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第一幕
高鐵倏地鉆進了隧道,又倏地鉆了出來。一個男的不停地將腦袋撞擊車窗,像一只不明就里的啄木鳥。這個男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的旁邊還有另外一個人盤腿而坐,斜睨著他的背影,想要說點什么,一直沒開口。這是車廂連接處,兩側(cè)都是門,而且都有塊不小的車窗。順著車窗望出去,就是這個世界,有山河大川,有阡陌小路,在眼前倏忽而過。
那人最終還是停下來了,整張臉緊貼著玻璃,呼呼喘氣。
“你是不是打算親它一口?!弊诘厣系哪腥巳缡钦f。
那人背過身,額頭紅了一片,紅得很不均勻,像個傷口。他在俯視腳下這個男人。
腳下的男人伸手掏兜,掏了很久,終于掏出個不成樣子的煙盒兒來。
“這他媽是高鐵,抽煙的話,有個鬼東西會叫,懂不懂?”
“什么鬼東西會叫?什么鬼東西?”
“反正有個鬼東西會叫。”
“你不是老是喜歡叼著嗎?最近我也學會了,叼著一支煙,就是不抽。就像電影里的外國老頭老是叼著煙斗?!?/p>
他俯身接過煙來,放在嘴里叼著。腳下的男人也這樣做。兩人叼著煙,在車廂連接處,相互盯著對方。因為叼著煙,才沒有笑出來。背靠車窗的男人深深嘬了一口,像是有一團美妙的煙正穿過他的鼻腔,又進入了他的肺。他好好享受了一陣子。
“義哥,真沒想到在這里能遇上你?!蹦_下的男人如是說。
“早和你說了,我是怕你做糊涂事,才上了高鐵。我是來找你的。小松,不是我說你,你這家伙就是個傻X。”
“我不相信你是為了我才上了這趟車。你一定有什么其它事。義哥,你這個人,我是知道的?!?/p>
“你知道個屁。我有沒有把你當兄弟?你說?!?/p>
“聽人說,美國人在挖地洞,你知道嗎?一想起地球的另一面住著一群美國人,就有點受不了?!毙∷扇缡钦f。
“媽的。跟美國人有什么鬼關(guān)系。不知道你成天在想什么?!?/p>
“真沒想到能在高鐵上遇見你?!毙∷扇缡钦f。
“小松,你有沒有把我當兄弟?”
“義哥,美國人要是真把地洞挖到我們腳底下,你想過沒有。然后轟的一聲,就在我們周圍出現(xiàn)了個特別大的洞。足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當然也可以更大。風呼呼地從地洞里吹出來。那可是美國的風?!毙∷扇缡钦f。
“美國的風,真是笑死我了。地球中心是他媽的巖漿,幾千度的高溫,就是我們說的地獄,三十三層地獄也沒這么熱。美國人,笑死我了,就是外星人也不敢挖這個洞。你這人就是缺乏常識。早和你說過了,你非得上這趟高鐵。你想干什么?”
“地球就這么被鉆了個洞。他們說從美國到我們中國只需要十五分鐘。有一輛高鐵穿地球而過。你不覺得很滑稽嗎?這么大一個地球,中間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洞。對了,美國是白天,我們就是黑夜吧。有一束陽光會從這個洞里直沖出來,就像個手電筒,很大的手電筒?!毙∷扇缡钦f。
“你那只手揣在懷里干什么,不是有把槍吧?”義哥說完笑起來。
小松把一只手從懷里掏了出來。五指可勁伸開,在義哥眼里晃。他舉著那只手,像有朵花正在義哥眼前開放。
這時有個高鐵服務(wù)員走過來了,側(cè)身瞧了他們一眼,像發(fā)現(xiàn)什么要命的東西似的,跺了一下腳,說:“高鐵車廂禁止抽煙。”說完眉頭緊蹙,可愛極了。義哥背靠車窗,悠悠地說:“我抽了嗎?我只是叼著玩兒。你看見冒煙兒了嗎,你看見冒煙兒了嗎?”他擠了下左眼,把那支煙來回在對方眼前晃。
義哥猛吸了一口,樣子像是有股煙兒正從鼻腔里飄出來,又飄上去,兩眼瞇縫著。女服務(wù)員嘆了口氣,像是在說從來沒見過這號人,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義哥用食指彈了下煙,連彈了好幾下,像是非把煙灰彈掉似的。
“你要是不說,我還想不起來。幾千度的滾滾巖漿就在地殼里面呆著。也許真的有地獄。”義哥陷入了沉思。又把身子轉(zhuǎn)過去,臉對著窗外。高鐵鉆進隧道,眼前一抹黑。車窗里映著義哥那張臉,沒有五官,只有輪廓。
“昨晚我做了個夢。我夢見我就這么坐著,盤腿坐在高鐵的連接處。也有個男的擋著光,像你似的這么站著。他就是不回頭看我。夢醒了,他也沒回頭看我。聽他說話,應(yīng)該是個我認識的人,還可能十分熟悉。人在夢里也會思考的,我想到底是誰呢,死活想不來是誰。他就那么背對著我。要不是這個夢,我不會這么盤腿坐著。真是個奇怪的夢?!毙∷扇缡钦f。
“什么意思。那個人是我嗎?”
