯洗過一次碗。她高中畢業(yè)后跟哥哥出來打工一直沒有正式交男朋友,不全是因為她胖、大塊頭,還因為她也挑,不能找大男人主義的男人。爸爸雖然對媽媽很好,但爸爸在家也是甩手掌柜,家務(wù)都是媽媽做。爸爸這樣,哥哥也是這樣,讓小許很警惕。
賴文回來把菜交給小許洗,他磨刀片魚。說好的吃過午飯兩個人去看電影,然后晚餐在外面吃。小許本來答應(yīng),洗菜時又不想去看電影了,說省點錢吧,省點錢給孩子上好的幼兒園。賴文說:“怎么又想起上幼兒園的事了呢!”
“怎么不想?娃子可是我生的,我當(dāng)然希望他接受好的教育,在山溝溝里能學(xué)到什么?”
“好嘛好嘛,都聽你的。我們廠的科長都把孩子送老家上學(xué),省著錢買房,我們還沒有人家有錢,你還想讓孩子上國際幼兒園?你個哈兒倒是敢想?!?/p>
賴文說她“哈兒”小許不覺得他罵她,反覺得賴文跟她打情罵俏有認可她的意思。“你可是說都聽我的了,不許反悔?!?/p>
“反悔什么,反正我賺錢都是給你花,你怎么花不是花,你算著夠花就好。”
小許還沒吃上酸菜魚心氣已經(jīng)活過來了,人也精神了。
同是這天,老家那邊吃過早飯,兩個大孩子幫忙看著俊俊,姥姥姥爺給一間屋子換吊頂??】∫粴q兩個月了也還不會走,只能爬,高興了才敢扶著東西站起來挪步。哥哥姐姐看著大了,卻也還不懂得分寸,本來想著躲起來逗俊俊玩的,兩個人追著跑著就躲遠了??】∫策€不會說話,見著哥哥姐姐跑開了,就想法去找,結(jié)果爬出院門扶著墻走完又扶著一棵放倒的大樹走完掉土溝里了。
土溝是鄉(xiāng)村人家朝地下蓋的墻,阻擋鄰里散養(yǎng)的牲口,起初并不深,十幾年前他們家翻蓋房子時借取土又挖深了一些。
土溝少說兩米深,里面是自家丟的垃圾,瓶子、塑料袋、紙尿褲以及火腿腸的腸衣等都往下面倒,雞狗都下去翻。姐姐大些,躲了一會聽不到俊俊嗯嗯呀呀的聲音了出來找在溝里看見了俊俊。姐姐站在上面看著俊俊也無大礙,嘗試著下去救人。下去了,俊俊才哭,不知道他剛才怎么沒有哭,只是玩腳腕上的血。
姐姐抱不上來俊俊,等大人來到,兩個人身上都是俊俊腳腕流的血。姐姐一開始站著把俊俊整個人抱在懷里,俊俊的腿在她身上亂蹬。后來姐姐抱不住他,坐在一堆垃圾里一手攔腰抱著俊俊,一手捂著俊俊腳腕出血的地方。
姥姥來到抱上來抓一把黃土止血,然后抱去衛(wèi)生所包扎。他們沒有給小許賴文打電話,這些小事在農(nóng)村不是事。
夜里俊俊發(fā)燒,第二天一早姥姥才打電話給小許,說俊俊發(fā)燒了,這會也退了燒,打電話來就是跟小許說說,叫她不要擔(dān)心。
小許說:“媽,我怎么不擔(dān)心呢?光是發(fā)燒沒什么,這是受傷了發(fā)的燒,有可能是發(fā)炎引起的,你們趕快抱去縣里醫(yī)院檢查檢查?!?/p>
姥姥不想跟小許爭執(zhí),答應(yīng)了好,還是沒去。
到了中午吃飯,小許飯吃不下,跟廠里請了假急急忙忙地要回老家。她也沒回出租屋,穿著工衣往火車站趕。她一邊趕一邊給賴文打電話,賴文說:“個哈兒,坐啥子火車嘛,坐飛機?!毙≡S想,也對。那邊賴文給她打電話訂機票,她直接往機場去。賴文說:“去了機場找航空公司的服務(wù)臺直接取票”。
在寶雞與咸陽之間的撫風(fēng)縣,小許下了飛機到了縣里已經(jīng)是夜里了,她知道媽媽沒有帶俊俊到縣城,招了一輛私車連夜往家里去,車不愿意到的地方步行。
小許天亮前到了家,俊俊睡著,看著無大礙。天亮后又發(fā)了一次燒,小孩子生病一陣一陣的,退燒了還是能吃能玩。
鎮(zhèn)上包的藥吃了兩天了雖能退燒并不見好轉(zhuǎn),燒起來孩子看著還是虛弱,小許還是很擔(dān)憂。退完燒吃了東西,小許要抱俊俊去縣里的醫(yī)院看看,媽媽覺得她想多了,小許不管,自己去也要去,媽媽只好陪著一起去。
到了縣醫(yī)院就近中午了,先扎的手指血。醫(yī)生說:“這是嚴重貧血啊,光吊水沒用,得輸血增加抵抗力?!?/p>
小許狠狠地瞪了一眼媽媽,媽媽瞪醫(yī)生,不相信地問:“有這么嚴重嗎?”
“沒有這么嚴重?你們看紅色素低到什么程度了,這都低到六十幾了?!贬t(yī)生是個男的,拿著圓球筆在一個數(shù)字上一勾,又一甩筆,人看著挺溫雅,也發(fā)脾氣。
輸血吧。然后在醫(yī)院住了下來。
輸了血孩子好轉(zhuǎn),又抽靜脈血檢查。這幾天只能住在醫(yī)院了。
中間型a型地中海貧血。屬地中海貧血輕、中、重型中的中型。出生時無癥狀,半歲后逐漸明顯。俊俊現(xiàn)在一歲多了,不是這次意外之前也看不出什么,回到老家后反復(fù)小感冒,姥姥以為是小孩子剛斷奶又到新的地方水土不服沒當(dāng)回事。小許聽媽媽說“水土不服”四個字頓時火了:“總說水土不服水土不服,上次感冒電話里也說水土不服,你都能看病了怎么沒做醫(yī)生!”
“以前孩子最不好的時候出現(xiàn)過什么狀況沒有?”醫(yī)生問。
“也沒有多不好,就是沒精神,不吃東西。發(fā)燒也退燒,所以也不當(dāng)回事?!崩牙鸦?。
“媽,我就不明白,我們家來縣城又不是好遠,我生孩子時不是還有個熟人在醫(yī)院嗎,怎么就不能來看看呢?”小許聽媽媽跟醫(yī)生對話,身體里的氣滿滿的忍不住要發(fā)出來。
孩子由姥姥抱著,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抱著懷里的孩子,有點不把小許的責(zé)怪放在心上,淡淡地說:“你爸學(xué)校就有衛(wèi)生所,跑這么遠干什么?你們小時候不都在那里看病?”姥姥還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覺得女兒真是白眼狼,把你養(yǎng)大還幫你養(yǎng)孩子,你還沖我嚷。
“總比我們小時候,時代都不一樣了,處理方式怎么就不能靈活一點呢?”
“還要了解孩子的病情,這里不要吵!”醫(yī)生有些看不下去年輕人沖長輩發(fā)脾氣。拿了報告從普通門診轉(zhuǎn)到專家門診,這里的醫(yī)生其實耐心了很多。
一時間母女倆都不說話了,各自孤零零地生著氣。
“這個情況是最好了,你們孩子現(xiàn)在一歲多才這個情況,廣東那邊的這個病型的孩子一歲前就這么嚴重了。”
小許說:“孩子就是在廣東出生的?!?/p>
醫(yī)生顧著寫病歷,沒應(yīng)小許。
“這病是什么原因引起的,醫(yī)生?”小許緊張地問。
“這個病只有一個傳播途徑,遺傳。照這么看,你們夫妻中至少有一位是地貧患者。你老公是廣東人?”
“不是,孩子爸爸是四川的。”
“陜西這個病少見,四川這個病常見些,廣東廣西海南最為普遍,這個病屬于地域性疾病?!?/p>
“就是說是我老公遺傳的?
“你要是能確定沒有地貧,初步可以這么判斷?!?/p>
“那要他到醫(yī)院檢查嗎?”
“你們要是不準(zhǔn)備要第二個孩子,可以先不檢查。若是想要第二個孩子,就一定得做準(zhǔn)備。現(xiàn)在孩子的病情已經(jīng)能夠確認,最主要的是治療孩子?!?/p>
“是是是,醫(yī)生,我們聽醫(yī)生的?!毙≡S著實嚇著了。她也不知道這個病有多嚴重,結(jié)果是什么,但聽說地中海貧血又叫障礙性貧血、溶血性貧血,就覺得很嚴重。
“你們在那邊做什么工作的,每年不體檢嗎?這種遺傳性病癥都是可以通過常規(guī)的體檢查出來的?!贬t(yī)生想起來什么,又問。
“入廠前體檢的,中間就不體檢了,我可以確定沒有遺傳性疾病。我老公的情況我不太清楚,我們認識不久懷孕了就準(zhǔn)備要這個孩子了。”小許猶豫著說。
醫(yī)生不再說話,有序地寫著病例,一張一張地打印資料。
看完專家,小許抱著孩子回到病房,等孩子睡著了,讓媽媽看著,她才去外面給賴文打電話?!安皇鞘裁春唵蔚呢氀?,是遺傳性地中海貧血,我沒有,只能是你,你他媽的有病怎么不聽你說?”
賴文看是小許的電話,立即接了。聽小許一頓罵,有些霧水,但他稍理一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是有地中海貧血的。小時候一直病怏怏的,大人給他吃一把一把很難吃的藥,成年后才慢慢變好,不需要吃藥。他“柴氣”的體格也跟這個病有關(guān)。他還有個哥哥也是這個病,幼年時一次生病去世了。
賴文不說話,說你把孩子具體的病型告訴我。孩子不發(fā)燒了趕快回來,其它的事回來再說。
“中間型a型!”
