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英
(韶關(guān)學(xué)院 外語學(xué)院,廣東 韶關(guān)512005)
文化翻譯要求本民族文化在走向世界的傳播過程中,應(yīng)萃取本民族文化的精髓,通過翻譯工作向世界展現(xiàn)本民族文化的精彩。中國古詩是中國文化的瑰寶,弘揚(yáng)中國古詩文化,無疑需要更多的話題關(guān)注和文化精神的解讀。徐苗苗提出“中國古詩詞翻譯幾乎涉及翻譯理論中的所有課題,如意義轉(zhuǎn)換、文化問題以及高層次的語言藝術(shù)包括意象、意境、風(fēng)格的轉(zhuǎn)換等?!保?]對張九齡詩作的文化意蘊(yùn)解讀,以及Charles Budd《感遇其四》和Victor H Mair《感遇其十二》英譯本的分析,可窺見兩首詩作在對外文化傳播中文化要素的保留和改寫。
朱志平說:“中國文學(xué)瑰寶之稱的古詩以含蓄、簡約和微妙見長,這些特點正是詩人對意象精心選擇和安排的結(jié)果?!保?]《感遇其四》采取的是第三人稱視角,先有“孤鴻”再有“翠鳥”,其先后順序體現(xiàn)了張九齡謀篇布局的用心。題目中Pride and Humility用避虛就實的翻譯技巧,把該詩中“感遇”內(nèi)涵顯性表達(dá)出來,讓英語讀者一開始就把握了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驕傲與謙虛”的二元對立。
《感遇其四》
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
側(cè)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
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3]363
Pride and Humility
I’m but a sea-bird,wandering here alone,
And dare not call the ponds and lakes my own;
But what are those two lovely birds on high,
Shining resplendent‘gainst the morning sky?
Upon the top bough of the San-Chu tree,
Presumptuously they build that all may see;
Their feathers than the iris lovelier far,
What if a missile should their beauty mar!
Such brilliant robes,which they with joy expose,
Might well excite the envy of their foes;
And even the gods may view with dire distain
The high ambition of the proud and vain.
Now I in quiet obscurity can roam
Far from my nest,flecked by the ocean’s foam;
Yet,in a world where greed is always rife’
No one would raise a hand to take my life.
——Charles Budd[4]
原詩第一句,孤鴻從浩瀚無邊的大海飛來,似帶著某種信息向近處的空間靠近,似帶著某種預(yù)示向眼前的時間重疊。孤鴻形單影只、旅途疲憊,應(yīng)是要尋個可安棲之處休整;但隨著鏡頭的推進(jìn)——孤鴻見到池塘歇腳處卻不敢停駐,而雙翠鳥卻安然筑巢高處。這種截然不同的形象對比,以孤鴻的“側(cè)見”將兩者締結(jié),產(chǎn)生一種荒誕滑稽的視覺效果和悲愴沉郁的情感。譯詩第一小節(jié)的詩行以第一人稱“I”的視角用明喻的手法與“a sea-bird”結(jié)為一體。下承的均是“a sea-bird”與“two lovely birds”進(jìn)行直接鮮明的對比,一反原詩在各自完整的描述后再做提升對比。如第一小節(jié)中主要對比的是孤鴻煢煢孑立不敢棲身的小心謹(jǐn)慎模樣,與“雙翠鳥”于晨光中光鮮亮麗、高高在上的形象形成對比。詩行沒有平白鋪敘,只是將兩個形象簡單對比,用轉(zhuǎn)折連詞“but”來體現(xiàn)進(jìn)入“我”視閾中的“雙翠鳥”的情感,瞬間營造了由“我”立場所發(fā)出的驚詫、懷疑甚至是鄙夷的態(tài)度,這與原詩中隱晦的甚至是客觀冷靜的視角是迥異的。