“我想過,究竟是不是你。聽聲音不像是。而且你喜歡說臟話,人家不說臟話?!毙∷扇缡钦f。
“無聊。小松,我勸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感覺你現(xiàn)在有點不對頭?!?/p>
“下一站欽州,再下一站北海。我想去看看大海,冬天的大海最有味道。沒那么多人在海里,不像夏天,滿眼都是人,討厭的人?!毙∷扇缡钦f。
“再給我一根煙,這一根斷掉了?!?/p>
小松又從懷里掏出一根來,遞過去。義哥接過來就猛吸一口。
“香香是不是在車上?我就知道香香在車上?!?/p>
“你怎么知道的?!毙∷蓡枴?/p>
“看你這個鳥樣,我就知道香香一定在車上。她在哪兒?”
“我們在玩偶遇的游戲,假裝在某個地方相遇,接下來就像貓和老鼠似的。是不是很好玩,是不是很好玩?”小松說到這里有些興奮。
“你的意思是,香香就在這趟列車上,某個車廂。她在等你,像在等一個不認識的男人?!?/p>
“她在等我??墒羌傺b沒在等我。我等會就去找她,當然要表現(xiàn)得不經(jīng)意一點。我們倆就在車廂里相逢了。和一個女孩搭訕,我很不在行?!毙∷扇缡钦f。
“你們都是神經(jīng)病。”
“我有個好主意。香香沒見過你吧,你先去試試。不是偶遇嗎,我們就來個真的。我想知道她怎么對我?!?/p>
小松仍舊盤腿坐著,一言不發(fā)。義哥沒說話。
“知道你不敢。你怕,是不是?”小松如是說。
“說干就干,一言為定。”義哥說完就要走,把那支煙捏在手里,捏了個稀巴爛。他一折身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說:“我還不知道香香長什么樣兒。給我看看她的照片。”
小松翻手機里的相冊,兩個男人盯著手機屏幕。
第二幕
沒過多久,義哥又回來了,仍舊背靠車窗,腦袋歪在上面,顯得分外沮喪。他俯視著腳下的男人。腳下那個男人還是原來的姿勢,盤腿坐著,右手里夾著一只沒點著的香煙,樣子有些憂傷。他們互相審視了一眼。
“不是我不敢。小松,香香明明知道你在這趟高鐵上。我怎么可能有機會?!?/p>
“要是她不知道呢?難道你從沒想過,她根本不知道我就在這趟高鐵上。義哥,你再去試試??此遣皇悄欠N輕易就上鉤的婊子。”小松惡狠狠地說。
“沒意思,小松。我怕你接受不了?!?/p>
“有意思,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義哥。你別擔心,我對她沒什么期待。我只想證明我自己是對的?!毙∷扇缡钦f。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后果自負?!绷x哥說完,向空中揮了揮拳頭。這時高鐵又鉆進了隧道,義哥身體的輪廓在車窗里就像一只要沖過來的黑熊。
義哥一折身消失了。
沒有義哥的車廂連接處空空蕩蕩。高鐵上人也不多,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分守己。沒什么人四處轉(zhuǎn)悠。有個小腦袋突然探了出來,身子還躲在車廂里。小松沖他笑。小腦袋又縮了進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又探出來了。他的眼睛真是清澈極了。小松又對他笑了笑。
“叔叔,地球真的可以鉆個洞嗎?巖漿會不會噴出來?巖漿要是噴出來,那不就成了火山了。你一定是弄錯了?!毙∧泻⒄f。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從車廂里伸了出來。
“我想這只是種可能。古時候,不是也沒有高鐵這種東西嗎,現(xiàn)如今不是也有了!一切皆有可能?!毙∷烧f。
小男孩從車廂里走出來,站在小松面前。他大概有十歲了,兩只手掏著兜,小大人的樣子。
“你在偷聽我說話?!毙∷刹呕剡^味來。
“我有點無聊,不知道該干什么?!毙∧泻⒄f。
“你叫什么名字?”小松問。
“我不想告訴你。你也沒必要知道。”小男孩說。對于他這個年紀來說,有些過于成熟了,小松不知道要和他再說些什么。
“那你還和我說話?”小松說。
“說話非要知道對方的名字嗎,名字不就是個符號嗎?我就不喜歡在別人的名字上浪費口舌。你知道地球有哪些部分組成嗎?”小男孩說。
“我以前知道?,F(xiàn)在忘了,你知道的,人長大了就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找上你,脫不開身?!毙∷烧f。
