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芳

正如作家創(chuàng)作要有生活源泉，要體驗現(xiàn)實生活，論文寫作也需要源泉，否則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借用朱熹的詩句來表達便是：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闭Z文教學論文應該從語文教學實踐的反思中來，我的創(chuàng)作源泉來自于三個方面：

一、源于課堂教學

課堂教學過程能成為教學論文寫作的激發(fā)點。課堂上師生之間的對話，就是思維火花的碰撞。下面是在教授郁達夫的散文 《江南的冬景》一課時，教師與學生的一段課堂教學片段：

師：為什么是和 “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 “狗”不是帶有貶義嗎？這是一條怎樣的狗呢？ （生笑）

生：這里的狗是寵物狗，很可愛。 （生笑）

師：那時候就有寵物狗了嗎？（生笑）

生：這條狗應該是快樂的狗，沒有貶義。

師： “狗”在西方文化中的確是一個褒義詞，如 “l(fā)uckydog”就是 “幸運兒”的意思，那么除了“快樂”，還有什么其他的情感？或者說，為什么是像狗，而不是像某類人？人與狗區(qū)別在哪里？

生：人有喜怒哀樂，動物則吃飽了就睡。 （生笑）

生：人很復雜，有七情六欲，動物單純得多。 （生笑）

師：那么，狗和孩子的相似處是什么？

生：單純或者說是純粹。

生：可愛。

生：簡單。

師：所以，作者喜愛江南之冬，實際是向往一種最簡單最純粹的快樂，這快樂不帶絲毫目的。

這節(jié)課給我的思維帶來啟發(fā)，這篇寫景散文中的景物描寫其實并不是全部，還有很多景物之外的深情。再結合寫作背景，此文寫于1935年冬，當時的中國處于內(nèi)憂外患之中，列強瓜分，軍閥混戰(zhàn)。郁達夫參加了左翼作家聯(lián)盟文化活動，由于國民黨的白色恐怖威脅而受挫，他由上海遷于杭州，居住了兩年多。此時的郁達夫表面上看似悠閑，實則是用表面的平靜來掩飾內(nèi)心的不平靜，希望尋一個清靜的去處，像莊子一樣避世，而文字正是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它可以與現(xiàn)實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

從當時的 《郁達夫日記》中節(jié)選一二，對作者當時的狀況亦可窺見一斑：

天氣實在晴爽得可愛，……像這樣一個平和的冬日清晨，誰又想得到北五省在謀獨立，日兵在山海關整軍，而闊人又都在向外國的大銀行里存他們的幾萬萬的私款呢?。?935年11月19日）

家國淪亡，小民乏食，我下半年更不知將如何卒歲；引頸西望，更為老母擔憂，因伊風燭殘年，急盼我這沒出息的幼子能自成立也。今日為防空演習之第二日，路上斷絕交通如故……這篇 《江南的冬景》，大約要于明日才得寫完寄出。(1935年11月29日)

所以， 《江南的冬景》絕不只是冬景，它有對閑適自在生活的向往，有對未來的憧憬和希冀，也有魏晉名士的灑脫和淡泊。它是作者心靈的一面鏡子，是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折射出時代的影子。

為此，我寫了一篇文章 《不只是冬景》 （此文發(fā)表于2016年9月 《語文報》），對郁達夫的這篇散文進行深度解讀。

進行詩歌專題的教學時，在課堂教學中也有很多與學生之間的對話與提問。就此，我想到詩歌教學可以從知人論世、一字千金、細品詩眼、意在言外、卒章顯志五個方面作為突破口，于是寫了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此文發(fā)表于2016年第21期 《基礎教育參考》）。

再如，講授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的短篇小說 《品質(zhì)》一課時，在課堂上學生提問： “為什么主人公不是格斯拉一個人，而是格斯拉兄弟倆？”然后師生共同探討出答案——兄弟共同艱苦創(chuàng)業(yè)，也無力挽回敗局；兄弟倆一人餓死，另一人仍然堅守，至死不渝，加深悲劇性；兩人性格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一石激起千層浪，學生又提問： “為什么鞋匠總是趿拉著木皮拖鞋，為什么不穿自己做的靴子？”另一學生回答說，兄弟倆工作實在太忙，沒時間為自己考慮。這個答案有一定道理，但感覺似乎有點兒膚淺，于是我做出補充：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中，透露出格斯拉兄弟的生存境況，也是當時英國社會手工業(yè)者整體生活狀態(tài)的縮影。

