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婷
(西藏民族大學 文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
會飲是古希臘社會中普遍流行的一種習俗,在宴會上人們通過贊頌諸神與飲酒來慶祝。柏拉圖的《會飲》展現(xiàn)出阿伽通獲獎的次日,眾人在他家飲酒慶祝的場面。參加會飲的人共有7位,阿爾喀比亞德是第七位發(fā)言的人物,他的出場、姿態(tài)、言行仿佛酒神附體,他自己提出以比喻來贊美蘇格拉底,表面上是以控訴蘇格拉底拒絕肉體之愛來贊美其品質,但實際上他在《會飲》中的作用并非如此簡單,如果把阿爾喀比亞德的講辭當作一種諷寓,會得出另外一種結論,即阿爾喀比亞德控訴的是蘇格拉底隱藏在言辭和“無知”之中的狷狂,以及柏拉圖通過阿爾喀比亞德之口對蘇格拉底的批判。
狄奧尼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和植物神,為宙斯與塞墨勒之子,當?shù)見W尼索斯還在母腹中時,赫拉出于嫉妒慫恿塞墨勒要求宙斯顯出本來面目,即帶著霹靂閃電來見她,宙斯?jié)M足了她的愿望,但雷電一發(fā),塞墨勒頃刻化為灰燼,宙斯將狄奧尼索斯縫在自己的足股上,待其在足股內成長后又一次出生,隨后由森林之神撫養(yǎng)。雖然狄奧尼索斯并不是主神,但是在普通民眾中卻受到了極大的重視。
從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身世中,可以看出三條隱藏于神話中的信息:
第一,宙斯是奧林匹斯山的主神,他將狄奧尼索斯縫在自己的足股上,走路一瘸一拐,頗像一個醉漢,這表明古希臘人并沒有將理性與非理性嚴格區(qū)分。
第二,狄奧尼索斯兩次出生的經歷,象征著死亡與重生的生命循環(huán)。
第三,狄奧尼索斯一出生就面臨著身份的問題,被天后赫拉迫害,在大自然中長大,直到重新獲得神性之前,一直過著普通百姓般的生活,這實際上表明了他與眾神的區(qū)別,狄奧尼索斯是屬于自然的,充滿了大量非希臘的因素和異族風情。
因此,酒神精神象征著非理性和放縱,這種象征來自于希臘的酒神祭祀,在祭祀上,人們不受以往禁忌的束縛,歡飲縱情、釋放性欲,“尼采認為,這是為了追求一種解除個體化束縛,復歸原始自然的體驗”[1]2?!暗見W尼索斯本身交織了人類性格的兩種基本的類型涵義,酒神祭祀以及對它的模仿包含著‘神圣/世俗’的復合性結構和功能”[1]183。 由此,酒神狄奧尼索斯也是神與人之間的紐帶與橋梁,他本身既有屬神的特性,同時也有屬人的一面。
另外,“酒神遠非只是物質性的酒精成分和由這種成分所致的‘酒瘋’”[1]191。從詞源上考證,它與人的內部心理能量的釋放有著密切的關系。從而意味著狄奧尼索斯代表了人的內心中原始、自然、狂野的一面。就愛欲而言,酒神之愛也是肉體的、性欲的和非理性的。
阿爾喀比亞德的出場就是一出瘋狂的、放縱的戲劇,爛醉如泥般的醉態(tài),頭上帶著常春藤和紫羅蘭編制的大花冠(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象征),他的到來,似乎是一種神性的出場,在他到來之前,會飲現(xiàn)場的人雖以宴飲為名相聚,但都處于清醒的狀態(tài)中,酒神一直是個不在場者。直到他的到來,不僅帶來了酒神,還帶來了會飲的另一類缺席者——女人(吹笛女)。
除了在裝扮上與酒神狄奧尼索斯相似之外,在言行上阿爾喀比亞德也猶如酒神附體,充斥著狂肆與欲望,但他的這種狂肆卻屈服于厄里克希馬庫斯所代表的科學,當阿爾喀比亞德自封酒司令勸大家喝酒時,厄里克希馬庫斯說“怎么著,阿爾喀比亞德,咱們就這樣子?既不侃,也不唱,只管喝,好像咱們這幫人渴的要命,一個勁兒傻喝?”[2]98。接著阿爾喀比亞德便說“你說怎樣著就怎樣著,我們都得服從,一醫(yī)能抵許多人。你隨意開方子吧!”[2]99,由此可知他的狂肆有著不徹底和不穩(wěn)定性。