“你有很多女朋友,是不是?”小男孩說。
“你有女朋友嗎?”小松問。
“我沒有,也不想有。女朋友是個麻煩事。她們都假正經(jīng),好像這個世界沒有她們就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地球的構(gòu)成嘛,我來告訴你,有內(nèi)核、外核和地幔,還有地殼,就是地球表面的意思,你懂嗎?你要是不懂,你就把地球想象成一個核桃。這樣一想,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地球就是個大核桃。”小男孩說。
“謝謝你,以后我就知道地球有哪幾部分構(gòu)成了。我再也忘不了?!毙∷烧f。
“你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嗎?”小男孩問。
“那你有嗎?你有槍嗎?”小松也沒想到為什么會問他有沒有一把槍。
“那都是小孩兒玩的。”小男孩說,說話的樣子不屑一顧。
“你連把槍都沒有?!毙∷烧f。
“你要槍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殺人?想要殺了那個人。我覺得你有點討厭他?!毙∧泻⒄f。
“你怎么知道我討厭他?”小松來了興趣,又嘬了口那支煙。
“我也討厭他。他在撒謊。”小男孩說。
“你一直在聽我們說話?!毙∷捎謫?。
“不是告訴你了,我有點無聊?!毙∧泻⑦@么說。
“你多大了,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對你來說,什么都知道并不好?!毙∷烧f。
“你看過《小王子》嗎?”小男孩問。
“看過,不過我也忘了。和你說過,人長大了有很多麻煩事會找上你。你多大了,為什么不回答我?”小松說。
“年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你們看來,像我這個年齡就該玩點變形金剛才對頭。大人們總是自以為是。說起給地球打個洞,我一下子想到了《小王子》。你喜歡小王子嗎?我說給你聽?!毙∧泻⒄f。
“那好吧。你講給我聽?!毙∷傻鹬鵁煟嶂X袋,緊緊盯著小男孩的臉。
高鐵在減速,窗外的景物也在減速。確切地說,是因為窗外的景物在減速,才知道高鐵正在減速。最終這趟列車停了下來,窗外的風景也定格了,定格在一棟居民樓前面。有人在晾衣服,那人也向這邊看。估計也沒想到,一輛白色的火車就這么停在眼前。
小男孩雙手插著兜,一側(cè)身子靠在墻上,玩世不恭的樣子。
“怎么和你說呢。我最喜歡里面的點燈人。他喜歡說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因為那個星球每分鐘就轉(zhuǎn)一圈,所以我們這里的一天,就是他們的一分鐘。不對,他們的一分鐘就是我們的一天。你說好笑嗎,他每分鐘都要點一次燈,熄一次燈。真有趣,連覺都睡不成,他都要累死了,想到這里我就想笑,你知道他為什么不停下來嗎?”小男孩反詰道。
“為什么呢?”小松似乎心不在焉,也許是在想義哥的事。
“你這個傻瓜,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喜歡說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毙∧泻⒄f完就笑了。笑起來真是可愛,像個小女孩。
“有沒有人說你也很有趣?”小松問。
“我不太喜歡交朋友,有點像小王子。他也沒什么朋友。也有人說我很怪。不過我告訴你,我有把真槍。”說完挑了挑眉毛,意思是別小瞧我。
這時廣播響了,有女聲傳出來。說話之前,有電波的刺啦聲。
“現(xiàn)在是臨時停車,帶來不便敬請諒解?,F(xiàn)在是臨時停車,帶來不便敬請諒解?!?/p>
“這趟高鐵從來不會臨時停車。我想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了?!毙∧泻⒘x正詞嚴,甚至開始咬牙切齒了。
“那你說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毙∷烧f。
“有人把鐵軌撬開了。要不然就是出了車禍,有人死在鐵軌上。前面的列車把人碾碎了?!毙∧泻櫫税櫭碱^,有點像個老道的警察。
“你真可愛。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小孩。”小松說。
