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興林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723000)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三月,陸游在夔州通判任結(jié)束后,由川入陜,北上至南鄭(今漢中),任四川宣撫使王炎幕干辦公事兼檢法官,由此開啟了一段從戎南鄭、身臨前線、施展抱負、抗金北伐的火熱生活。這段生活雖只持續(xù)了8個月的時間,但對陸游詩歌題材的擴大、表現(xiàn)手法的豐富、創(chuàng)作成就的取得,以及愛國主義思想、軍事思想、詩論主張、創(chuàng)作風格等的形成與成熟,實產(chǎn)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可以認為,沒有從戎南鄭的經(jīng)歷,就沒有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陸游的成就及其偉大性。由于受到陸游在詩歌中反復吟詠的“從軍樂”豪情的影響,我們在研究陸游時,對其是在怎樣的背景和處境下從軍南鄭這一重要問題,問之不多,更覺得不必追問。《宋史·陸游傳》載:“王炎宣撫川、陜,辟為干辦公事?!盵1]12058正史簡單的陳述給人的第一感覺是,王炎主動將陸游招納至麾下;而學界傳統(tǒng)上認為,陸游是主動請纓奔赴抗金前線、御敵重地南鄭的。陸游究竟是怎樣一步步走向南鄭的,是否如傳中所記和學人陳陳相因之說所說的那么簡單?事實上,由異鄉(xiāng)到更遠的異鄉(xiāng),由夔州再赴邊遠的南鄭,這一過程復雜、曲折,充滿委屈、酸辛、無奈和不得已,遠非我們想象的那么輕松容易,那么充滿崇高與自豪感。
事情的來龍去脈還得從陸游從戎南鄭前十年說起。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正月,主戰(zhàn)派將領張浚被任命為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積極籌劃北伐之事。陸游于這年五月,由樞密院編修官出任鎮(zhèn)江府通判,雖然他于次年二月方才到任,錯過了張浚主導的北伐和符離之戰(zhàn)的失敗,但種種跡象表明,陸游是支持和贊賞張浚北伐壯舉的。陸游于開禧三年(1207)83歲時,曾有《跋張敬夫書后》,回憶了隆興二年(1164)三四月間,張浚巡視江淮路過鎮(zhèn)江的情況:“隆興甲申,某佐郡京口,張忠獻公以右丞相督軍過焉。先君會稽公,嘗識忠獻于掾南鄭時,事載高皇帝實錄,以故某辱忠獻顧遇甚厚。是時敬父從行,而陳應求參贊軍事,馮圜仲、查元章館于予廨中,蓋無日不相從。迨今讀敬父遺墨,追記在京口相與論議時,真隔世事也。”[2]9因陸游父親陸宰與張浚早年在南鄭結(jié)識,所以張浚對陸游“顧遇甚厚”,張浚隨行的幕僚也下榻通判衙門,且“無日不相從”。這說明陸游與張浚父子相處十分融洽快意。隆興二年(1164)四月中下旬,張浚先后被罷免都督、右相,并于八月辛巳(二十八日)病逝。乾道元年(1165)冬,陸游寫下《去年余佐京口遇王嘉叟從張魏公督師過焉魏公道罷相嘉叟亦出守莆陽近辱書報魏公已葬衡山感嘆不已因用所遺拄頰亭詩韻奉寄》,對張浚離世深致悲悼:“河亭挈手共徘徊,萬事寧非有數(shù)哉!黃閣相君三黜去,青云學士一麾來。中原故老知誰在,南岳新丘共此哀?;鹄湟勾奥牸毖?,相思時取近書開?!盵3]9022年后即淳熙十三年(1186),陸游寫有《書憤》一詩,滿懷激情地憶及他為鎮(zhèn)江通判時壯浪恣肆的場面:“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盵3]1346從這些詩文中不難推知陸游與張浚之志同道合。所以,張浚被免職的不幸結(jié)局自然會波及陸游的仕途。乾道二年(1166)春天,還在隆興府通判任上的陸游被彈劾罷職:“言者論游交結(jié)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免歸。”[1]12058對于陸游因與張浚之關系而遭受罷官免職處分,朱東潤先生在《陸游傳》中認為:“所以后來臺諫認為陸游‘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盡管他們的政治立場是不正確的,但是所舉的不能說是不符事實?!盵4]68