原詩的第三句和第四句都是圍繞雙翠鳥鋪展?!敖鹜钁帧迸c“珍木巔”形成復(fù)調(diào),勾勒了雙翠鳥不可一世的盛氣和一觸即發(fā)的自取滅亡的禍難。第四句的美服和高明的換喻,進(jìn)一步強(qiáng)調(diào)了韜光養(yǎng)晦的必要性。穿上漂亮的衣服還會有人在旁生妒多言誹謗;“高明”出自《左轉(zhuǎn)》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說的是鬼怪最喜歡去富麗堂皇的金屋作祟。所以得出結(jié)論便是,雙翠鳥看似享受榮華富貴和高枕無憂,實則如此招搖早就遭到了鬼祟者的嫉恨和伺機(jī)毀滅之意。譯詩的第二小節(jié)還是從“我”的正視視角中展現(xiàn)“雙翠鳥”的飛揚(yáng)跋扈和畢露鋒芒的具體形象。對應(yīng)的是原詩中第二句和第三句中的“安棲三株樹”和“金丸懼”在語義上進(jìn)一步擴(kuò)充。副詞“presumptuously”注入了主觀判斷的感情色彩,竭力體現(xiàn)“雙翠鳥”不可一世的盛氣凌人之態(tài);“that all may see”作為“build”的賓語從句詮釋原詩中“巢”的意蘊(yùn),翠鳥建巢于高枝是為讓萬眾頂禮膜拜,這就是權(quán)力的象征。恰是這種翠鳥自以為是的“權(quán)力”象征,在孤鴻“我”的眼里是滑稽可笑,因為下文的“missile”能將其披著“比姹紫嫣紅的鳶尾花”更燦爛羽毛的翠鳥瞬間摧毀殆盡,該選詞跌宕起伏地將翠鳥拉下神壇,表現(xiàn)出權(quán)力坍塌的祛魅效果。
譯詩的第三小節(jié)續(xù)寫翠鳥的“美服”和“高明”可能陷入的危險境地。與第二小節(jié)一脈相承的便是“惹人注目”的”expose”。翠鳥穿上美服是“歡樂的”,這種狂歡的復(fù)調(diào)在翠鳥的敵人中有更深一層的意義,便是“嫉妒之火”熊熊燃燒,翠鳥難免招惹殺身之禍??吹靡姷臄橙松惺侨绱?,看不見的神靈們就更是“嫉恨之火”欲將其毀滅。該詩行的第一意義層是“形而下”層面:翠鳥的驕傲和外露招致他人妒忌迫害;該詩的第二意義層是“形而上”層面,懷著崇高追求的張九齡鄙視僅靠光鮮外表卻無真才實學(xué)的小人的囂張賣弄,譯文把卑賤者的形象處理為“proud and vain”,意蘊(yùn)豐富。譯詩在這里開始將詩提到了哲學(xué)探討的高度,思辨性揭示了題目中“驕傲”走向極端而遭滅頂?shù)奈kU,從而引出最后“謙虛”的必要性。
原詩的最后一句的“我”耐人尋味,“冥冥”指的是宇宙洪荒,游可以是游覽經(jīng)歷,指孤鴻繼續(xù)在廣闊無垠的宇宙翱翔;若指張九齡便是表達(dá)其遠(yuǎn)離高堂之上而寄情山水之間?!斑摺比允侵阜Q魑魅魍魎專門要謀害別人的妖魔鬼怪。正因是游冥冥而不是棲珍木,所以就不會受人嫉妒和迫害,體現(xiàn)了老莊所提倡的“無為不爭”的處世思想,但一番強(qiáng)烈的對比和印證又無時不見張九齡內(nèi)心的糾纏和不平,問句與嘆句都是張九齡內(nèi)心起伏的明線。最后的“弋者所慕”具有更深含義,便是我游冥冥把對立者都凈化了,讓弋者也暫時放下了害人的屠刀而走向心靈的洗禮和潔凈,轉(zhuǎn)而羨慕我游冥冥的灑脫和飄然。如同原詩中的前后照應(yīng)的手法,該譯詩最后回到了“我”的核心角色上?!拔摇钡倪x擇與上文中精心描述的翠鳥做法不一樣,在“quiet obscurity”即“安靜和隱秘”中任意飛翔、不受束縛?!摆ぺぁ庇谩鞍察o、隱秘”的虛無來表述,加之“遠(yuǎn)離我巢”在“無垠之?!崩^續(xù)流浪,將原詩中“孤鴻”的景象刻畫得入木三分?!癴lecked”將孤鴻獨立飛行的形象寫得深刻,海浪翻滾卷起的白沫一路追隨著遠(yuǎn)飛的孤鴻,孤鴻飛時的全身形態(tài)的動態(tài)變化跟變化莫測的白沫的韻律出奇地和諧一致,一種洗煉的寫意、豁然的精神呼之欲出。
《感遇十二》表現(xiàn)了張九齡追求退隱和對朝廷高堂有著較為委婉和復(fù)雜的情意。謝曉嬋說:“古詩翻譯標(biāo)準(zhǔn)多亦步亦趨地尾隨在傳統(tǒng)文學(xué)譯論和標(biāo)準(zhǔn)的背后,固守著以源語文本為中心的‘忠實’或‘對等’,難以再現(xiàn)其千姿百媚的獨特魅力。”[5]Victor H Mair用增補(bǔ)法將感遇的內(nèi)涵全盤托出,所思所感的對象是“Vicissitudes of Life”(滄桑人生),將閱讀的焦點集中在人生跌宕起伏的考量之中,具有哲學(xué)思辨的色彩。
張九齡《感遇十二》
閉門跡群化,憑林結(jié)所思。
嘯嘆此寒木,疇昔乃芳蕤。
朝陽鳳安在,日暮蟬獨悲。
浩思極中夜,深嗟欲待誰。
所懷誠已矣,既往不可追。
鼎食非吾事,云仙嘗我期。
胡越方杳杳,車馬何遲遲。
天壤一何異,幽嘿臥簾帷。[3]368
Poems of Reflections on the Vicissitudes of Life
I close my door and trace the transformation nature,
Living in the forest,I focus on the object of my thoughts;
I sigh for the tree in the winter cold,
For in days gone by it was lushly fragrant.