除了“贊美”蘇格拉底之外,阿爾喀比亞德的出場還有另外一個作用——裁判。在《會飲》的開頭,蘇格拉底與阿伽通兩人就誰更智慧而發(fā)生過一場爭辯,“你這狷狂的家伙,蘇格拉底,阿伽通說。關于智慧的事,咱倆待會兒再打嘴巴官司,讓狄奧尼索斯當判官”[2]13。當阿爾喀比亞德入場后,由于沒有看到蘇格拉底,將象征勝利的頭冠戴在阿伽通的頭上,但隨后他發(fā)現(xiàn)了蘇格拉底,又說“阿伽通,他(阿爾喀比亞德)說,還幾條飄帶下來給我,我要給這個家伙神奇無比的腦袋纏上,免得他怪我替你纏,沒有給他纏;他才真正是辯才無礙,你只不過前幾天才贏了一回,他在所有人面前從來沒有輸過”[2]98。 由此,阿爾喀比亞德完成了阿伽通的寓言,雖然阿伽通戴著花冠,但是蘇格拉底獲得了最高的贊美,阿伽通的勝利是偶然一次的,而是蘇格拉底的勝利則是永久的。
并且,由于阿爾喀比亞德的出現(xiàn),使他、蘇格拉底與阿伽通形成一種三角關系,在《會飲》的開頭,也提到了這種三角關系,阿波羅多洛斯轉述這場會飲事件時,僅僅說了三個人的名字,即蘇格拉底、阿伽通與阿爾喀比亞德,這種三角關系實際上是以阿伽通為代表的詩人、以蘇格拉底為代表的哲學家與以阿爾喀比亞德為代表的酒神之間的關系,而阿伽通與蘇格拉底之間的較量實際上也是詩人與哲學家之間的較量,阿爾喀比亞德為代表的酒神在其中起著裁判的作用。
阿爾喀比亞德對于蘇格拉底的“贊美”(諷寓)可以按內容分為五個人部分,即方法論、蘇格拉底與薩圖爾、對蘇格拉底的勾引、蘇格拉底戰(zhàn)場上的美德、阿爾喀比亞德的總結。
阿爾喀比亞德在諷寓的開頭便說“要贊揚蘇格拉底,哥們兒,我打算用些比喻”[2]101。為什么會選擇比喻來“贊美”蘇格拉底,阿爾喀比亞德隨后也給出了答案“講實話才用得著比喻,搞笑反倒用不著”[2]101。實際上,他選擇用比喻來贊美蘇格拉底,反而給出的是一種真實的描述,這意味著對蘇格拉底的描述不受真相、政治等其他因素的束縛,正如阿爾喀比亞德在講辭中反復強調“真實”二字,他的敘述是非理性的,受著酒神與激情的激發(fā)。
阿爾喀比亞德首選將蘇格拉底比喻成一個叫西勒諾斯的薩圖爾,身體里面藏著“神像”(美德),意味著美德隱藏在一個丑陋、滑稽的人像里;從外在看,蘇格拉底喜歡漂亮的男人,如同西勒諾斯一樣愛欲橫流,但是將他的身體“打開”,其內在卻是節(jié)制而謹慎的。其次,又將蘇格拉底比喻成叫做馬爾蘇亞的薩圖爾,狷狂、令人著迷,把蘇格拉底的言辭比喻成馬爾蘇亞那迷人的音樂,強調了他的言辭中的迷人的外在效果。
阿爾喀比亞德用薩圖爾來比喻蘇格拉底,實際上例證了蘇格拉底的兩種不同的品質:“用外在丑隱藏神性之美”[3]339和“用言辭震懾或迷惑凡人,從而將其征服”[3]339。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馬爾蘇亞是挑戰(zhàn)阿波羅,與之較量吹笛子的薩圖爾,并且挑戰(zhàn)失敗后被阿波羅剝了皮,再結合西勒諾斯,阿爾喀比亞德其實是把自己比作阿波羅,借此剝去蘇格拉底言辭中“反諷”的外皮,把他狷狂的內里展示給大家。
阿爾喀比亞德宣稱自己與其他人不同,他對隱藏在蘇格拉底內部且不顯現(xiàn)于言辭的美好事物有所意識,“他(阿爾喀比亞德)已經看到,愛少男和宣揚自己無知的外表只是掩飾”[5]364,他看見過蘇格拉底身體里面的神性的、美麗的、神奇的雕像,除此之外,他還想通過身體的親密接觸獲得蘇格拉底所知道的任何知識。他一方面說自己不得不服從蘇格拉底的命令,另一方面卻又想要征服蘇格拉底,轉而開始實施他的“勾引計劃”。
阿爾喀比亞德企圖通過私下交談、一起裸體運動、共進晚餐、同床共枕這四個活動來勾引蘇格拉底,卻紛紛失敗,反而“被哲學的言論咬傷”[2]107,被蘇格拉底認為是“想用僅僅看起來美的東西換取實實在在美的東西”[2]109,在這個過程中阿爾喀比亞德表現(xiàn)得像個愛者,而不是被愛者。在他們同床共枕的那一夜,阿爾喀比亞德雙手抱著蘇格拉底的身體睡了一夜,實現(xiàn)了與蘇格拉底身體的接觸;而阿伽通就沒這么幸運,在會飲中他也提出這樣的要求“到這里來,蘇格拉底,躺我這邊,好讓我挨著你,可以沾點你在隔壁前院剛剛發(fā)現(xiàn)的智慧”[5]12,卻遭到了蘇格拉底的拒絕,這實際上是蘇格拉底狷狂的外在表現(xiàn)。
