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碩
(商丘師范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河南 商丘 476000)
自先秦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為我國婚戀倫理中影響婚姻締結(jié)的重要條件?!对娊?jīng)·齊風·南山》篇有言“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1]148。在孟子看來,“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戮之”[2]128。東漢《白虎通·嫁娶》中亦有“男不自專娶,女不自專嫁,必由父母,須媒妁何?遠恥防淫泆也”[3]456的觀點。兩漢魏晉以來,“門當戶對”則是父母為子女擇偶的重要依據(jù)。如晉代郄太傅求婿,不問其他,只是遣人徑奔與之門第相當?shù)耐踟┫嗉覗|廂覓婿。《世說新語》中許允嫌阮衛(wèi)尉之女貌丑,“交禮竟,允無復(fù)人理”[4]92;謝道韞鄙王凝之才薄,稱“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4]95。然許允終娶阮衛(wèi)尉女、謝道韞終嫁王凝之本身亦體現(xiàn)了“門當戶對”觀念在當時的影響力之大,遠非后世所倡的“男才女貌”婚戀觀所及。然而,這種婚戀觀在后世卻有著不同的發(fā)展和變化,本文試從唐、宋、明通俗文學(xué)的角度略窺這種觀念變化的軌跡。
唐傳奇一改六朝志怪之風尚,以描述人間世態(tài)為主,其中人世婚戀故事是其重要題材。這些作品中,盡管“父母之命”觀念頻出,然其所發(fā)揮的倫理效力較之先秦兩漢典籍記載明顯下降。不待父母之命、私訂終身乃至逾墻相從的自主婚戀行為則在作品倫理評判中獲得極大的寬容乃至一定程度的鼓勵。至于魏晉盛行的“門戶之見”,更是在多部唐傳奇文中受到有力反擊。
唐傳奇作品《鶯鶯傳》描述一組未成形的婚戀萌芽,在題材上開取了才子佳人“私訂終身”模式的先河。文中張生與崔鶯鶯三番五次的詩書傳情,崔鶯鶯隨即大膽夜奔,親赴張生寓所與之幽會。張生之友為代表的一幫儒生聞知此只是卓然稱奇,并未依《孟子》所云視其為“父母國人皆戮之”之人[5]139。另一作品《虬髯客傳》中,楊素家妓紅拂仰慕李靖,夜奔相隨。李靖不顧其出身寒微,僅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語”[5]178,即與之私訂終身。后李靖佐真主成功業(yè),這段不經(jīng)父母、不合門戶的姻緣不僅未受輕視、反倒傳為美談[5]181。
隨后的《霍小玉傳》中出身隴西望族李氏的讀書人李益對出身倡家的霍小玉提出“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的婚戀觀,將“男才女貌”作為取代“門當戶對”的新標準[5]78。而《李娃傳》中的“姥”勸誘滎陽公子時,亦提出“男女之際,大欲存焉,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之”的新觀念[5]101。盡管李益與“姥”提出這些觀念時一為求色、一為求財,言語本身帶有鮮明的目的性,然從文章情節(jié)發(fā)展來看,這些有悖于“父母之命”與“門戶之見” 的新標準、新觀念,不僅贏得當時“有知者”的支持,且亦與作品本身“說些因果”的倫理導(dǎo)向相一致。
從情節(jié)發(fā)展看,面對“父母之命”與“門戶之見”觀念的阻礙,《霍小玉傳》中的李益和《李娃傳》中的滎陽公子選擇迥異。李益屈從于父母之命,放棄了“才貌相兼”的自我選擇,改擇門當戶對的范陽盧氏女。此舉不僅導(dǎo)致霍小玉發(fā)出了“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的控訴,且致使京城“稍有知者,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5]80-81??梢?,在當時的倫理標準下,李益與霍小玉以“私訂終身”締結(jié)的婚姻關(guān)系已為“稍有知者”所承認,且輿論以為李益本身具備反抗父母之命的能力,只是因負心、薄行而不為。滎陽公子在老父以斷絕關(guān)系相逼時仍堅持“父母之命,不能制之”,在李娃以門當戶對為由勸其改妻時亦堅持“才貌相兼”的自主婚戀,最終這段婚姻為家人所接受。