不用小許重復(fù),賴文記住了,他對這個病是多少了解的。小許也沒有重復(fù)的意思,說一遍后啪一聲把電話掛了。翻蓋的三星手機,結(jié)婚時賴文給她買的最新款,比一只婚戒還貴。
5
賴文好多年沒有理會過這個病了,他全好了,除了清瘦,臉色黃,跟正常人無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選擇北方的女孩談戀愛結(jié)婚,多少是有意避免遇到地貧患者。一個人有一對染色體,兩個人就是兩對,兩兩相交,就有四種結(jié)果。一個人有地貧,風(fēng)險是四分之一,兩個人都有,風(fēng)險可想而知。他知道自己是中間型,若是遺傳了他頂多也是中間型,小許是意外懷孕,她又堅持要,當(dāng)時他不好解釋,他擔(dān)心說出實情,小許不要了孩子也不會跟他結(jié)婚。他這個病任哪個姑娘了解了怕是都要跟他分手的吧。他雖是這么擔(dān)憂,并不知道這個病型遇著感染可能會使病情嚴重,到了要輸血的程度。
不發(fā)燒了,病情穩(wěn)定了,小許抱著俊俊直接從縣里去咸陽坐飛機返深。這十來天在醫(yī)院缺的日用品該補的也都補了,奶瓶、衣服、紙尿褲身邊都不缺。至于老家里的衣服,小許甩給媽媽一句話,“你要想寄就寄給我,不想寄不寄”。出了醫(yī)院,小許也不管媽媽怎么回去,攔了出租車去的機場。小許沒往車外看,只是病好后的俊俊高興地跟姥姥飛吻著擺著手。
直到坐上飛機俊俊對周圍的環(huán)境新鮮感過了睡著了,小許看著仙境一樣的艙外才覺得事情來得突然,而心里又覺委屈得很,小聲地抽泣。
賴文自然要去機場接小許母子。他想要不要買點小許喜歡的什么東西帶上。想著想著他也生起氣來,“麻麻屁,不帶,什么也不帶!又不是老子的錯,老子也不想得這種??!”
賴文下午請了假,回到家如常脫了工作服洗了手換了干凈的衣服去機場?!斑€是買點什么吧!”他想起以前小許很好哄。
小許沒有大件行李,只一個斜跨包跨在身上,懷里抱著一歲多的俊俊。
俊俊不認得賴文了,不讓他抱。賴文過來親他,他用手拍賴文的臉,賴文借勢親了小許一下。
小許眼睛紅了,把跨包取下來丟給賴文,狠狠地咬了咬嘴唇。
賴文去出租車位排隊要打車回家,小許說:“坐公交。你不知道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嗎?以后要省著花錢你不知道嗎?”
“那坐地鐵吧,俊俊還沒有坐過地鐵呢!”賴文忍著脾氣逗著俊俊,才一會兒,俊俊已經(jīng)不討厭他了。
回了家,小許什么也不愿意談。賴文試探著問,小許說:“你非要當(dāng)著孩子的面談他有病嗎?”賴文無言以對,走開了。
小許知道賴文去另一個房間,她不想知道賴文此時的心情,她只知道她的心快要爆炸了,漲得像一包發(fā)酵了的牛奶。
賴文煮了飯。
吃過晚飯,等小許給俊俊洗完澡哄睡后躺在床上,賴文輕輕地推門進來。
“哪個說嘛?”賴文坐在床沿小心地問。
小許不說話。也沒有動靜。
賴文知道小許沒有睡著,卻又問:“睡著了?”講四川話。
小許還是沒應(yīng),但一口長氣呼出讓賴文確定她真的沒有睡著。
“我以前真不知道,好小的時候可能不舒服,但我記事時就挺好了,以前不玩的游戲也跟同學(xué)一起玩了。后來真是一點事也沒有,我就更不知道了,你知道我們小時候農(nóng)村條件多差,小孩子生病養(yǎng)不大很正常的事,哪家人也不放心上。老實說,就是進廠后的體檢查出來我才想起這事。跟你說,進廠前體檢都沒查出來,只說有點兒貧血。真的,哪個騙你,不得好死?!辟囄倪€是說四川話。
小許緩和些,身子繃得不是那么緊了,由平躺著翻個身朝著孩子的方向。賴文又坐了一會,見小許還是不理她,去了另一個房間休息。小許不知道賴文坐了多久,可能身體放松下來一時瞇過去了。待賴文輕手輕腳地走出去關(guān)上門,小許才覺察,這時她又生氣了,一腳揣開腳頭上的一個什么東西。
第二天賴文如常去上班。小許的哥哥下午來看小許,這是他第二次來小許家,第一次還是小許結(jié)婚那天。
“你來做什么?”俊俊午睡還沒醒來,小許也沒想是誰,怕門鈴吵著孩子,第一時間去開門。開了木門看到防盜門外的哥哥沒好氣地問。
哥哥理直氣壯:“媽打電話叫我來的,說了你的情況。天大的事用天大的辦法解決,媽媽把我們養(yǎng)大,又幫我們帶孩子,哪一點對不住你,你要這么把媽媽一個人丟在醫(yī)院不管?你知道媽媽是怎么回到家的嗎?她從醫(yī)院走到汽車站的,然后坐上大巴叫爸爸拿著錢去公路上去接她。還好媽媽知道求人家給她打電話,不然你要叫她一個人走路從縣城回家嗎?”
“你要是來批評我的給我滾!”小許剛把哥哥讓到屋里,自行坐回布沙發(fā)里,聽哥哥批評她又站起來指著門讓哥哥出去。
“你不要以為誰都欠你的。至少這事跟我沒關(guān)系吧,我總可以來說句公道話。媽媽有錯,也不是罪不可赦。這事你必須原諒媽媽。然后我們可以來談?wù)労⒆拥那闆r,到底是什么病,有多嚴重,接下來要怎么治療?我相信你的腦子也夠用,這些事沒有一件不需要去想的。你要實在不愿意去想,也成,你說說,哥哥來幫你想?!?/p>
小許先是忍著氣聽哥哥說話,當(dāng)哥哥說到“哥哥來幫你想”時,想起小時候多少件事都是哥哥幫她想的幫她做的,心里撐起的一股氣一下子就塌了。心里的氣塌了,人也哭了,哥哥走過去安撫小許。
賴文沒有加班,等賴文正常下班回來,小許他們商量得差不多了。先在深圳找一家擅長治這個病的醫(yī)院建檔,聽醫(yī)院的建議好好治療。至于錢,哥哥說他手上有點錢,可以拿出來先用著,又說往前走一步看看才能知道接下來怎么辦。小許哭夠了也清醒了,這時再聽哥哥說什么話也都中聽了。有了方法,一時間她覺得連賴文也可以原諒了。
俊俊在屋里醒了,這兩天每次醒來都不習(xí)慣新的環(huán)境,醒來了周圍看看才往床下滑。一歲三個月了,知道從高處往下要趴著往下溜。但他還是不敢走路,溜下來后不敢往外走才哭起來。
小許慌地去屋里抱俊俊,給俊俊把尿,又給他喝了水,這些事情做完才抱著俊俊坐回去。
這期間小許的哥哥去了陽臺抽煙,客廳里只賴文一個人無趣地坐著。
“爸爸,爸爸。”俊俊語言含糊地叫賴文。
“瓜兒子,來爸爸這?!?/p>
俊俊從小許身上下來朝賴文伸出了手。小許伸出手送著兒子,這邊她才松手,賴文已經(jīng)扶著俊俊了。在松手的那一刻,見俊俊走得穩(wěn)當(dāng),小許心里想過去的十來天或許是噩夢。而今她噩夢醒了,應(yīng)該什么事也沒了。
小許的哥哥從陽臺進來,也沒有逗外甥的意思,他只沖小許說:“就那么說好了,有需要給我電話。工地上還有活,我先回去?!?/p>
小許起來送哥哥,沙發(fā)的反彈太大,把一個小皮球彈了出來,惹得俊俊咯咯地笑。
賴文跟俊俊玩著,兩個人的身子要躺到瓷磚地上去了。
“地上涼的,不要直接坐在地上?!毙≡S把一個泡沫墊扔了過來?!拔腋缱?,你都不送的?”
賴文起來,“送什么,你進屋去他都沒跟我說一句話。”
“他不跟你說話,你就不會跟他說話?”
“他不跟我說話,我跟他說話做什么?做人誰沒有志氣,非要熱臉貼冷屁股。”
“我哥怎么著你了?”
“你哥沒怎么著我。結(jié)婚以前沒相處過,結(jié)婚那天幾次跟他說話,他都只拿鼻子沖我嗯。沒見過那么傲慢的人。傲慢什么,還不是工地上干粗活的,憑什么瞧不起我!”
“怎么說話呢?什么叫干粗活,就你不是干粗活?你天天對著生鐵又切又割的不是干粗活?”