車廂有個女聲喊凱倫。小男孩應(yīng)了一聲,沖小松擠了下眼睛,表示沒辦法。雙手插著兜,悠悠地走進了車廂。不一會兒,他又探出個腦袋,說:“我叫黃啟倫,今年十一歲。我媽媽喊我凱倫,我不喜歡她這么叫我?!?/p>
“很高興認識你,凱倫?!毙∷烧f。
“別喊我凱倫,喊我小松鼠,也比凱倫強?!毙∧泻⒄f。
“你不是有把槍嗎,借我玩玩好不好?”小松說。
不一會兒,小男孩遞給他一把黑色的手槍,很像個真家伙。
高鐵女服務(wù)員又出現(xiàn)了,看了小松好幾眼,好確定他嘴上那支煙有沒有點著。女服務(wù)員突然笑了,也許是覺得一個男的老這么叼著一根不能點的香煙,有些可憐。小松舉起槍,槍口對著女服務(wù)員,連喊了三聲叭叭叭。女服務(wù)員歪著腦袋盯住他,問他好玩嗎。小松說好玩。女服務(wù)員轉(zhuǎn)頭走了,意思大概是這人真是不可理喻。
小松很喜歡這把黑色的手槍。把它揣到懷里,又掏出來。再揣到懷里,再掏出來。往復(fù)幾次。瞇一只眼睛,又對著窗外瞄準。小男孩扒著車廂的門,一直看著小松。
“能不能讓我多玩一會?”
“沒問題?!毙∧泻⒌哪X袋又縮了進去。
有幾個人穿過車廂連接處,分別看了小松一眼。他忙把手槍揣進懷里。
義哥也晃悠過來了。他們對視了一眼。義哥又靠在車窗上,正對著小松,久久一言不發(fā)。
“你是對的,小松。如你所料,她上鉤了?!绷x哥說。
“上鉤了?”小松問。
“上鉤了?!绷x哥說。
“說說看。”小松說。
“沒什么好說的?!绷x哥說。
“我該怎么辦?”小松說。
“還能怎么辦。你是不是在跟蹤她,你想捉奸在床?我說的沒錯吧?!绷x哥說。
“本來是這么想的。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約好了,可我不知道那個男的究竟是誰。可我感覺我認識他。”小松如是說。
“他有把槍。”小男孩又探出腦袋來,冷不丁說了一句。
“這孩子是誰?”義哥問。
“我的好朋友凱倫。”小松說。
“你有把槍?”義哥問。
“是的,我有把槍?!毙∷烧f。
“你想殺了那個男的,還是那個女的?”小男孩問。
“全都殺了?!毙∷烧f。
第三幕
高鐵紋絲不動,窗外的風景也定格在某處。也許正如小男孩所說,有什么不幸已經(jīng)發(fā)生了。
“我改主意了,我想去和她談?wù)??!毙∷烧f。
“我覺得這樣比較好。你們還是談?wù)劙?。不行就算了?!绷x哥說。
“腳都麻了?!毙∷啥辶硕迥_。他看向窗外,有個老頭坐在輪椅上曬太陽,旁邊有條哈巴狗也在曬太陽。他們都瞇縫著眼,像是睡著了。他突然很羨慕這個老人。
義哥做了八的手勢,小松一拐彎進了車廂。香香在八車廂,也在連接處站著,是不是也在看那個老頭和那條哈巴狗?他悠悠走著,香香見了他,大概會嚇一跳的。這么一想,腋下起了雞皮疙瘩。
他看見了香香,香香也看見了他。和他預(yù)想的一點也不一樣。他以為她會背對著他,然后他悄無聲息地走上前,拍下她的肩膀,嚇她一跳。沒想到竟是遠遠就看見了對方,讓人感覺索然無味。
“嗨,美女?!毙∷勺哌^去了。
“你怎么也在這里,你在跟蹤我?”香香有些窘。
“你怎么一點也不吃驚?”小松如是說。說完從懷里掏出那個被擠扁了的煙盒,又掏出一支煙來。
“高鐵上禁止抽煙。”香香想從他手里奪過去那支煙。
“知道。我只是叼著玩?!毙∷啥汩W開來。
“為什么要跟蹤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我去看看大海。我還沒見過冬天的大海,沒有人下海游泳,我想看一眼那樣的大海。一個人去看。”香香說。
“看大海?媽的,你是去看人家的大鳥吧??创蠛#λ牢伊??!毙∷捎行┘樱袜芰艘豢谀侵銦?。香煙在他手里斷掉了,只剩下一截煙蒂。他又嘬了一口。
有不少人在看他們,他那一句“大鳥”引人注目。
“我不想和你說話。你這個神經(jīng)病?!毕阆阏f。
“那家伙和你說了什么?”小松繼續(xù)追問。他們的身體越來越近了,他的臉簡直貼到她的臉上了。
“我不想和你說話?!毕阆阏f完,轉(zhuǎn)過臉去,臉貼著車窗,也許看到了曬太陽的老頭和那條狗。小松站在她背后,發(fā)現(xiàn)那條狗醒來,在輪椅周圍轉(zhuǎn)圈,一圈圈轉(zhuǎn)。
“那家伙和你說了什么?”小松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他想要我的電話,我就給他了。我知道這是你的鬼主意。有意思嗎,這樣試探我有意思嗎?”香香說。