陸游遭罷免以后,退居山陰三山新居,過著讀書賦詩、游村閱山、觀時瞭局的無所事事的生活。乾道五年(1169),南宋王朝受符離之敗和隆興和議影響而一度低迷的形勢出現(xiàn)了逆轉(zhuǎn)?!岸隆煨纾洀埧L珟?、謚忠獻?!壮?,以王炎參知政事兼同知樞密院事。……乙亥,以王炎為四川宣撫使,仍參知政事?!盵1]645消沉數(shù)年,宋孝宗似乎一下子從隱忍、負辱的狀態(tài)中驚醒,接二連三實施了一系列大動作,一批公忠體國、主張北伐的大臣漸次進入朝廷要害部門,執(zhí)興兵討伐之牛耳:“八月……己丑,以陳俊卿為尚書左仆射,虞允文為尚書右仆射,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兼制國用使?!?九月)壬申,大風。命淮西安撫司參議官許子中措置淮西山水砦,招集歸正忠義人耕墾官田。……十一月癸丑朔,復置淮東萬弩手,名神勁軍。庚申,增置廣東水軍。乙丑,以孫擴為右千牛衛(wèi)大將軍。以明州定??h水軍為御前水軍。丙寅,為岳飛立廟于鄂州。……壬申,復成閔慶遠軍節(jié)度使、鎮(zhèn)江諸軍都統(tǒng)制。”[1]646-647種種跡象和氣氛表明,東面江淮一帶、西面川陜一線進入了北伐的準備階段。這令陸游激動不已,頗受鼓舞。
當然,更令陸游激動和鼓舞的當屬四川宣撫使王炎主動向他發(fā)出了征聘入幕的邀請。王炎秉承家風,立志北復中原,當時深得孝宗賞識,仕途升遷很快。他在出任四川宣撫使后,便招攬有志抗金人士,以圖謀北伐大業(yè)。曾因隆興年間“力說張浚用兵”而遭免賦閑的陸游,自然很快進入了王炎的視野。對于王炎的邀請,陸游受寵若驚,感激不盡,他在《謝王宣撫啟》中寫道:“杜門自屏,誤膺物色之求;開府有嚴,更辱招延之指。銜恩刻骨,流涕交頤?!锤捎谠t墨,已亟遠于周行。病骨支離,邅途顛沛,駑馬空思于十駕,沉舟坐閱于千帆。方所向而輒窮,已甘分于永棄。侵尋末路,邂逅賞音。招之于眾人鄙遠之余,挈之于半世奇窮之后?!鞘柽h至孤之跡,又無瑰奇可喜之能,不知何由,坐竊殊遇。稱于天下曰知己,誰或間然;雖使古人而復生,未易當此。……某敢不急裝俟命,碎首為期。運筆颯颯而草軍書,才雖盡矣;持被刺刺而語婢子,心亦鄙之。尚力著于微勞,庶少伸于壯志。”[5]235-236從陸游的言辭——“賞音”“知己”中,不難體會出他對王炎窮途提攜的感激,也不難看出他對此番入幕的期待,并讓我們清楚地了解了他所認定的“壯志”的內(nèi)涵。
就在陸游準備啟程的當口,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通判夔州”[1]12058的職任發(fā)布。這是朝廷的正式任命,陸游只能聽命服從,只是由于長期染病,無法長途行役,所以特意謀算第二年夏天赴任。這樣一來,王炎辟召入幕之事,只得暫時擱置一旁。對于夔州通判一職,陸游內(nèi)心有不悅之感。“從乾道二年春天南昌罷官,到乾道六年赴任夔州,前后五年。五年所等到的,還是一個‘通判’!這個官職陸游已經(jīng)做過兩任了,從鎮(zhèn)江到南昌,現(xiàn)在卻是夔州了,職位沒有變,路可是越走越遠了。其實陸游并不在乎路的遠近,重要的是與抗金收復的素志越來越不沾邊兒了!”[6]104-105的確,在罷官賦閑“久之”的情況下,仕途沒有獲得絲毫補償,所任職事不僅與自己平生素志不沾邊,而且是在原地踏步踏的情況下又去往荒涼貧瘠的異地他鄉(xiāng),這豈能讓陸游平靜地接受。他在將離故里遠赴夔州之際,寫有《將赴官夔州書懷》,明確表達了他對此任的不滿和對夔州的鄙夷:“病夫喜山澤,抗志自年少。有時緣龜饑,妄出丐鶴料。亦嘗廁朝紳,退懦每自笑。正如怯酒人,雖愛不敢釂。一從南昌免,五歲嗟不調(diào)。朝廷每哀矜,幕府誤辟召。終然斂孤跡,萬里游絕徼。民風雜莫徭,封域近無詔。凄涼黃魔宮,峭絕白帝廟。又嘗聞此邦,野陋可嘲誚。通衢舞竹枝,譙門對山燒。浮生一夢耳,何者可慶吊?但愁癭累累,把鏡羞自照。”[3]130雖有畏怯心理和不愿接受的情緒,但陸游還是于乾道六年(1170)閏五月十八日上溯舟行遠赴夔州,并于十月二十七日到達目的地,其間耗時近五個半月,歷經(jīng)15個州,行程5000余里。陸游自此開始了履常職、閱道書、訪古跡、思家鄉(xiāng)、慮出路、憂國是的三年荒疏苦澀的生活。