俊俊爬到小許腳下站起來,嘴里叫著“媽媽,媽媽,媽媽?!?/p>
小許低頭看著跟她一樣的黑眼睛,心軟了下來,心想,“這是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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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哥哥寵大的小許心里還是服哥哥的,小許聽哥哥的原諒了媽媽,借著收到老家寄來的俊俊的衣服給媽媽打電話了。但那邊是爸爸接的電話,小許覺得更好說話了,小許說:“爸爸,我那么對媽媽不對,你跟媽媽說我跟她道歉。然后呢,哥哥來看我了,俊俊的病我們商量了下會好好給他治。”
爸爸看來也是爽快人,應(yīng)該是哄了哄女兒,不一會就聽到小許笑了。
接下來俊俊沒有發(fā)病,吃喝拉撒好好的一個孩子。找醫(yī)院建檔后,如果不是聽醫(yī)囑每月底去查一次病情轉(zhuǎn)化情況,小許都覺得在老家的那一場不過是噩夢。但她也知道了中間型a型地中海貧血臨床表現(xiàn)差異較大,出現(xiàn)貧血的時間和貧血輕重不一,大多在嬰兒期以后逐漸出現(xiàn)貧血、疲乏無力、肝脾大,有輕度黃疸等。且年齡越大患者還可能出現(xiàn)類似重型β型地貧的某些特征,這些,都讓小許不敢大意,她要求自己必須嚴格按照醫(yī)生的囑咐去做。如何注重休息和營養(yǎng),如何預(yù)防感染,甚至連可能需要補充哪些維生素和長期輸血的計劃都作好了準(zhǔn)備。
因為有了這么多的事情要做,小許的每一天都是在緊張中掐著點度過,按時給孩子吃飯,按時讓孩子休息。空隙間也難免問自己:真到了要每個月輸血的情況你能接受嗎?你真的很愛這個孩子嗎?遇到困難了你會放棄嗎?這些問題一時間并沒有答案,她只是留意著隨著時間一天天度過自己心里的變化。有時可能在掃地時,有時可能在煮飯時,她覺得心里準(zhǔn)備好了,便去衛(wèi)生間照著鏡子回答自己?!安还艹霈F(xiàn)什么情況我都接受?!薄拔液軔畚业暮⒆印!薄拔也粫艞??!?/p>
有了答案,她便去看俊俊,要是俊俊在客廳坐著玩積木她便走過去陪他玩上一會,把積木搭成高高的城堡,最后讓俊俊把一個人偶放在他想放置的位置上??】f:“俊俊,俊俊?!毙≡S知道俊俊把那個人偶當(dāng)成自己了。
要是俊俊在滿地爬著玩小汽車,她也會把小汽車開回到孩子面前。她聽從教育專家說的,不要圈養(yǎng)孩子。就是不要把孩子圈起來,限制他的活動范圍。所以小許把家里角角棱棱的地方都裹上了泡沫膠。
要是俊俊在睡覺,她也會靜悄悄地走過去,坐在旁邊看一看孩子熟睡的臉蛋。好像她要把答案刻畫在這些事物上面,永不變更。
回來后的第三個月,已是秋天,但室外還是炎熱,小許只是在傍晚后天涼下來才帶孩子去外面散步。
毫無征兆的一天,要來的事情還是來了。賴文洗漱完去上班,小許也已起床熬了稀飯。手工饅頭蒸上后,她去叫俊俊起床,發(fā)現(xiàn)俊俊已經(jīng)醒了,只是懶懶的一動不動。小許心一沉,叫著“俊俊,俊俊”。俊俊勉強對她動了一下,連手都沒有伸向她。按平時她把俊俊叫醒,俊俊是會把手伸向她讓媽媽把他拉起來的。小許咽下一口氣,給心里墊了底,半躺在床上試俊俊的額頭。沒有發(fā)燒。她又掀開棉紗巾看看俊俊有沒有尿床,床單上也沒有什么異樣,但俊俊就是軟踏踏的,提不起精神來。她跟自己說:你準(zhǔn)備好了。
小許真的準(zhǔn)備好了,她給俊俊把了尿,去廚房關(guān)了火,像平常一樣給孩子洗臉,逗他刷牙??】⌒πΦ模峦昱菽臅r候沖她說:“媽媽很棒!”
小許沖著鏡子也笑笑的,像沒什么事一樣說:“媽媽很棒吧。因為俊俊很棒!”
俊俊學(xué)了小許一句:“俊俊很棒!”
小許覺得自己能行,她和俊俊如常地吃早餐,把俊俊沒有吃完的部分都吃下去。吃完后她還如常給俊俊放動畫片看她去洗碗筷,然后又準(zhǔn)備了出門必須用品,奶粉盒,奶瓶,紙尿褲,替換的衣服。這些事情在賴文上班時她已經(jīng)演習(xí)許多回,每月一次的檢查也實證過。她沒有打電話告訴賴文,她告訴自己你能行。
早就熟背的程序,坐車去醫(yī)院,掛專家號,抽血,等結(jié)果,輸血。
沒有出乎所料,血色素降到七十三,沒有第二條辦法,只能輸血。小許去護士站領(lǐng)了輸血序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沒有什么”,她說。
一袋200ml血液輸進俊俊的身體時,俊俊說:“俊俊生病了?!?/p>
小許回說:“對呀,俊俊生病了?!泵吭乱淮蔚臋z查她都會帶俊俊來這里跟俊俊解釋小孩子生病了要來醫(yī)院扎針。又說“小朋友都會生病?!?/p>
“生病了要輸血,加加油。”“加加油”這話是她平時灌輸給俊俊的,俊俊這時要表達他的意思時用上了。
“對呀,加加油。只是啊,因為每個小朋友的病不一樣,有的病要輸血,有的病要輸葡萄糖,都是加加油?!?/p>
“糖。”不知道俊俊要說什么。
“喔,不是棒棒糖,是葡萄糖。用小嘴巴吃的叫棒棒糖,用手手拿著吃的叫葡萄糖?!币驗樾『⒆哟螯c滴或輸血都扎手背,小許想明白俊俊的意思后這么說。
待輸完,她明顯覺得孩子的臉色紅潤了起來,眼睛也明亮了。同輸液室有兩個大的孩子在輸血,俊俊看著別人安靜地躺在床上一點也沒有吵鬧他也表現(xiàn)得很乖。上次太突然,俊俊也還太小,什么都是懵的,這次算是俊俊正式經(jīng)歷的看病輸血過程,小許還以為俊俊不讓輸血,她都準(zhǔn)備好了要戰(zhàn)斗一場,不想過程并沒有她想的那么艱難,而是這么輕巧地就過來了。這么想,小許才意識到她還是太緊張了,一歲半的孩子懂什么呢,他所看到的就會認為是自然的。
賴文加班后回到家,小許才告訴他今天俊俊出現(xiàn)情況了,帶他去輸了一次血。賴文很驚訝短短幾個月內(nèi)小許的變化,矯情點說,就在俊俊出事之前他們一起過馬路時小許都要拉他的手的?,F(xiàn)在面對獨當(dāng)一面這么冷靜的小許,賴文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表達復(fù)雜的心理,只好過來拂她的頭發(fā)問她:“你哭了?”
“沒有?!?/p>
“還是要告訴我,我可以請假的。”
“我能行?!钡≡S說完這句就哭了。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p>
兩個人關(guān)系僵持了三個多月,一時終于和好了。賴文借這個時機趕緊表達了他的意思:“我要是能知道這些,怎么可能不告訴你呢?只怪我什么都不知道。小時候的事情家人不說我不會記得。”但賴文并沒有說他有個哥哥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在幼年就夭折了。
“你們家長真是他媽的操蛋,這種事情怎么能不告訴你呢?”小許難免又來氣了,說埋怨的話。但她最終還是相信了賴文的話,以為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至少不知道這個病在幼年時可能出現(xiàn)的嚴重性,因為他不可能記得。
“他們也是無知,以為我好了就好了吧。不要怪他們,胖美人最善良了,不要怪他們。”賴文像以前一樣甜言蜜語地哄著,擁抱小許。
接受吧。小許想,賴文這么抱著他也是難為他了,這么瘦的一個人,要抱一個差不多有他兩個身子寬的女人。小許有時候覺得自己真的是胖,他媽的胖得像一頭成年的河馬,或像馬上要生下20頭小豬的母豬。這感覺她以前并沒有過。
小許回抱一下賴文之后分開他的手臂,安安靜靜地問:“明年還讓俊俊去上‘果果班吧?”
“上。以前不知道他病,想著放養(yǎng)皮實些,現(xiàn)在知道他是這個病更得上了。我們要盡自己的能力給他這個世界上我們能給到他的最好的東西。”賴文一時措辭嚴謹起來,完全沒有四川話的口音了。
小許笑了,伸手抹去自己眼淚。
他們一起去看了熟睡的孩子,然后各自洗了澡,溫習(xí)曾經(jīng)的柔情。
6
年前,賴文他們搬去了沙井新廠,小許跟俊俊留在了市內(nèi),依然計劃到秋上讓俊俊上好的幼兒園。她還請來了媽媽,讓媽媽幫他們帶著孩子,年過了她出去做工。工廠是不能再去了,工資少不說,總是要加班才是大問題。她后來又遇著幾次那位做保姆的達州“老鄉(xiāng)”,早就打聽好了,她要去醫(yī)院做特護,或者去做家政。兩個工作的性質(zhì)差不多,都是打掃衛(wèi)生、服侍人,都是按小時計。醫(yī)院的特護15至30塊一小時不等,服侍的人可能是女的,可能是男的,可能是植物人,可能是臨終的老人。家政現(xiàn)在的工薪也長了,也能接到15塊錢一小時的活了。小許跟媽媽商量,媽媽說,做家政吧,你還年輕,總是對著要死的人陰氣重。小許跟媽媽沒有矛盾了,她明白以前不是媽媽的錯,賴文自己有病不是也不知道嗎?
這兩年哥哥成了工地上焊接的包工頭,發(fā)了財,在市內(nèi)一個小區(qū)買了房子付了首付,把兩個孩子也接來深圳讀書了。哥哥那邊有孩子的姥姥幫著帶,不用她媽媽操心。有時媽媽會抱著俊俊去哥哥家小住幾日,回來總跟小許說,你們也買一個小一點的房子吧,在深圳有個根。小許不說話,她心里知道她跟賴文沒有賺更多錢的能耐,賴文加薪后的工資除去房租和一家人日常生活開支也只剩將半,可這錢要給俊俊留著治病的,萬一嚴重起來,一個月要花四五千的,手上沒錢可怎么是好?
