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在臨近九寨溝的山路上,我們的汽車被一群山羊擋住了。放羊的是一個七八歲的藏族小姑娘,她站在公路中間,不慌不忙地?fù)]動著鞭子,把羊群趕到了路邊,然后雙手叉在腰間,看著我們的汽車慢慢從她身邊開過去。這小姑娘穿一身黑紅相間的衣裳,一根長長的辮子盤在頭上。和她的目光相遇時,我不禁一愣。
她的眼睛并不大,卻又黑又亮,目光也不像是七八歲的孩子。從那一對黑眸子里流露出來的,不是好奇,也不是驚懼,不是歡悅,也不是憂愁,是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情緒。她默默地盯著我,黑黝黝的眼睛很清澈,很深,也很平靜,卻一點不呆滯。
羊群和小姑娘消失后,我的眼前老是閃動著那雙黑而亮的眼睛。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怎么會有這樣的目光?
傍晚,在一個藏寨附近,看到一個擺在路邊賣小工藝品的地攤。地攤上的藏族工藝品很吸引人,有各種形狀的骨珠項鏈,有鑲著綠松石和瑪瑙的手鐲、戒指……我只顧看著地上的工藝品,竟沒有注意地攤的主人是何等模樣。等抬頭問價時,才發(fā)現(xiàn)地攤前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藏族小伙子,他安安靜靜地注視著我,絕無一般小販的那種急切和殷勤,我從他的地攤上挑選了一大堆工藝品,他只是微微一笑,接過我的錢,一點也沒有因為做成了一筆不錯的生意而激動。
他的眼睛也特別黑,那種平靜的目光使我感到熟悉。是的,他使我想起了那個放羊的小姑娘,想起了她那對黑而明亮的眼睛。
晚上,一群游客在一片坡地上開篝火晚會,一個藏族漢子站在火堆邊烤一只羊,藏族漢子一邊轉(zhuǎn)動鐵架子,一邊用一把小刀在烤羊身上劃拉,并且不停地往上抹作料。游客要玩“擊鼓傳花”的游戲,一時找不到花,那藏族漢子便從腰帶上解下一把鑲著寶石的刀鞘扔給游客。
鼓聲中,刀鞘在游客們手中傳來傳去,鼓聲停下來時,接到刀鞘的那一位便要站起來唱歌。有人扭捏不肯唱,有人喊:“嗨,請藏族同胞給大家唱一個吧!”這一來,站在火堆邊的藏族漢子突然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只見他依然不慌不忙地烤著羊,面對火光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鬧哄哄的人群安靜下來,只聽見四周風(fēng)吹樹林的嘩嘩聲,還有遠(yuǎn)處瀑布和山澗奔瀉的流水聲。沒想到,那藏族漢子真的唱起來,他似乎是隨口哼著,聲音也不洪亮,然而在場的人都聽得見。
他唱得那么自然,那么投入,好像并不是在唱歌,而是在應(yīng)和山林的天籟,歌聲仿佛就是這深沉博大的天籟的一部分。剛才瘋狂了一陣的人們此刻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凝視著唱歌的藏族漢子,聽著他的歌聲。他的歌唱完了,人們還是靜靜地坐著,直到有人帶頭喊了一聲“好”,大家才鼓起掌來。在喝彩聲和掌聲中,藏族漢子抬起頭來,還是淡淡地一笑,然后埋頭繼續(xù)烤羊。在他抬頭的一瞬間,他的目光和我相遇,這目光,似曾相識,亮而黑的瞳仁,清澈而平靜的眼神……
在九寨溝后來又見到不少藏民,我總覺得他們的黑眼睛很像,他們的目光也很像。面對這樣的目光,你也會平靜下來,就像面對著一片澄澈而幽深的湖水。在九寨溝,有很多這樣的湖。我想,也許是這些藏民從生下來開始,便置身在寧靜如畫的山水中,他們的視野里,從來沒有污濁,從來沒有喧囂,有的只是世界上最純凈的水,最青翠的山,還有深藍(lán)的靜海一般的天空,所以才會有這樣明亮的黑眸子,有這樣清澈的目光。離開九寨溝很久了,我還常常想起他們的眼睛。我甚至可以想象他們的視野中每時每刻都可能出現(xiàn)的景象:綠色水晶似的湖水,湖面上倒映著藍(lán)天白云,湖底下躺著已經(jīng)變成化石的千年古樹,晶瑩的小魚在古樹枝丫間穿梭……
目光渾濁的人啊,你難道不向往這樣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