“寶貝兒。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毙∷烧f。他們的身子緊緊貼在一起。小松都有些氣喘吁吁了。
這時,車廂連接處來了人。一個中年男人立在對面,偶爾瞥過來一眼,古怪又不懷好意。小松回頭看了一眼,就緊緊拉住香香的手。香香只好跟他走,嘴上說:“你帶我去哪里?”
他們進了廁所。小松猛一使勁,把香香拉進了廁所里,啪嗒一聲鎖上了。世界靜得出奇,只有倆人的喘息聲。香香背靠在墻上,冷冰冰地望著小松。小松一屁股坐上馬桶,繼續(xù)盤腿坐著。
“咱們好好聊聊,沒人打擾。從沒和你這么聊過。是不是,寶貝兒?!毙∷烧f,手里仍舊捏著那只煙蒂。
“說吧。”
“我們能不能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可以摟著你去看那片大海。你說好不好,寶貝兒?”小松如是說。
“隨你?!毕阆阏f。
“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什么叫隨你?隨你是什么意思?”小松反詰道。
“隨你就是聽你的。你怎么高興,怎么來?!毕阆阏f。說完對著鏡子看自己,整了整頭發(fā)。眼前這張臉更重要一點,又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意思是讓我開心。兩不相欠,你他媽的想得美?!毙∷赏铝丝谔?。
“你放過我吧,小松。求求你放過我?!毕阆惆莘鹚频那笏?。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干什么嗎?”小松說。
“小松,不是你想象那樣?!毕阆闼α讼骂^發(fā),又看了下鏡子里的自己。她大體上算個美人,說話看人都有一股子嫵媚勁兒。
“我想對著你撒泡尿?!毙∷烧f。
“我們該結(jié)束了。”香香嘆了口氣。
“再問你一句,那家伙和你說了什么?他是不是說,我也在這趟車上,讓你做好準備?你們是不是把我當大傻X了?你知道他最后一句和我說什么嗎?讓我和你好好聊聊,說什么強扭的瓜不甜。操他媽的,他卻睡了你。你有沒有幫他舔過?你說,你這個婊子?!毙∷砂涯前押谏氖謽屘土顺鰜?。
“既然你知道了,我無話可說?!毕阆愎首麈?zhèn)定。
小松舉起手槍,對準香香。
“有意思嗎?拿著玩具槍嚇唬我。我告訴你小松,和他好上,是因為他特別像你。這樣說也不對,他特別像最初的你。那個在大橋上親我的你。你變了?!毕阆忝鎸κ謽?,毫無懼色。
“為什么當我舉槍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把玩具槍?媽的。沒有人把這把槍當回事,也沒有人把我這個人當回事?!毙∷捎悬c想哭了。
“你就是一把玩具槍。有時連玩具槍也不如。和你在一起,就像有根繩子纏住了我的脖子。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香香說。
“你真他媽的以為這是把玩具槍?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讓你的腦袋就在我眼前開花。我扣扳機了,我這就扣扳機。別在我面前裝得很不怕死,你這個婊子?!毙∷扇缡钦f。
“開槍吧。開槍呀。”香香喊道。
“這就是一把玩具槍,我怎么開槍?我就是他媽的一把玩具槍。你說得對。”小松嘆了口氣,腦袋也耷拉下來。
“小松,我們完了。”香香兩手一攤,聳了聳肩。
“可我求你,別跟他好行不行。和誰好都不要和他好。一想起他在你面前脫得一絲不掛,我就想死,是羞愧你懂嗎?”小松說。
香香笑了,像個孩子似的笑了。又側(cè)過臉去,對著鏡子看自己笑。過了一會兒,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小松,鄭重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可憐?沒有你,我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你很得意,你得意洋洋,見我這樣子,你是不是樂開了花?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赡悴恢牢以趺聪氲?,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我是雪樣動物。”小松如是說。