小許去做了家政,俊俊春天后的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沒什么,不好的時候連平常最愛玩的游戲也不想玩了,總是要趴在大人的懷里。這個時候小許便要帶著俊俊去做檢查,血象低了輸血,感冒了正常治。可能是春天天氣的原因吧,這個時期的孩子都容易生病。到了夏天不著涼了會好些,有時一個月輸血一次,最長有兩個半月都沒事的。幾方商量,他們決定兩手準(zhǔn)備,先給俊俊去配血型,為將來可能要做骨髓移植做準(zhǔn)備。另外看俊俊的情況,要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自身抵抗力好了能擺脫輸血,說不定就能像賴文一樣徹底好起來。配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早配到心里安穩(wěn)些。不一定要趁早做,配到了不需要做也可以不做。
已是2010年秋天,俊俊兩歲多,去上了“果果班”?!肮唷比松伲粋€班只收15個孩子。學(xué)費按月計,一個月1800,比小班少200塊錢。都是大小不出一個月的孩子學(xué)不了什么,除了玩就是吃,能一次性上二十五分鐘的課已經(jīng)是第二學(xué)期的事了。
孩子上學(xué)了,難免接觸到其他的家長,有位吳姓的家長問小許住哪。小許說住桂廟村,說了又補充說:“我們在等美麗家園開盤”。吳姓家長“喔”了一聲,放心了什么。這位家長住附近的長城公寓,為了保證孩子能上這家幼兒園,也是只能走先讀“果果班”這條路。她還感嘆說:“美麗家園樓盤蠻大,也會有自己的幼兒園的。再等兩年,說不定那邊幼兒班也開班了?!?/p>
小許不知道這些,不敢接話。吳姓家長又接著說:“也難說,新樓盤的幼兒園一般要等樓盤開盤幾年后才辦得起來。等業(yè)主住進來生了孩子也得幾年?!?/p>
小許大喘口氣,回去跟賴文說她撒了謊,又說:“好在新樓盤不會馬上開辦幼兒園,不然以后上課總碰面了可怎么解釋?!?/p>
俊俊4歲時配型成功,但這時俊俊越來越好了,并沒有太依賴輸血維持體能。像這個年齡正常的孩子一樣,開始有了自身的抵抗力。
要不要做移植呢?醫(yī)生說可以再等兩年看看。
賴文不知怎么想的,跟工廠說了俊俊的情況,說現(xiàn)在配型成功了,但是這么幾年為了給孩子看病也沒有積蓄,想向公司借錢給孩子做骨髓移植。賴文這是使的什么計小許看不懂,但經(jīng)不住賴文一套一套說辭,配合了工廠專人的調(diào)查在集團內(nèi)給他們發(fā)起募捐。往年病歷和配型成功通知是真實的,專人核實消息后很快拿出一筆錢來,不是借給他,是捐給他們,另外還幫賴文向總廠及集團下屬其他的子廠發(fā)起募捐。搬廠后將近十萬人的總廠加上另外幾個子廠,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給他們捐了三十多萬,雖離移植費四十萬還差點,但對賴文他們來說已經(jīng)是很大的一筆錢了。這不是社會慈善機構(gòu)幫助籌劃的捐款有專人跟蹤,除了工廠那筆整錢打來,其它的捐款是零散地進來的。賴文在集團公司的內(nèi)刊上發(fā)表了感謝信,表達了他和小許對工廠及大家的感激之情,說每次收到手機提示有一次捐款進來,他都感動得想掉眼淚。擁有這么多錢相信是每一個打工人做夢都想夢到的事,但這些錢不是他的,是大家為孩子治病用的,一想到這些,心里又是難過的,要是能讓他的孩子不生這個病,他寧愿這輩子都不要見過這么多錢。感謝信配發(fā)了他和俊俊的照片,是他抱著俊俊輸血的照片??】⌒χ?,露著白白亮亮整整齊齊的一口小奶牙。不是胳膊上連著輸血管,不是輸液管內(nèi)是鮮紅的血液,不是輸液室的墻上寫著大大的“第二輸液室”,人們很難從照片上判斷俊俊是個生病的孩子。
俊俊沒有做骨髓移植,加上除鐵的跟進治療,身體越來越健康了,臉色也沒有過度的焦黃,肝脾也沒有腫大的跡象。
這年的年會上,給賴文組織捐款的人問賴文孩子移植后的情況,賴文沒防備,說還沒有移植。問及原因,賴文撒謊說捐贈人出了點意外,可能要緩一緩。這理由也好理解,問話的人也沒放在心上。
過了年開春,賴文在前海一個小樓盤選了一套房子,76平方米,除去公攤面積也有65平,承諾交樓后帶簡易裝修,要求不高的一家人添上家具家電就可以住了。
“你用那個錢付的首付?”小許剛做完一家的鐘點工出來,接了賴文的電話問。
“你出小區(qū),過馬路,我在路口等你。等會說?!毙≡S為了不會遇上俊俊幼兒園的同學(xué)家長,沒有在桂廟片區(qū)做家政,而是舍近求遠找了前海一帶的顧主。
下午三點,小許做的這家小時工從上午10點做到下午四點,每天五小時,每周五天,包括打掃衛(wèi)生、做簡易午餐、洗衣拖地、燙衣服、準(zhǔn)備晚餐的食材。午餐是準(zhǔn)備給一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和兩個老人吃的。晚餐才是這家的重點,小許準(zhǔn)備好,由老人烹飪,兒子兒媳都回家用餐。是她做的三份小時工工作量最大收入最好的一家。小許也把最好精力安排在這一家,做完歇息一小時她還要去做另一家的晚餐。5點至7點,過去給顧主家先煲上湯,再打掃衛(wèi)生。這家的房子也不小,有一百平方米以上,但顧主只讓她每天做兩個小時,所以她要把衛(wèi)生分批做,今天做客廳書房,明天做主臥次臥和兒童房。很緊湊的兩個小時,所以小許要在去這家之前的一個小時內(nèi)休息好,吃過晚飯。另外她還要在這個時間里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問媽媽俊俊的情況。若是孩子不適她得跟下一家請假回去,若是無恙她也會少些折騰找到休息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哪怕休息十分鐘二十分鐘都是好的。
賴文打來這通電話之后她煩躁起來。但她不會再無端發(fā)脾氣了,知道天大的事也要心平氣和地解決。她依著賴文說的見了賴文。
賴文非常喜悅地拿了合同給她看,跟她說首付多少,月供多少,多少年還完貸款。她都聽清了,便問賴文:“萬一俊俊要做移植怎么辦?”
“真要做再賣了房。以后這一片真劃成自貿(mào)區(qū)了,房價肯定會長,說不定到時我們能賺一筆,連移植后的治療錢都有了?!?/p>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
“真的?!?/p>
小許聽賴文說是真的,還是看了賴文一眼,瘦瘦的賴文,頭發(fā)有些稀,一臉滿足的樣子。前海有可能劃成自貿(mào)區(qū)的事小許從沒聽說過,不知道賴文從哪里聽來的。
“好吧。但是不能讓你公司的人知道了,不然怕是不只是要回錢那么簡單?!?/p>
“曉得,曉得。”賴文點了點頭。
小許擔(dān)心歸擔(dān)心,心里還是很高興,覺得在深圳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像媽媽說的有了根。見面后他們匆匆去吃了肯德基,跟賴文分別后騎著電平車特意拐去賴文說的那個小區(qū)外圍看看。仍在建設(shè)中的小區(qū),已經(jīng)建好的兩棟看著有20層那么高。
小許停下來看看,再上車之后她感覺到自己迎著風(fēng)的臉上是笑著的。
秋天,賴文所在的總廠換了一批高管。換走的高管把忠誠的屬下也帶走了,沒被帶走的主干升的升降的降,他不升不降,照說安穩(wěn),但他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時機,他要辭職。他這么想,真就這么做了,第二年四月拿了年終獎后就辭了這份他來深之后一直做的工作,換到另一家規(guī)模沒那么大的工廠做了生產(chǎn)主管。他在原廠升了帶班后又升了組長,但是再沒有升上去。但這不一定是賴文辭職的原因,小許隱隱覺得賴文是怕原工廠追究那筆捐款去向。但她能怎么去跟賴文說她心里隱隱的擔(dān)憂呢?說賴文,你想私吞這筆錢?他不是早已經(jīng)這么做了嗎?難道她真的希望孩子到了非要移植的地步,然后把這筆錢花在這個上面才心安嗎?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沒有人調(diào)查過這筆錢的使用情況,就是調(diào)查了仍然可以說移植推遲了,難不成暫時不做他們就會要求收回這筆錢嗎?聽賴文說沒法收回,除了工廠拿出的一筆三萬整數(shù),其它的都是零散捐款,三百五百的有,二十五十的也有,這是一個龐大的捐款名單,沒法一一還回去。
7
2014年年底開發(fā)商交的樓,賴文拿到房產(chǎn)證。第二年一開春給俊俊上小學(xué)報名就派上了用場,這一切都很及時,好像賴文早就計劃好了,小許明白這些更沒法去說賴文什么了。
交樓后,小許他們并沒有馬上搬進去,還是住在原農(nóng)民房里。只是眼看著小學(xué)要開學(xué)了,他們才在7月底匆匆搬進去住,為的是孩子上學(xué)方便。為什么沒有拿到房后就住進去呢,賴文沒提,小許也沒提,那時賴文已經(jīng)從原廠辭職,照說應(yīng)該無所顧忌了。也或者是考慮到搬新家少不了一大筆開支,添置家具家電什么的,而他們的手上并沒有這么一筆可觀的現(xiàn)錢。
小三房,什么都小,除去公攤面積,廚房三平方,衛(wèi)生間兩平方米四五,客廳十七平,還得分出一個餐廳的位置。剩下四十二點五五平方分攤給主臥、客房、兒童房,想想每個房間實在寬敞不了,但賴文小許很滿足了,覺得四人住著剛剛合適。住進去還沒有完全收拾妥當(dāng)俊俊就開學(xué)了。
開學(xué)時天氣還熱,俊俊頭暈感冒,小許以為孩子不適應(yīng)小學(xué)的環(huán)境又加天熱中暑了。這個孩子本來就比別的孩子容易生病。
連續(xù)的感冒,好了又病。大半年不輸血了又要輸了。到了十月底,兩個月內(nèi)已經(jīng)輸血三次。這讓小許緊張了,細查了俊俊的身體,知道了是感染,他們懷疑不是學(xué)校的問題,問題可能出在自家的裝修上。他們又請人檢測了家裝,竟然有一半的材料不合格。因為交房后空置了近半年,超標(biāo)數(shù)值并不是太高,小區(qū)其它家庭并沒有反映這個情況,物業(yè)便提出跟他們私了,叫他們不要聲張,那點超標(biāo)不是他們的,孩子敏感沒什么,不至于讓人中毒。小許不同意,覺得物業(yè)應(yīng)該公布出來,讓更多的業(yè)主采取措施,以免后患。但賴文想私了,因為公布出來后鬧大了物業(yè)就不可能像單賠償他們一家這樣給他們這么多,照他的估計,頂多是賠償相應(yīng)的材料錢。而這并不是現(xiàn)行物業(yè)管理公司的事,若是物業(yè)推托給開發(fā)商,賠償不知道能不能到手呢。這套房子的基裝也就六七萬吧,現(xiàn)在物業(yè)提出賠償五萬已經(jīng)很多了。他們需要轉(zhuǎn)換的材料和工錢可能只需要兩萬。更何況并不是很嚴重,可能再過個半年一年的就好了,而他并不想重裝。
小許看不可能跟賴文爭執(zhí)讓物業(yè)公布出來了,只好忍下轉(zhuǎn)向新的問題,若不重裝,俊俊怎么辦?