對于戰(zhàn)場上的蘇格拉底,阿爾喀比亞德把他的冷漠解釋為堅毅和勇氣?!霸谲娭型莱燥垺J紫鹊谜f,他(蘇格拉底)能吃苦耐勞,不僅我比不上,(軍中)其他人都比不上”[2]111。“我(阿爾喀比亞德)當時受了傷,他(蘇格拉底)守著我不肯走,把我連同盔甲一起帶出險境”[2]112,說到蘇格拉底的勇氣,可以拿布拉斯達斯、涅托斯、安忒諾同他比,但是說到蘇格拉底的神奇,阿爾喀比亞德說“但無論在古人還是今人中間,再找不出誰像他那樣整個兒值得贊嘆?!墒?,說到蘇格拉底這人的神奇,無論就他本身還是他的言談來說,大概遠近都找不出一個人——無論今人還是古人——來和他相比”[2]114。這就又回到方法論的問題上,阿爾喀比亞德只能用非人的、屬神的薩圖爾們來與之相比。
仔細思考這幾場戰(zhàn)斗,蘇格拉底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都是在撤退或者防御方面,而不是進攻或征服,在言辭和行為上的“不可戰(zhàn)勝”也只是處于被動地位,如果說言辭的“不可戰(zhàn)勝”性體現(xiàn)出他對人世的漠不關心,那么行為的“不可戰(zhàn)勝”性則是他對自然艱辛狀態(tài)的漠不關心,對自然環(huán)境的狷狂。
在這一部分,阿爾喀比亞德又重復了自己的比喻,“一旦把他(蘇格拉底)的話打開往里看,你首先發(fā)現(xiàn)這些話骨子里全是道道,然后才曉得,他的言談實在神明端正,里面藏了一堆各種各樣的美德神像”[2]115,內在的蘇格拉底是美德的神像,即對于神的模仿,像名叫西勒諾斯的薩圖爾一樣,美隱藏在可笑、丑陋、滑稽的外表之下。這種隱藏又被蘇格拉底反諷式的、如馬爾蘇亞音樂般的言辭所揭露。實際上,阿爾喀比亞德所看到的是蘇格拉底凌駕于一切人之上的美德背后的狷狂,因此他向眾人控訴“他(蘇格拉底)裝扮成有情人,到頭來總是由有情人反過來成為情伴”[2]116,蘇格拉底的外表是愛欲的、喜劇的,但內里是狷狂的、節(jié)制的,狷狂與節(jié)制是一對對立的存在,實際上這種對立表在于外在就是蘇格拉底的反諷。
阿爾喀比亞德的諷寓,實際上展現(xiàn)了另一種蘇格拉底——狷狂的言辭和外表,如同薩圖爾的外皮,丑陋而愛欲橫流,但是內在方面卻美不勝收、充滿了美德。作為一個偽裝者,蘇格拉底外表狷狂,對人世與性欲漠不關心,假裝自己對漂亮的身體很感興趣。但事實上,他將自己凌駕于一切人之上,這種對人世的漠不關心有損哲學家與非哲學家之間的關系?!疤K格拉底的自足是對所有或多或少依賴于某種流變之物那些人的侮辱。阿爾喀比亞德抱怨蘇格拉底并不真正地愛任何人,即使他發(fā)誓去愛也是如此。這激起憤怒和欽佩。一旦你注意到他,蘇格拉底就惹人慕,也招人妒”[2]228。就《會飲》而言,蘇格拉底關于愛欲的講辭占有壓倒性的勝利,他的反諷是優(yōu)越性的標志,但這也會激怒其他談話者,對于其他人來說是一種侮辱。
實際上,阿爾喀比亞德的諷寓除了表達他本人的意思之外,可以部分的理解為作為阿爾喀比亞德的柏拉圖對蘇格拉底的“控訴”——蘇格拉底的狷狂與人類的自然狀態(tài)相違背,這種狷狂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極度的理性。尼采把蘇格拉底稱為否定的神秘主義,“在他身上邏輯天性因重孕而過度發(fā)達,恰如神秘主義者身上直覺智慧過度發(fā)達一樣”[4]57。在談到古希臘的悲劇時,尼采認為“酒神已被逐出悲劇舞臺,……借他(歐里庇德斯)之口說話的神祗不是酒神,也不是日神,而是一個嶄新的靈物,名叫蘇格拉底。這是新的對立,酒神精神與蘇格拉底精神的對立,而希臘悲劇的藝術作品就毀滅與蘇格拉底精神”[4]50。
通過對阿爾喀比亞德講辭諷寓式的解讀,他那與“諸神為友”般的精神之愛依賴于愛欲中身體之愛的終止和個體性的消失,這種愛欲只追求神性的存在,是蘇格拉底哲學的缺陷,也是戴著“阿爾喀比亞德”面具的柏拉圖想要傳達給讀者的諷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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