三年任職滿打滿算,其實只有一年零四個月。轉(zhuǎn)眼之間,一任官職行將結(jié)束。宋制,地方官三年一任,任滿即停給俸祿。在“受代”定制的逼迫下,陸游只得提前考慮何去何從。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兩年前曾向他發(fā)出召喚的四川宣撫使王炎。于是他于乾道七年(1171),主動給王炎寫了《上王宣撫啟》,態(tài)度誠懇,言辭切直,欲為所用的意旨明晰可見。啟曰:“薄命邅回,阻并游于簪履;丹誠精確,猶結(jié)戀于門墻。敢辭蹈萬死于不測之途,所冀明寸心于受知之地。伏念某稟資凡陋,承學空疏。雖肝膽輪囷,常慕昔賢之大節(jié);乃齒牙零落,猶為天下之窮人。撫劍悲歌,臨書浩嘆,每感歲時之易失,不知涕泗之橫流。昨?qū)僭?,暫臨西鄙,獲廁油幕眾賢之后,實輕玉關萬里之行。奮厲欲前,駑馬方思于十駕;羈窮未慭,沉舟又閱于千帆。傷弱植之易搖,悼鴻鈞之難報,心危欲折,發(fā)白無余。如輸勞效命之有期,愿隕首穴胸而何憾。茲從剡曲,來次夔關,雖未覘于光躔,已少紓于志愿。此蓋伏遇某官,應期降命,生德自天?!钇澨摫?,奚足矜憐?然遭遇異知,業(yè)已被扆前之薦;使走趨遠郡,豈不為門下之羞?倘回曩昔之恩,俾叨分寸之進。窮子見父,可量悲喜之懷;白骨成人,盡出生全之賜?!盵5]242-243言語當中流露出償還宿債、渴盼為用的迫切心情。
也許是為保證“受代”之后有官可做、有祿可享,陸游在尋求王炎“矜憐”之后,又于乾道八年(1172)二月中旬,給時任左丞相兼樞密使的虞允文上書,請求他施以援手,幫助斡旋官職。《上虞丞相書》中云:“若某之愚,不才無功,留落十年,乖隔萬里,而終未敢自默,特曰身之窮,大丞相所宜哀耳。某行年四十有八,家世山陰,以貧悴逐祿于夔。其行也,故時交友醵緡錢以遣之,硤中俸薄,某食指以百數(shù),距受代不數(shù)月,行李蕭然,固不能歸。歸又無所得食。一日祿不繼,則無策矣。兒年三十,女二十,婚嫁尚未敢言也。某而不為窮,則是天下無窮人。伏惟少賜動心,捐一官以祿之,使粗可活;甚則使可具裝以歸,又望外則使可畢一二婚嫁。不賴其才,不借其功,直以其窮可哀而已?!盵7]85其中,東歸無顏、家貧累多、仕途將止、窮困難繼的焦慮、哀號、吁求盈于紙間。陸游陳情虞允文和希求他幫助,究竟有沒有產(chǎn)生影響和結(jié)果,學界有不同的看法。朱東潤先生認為:“大致通過虞允文的提名,四川宣撫使王炎召請陸游參加宣撫使司的工作,正式發(fā)表以后,他的官銜是‘左承議郎、四川宣撫使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那時四川宣撫使司設在南鄭?!盵4]99許文軍先生則持相反的觀點,他認為:“虞允文怎么答復他,我們不得而知。此信寫于乾道八年春,如果陸游逆水入蜀一路用了半年之久的話,那么此信順水而下寄到遠在臨安的虞允文手里,自然也需要不短的一段時間吧。然而陸游沒有等到回信,便于乾道八年春二月離夔州任所,赴四川宣撫使王炎幕中干辦公事去了。我們可以設想也許是他上任伊始的那一封《上王宣撫啟》產(chǎn)生了效力,而并非如論者所謂是‘他的《上虞允文書》使得虞允文對他加以推薦,所以才去南鄭干辦公事’。因為此信寄到臨安再由那里返回王炎幕中至少需要半年以上的時間,而陸游就在當年春天去了南鄭?!盵8]43針對這兩派意見,筆者贊同后一種觀點?!端问贰ば⒆诩o二》載:(乾道八年)“二月乙巳,詔改尚書左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左右丞相?!