“怎么辦?不是客廳的地磚和嵌柜的材料超標(biāo)嗎?不讓俊俊在客廳待就好了嘛!”
“你忘了?房間的復(fù)合地板也超,只是比客廳輕。還有衛(wèi)生間、廚房的墻磚、吊頂?!?/p>
“俊俊房間的地板換掉。衛(wèi)生間俊俊能用幾次,他一天在學(xué)校,廚房俊俊更不會去了,這兩個地方不用換?!辟囄闹狼么u重貼是個大工程,瓷磚并不是大頭,工錢才是大頭。
“主臥呢?姥姥的房間呢?不換嗎?”小許一肚子的氣,還是盡量跟賴文商量。
“嚴重的是客廳,三個房間的地板是一樣的,沒嚴重到要換掉。你非要換掉也行,拆木地板不像敲瓷磚要一錘一錘地鑿,拆地板花不了幾個工錢,裝地板一般是免費的?!?/p>
小許想說,你怎么這么會算計?但她忍了忍沒說。連續(xù)三次看病輸血400ml加除鐵針已經(jīng)花去了一萬多塊錢?,F(xiàn)在知道俊俊是怎么引起的好好防范就是了。
小區(qū)對面的馬路旁有一個公用廁所,一樓是垃圾站,二樓是廁所,分男女,光是女界就有一百多個平方米,十個蹲位,六個馬桶位,三個洗面池,另外還有一個有他們家廚房兩個大的母嬰護理間。公用廁所有專人清潔,任是隨時便池和洗面盆都光潔如新,清香撲鼻。而在樓梯拐角的兩間工具間里好像還住著清潔工人,他們炒菜洗澡睡覺看電視都在里面。這個公廁是俊俊上下學(xué)的必經(jīng)之地,小許想,以后接送俊俊上下學(xué)時盡量帶俊俊在那里用完廁所再回來,盡量避免讓俊俊使用家里的衛(wèi)生間。
小許以前留了周日一天不出去做家政,專門在家陪俊俊,搬過來后小許又推掉了周六做半天衛(wèi)生的一家,只剩了周一至周五上午九點后接活。如俊俊上幼兒園時一樣,每天早上俊俊上學(xué)還是她負責(zé)送,中午和下午上下學(xué)接送姥姥負責(zé)。小許也想過會不會在兩家顧主的小區(qū)里遇著俊俊的同學(xué)家長,思來想去,覺得還是避免不了,只能是提前給自己的孩子解說清楚,你的爸爸媽媽不是有錢人,你的爸爸雖能養(yǎng)活一家人,但是因為媽媽想為你存更多的錢治病,所以不怕辛苦不怕丟人去給人家做家政。等俊俊再大些,病好了,不需要那么多錢治病了媽媽就不去給人家做家政了。
這么跟俊俊解釋行不行呢?小許并不能確定,事情還沒有來,她的孩子也還不知道社會階層有高低之分。但她想,她會慢慢地給俊俊灌輸,不要覺得媽媽丟人,一個媽媽為了孩子,做什么工作也不丟人。
8
哥哥這幾年應(yīng)該是又賺了不少錢,剛做包工頭后買的是二手本田,現(xiàn)在換了一輛全新的,看上去派頭更大了。
一次哥哥帶嫂子侄子去清遠自駕游,周五下午晚上去,周日下午回?;貢r還沒啟程那邊就刮起了大風(fēng)。為了孩子星期一能正常上課,他們決定頂風(fēng)而行。雨下來前天黑風(fēng)大,剛上路雨刮上纏了黑色的垃圾袋,一時擋了哥哥的視線,跟前面的車追尾了。兩輛車都在前行,撞上后哥哥踩了剎車打住了方向盤,算是接近停下來了,可就是這么不巧又被后面上來的泥頭車側(cè)撞了。不知道怎么發(fā)生的,兩輛車擠著滑行了一會,泥頭車側(cè)翻在哥哥的車上,砸壓了駕駛位及后座。駕駛位后面坐的是侄子,嫂子坐的是右邊,等于是哥哥和侄子都受傷了,嫂子并無大礙。
有人報了警,這時雨已經(jīng)下了下來,救護車冒雨把人抬到車上,雖得到及時搶救沒有生命危險,哥哥的一條腿差不多報廢了,就是保住,以后也免不了要借用拐杖。而侄子腹部被他自己懷里抱著的變形金鋼的手臂給捅傷了腸胃。父子天亮后才轉(zhuǎn)到深圳醫(yī)院,小許得知時他們還在轉(zhuǎn)深圳醫(yī)院的路上。
哥哥到底賺了多少錢嫂子也不知道。到醫(yī)院安頓下來嫂子又打電話給小許,說搶救費用、兩個人的手術(shù)費、住院費用還有哥哥接下來的小手術(shù)費用得好大的一筆,問小許手上有沒有錢借給他們,哥哥的信用卡已經(jīng)被嫂子刷到頂了,她自己并沒有信用卡,只是生活開支用的儲蓄卡,里面的幾萬塊錢也快刷完了。小許說:“意外險呢?哥哥在工地上做工肯定會買意外險的?!?/p>
嫂子說那個意外險不包括車禍。小許聽得出嫂子生氣了,連忙安慰嫂子,說她不是不借,是想到這些才問。
小許他們還真有點錢,一是物業(yè)的賠償5萬沒有花完,二是買家具家電搬家后他們還剩了兩萬塊錢,這兩萬錢是小許賴文用心守住的,是留給俊俊用的??】∩蟽蓚€月花的一萬多塊錢是用的賴文和小許的工資,所以她知道他們至少能拿給嫂子五萬沒有問題。要是賴文再想想辦法,七八萬也是有可能的。
但賴文不愿意想辦法,不但不愿意想辦法還不愿意給五萬,他說:“我們最多能拿三萬給他們,兩萬一定是要留的,無論如何都得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你我都有工資,就是俊俊生小病花錢我們的工資也能應(yīng)付。你想想辦法吧,責(zé)任方拿不出錢,病人又不能耽擱了,光小孩的一個開腔手術(shù)就要四萬了。等哥哥好,說是責(zé)任方不全賠,哥哥也能從工程里挪到錢還給我們。”小許幾乎是央求賴文了,從來沒有的央求。
賴文穿衣洗漱后,正常去坐工業(yè)園的定點班車,他一走只有周五才會回來,要是加班周六下午才回。小許沒有拖著賴文不讓他走,她想先緩緩吧,等他路上有空了再跟他發(fā)信息商量,救哥哥和侄兒她責(zé)無旁貸,沒有多有少也要給。
小許這天沒打算再去做家政,跟兩家顧主都發(fā)信息請假。她算著賴文出了小區(qū)坐上班車給他發(fā)了信息過去,但是賴文一直沒回。小許送了俊俊上學(xué)再回到家里又發(fā)了一條信息,賴文還是沒回。近十點的時候,她再發(fā)信息過去:“我取了五萬準(zhǔn)備去醫(yī)院?!彼麄兎蚱捱€沒有遇到過這樣硬碰硬的情況,之前賴文動用那筆捐款她雖覺得賴文那么做不對,一下也沒有正面發(fā)表她的意見。她又何嘗不知賴文是為一家人好呢,為俊俊好呢,為俊俊能成為真正的深圳人而冒險呢!為俊俊創(chuàng)造好的成長條件,享受這個國際化大城市一切的先進與文明,她何嘗沒有想過呢,不然她為什么要去做三份家政?從一百六七十斤的大胖子瘦掉三十五斤。三十五斤,她得出多少汗,給人家拖多少遍地洗多少次馬桶才能消耗掉的脂肪?小許越想越委屈,生完俊俊后的這六年她是如何過來的怕是連賴文也沒有為她想過。而她的力量毫無疑問有一份來自哥哥,那時哥哥說“你要實在不愿意去想,也成,你說說,哥哥來幫你想?!?/p>
跟賴文結(jié)婚后的這六年,他們回過賴文老家兩次,都是帶著俊俊回。而她的媽媽回去陪爸爸過年的三個春節(jié),有兩次是賴文的父母來了深圳跟他們一起過。除去結(jié)婚時的一次接觸幾乎沒有交流過什么,后來的四次相處,每一次都難免地增進了雙方對彼此的了解??吹贸鰜碣囄牡母改笇λ軡M意,特別是婆婆,只要她在的一天,沒有一件家務(wù)是留給小許做的,都是爭著做完這一樣,又想著那一樣,生怕累著小許,真是比她自己的媽媽還心疼她了。她自己的媽媽自然也心疼她,看著她從一個大胖子瘦了下來,沒少為她心疼。但是母女之間沒有刻意的討好,媽媽有時還是留著活給她不出去做家政的時候來做。但婆婆沒有,過年前時間最長的那家顧主往往全家返鄉(xiāng),她清閑下來,婆婆還是把家務(wù)活攬了不讓她做,你尊我敬的情況下婆媳很是和睦。婆婆耿直,幾次提起賴文哥哥從小夭折及賴文生病的事。點點滴滴的捕捉中,小許知道賴文并不是對地貧所知甚少,而是知道的很多,甚至他曾有過一位相處了幾年的女朋友都送彩禮了因為他的病跟他分手了。但這些,小許并沒有去向賴文考證,而是自己消化了下來,她想,真是故意隱瞞也情有可原,誰不自私呢,這世上又有幾人不曾為了得到用過詭計、算計過他人?她不是也沒有揭發(fā)賴文使用那筆捐款嗎,她不是也為了五萬的賠償沒有要求物業(yè)把裝修材料苯超標(biāo)的情況公示出來嗎?