In the morning sun,where is the phoenix?
At sunset,the cicada is sad and alone;
My thoughts overwhelm m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Deeply I sigh,asking myself whom I wait.
What I had cherished has surely gone forever,
And since it is gone,it cannot be retrieved;
Eating from bronze tripods is no affair of mine,
Life on a clouded mountain has been my hope.
The north is so very distant from the south—
And how my chariot horses do tarry!
Heaven and earth are totally alien to each other
Silently I lie within my curtains.
——Victor H Mair[6]
原詩開篇點題“閉門”,開門見山地提出了“避世”?!佰E群化”表明了張九齡避世后的事業(yè)取向便是崇尚自然、學(xué)習(xí)自然來修身養(yǎng)性?!皯{林”揭示了張九齡親近自然并思索人生價值的空間。第二句的吟詠對象為“寒木”,一股凜冽的氣勢直逼,仿佛該樹一生在艱難困苦中掙扎成長就在眼前。而這樹也曾有過黃金時刻,郁郁蔥蔥。第三句通過對仗和反襯的手法刻畫“鳳”和“蟬”的喧囂躁動與寂寞凄涼。對比張九齡心境,昔日身居相位、權(quán)傾一時,今日卻落寞閉門、隱居自然,正是通過“朝陽”與“日暮”自然的寫實,濃縮張九齡一生的輝煌與寂寞。譯詩第一小節(jié)詩行對應(yīng)了全文的前兩句,以“I”閉門并追隨自然的變幻掀開該詩的帷幕,抒發(fā)反省、冥思之情。第二行以現(xiàn)在分詞結(jié)構(gòu)“Living in the forest”做伴隨狀語,凸顯詩人所在空間舞臺不在喧囂躁動的深林中,其中“object”是客體,也是“我思”的客體,那就是客體之客體,將詩人心中之所想層層鋪開,以達(dá)到獨特的審美和思辨效果。兩個分句沿用對仗的模式,平行鋪開“我”的兩個主要“動作”,但第二分句平行更遞進(jìn),對“所思的所思”具體內(nèi)容解釋的第一層,便是從眼前的“冬天凜冽之中的樹”開始,蕭瑟之景令人深思,回想從前生意盎然的美好生命時段。
譯詩的第二詩行對應(yīng)的是原文的第三句和第四句。前兩句是繼續(xù)寫“我思”,話題主語分別是“phoenix”和“cicada”,這兩小句都是用時間維度作為對比的線索,對鳳凰的所在以追問的形式出現(xiàn),而對蟬的所在則以描述式語言“坐實”,形成“虛在”與“實在”的強(qiáng)烈反差。在西方意象中鳳凰是浴火重生的象征,而張九齡原詩中的鳳凰多指高貴華麗的權(quán)力象征,蟬以“傷心的、獨自的”的形容詞加以包裹,只見悲情不見得凄苦。后兩句換了客體“My thoughts”成為主宰“我”的主體,讓“我”徹夜難眠,承接的是“I”深深的嘆息,自問在等著誰的到來。原詩中該節(jié)所探討的形而上的人生是否存在知音的思考,在譯詩中顯得模糊,是詩人等待的真有其人,還只是冥冥中的詢問。
原詩第五句“既往不可追”,體現(xiàn)了張九齡對過往能直接給唐玄宗建言獻(xiàn)策的日子的追思,也體現(xiàn)了其身處江湖之遠(yuǎn)不能再為唐玄宗效勞的無奈與悲憤,轉(zhuǎn)而這種復(fù)雜的情緒也暫時煙消云散,一掃而光,與過去決裂,在時間維度上開啟新的篇章,提出新的追求,即“云仙”已經(jīng)在等候著“我”,因為“鼎食”所代表的權(quán)力已經(jīng)不是“我”鐘情的了。第六句“胡越”從空間位置上的割裂和差異表達(dá)了張九齡的過去與現(xiàn)在的分離和重建。“杳杳”從正面描寫了地理位置的遙遠(yuǎn),從比喻層面喚醒了張九齡對過去和現(xiàn)實的對比認(rèn)識,“車馬”選用了《孟子》的典故,意為離開父母國時候的眷戀不舍之意。