“什么雪樣動物?你想干什么?”香香歪著腦袋,表現(xiàn)出疑惑,偶爾還要瞥一眼那面鏡子。
“我給你發(fā)過一條這樣的短信,關(guān)于雪樣動物的短信,你都不記得了。你能記得什么,我們的一切是不是都忘了,你忘了我們的一切?”小松如是說。
“那是幾百年的事了吧?!毕阆阏f。
小松把手機拿出來,翻出了那條短信,念道:“在我們的森林里,有一種白色的動物,它的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好像是雪開頭,反正就是一只雪什么的。總之,是一只白色的動物,純白的毛皮,或是羽毛?不管怎么樣,它是白色的。它有這么……”
“別念了,我要出去,放我出去?!毕阆阏f。
“它背部的樣子很特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至于前面,則沒什么特別的。只有背部。而且很遠你就可以聽到它的聲音,它叫的時候聲很大,就這樣……”小松緊緊抓住廁所門上的旋鈕。
“你想說什么?”香香放棄了。
“不!不!不是這樣。它的聲音很難模仿,總之,它的叫聲很大,是白色的,而且很害羞。你知道什么是白色的叫聲嗎?”小松問。
“你這個瘋子?!毕阆愫鸬?。
“它會用白色的眼睛注視你的臉,就像這樣?;蛘?,應(yīng)該這樣說,只要被它這樣盯著看的人,都會有事,而且一輩子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懂嗎?沒完沒了?!毙∷扇缡钦f。
“沒完沒了?”
“是的,沒完沒了。”小松如是說。
第四幕
“開門?!毕阆忝畹?。
廁所門開了。他們倆一個接一個緩緩走出來。他們互換了衣服。小松穿著女士外套,洋洋自得。義哥一看見他們,就笑了。小松呵斥了一聲,笑什么。義哥就住了笑。他乖乖站著,像是在等待。
高鐵疾馳,窗外景色迷離。三個人站在高鐵連接處,沒人說話,更多的像是不知道說什么。只好這么僵持下去。僵持下去或許才有希望。
義哥動了動,身子緊貼在墻壁上。這樣一來,他就和香香站在了一起。小松叼著煙,審視著他們。三個人樣子很乖張。凱倫遠遠地偷拍他們。
小松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我上了高鐵,就是為了現(xiàn)在。等我們?nèi)齻€人就這樣僵住的時候,究竟會有幾種可能。你看我身上的衣服,多好看。我想和你們開個玩笑?!?/p>
香香說:“一點也不好笑。”
小松說:“你們想讓我早點消失是嗎?這只是一種可能。假設(shè)我消失了,感覺你們會悵然若失的。我們能不能誰也不消失?”
香香和義哥相互看了一眼,誰也沒說話。
小松沉默了一陣,接著說:“你們不是一直怕我知道嗎?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們可以釋懷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你們不知道我知道而已。就在你們你好我好的時候,香香仍然舍不得我。是不是?我在想我們可以怎樣呢。一上火車,我就想通了。美國人可以穿過地球來到中國,我們就可以三重奏?!?/p>
香香說:“你們把我當什么了?”說完向前站了站,三個人因此站成了一個圓圈,像是在呼應(yīng)小松的話。
義哥突然感到惶惑。美國的風像是果真吹了過來,吹到他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上。高鐵要進站了,正在減速。
義哥說:“香香,你選吧,選我,還是選他?”
香香穿著小松的衣服,更顯得可愛。她嘴唇抽動,似乎笑了笑。她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正在選擇。這時,高鐵猛地停住,緊接著車門打開了。外面新鮮的空氣涌進來。站臺對面也有一輛高鐵,門也開著。兩扇洞開的門遙遙相對。
義哥喊了一聲,就沖了出去,直奔對面的高鐵,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小松也緩緩走出高鐵車廂,回頭和香香說:“沒有他,也就沒有了我?!?/p>
他穿著女式外套,走在人群中,奇怪的是竟沒人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