從“因果”導(dǎo)向來看,李益屈從“父母之命”、以“門戶之見”擇偶,最終受到眾人斥責和厲鬼報復(fù),終日不得安寧。滎陽公子反抗“父母之命”和“門戶之見”,最終在李娃的輔助下“累遷清顯之任,使四子皆為大官”[5]106,家庭事業(yè)雙豐收。可見,在當時部分創(chuàng)作者看來,“兩好相映,才貌相兼”“父母之命,不能制之”的婚戀觀不僅符合當時的社會倫理,且足以拿來“說些因果”,推而廣之,以警后人。
在傳奇文《柳毅》中,洞庭龍王之女先從父母之命,嫁于門當戶對的涇河龍王之子,然其婚后生活卻是受盡欺凌。后經(jīng)自主選擇,以望族范陽盧氏女身份嫁給心地善良的落第寒門書生柳毅,二人終成神仙伴侶[5]67。龍女前后兩段婚姻中的命運對比,更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對“父母之命”“門戶之見”婚戀倫理的反思。
此外,在唐傳奇中提及“門當戶對”,主要依據(jù)上承魏晉的“門第觀念”,講究世代衣冠。如《霍小玉傳》中李生出自隴西李氏,文中與之門當戶對的表妹即為范陽盧氏女;《鶯鶯傳》中代表“高門”的崔鶯鶯出身博陵崔氏,其母出身于滎陽鄭氏;《李娃傳》中的公子出身滎陽高門,家族背景暗指滎陽鄭氏,后人改編的相關(guān)戲曲作品亦多稱其鄭公子;《柳毅》中龍女是化身范陽盧氏女以博取柳毅青睞。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隴西李氏則正是隋唐時期世代衣冠的典型代表。唐代“門第觀念”仍然是一種社會普遍的觀念,但是唐代門閥士族正逐漸瓦解,因此,出現(xiàn)對“父母之命”“門戶之見”觀念的挑戰(zhàn),也就不難理解了。
宋代話本小說成為通俗文學(xué)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普通民眾進一步登上了文學(xué)作品的舞臺。而話本小說之中,亦不乏以平民婚戀為題材的作品。宋話本中“才貌相兼”的自主婚戀仍有體現(xiàn),而“父母之命”則重新發(fā)揮重要的倫理作用。
宋話本《錯斬崔寧》引話中,少年舉子鵬舉才學(xué)過人,其所配渾家不提姓氏、出身,僅以“如花似玉”一筆帶過??梢?,唐時“才貌相兼”的婚戀觀在宋作品中亦有體現(xiàn)[6]248。《張生彩欒燈傳》中張劉相戀,張舜美愛劉素香“正是桃源洞里登仙女,兜率宮中稔色”,劉素香對張舜美“因愛子胸中錦繡,非圖你囊里金珠”,二人以此私訂終身,亦是對唐時“才貌相兼”婚戀自主理念的肯定[6]560-577。
然《張生彩欒燈傳》中盡管張劉二人兩情相悅,面對劉素香“明日父母回家,不得復(fù)相聚矣”的哀嘆,二人既不敢拿“兩好相映,才貌相兼”為據(jù)爭取父母,又不敢以“父母之命,不能制之”為由堅持自主,最終只得選擇私奔。體現(xiàn)了當時父母之命對婚姻締結(jié)的約束力。后二人私奔途中失散,劉素香為尼所收,不敢以實情相告。可見,當時男女私奔為極不光彩之事。
從作品結(jié)果看,二人三年后重逢,拜至劉家丈母。劉氏稱:“得此佳婿,劉門之幸?!倍鴰w家中,張公、張母亦“大喜過望,作宴慶賀”。似乎“婚戀自主”受到了支持。然從此前劉素香寧肯私奔也不敢稟明父母來看,三年后的“佳婿”在三年前并無提親資格。究其原因,除卻父子母女久別重逢的喜悅外,張舜美由“白面書生”“越州張秀才”到“連科進士”“莆田張縣尹”的身份變化才是支撐其變身“佳婿”的有力依據(jù)。
張、劉二人背井離鄉(xiāng)私奔只因“料難容于父母”,重逢后亦先爭取雙方父母同意,可見當時“父母之命”在婚戀倫理中重新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張舜美“腹有錦繡”之時不敢提親,“登科授職”之時卻被視為“佳婿”,可見一方面“門當戶對”的社會影響力在宋時重于“才貌相兼”,另一方面宋時個人地位成為“門戶之見”的主要依據(jù)。