9
小許送了俊俊上學(xué)帶著媽媽到醫(yī)院,見了哥哥,哥哥從腳到臉都有傷,最嚴重的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要命的還是骨折在膝蓋上下的位置。大股骨也有問題,先觀察自行修復(fù)的情況,結(jié)果不理想就難免要上鋼釘了。
孩子帶著氧氣罩并不能說話,嫂子一旁守著,一身戰(zhàn)戰(zhàn)兢兢。嫂子見著小許哭了,侄子手臂受傷不是很重,但也綁著護肘。嫂子本來坐在侄子右邊,是方便握著孩子這只健康的小手,她站起來后,侄子手落空了,眼睛也睜開了。小許提醒嫂子:“你坐著,握著鵬鵬的手,別讓他害怕?!庇终f“你不要總哭,孩子會受你的影響的,你樂觀起來,孩子才會樂觀。
嫂子聽從小許的,勉強笑著去親吻孩子健康的右手。
因為小許在家時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俊俊的爺爺奶奶來深幫忙帶孩子,爺爺奶奶把老奶奶送到爺爺?shù)拿妹眉液蟠螂娫拋韱査枰獛裁?,小許說什么也不要帶,你們趕快來就好了。
小許的媽媽在哥哥那邊哭,掛了電話又要過去安慰媽媽。一會又要給老家的爸爸打電話解釋這邊的情況,爸爸聽了自是要來,小許便不說什么。來吧,小許想,關(guān)鍵時候人還是需要親人的力量拉一把。
侄女在讀初中,請了假帶著姥姥也來了,看著爸爸和弟弟躺在重癥室的樣子嚇哭了。嫂子一刻也離不開侄子,小許拉開侄女安撫,凈撿好話說?!暗艿軟]事,只是一個小手術(shù),明天你再來他就能拿掉氧氣罩跟你說話了。”“爸爸也沒有大問題,休養(yǎng)好了以后一樣能開車?!薄澳葑庸岳玻豢?,回去正常學(xué)習(xí),明天下午放學(xué)了再來他們就大變樣的。真的,姑姑不騙你?!?/p>
侄女很高了,少說也有一米五五的個頭,看著是大孩子了還是不經(jīng)事,嚇得哭。小許見一時哄不了只好拉著她出去樓梯道里由著孩子盡情地哭。侄女實在哭累了,小許安排老人帶侄女回去,小許交代她們明天下午放學(xué)了再來。老人只能是個陪伴,回家如何坐地鐵如何轉(zhuǎn)車還是只能交代侄女。她們來的時候坐的的士,她付的車費,接下來十天半月里侄女怕是少不了來醫(yī)院,小許覺得還是教會她們坐公交的好,關(guān)鍵時候能省則省。
又忙了事,小許跟媽媽商量她們兩個誰留醫(yī)院幫嫂子。兩個傷員還都不能動,這一夜并不會有太多的事,真要忙起來要到兩三天后,那時哥哥能吃了侄子需要進食了,又要送飯又要照顧他們下地,才會真忙。
商量了半天,這一晚先讓媽媽留在醫(yī)院幫嫂子,小許回去帶孩子。明天爸爸和俊俊的爺爺奶奶都到了就好辦了。由俊俊的爺爺奶奶帶俊俊,她跟媽媽以及要到來的爸爸計劃都搬到哥哥家,準(zhǔn)備輪流留守醫(yī)院和路上來回送飯。
小許也告訴了賴文她的這些安排,指望賴文少加些班她不在家的時候回家陪俊俊,或者也來趟醫(yī)院看望一下哥哥。
但是賴文在接下來的一周里并沒有回家,也沒有去過醫(yī)院。小許給他發(fā)信息過去總要下班的點上才回。小許惱了,打電話過去:“賴文你什么意思?你以前上班都能給我打電話回我信息,怎么現(xiàn)在不能了,非要到下班的時間?”
“我要好好工作,多加些班,你把所有的錢都拿光了,也不去做工了,難道我們的俊俊需要輸血需要打針(排鐵針)時,要讓他忍著嗎?”賴文說完就掛了電話?,F(xiàn)在都用智能觸屏手機了,聽不到狠狠按結(jié)束鍵的聲音,但小許還是感到了賴文那邊狠狠地掐斷電話的力量。
第二天小許如常送俊俊上學(xué),今天俊俊說他不想大便,所以他們沒有走有公廁的北門,而是走東門,穿過一條長長的綠化小道去往學(xué)校。因為這個小區(qū)的開發(fā)商是原村委成員,僅是為了私利硬是從大開發(fā)商手里割下一小塊地皮,所以小區(qū)定位與各種公共配套設(shè)施僅是對付,定位不高。由大開發(fā)商開發(fā)的一墻之隔的另一個小區(qū)的定位是高檔小區(qū),商場超市銀行電影院游泳池配套齊全,樓建得漂亮,外圍是連廊的設(shè)計,連廊是全玻璃的,里層窗門也都極大,都用的同色玻璃,又加墻體拋光貼片與玻璃同色,遠遠看去樓體通透,渾然一體。樓房是連排,棟與棟之間是空中花園,若不是那些綠色分隔,連排形成的外孤會像一張弓一樣完滿。小區(qū)的整體設(shè)計感也很強,樓體之間高矮錯落,兩兩相對或三五成群,以不同的視角復(fù)映著彼此以及遠方的景象。有時,不經(jīng)意看實一處甚有海市蜃樓之感。
俊俊曾多次問她紅紅的是什么?黃色的又是什么?隨著他們走動一會就不見的又是什么?小許只好以她最大的猜想告訴俊俊,紅色是朝霞,黃色的嘛,可能是另一個小區(qū),一會兒又不見的可能是遠處天上的云,最高的那棟樓上照出來的可能是太陽剛剛經(jīng)過的大海。
“大海嗎?媽媽,我見過大海嗎?”俊俊看著她問。
小許一驚,這么多年,難道我們都沒有帶過俊俊去過海邊?紅樹林去過的嘛,但是那片海不過是個海灣,跟他說他見過大海就是那樣的真的可以嗎?小許有些為難,只好話機一轉(zhuǎn)回答俊俊:“等俊俊再大些,抵抗力更強了,爸爸媽媽就帶俊俊去看大海,很大很大的大海。”
“媽媽見過大海嗎?”
“媽媽見過啊,媽媽剛到深圳的時候,跟同事去看大海。那時媽媽和同事都很年輕,工廠一放假就想跑出去,看這個城市最高的大樓,看這個城市外面的大海,還去爬這個城市最高的山?!?/p>
“原來媽媽去過那么多的地方呀!”俊俊感嘆。
小許聽到了俊俊的感嘆,并沒有回應(yīng)孩子,用手摸了摸他的頭。他爸爸幫他選的發(fā)型,西瓜蓋頭。小許摸了摸又低頭看了看,真是西瓜蓋呢,除了眼睛像她跟爸爸越長越像。他爸爸最喜歡叫他瓜娃子。
其實她哪里去過多少地方呢,這六年來她把全部的力氣都用來給人家拖地了,給人家刷馬桶了,給人家煮飯了,以及給人家一家人刷大大小小的鞋。她做的兩家顧主似乎都愛旅行,總有太多的帶著泥的褲腿和鞋需要她來認真刷洗。而她所有的工作都需要低著頭來做,她有時刷累了站起來伸腰,總能從她擦拭干凈的鏡子里看見自己一張浮腫的臉,眼皮是腫的,臉上所有的肉往人中靠攏,法令紋越來越深。
“媽媽,我們小區(qū)里為什么沒有滑滑梯呢?那邊的滑滑梯好大呀,我什么時候能去他們那邊玩呢?”俊俊突然又說話,好像不是在問她了,好像自說自話。
小許也不想說話了,沒有回俊俊,轉(zhuǎn)彎時剛好可以看見那邊的滑滑梯,在龐大的白色帆布的帳篷下面,兒童游樂場里的器材紅的猩紅、藍的湛藍、綠的油亮、黃的耀眼。小許知道,游樂場過去還有游泳池的,但她不想告訴俊俊。鐵花的U型小區(qū)隔墻,有著精致的鏤空圖案,天上地下海里可能有的圖案無一不有。小許心里厭惡起了那樣好看的隔墻,她寧愿這堵墻是實的,不是鏤空的。人與人的命是不一樣的,都是打工,她做的是體力活。都是業(yè)主,他們還是低人一等。
“媽媽,熊威說他家有一千萬,一千萬是多少?”
“一千萬嘛,讓媽媽想想……如果你的小汽車一個是一百塊錢,一千萬就是能買十萬個小汽車那么多錢?!?/p>
“媽媽,十萬個小汽車又是多少?”
“如果是你的小汽車連包裝盒占的地方那么大,十萬個小汽車就能裝咱們家客廳滿滿一客廳再裝滿你的房間。”
“到天花板上嗎?”
“到天花板上?!?/p>
“我房間也能裝到天花板上嗎?”
“你房間也能到天花板上。”
“哇,媽媽,熊威家好有錢吶!”俊俊又說“媽媽,我們家有那么多錢嗎?”