課堂上的討論讓我從文中發(fā)現(xiàn)更多的問題并進行了思考，而且還聯(lián)想到高爾斯華綏的其他作品，如他的另一篇小說 《演變》里困窘的人力車夫，還有 《良心》里賣文為生的文人， 《勇氣》中貧窮的理發(fā)匠，他們都是與格斯拉兄弟一樣善良、有理想、有尊嚴、有追求的普通人，他們的身上都散發(fā)著光芒。由此，我撰寫了 《來自底層的光芒》 （此文發(fā)表于2017年7月《語文教學與研究》）。

二、源于課本研讀

教師自身對課本要反復熟悉，深入研讀，這是教師自身學養(yǎng)的體現(xiàn)，是增加教學深度的重要因素，也是教學論文的來源之一。

如 “外國小說欣賞”單元中，選入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篇短篇小說 《禮拜二午睡時刻》。因為內(nèi)容平淡無奇，學生興趣不大，但別林斯基談論文學技巧時卻這樣說道： “一篇引起讀者注意的小說，內(nèi)容越是平淡無奇，就越顯出作者過人的才華?！蔽曳磸脱凶x此文，發(fā)現(xiàn)文中確實有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看似平常，實則蘊含深意。

如小說的題目 《禮拜二午睡時刻》，為什么偏偏是禮拜二？說明她可能在上個星期就動身前往，在路上已經(jīng)好幾天。午睡時刻，此時車站空無一人， “小鎮(zhèn)熱得像個蒸籠” “鎮(zhèn)上的居民都困乏得睡午覺去了”。午睡時刻的 “熱” “困”“靜”與 “悶”，實際上是那個時代的象征——沉悶的時代，即將走向黃昏的時代。此外，人們昏昏欲睡的沉睡模樣也透出麻木淡漠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世態(tài)的炎涼?？此破匠６S意的題目，實則別具匠心。

還有，小說有五處寫到小女孩手中的鮮花，那是一束用廢舊報紙裹著的鮮花。

再如，高中語文蘇教版必修二的新增課文，中國現(xiàn)代作家?guī)熗拥亩唐≌f 《說書人》一文，經(jīng)過反復研讀，我被小說中充斥著的濃濃的悲哀所籠罩。我想，究竟是什么樣的悲情，讓我如此難以釋懷？難道僅僅是說書人的悲慘人生，艱難生存？不，絕不止這一點，于是我又回到文本中。我還發(fā)現(xiàn)說書人生活的小鎮(zhèn)的變遷，人們精神支柱的轟然倒塌，那一群群的看客……這些更深層的悲哀。我寫成文章 《〈說書人〉里的四重悲哀》 （此文發(fā)表于2015年第10期 《中學語文教學參考》），從生存是無望的奢求、變遷是永恒的主題、精神是無形的支柱、看客是難治的民族病這四個維度對這篇小說進行了個性解讀。

讀老舍的散文 《想北平》，平平淡淡的語言總能打動人：無論是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還是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無論是爬滿圍墻的牽牛花，墻根的靠山竹或草茉莉，還是雨后帶著泥點的的韭菜葉……都那樣撩人心弦，仿佛抓住了最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我想，原來老舍先生的這篇文章并不只是在懷想故鄉(xiāng)，他是在想念溫暖，想念詩意，想念他一去不復返的青春歲月，而如今，一切再也回不去了。門前那棵老樹依舊郁郁蔥蔥，而童年的青蔥歲月早已如雪泥鴻爪，無跡可尋。他想北平，更多的是想帶給他家園之感的那份自在悠閑，那份踏踏實實的歸屬感。作者想念的是世俗卻最具詩意的生活，他直指精神，與金錢、價值無關。由此，我寫了 《〈想北平〉情感分析》一文，發(fā)表于2014年3月 《語文月刊》。