譯詩第三詩行對應(yīng)的是原文的第五句和第六句。前兩句從“我”對過往不可追的嘆息過渡到“eating from bronze tripods”不再是吾事,此三個部分都是屬于過去的時間維度,虛無縹緲?!扮婙Q鼎食”是封建王權(quán)的象征,也是張九齡對人生中權(quán)力巔峰時刻的回顧,譯文整段都從時間維度的追思憶念而體現(xiàn)“感遇”的實在,如此主體性在時空的游移所指在一場夢中結(jié)束,即“Life on a clouded mountain”,云端上的生活,對應(yīng)原文的“云仙”。莊子的“南柯一夢”意在說明人生虛幻不知真假,這里詩文的過去的實在與現(xiàn)在的虛夢欲望只是從一層虛無走向另一層虛無。不同的是,前者的虛無是詩人對前半生的人生價值的否定;后者則是詩人錯過年華無法再追求的別樣人生抉擇。
譯詩的第四詩行對應(yīng)的是原文的第七句和第八句。原詩中的“胡越”指地理位置上兩個部落的距離遙遠(yuǎn)無比;“車馬”一句指張九齡對遠(yuǎn)離政權(quán)核心的復(fù)雜眷戀。譯詩中卻表達(dá)的是“相隔天南地北,我的車馬卻耽擱得久”。要通過譯詩來體會張九齡原詩所反映其遠(yuǎn)離唐玄宗的凄楚之情,或許會有疑惑,因為譯詩中表達(dá)的恰恰相反,即怨恨路途遙遠(yuǎn)而自己的征程還未開始。最后一句“天地不曾合過,我也只能悻悻然地沉默”所表達(dá)的是對空間的浩大和時間的無垠的哲學(xué)終極追問,并非張九齡緬懷過去又不得不割裂過去的錯綜情感??梢哉f譯詩到了最后側(cè)重轉(zhuǎn)到了詩人對宇宙和人關(guān)系的“形而上”思辨,與原詩中圍繞張九齡際遇的感慨抒情有所偏離。
縱觀全詩,都是用人的意識將過去的時間和現(xiàn)在的“所在”結(jié)合一體。“借景抒情”、“借物喻人”是張九齡謀篇布局的手法,而并非主角。主角是凸顯張九齡曾經(jīng)的奮斗歷史、奮斗價值和個人歷史選擇,從歷史線性發(fā)展、時空追憶,現(xiàn)在和未來相糅,彰顯張九齡作為志向高潔的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該詩的文化意象“寒木”、“鳳”、“蟬”都是張九齡過去和現(xiàn)在的幻化模式,是個人人生起伏和自然變化的普世真理,以及沉郁的悲涼心境的寫照。
通過討論張九齡《感遇其四》和《感遇十二》中的文化意象,如“孤鴻”、“翠鳥”、“三株樹”、“金丸”、“美服”、“高明”、“朝鳳”、“暮蟬”等在英譯本中的翻譯轉(zhuǎn)化,剖析張九齡詩中所反映的知識分子獨立精神的訴求意蘊(yùn),以及不同譯者的翻譯改寫和再現(xiàn)。中國古詩英譯“美化之藝術(shù),創(chuàng)優(yōu)似競賽”[7]。Charles Budd和Victor H Mair基于不同文化背景、審美迥異的前結(jié)構(gòu)的理解,很好地對張九齡原詩作了詮釋和解讀,譯者主體性和譯者、作者之間的主體間性互通有無,使張九齡詩作在跨文化交際中呈現(xiàn)出豐富多元的文化。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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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rles Budd.Chinese Poems[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12:143-144.
[5謝曉禪.從接受理論的角度看古詩翻譯標(biāo)準(zhǔn)的多元性[D].上海:上海海事大學(xué),2007.
[6]Victor H.Mair.The Shorter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0:87.
[7]孫倩.從功能主義翻譯理論的視角論許淵沖的中國古詩翻譯[D].北京:外交學(xué)院,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