小許不想告訴俊俊他們家沒有這么多錢,她擔(dān)心孩子自卑,但事實又是如此,她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只好說:“媽媽沒有算過咱們家有多少錢,等媽媽算清楚了再告訴俊俊?!?/p>
俊俊一會就把錢的問題給忘了,告訴媽媽他想要一輛橙色的起重機。
小許答應(yīng)了俊俊,她想孩子還不知道自己與其他孩子的區(qū)別,在他的心里一定認為別人有的東西他也可以擁有。
10
看著俊俊進了學(xué)校大門像其他孩子一樣向門口值崗的老師敬禮,小許的心里還是充滿了希望,這希望哪怕是莫名的,也讓她一時有了迎接困難的動力。
小許先去了醫(yī)院,替了嫂子讓嫂子跟媽媽回家洗漱,然后等嫂子再來醫(yī)院,兩方的老人也到深圳了,她又去把老人接回分別送到兩邊的家里??】〈罅?,跟爺爺奶奶雖不太熟,也能理解姥姥要去照顧舅舅臨時讓爺爺奶奶帶他這個變化。下午上學(xué)時俊俊見著小許,小大人一樣:“媽媽不要太累喔,媽媽還要回來跟我一起做作業(yè)?!毙≡S知道不能許諾俊俊一定能回來,但也不能這時跟他說不行,有些事要緩一緩才能來做。小許只好回答俊俊說,“媽媽會在俊俊放學(xué)到家后給俊俊打電話的?!?/p>
小許收拾完去醫(yī)院的東西,離開家時心里默默地祈禱“俊俊要好好的,不要生病?!?/p>
混亂地過了一周,侄子能下地了,靠輸營養(yǎng)液過了幾天人瘦了許多,等能進食人精神頭馬上上來了。只是哥哥傷得太重,大股骨不用打釘也難避免還要在床上躺些日子。骨折在膝蓋上,以后拄拐怕是難以避免了。
哥哥真的沒有那么多錢,換了新車一半用的貸款。這事也不好說他虛榮,他是包工頭,出去跟人談業(yè)務(wù)辦事真的還需要一輛好車來裝門面。一直跟哥哥做事的高峰時下已結(jié)婚生子,也拿不出更多的錢來支持哥哥的醫(yī)藥費用。哥哥躺在醫(yī)院,接的工程都是高峰一手管理。等一個月后哥哥出院仍是只能在家休養(yǎng)不能去工地,本來經(jīng)常來哥哥這里報告工程進展的高峰慢慢來得少了。接近年底,舊的工程在做,高峰來跟哥哥談工程進展,提出這個工程他的分成要六四分,不是哥哥六他四,而是他六哥哥四。本來分成是秘密的,哥哥并沒有告訴過他,現(xiàn)在他這么說,讓哥哥措手不及,聽聞哥哥因這事惱了,拿杯子砸了高峰。高峰與哥哥之間不是合作關(guān)系,高峰從事這個行業(yè)前沒學(xué)過技術(shù),是哥哥一手帶出來的。從學(xué)會拿電焊到獨立帶工,哥哥把什么都教給了他,哥哥一直認為高峰有一天能為他獨掌一面的,不想是以這種方式。
待到第二年的春末,哥哥能拄杖去工地時,由高峰一手管理的工程也差不多完工了。照往常,這時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接到新的工程,這年也不例外,但新的工程只能是高峰去談了,大工頭成了高峰,哥哥只是小分包工程的管理。他拄著杖還未能自如行走,分包的工程也不能直接參與,也是只能交給原來的另一個跟班阿明。
阿明不是老鄉(xiāng),卻也跟了哥哥很多年了,阿明使出一計要哥哥翻身把高峰擠兌掉,還是由哥哥做大包工頭,他做老二,至于高峰,愛去哪去哪。
爸爸是民轉(zhuǎn)正的小學(xué)教師,哥哥傷情穩(wěn)定后就回去教書了。這時哥哥身邊沒有人能為哥哥分擔(dān)憂愁,只能是阿明。嫂子問小許,哥哥這么做行嗎,會不會扭轉(zhuǎn)不了局面又招高峰徹底翻臉,那樣的話哥哥以后就更難翻身了。
小許對這事也是為難,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嫂子,只能叮囑嫂子盡量不要煩惱哥哥,讓他冷靜處理。
小許跟賴文商量哥哥怎樣處理才不會失利,是由高峰先做大,等哥哥好了找機會翻身,還是聽由阿明的,擠兌走高峰。
小許以為賴文一直不滿哥哥看不起他,會覺得哥哥擠兌走高峰嘲笑他。但不想賴文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哥肯定要聽阿明的,男人正是在這種關(guān)鍵時候果斷抉擇才能成大事。但阿明這時這么做,有一天他得勢也一樣會做出高峰今天的舉動?!?/p>
“你不會反感他拿掉高峰,畢竟這么多年的情誼?”
“為什么要反感?我對你哥的感情是一回事,支持他拿掉高峰是另一回事情。男人的情感你沒必要揣測,男人有男人的處事法則。”
小許聽賴文這么說話,又懷疑這兩年錯怪他了,或許他真的并沒有自私過,發(fā)起捐款是事到眼前了,他可能真的以為俊俊需要移植了才那么去做。但是裝修賠償?shù)氖掠衷撛趺唇忉屗兀啃≡S對賴文的看法還是左右搖擺了。但他支持哥哥拿掉高峰是她愿意聽到的話,多一個人肯定哥哥的做法,好像哥哥就能多一分成功的保障。
但小許難免還是在心里祈禱高峰不要因為哥哥的抉擇栽得太慘。一個人不會栽得太慘就不會有太多的恨,這樣哥哥就不會遭到太大的報應(yīng)。
“報應(yīng)?”這兩個字一出現(xiàn)在小許的念頭里把小許嚇著了,這么幾年她心里太多的擔(dān)憂不就是怕“報應(yīng)”嗎?
小許因為哥哥住院停了原來的兩份家政。她的心里也自私了,想借這個機會再找新的顧主,時下家政的工資月月長,而老顧主并不愿意按市場價給,找新的雇主也好新定工資。她后來找了兩家,其中一家又沒能做太久,雇主家里的老人過來幫手就辭退了她??斓侥甑琢?,小許想先做著一家,過了年再找。
過了春節(jié)又是一年,前海從自貿(mào)區(qū)的政策放出消息以來,到2015年3月24日正式頒布成立,他們的房子從賴文2013年春1.5萬買下到時下已經(jīng)長到3.2萬,他們隔壁的淺水灣已經(jīng)從兩萬多開盤長到四萬多了,并且還在見天地長,專家預(yù)計這個小區(qū)2016年最少都能長到7萬,甚至8萬。這當(dāng)然是提前消費未來市場,但有什么辦法呢,市場經(jīng)濟就是這樣,這世上很多的東西都在過度消費未來的能源。是太瘋狂,原本市場比前海好的后海在三萬四萬上長不動了,前海的房價還是瘋狂地長。正如賴文所說,若是他們現(xiàn)在賣掉房子,已經(jīng)賺了很大一筆了。但不管漲到多少,他們都不能賣掉房子,要是那樣,他們住哪里?俊俊讀書怎么辦?說到底,因為你只有一套房子,因為你還要住,不管長多少都是虛數(shù),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
11
半年時間已經(jīng)過去,哥哥非但沒有還上他們的五萬借款,又向他們借了三萬。小許他們也已經(jīng)是傾其所有了,除去每月房子還貸、生活所用,以及俊俊的看病開支,半年下來也只剩下這么多了。
哥哥真的聽從了阿明的計策,頂?shù)袅烁叻澹皇且驗樗€不能活動自如,不能親自處理一些事務(wù),很多的事情只能由阿明代理。阿明有意與哥哥利潤五五開,哥哥也只好大方相讓,在未來的三兩年內(nèi)怕是也只能是這個局面了。
城市在不斷外延,以前城市邊緣賣不上價的地產(chǎn)跟風(fēng)大漲,連靠近深圳地界的東莞的房價都跟著漲了起來。新的城市規(guī)劃已然成型,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即將犧牲掉一大批低產(chǎn)值的工廠及低端產(chǎn)業(yè)的工人。房價的肆意高抬也即將犧牲掉一大批在深圳尚未站穩(wěn)腳的務(wù)工者,原本攢了多年的工資,準(zhǔn)備買房的,這一漲,真像洪水來了一樣,要把他們沖走了。
賴文他們的工廠要全部往內(nèi)地遷移,連研發(fā)都要一起帶走。這行為是罕見的,以前深圳的生產(chǎn)企業(yè)向內(nèi)地轉(zhuǎn)移一般只轉(zhuǎn)移工廠不會帶走研發(fā),但這次的一批企業(yè)是要連窩端了。賴文他們的工廠將搬到湖北,這消息確實下來讓賴文小許他們非常為難,要是搬回四川,賴文無疑會跟著回去,但搬到湖北他很不想過去。且工廠搬過去是跟另外的企業(yè)合并,說起來是合作,實則是吞食,大吞小,即使他跟著過去了,職位和待遇都不可能等同在深圳的待遇。不光是他們廠這種情況,就是吞食他們工廠的原廠職工隨遷到了內(nèi)地工資也會下滑,說是跟城市的消費水平掛釣。
到了2016年開年,賴文他們的工廠停工,設(shè)備開始轉(zhuǎn)移,賴文主要是管生產(chǎn)技術(shù)的,這邊拆設(shè)備還是他在負責(zé),但是到了那邊就由那邊的工廠負責(zé)安裝,跟他就沒有關(guān)系了。賴文是自己不想過去,所以工廠不會賠償他,待到5月這邊的工廠全部處理完畢,賴文只好辭職。他們工廠所在的工業(yè)園將被開發(fā)成大型房地產(chǎn)項目,挖掘機成百上千部地轟轟烈烈地開了進去?;蛘邇赡曛?,一座新城就能基本成型。這個城市的定位是多中心的定位,整個西部的中心區(qū)可以想象的正在到來。
賴文停了工作,擺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房子的月供怎么解決,以前是從他的工資卡直接扣除。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只好去找哥哥要錢先供著,最好哥哥還能再借給他們一些,讓他們能還掉大部分的貸款,使他們還款的壓力小些。但哥哥那邊經(jīng)濟狀況并沒有好轉(zhuǎn),并且也要供車供房,除了賣車一點辦法也沒有,聽哥哥的意思,要是這年他的局勢不能扭轉(zhuǎn)回去,怕是他也要從深圳卷鋪蓋走人了。他一個殘腿,若不能主撐工程,給別人打工是不會有人要他的。但好歹哥哥答應(yīng)年底前結(jié)工程款下來第一件事把借他們的8萬還上。
賴文在市區(qū)一時找不到工作,也不想去小許哥哥的工地拎水泥做小工。照這么下去,即便哥哥還他們8萬也不夠還兩年貸款的。就是這樣苦苦支撐兩年,還有一家人的生活開支呢,俊俊看病費用呢,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費呢,水電呢,以前不覺得這點錢是個事,現(xiàn)在覺得五六百塊錢也是個事了。
小許這時本來只做兩份家政,因為賴文閑下來又悄悄地接了一家。周六大半天的清潔工作。包月下來剛好六百塊。
新雇主家有個和俊俊一樣大的孩子,上小學(xué)一年級,秋上就讀二年級了。新雇主夫妻雙方都在工作,以前家里一對老人做家務(wù)帶孩子,女主人周六日了幫著一起做衛(wèi)生。女主人6月底懷上了二胎,做不了衛(wèi)生了,通過家政公司請了小許。
女主人面試了好幾個清潔工,覺得小許是個本分人。
本來女主人叫小許“許姐”,做了兩次衛(wèi)生后,兩個女人聊上天女主人才知道小許比她小,只好哈哈地笑著改口叫小許了。
女主人從“許姐”改叫“小許”,小許并沒有改口稱女主人張姐,還是叫她張小姐。
張小姐的兒子叫慶慶,很健壯的一個孩子,問起來還比俊俊小兩個月,卻要比俊俊還要高半頭,體重更不用說,至少得比俊俊重20斤。
小許第三個周六來張小姐家做清潔,剛拖好地,慶慶跟爸爸打球回來了。一個籃球好像掉了石灰窩,上面全是灰。慶慶把籃球扔向客廳地板上,客廳地板上劃出了一條十幾米的灰印。還不等張小姐批評慶慶,慶慶喊小許:“小許阿姨,麻煩過來把客廳拖一遍?!?/p>
小許聽見叫,走了出來說:“我剛拖了,還沒晾干呢,咋又要拖?”