三、源于課后反思

課后反思對教師的成長非常重要，是教師教學的題中應有之義，對課堂教學的反思也是教學論文的重要源泉。

例如，上完蘇軾的 《赤壁賦》一課，覺得這篇古文讀來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可是課堂上學生并沒有深切感受到它的美，為什么？因為我們只是籠統(tǒng)而抽象地講解文字和情感，卻缺少具體的對美的想象。據(jù)此，我寫了 《〈赤壁賦〉中異彩紛呈的美》一文，從六個角度賞析其美：

一曰景之唯美。七月既望，花好月圓，風清月白，遠山朦朦，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波光粼粼，三五好友，泛舟夜游，任意東西，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二曰境之靜美。良辰美景，勝友小聚，舉酒吟詩，別有樂趣， “此中有真義，欲辨已忘言”。三曰樂之凄美。婉轉(zhuǎn)悠長的樂聲驚動了深淵里沉潛已久的蛟龍，也攪動了寡婦無限幽怨的前塵往事。四曰史之壯美，詩人想到當年橫槊賦詩的曹操，意氣風發(fā)，不可一世，而今也化為東流水，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雖有英雄失路之悲，卻透著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壯懷激烈。五曰情之素美。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人間四美難并，有酒有詩，有樂有友，一面嘆人生如白駒過隙，一面羨長江之無窮，一面念個人之渺小，一面想與明月同在。六曰理之大美。萬物皆在變，萬物皆無盡，何必羨慕，又何需哀傷？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此文發(fā)表于2017年4月 《語文報》）

再如，學完鄭愁予的一首現(xiàn)代短詩 《錯誤》，很多人都深受觸動。這么短短幾十個字，為什么能打動讀者，讓人覺得寫得好？難道僅僅因為它寫了一個發(fā)生誤會的愛情故事？學生也說不出所以然。經(jīng)過課堂反思，最后我得出結論：鄭愁予《錯誤》中纏綿悱惻的情思，與李商隱詩中揮之不去的愁絲一脈相承，他是中國當代的李商隱； 《錯誤》中的浪子情懷，與李白的放浪形骸有同樣的精神內(nèi)核，他是浪子詩人；鄭詩中有濃濃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情結，他是將古代閨怨詩轉(zhuǎn)移到現(xiàn)代詩中的引路人，是打通古今的文化橋梁。經(jīng)過查閱相關資料，整理成文 《〈錯誤〉里的傳統(tǒng)文化情結》（發(fā)表于2015年7月 《語文建設》）。

最后我想說，寫作并不是枯燥的理論，論文的語言也可以寫得如詩一般美，我在創(chuàng)作 《〈從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看海子的內(nèi)心情結》一文時，并沒有像一般論文寫作時的一本正經(jīng)，一板一眼，寫到最后，倒有一種寫詩的感覺，情感一瀉千里。下面是文章中最后的總結部分：

詩，承載生命的快樂與哀愁，希望與絕望。海子身上的這三種情結將其緊緊纏繞，愈是苦苦掙扎，只會愈陷愈深，他內(nèi)心情感唯一的發(fā)泄口就是詩歌，這也使得他文字的抒情性是獨一無二的。

海子是孤獨的，性格決定命運，他是海之子，天上仙，人間客，他只是來這人間世走了一遭，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適應塵世，必定會選擇孤獨地離開塵世。

教學論文的創(chuàng)作因為語言藝術的美而變得有趣味。語文有其獨特的藝術特色，語文教學論文也應體現(xiàn)語文獨特的味道。我在 《語文的味道》一文中寫道：世間萬物，皆有味道。萬象知識，味道紛呈，語文也有獨屬于自己的味道。語文的味道，似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語文的味道應是多味雜陳，品者不同，品法不同，味道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也正因為如此，在寫作中你能感受到寫作的美，當然寫作也必然是苦的，福樓拜在自述寫作的辛苦時說： “寫作要有超人的意志，而我卻是一個人！”朱光潛先生 《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一文中指出： “人之為人，就在能不為抵抗力所屈服，生命是一種奮斗，不能奮斗，就失去生命的意義與價值；能奮斗，則世間很少有不能征服的困難。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痹肝覀兊娜松錆M意義，富有價值。愿我們做一個幸福的老師，僅以此語與大家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