在宋話本《志誠張主管》中,年過六旬的張員外央媒擇妻,亦提出“第一件,要一個人材出眾,好模好樣的;第二件,要門戶相當”[6]725??梢姡幢銦o父母之命,當時男子在考慮女子相貌時亦常受“門戶之見”觀念所影響。
脫胎于唐傳奇《鶯鶯傳》“張鶯配”題材的明擬話本《宿香亭張浩遇鶯鶯》中,李鶯鶯與張浩亦私訂終身。面對張浩為季父所逼負心另娶,李鶯鶯手持私訂終身的證物訴至官府,指出自己與張浩“私許偕老”。雖無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卻是“言約已定”,具備法、禮效用。最終審判結(jié)果“宜從先約,可斷后婚”[7]347-355。僅從“西廂不及宿香亭”的結(jié)果來看,這一時期婚戀自由尚勝唐初,然細讀此文,“父母之命”“門戶之見”的觀念在此時卻是進一步深化了。
第一,面對張浩另議婚姻,李鶯鶯一家和斷案的龍圖閣待制陳公并未如唐作品中的霍小玉、“長安稍有知者”般怒張浩負心薄幸,而是對其為季父所逼的情節(jié)給予充分理解??梢?,以當時的婚戀倫理來看,父母之命乃至季父之命的權(quán)威性遠勝唐代。第二,李鶯鶯維護婚約以死相迫,先迫的是自家父母。李家父母態(tài)度轉(zhuǎn)向支持亦成為其告狀成功的重要條件。第三,二人反抗的包辦對象亦非張浩父母,而是人倫關(guān)系中稍弱一環(huán)的季父。第四,明小說中的張浩既非唐傳奇中的一般書生,更非后世戲曲中的貧苦書生,而是“承祖父之遺業(yè),財豪稱于鄉(xiāng)里”的豪富子弟。而崔鶯鶯變?yōu)槔铤L鶯,一字之變就由唐時的頂級望族博陵崔氏降為一般官宦家庭。二人身份較之唐時大為拉近,“門當戶對”的家庭出身成為促成這場“自由婚戀”的有力保證。
從明人作品“說些因果”的倫理導(dǎo)向來看,在婚姻締結(jié)中維護“父母之命”者多會受到好報。如《陳多壽生死夫妻》中,朱世元由媒人王三老作保,將九歲的女兒朱多福許給棋友陳青之子陳多壽。后陳多壽身患惡疾,朱多福不顧眾人反對,堅決完成婚姻的締結(jié)。此舉不僅感化神明,改變了陳多壽惡疾、必死的宿命,且最終收獲“陳多壽官至僉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的美好結(jié)局[8]152。而唐《李娃傳》中滎陽公子般背棄父母之命,堅持與女子私訂、私通者,放在明話本中輕則婚姻無果、錢財耗盡,重則傷身害命。如《新橋市韓五賣春情》中吳山私自尋偶,為暗娼金奴所惑。耗銀損體,“險些兒壞了六尺之軀”[9]47-59。
明作品中“門戶之見”觀念的影響較之于唐宋進一步深化,內(nèi)涵亦有變化。明作品中對現(xiàn)世豪富的追逐取代了唐作品中對世代衣冠的推崇。正如《樂小舍生死佳偶》中樂父所言:“姻親一節(jié),須要門當戶對。我家雖曾有七輩衣冠,見今衷微,經(jīng)紀營活。喜將仕名門富室,他的女兒,怕沒有人求允,肯與我家對親?”《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中潘甲出身舊高門屯溪潘氏,雖為“舊姓人家”,卻只得使媒人詐稱富貴方可娶富家女姚滴珠為妻。姚滴珠嫁后雖“少年夫妻卻也過的恩愛”,卻因貧富懸殊而在家中“忍氣”“哽咽”[10]16。
前文所舉張浩與李鶯鶯初雖私訂終身,因其“依財豪稱于鄉(xiāng)里”,李家父母聞之亦是欣然。
綜上所述,唐傳奇中的“父母之命”對婚姻締結(jié)雖有影響,然卻常常受到子女婚戀自主、私訂終身的反抗;“門戶之見”雖有體現(xiàn),亦常常受到“才貌相兼”觀點的有力反擊。唐人的“門戶之見”上承魏晉,看重門第淵源。宋話本中“父母之命”“門戶之見”觀念的影響力漸增,若不待父母之命,背井離鄉(xiāng)似成唯一出路。“門戶之見”影響力漸增,亦常講究對現(xiàn)今地位的評判。明小說中“父母之命”影響力進一步深化,其“不可抗”之倫理效力在眾多婚戀題材作品中廣有體現(xiàn)?!伴T戶之見”亦成為擺在眾多有情人中難以逾越的鴻溝。在“門當戶對”依據(jù)方面,對當下財富的推崇遠甚于對家族淵源的看重則是這一時期“門戶之見”的典型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