“拖吧拖吧,猴孩子把地板弄臟了。”張小姐說。
小許一看,只好笑著說:“你咋把籃球往地板上扔呢,用個袋子掛起來嘛!”小許不是不情愿,就是隨口這么一說,平時籃球都是用袋子裝著掛起來。
張小姐好像有點不高興了,說:“男孩子嘛,哪有不皮的!”末了又說,“你們家俊俊不皮嗎?”
小許低頭拖地,沒回張小姐,拖了怕有水跡地滑,又跪下去用干抹布把新拖的地方使勁抹了一遍。白橡木的復(fù)合木地板,抹干凈后泛著光亮。小許進去衛(wèi)生間后,張小姐說“什么態(tài)度!”
小許不知道是沒有聽到還是怎的,也沒見回應(yīng)。
第四次的周六再來做衛(wèi)生,小許也沒有情緒,還是客客氣氣的。慶慶問小許:“小許阿姨,你昨天上午是不是去我們學(xué)校的醫(yī)務(wù)室了,第三節(jié)課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你了?”
“你們學(xué)校嗎?你在什么學(xué)校?”小許在用半干的毛巾擦灰塵,停下來看著慶慶問。
“粵海實驗呀!”慶慶說得很響亮。
“哦……”小許沒說下去。
“是你,我看到的就是你!”慶慶好像覺得小許要騙他,先聲奪人地說。
“阿姨昨天上午是去粵海實驗了,我兒子有點不舒服,老師打電話叫我去接孩子。我就去醫(yī)務(wù)室了。”
“你是賴明俊的媽媽嗎?賴明俊是我同學(xué),我知道他不舒服?!?/p>
小許看著慶慶說話,右手握著半干的毛巾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來回擦。她看了看手上的動作,好像要用目光命令它停下來,說,“是,我是賴明俊的媽媽。阿姨不知道你們是同學(xué)呢!”
“媽媽,媽媽,我沒說錯吧,小許阿姨是我同學(xué)賴明俊的媽媽!”慶慶得到證實,顯得很高興,跑去告訴張小姐。
張小姐在陽臺上坐著吃糖水,聽?wèi)c慶叫她,不知道怎么回慶慶的。她耐心地把一碗冰糖銀耳糖水吃完才站起來,慢慢地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好像一個七八個月的大肚婆那樣站定了才開口說話。張小姐說:“喲,慶慶昨天回來說我還不信呢!俊俊媽媽,要是這樣我們可不能雇你做事了,孩子是同學(xué),怎么好使喚你做事。你做完這次別來了吧,我們再請人?!?/p>
小許把之前刷好瀝水的墊子卷起來準(zhǔn)備拿出去晾曬,聽張小姐這么說也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說:“好的,我知道了,你讓公司再給你們安排人吧?!?/p>
張小姐連口說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說著說著就走開了,回去自己的臥室。
等小許把一切做完,過來跟張小姐打招呼,張小姐忙起身出來。小許說:“那我下次就不來了,你們對我挺好的,謝謝你們?!?/p>
張小姐打著哈哈,客氣地說:“別客氣,別客氣,孩子都是同學(xué),咱們不用這么客氣的。喔,對了,工錢我是直接結(jié)給你,還是給你們家政公司?”
“給公司就好。他們會給我結(jié)的?!?/p>
“好的好的,我馬上就給他們打電話問問應(yīng)該給多少錢?!睆埿〗阏f罷,扯著嗓子叫慶慶,“慶慶,小許阿姨要走了,快來送送小許阿姨!”說著跟小許兩個人都自覺地往大門口走。
小許出了門,按了電梯,取了電動車騎上經(jīng)過地庫的斜坡上來,過道風(fēng)吹著她的臉,她才覺出風(fēng)把眼淚吹干后臉上癢癢的。
12
賴文想回四川去,深圳一家大型工廠在成都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拿了一個工業(yè)園,部分工廠秋天就轉(zhuǎn)過去。賴文跟小許商量,說他想回四川,至于房子,可以先留著,他們這一批打工人還是趕上了末班車勉強能買得上房。時下深圳的房價已經(jīng)上天,根本不是打工階層能買得起的了。他們的這個小區(qū)雖定位低,時下每平方米已接近七萬,一墻之隔的淺水灣過九萬了,就是周邊好一點的也已經(jīng)是八萬。這之后怕是多高級的打工階層在深圳再也難買得起房子。
眼下就到了暑假,新家政工作也不好找,一般要到快開學(xué)時找小時工的家庭才會多起來。小許正在發(fā)愁,想著不如跟賴文回一趟成都,她知道越是事情不分青紅皂白地趕到一塊,人心越要停一停才能拿個好決定。
放了暑假,賴文小許帶著俊俊把媽媽送回陜西后順道上了成都??戳诵陆?jīng)濟開發(fā)區(qū)周邊的環(huán)境,見有幾個樓盤在建,也去看了看。
小許想到從沒有這樣一家三口出門玩過,便帶了俊俊把成都的幾個景點走了走??】『芨吲d,說他喜歡旅游。
在成都市區(qū)住了三日,他們回了賴文在龍泉的老家。當(dāng)他們再次回到深圳的時候,7月剛好過完,8月剛好開始。
賴文在家?guī)Э】?,小許去家政公司接活,很不巧地又碰到一家孩子在粵海實驗讀一年級的家庭。小許想了想,不想接。
回到家里,賴文像多少年前一樣在廚房煮飯,俊俊在客廳看動畫片。小許去幫賴文,賴文說不用幫,叫小許去歇會兒。
吃完飯,小許收拾好廚房。等賴文看著俊俊洗了澡,三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虚g,小許隔著俊俊問賴文:“要是回成都,我們一家人怎么過?”
賴文說:“把這套房子賣了,去掉貸款,我們能全款在成都買個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趁成都的房價還沒漲起來?!?/p>
“不用貸款?”
“不用。”
“還有得剩?”
“就是再買一輛車還有得剩!”
賴文還沒說完已感覺到小許那邊有些激動,借勢說:“不如我們一起回成都吧!你不用去做工了,我養(yǎng)你們?!?/p>
小許的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俊俊不知道媽媽怎么了,看著爸爸伸出手掠過他哄媽媽,起身抱著小許的脖子。
俊俊睡著后,小許問了賴文買賣房子的詳細操作辦法同意了賴文的建議。接下來由賴文去找擔(dān)保公司把房貸還了,然后賣房,除去還擔(dān)保公司的現(xiàn)金,他們能拿到足足兩百萬。賴文便想著拿這兩百萬在成都買一套大房,他去工業(yè)園上班,讓小許專心在家照顧俊俊。賴文說再不讓小許出去做家政了。
賴文那邊忙著,小許這邊接受別人來家里看房。因為是學(xué)區(qū)房,比周邊價位又低,來看房的人要比預(yù)想的多,很快便有人把房子定了下來。
時間還是太倉促了,買賣手續(xù)也需要時間,賴文小許答應(yīng)新業(yè)主手續(xù)辦清后的第五天交房。小許他們的計劃由賴文帶著俊俊先回去,她變賣家具以及收拾東西辦理托運。
一切手續(xù)辦完,臨到賴文俊俊要訂票的這天半夜,小許突然醒了,然后再沒睡著,黑暗中盯著天花板看。
天色越來越明亮,小許看時間差不多了起床煮早飯。待小許把俊俊叫醒看著他進了衛(wèi)生間,賴文那邊也起床了。
“你睡著吧,下周就開學(xué)了,讓俊俊適應(yīng)一下作息規(guī)律?!?/p>
賴文沒有反應(yīng),小許又說:“還是讓俊俊在深圳把小學(xué)上完吧,這個小學(xué)是名校,教育好,根底扎好,初中就不怕了。我們?nèi)ス饛R村租房,農(nóng)民房還是便宜很多。”
賴文還沒有洗漱,臉上還是夜宿留下的僵固表情。越是這個時候人心越是難以掩飾,賴文一愣全在臉上,過了一會兒說:“也好,這兩天我也擔(dān)心回去后不能馬上就聯(lián)系到學(xué)校。你們不走,我也得先回去了,那邊工廠正在籌備,回去晚了有些事就不好講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