梁?,以虞允文為左丞相,梁克家為右丞相,并兼樞密使。”[1]653陸游在《上虞丞相書》中稱虞允文為“大丞相”,據(jù)此可知此書必作于乾道八年二月十二日之后,而絕無可能作于二月之前,但最晚也應在二月之內(nèi),因為陸游是于乾道八年三月中旬抵達南鄭的,他的啟程準備和奔赴南鄭是需要一定時間的。有此判斷基礎,再從時空的客觀性上推算,陸游《上虞丞相書》不可能在半個多月時間內(nèi)即達于虞允文之手,隨后虞允文的推薦由臨安傳至遠在南鄭的王炎手中,王炎認可決定后再向身在夔州的陸游發(fā)出召辟邀請文告。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陸游在受代期限一步步逼近之時,未雨綢繆,提前給王炎寫了《上王宣撫使啟》,就在即將卸任夔州通判任的半個多月時間內(nèi),接到了王炎的允諾任命而開赴南鄭的。不過,筆者以為許氏之研判亦有值得商榷之處:其一,用陸游赴任夔州通判路途花費時間作參照,推算《上虞丞相書》達至虞允文之手和王炎處所“至少需要半年以上的時間”,恐非科學測算。陸游入蜀赴夔有“道路半年行不到”[3]154之嘆,歷時五個半月之久,主要原因大略有四:一是走的上水船,二是拖家?guī)Э谪摀^重,三是途中自己妻子兒子女兒接二連三生病耽擱,四是如陸游自己所說“江山萬里看無窮”[3]154。所以,費時耗日自有一定道理。若拿陸游一家的行進速度比照類推陸游上書丞相的速度,顯然有武斷之嫌。其二,不知許氏由何斷定《上王宣撫啟》“是他上任伊始”寫成的?馬亞中、涂小馬的《渭南文集校注》,在《上王宣撫啟》的“題解”中作了以下注解:“乾道七年(1171),陸游在夔州通判任。王炎前年辟陸游為幕僚,去年朝廷選差通判。故陸游先赴通判任,以不樂佐郡,故上書王炎述擬赴幕府供職之情。”[5]243依此注解的觀點,陸游是不滿夔州通判職任才想另謀他就的。當然,陸游的確對夔州及通判一職多有不滿,但決定其寫寄《上王宣撫啟》的根本原因恐怕還是受代在即。若此注解將《上王宣撫啟》的作年定于“乾道七年(1171)”,或許更符合客觀實際。陸游于乾道六年(1170)十月二十七日到達夔州,走馬上任伊始,一切都得安頓、適應、感受、觀察,是否會寫信給王炎表達棄官更職的請求?是否會如此早地謀劃未來、考慮去就?這些常理值得參酌較量。事實上,若結(jié)合受代問題考慮,卸任時限臨近,而開始思考謀劃生活、職事等問題,當比較切合人之常情,符合官場常理。
從以上論述考辨可知,陸游因隆興年間“力說張浚用兵”而遭罷免,居家賦閑之時得到四川宣撫使王炎的主動召辟,然未及前往,夔州通判任發(fā)表,只得勉強就任。在職任行即將到限的乾道七年(1171)年末和八年(1172)年初,為受代所困擾,為解決后續(xù)出路問題,先后給四川宣撫使王炎寫寄《上王宣撫啟》,給左丞相兼樞密使虞允文寫寄《上虞丞相書》,后得王炎之應允召辟,于乾道八年(1172)三月赴南鄭就職,從此開始了一段為期八個月的從戎歲月。據(jù)此可知,陸游之所以從戎南鄭,其直接緣由顯然不是要實現(xiàn)自己“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4]357的宏偉志向,而是受到生計、尊嚴、返程、仕途等多方面的困擾,才迫不得已就近、就便做出的選擇。
不過這里有必要澄清的是,陸游上書王炎、虞允文而非他人,選擇南鄭而非他處,是有前因后果的,是以志趣相投為基礎的,是有國難當頭、抗金北伐這個大的時代背景的。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道不同不相為謀是也。所以,即便陸游選擇南鄭有許多實際、世俗的成分,那也與趨炎附勢、追名逐利之徒不可同日而語,那也是謀食與謀道權(quán)衡、掂量、統(tǒng)合的結(jié)果。在陸游看似不甚高格的選擇中,貫注著的仍然是他不低俗的國家民族、抗金北伐、同道相從的意志和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