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艷梅
營長從團部挑回來一匹黑馬。
渾身黑得像一滴墨,鬃毛迎風(fēng)甩,眼珠骨碌骨碌轉(zhuǎn),小趙子情不自禁喝彩:“好馬,好馬!”營長得意地說:“是匹好馬,不過脾氣也烈,若不是它把首長媳婦摔下來,下放了,還輪不到咱們得到它呢。”營長說罷,愛撫地摸摸黑馬的鬃毛:“別泄氣,伙計,我自參加革命以來,被降職也不是一次兩次,等打幾個漂亮仗,咱再升上去?!?/p>
黑馬打個響鼻,對天,發(fā)出一聲高亢洪亮的嘶叫。
小趙子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匹屁股上烙了“14”數(shù)字的軍馬,親昵地喊它大黑。除了精心給大黑梳鬃毛、撓癢癢、喂草添料,還定期給大黑“修腳”。
營長騎著軍馬大黑,行軍打仗,屢立戰(zhàn)功。營長升為團長,大黑也跟著榮立三等功。新任團長拍拍大黑的頭:“好好干,等老子當(dāng)了將軍,你就是馬將軍。”
部隊挺進(jìn)草地。
過草地的第二天,小趙子害上痢疾。團長說為了取得革命的勝利,大部隊得先行一步。大黑不知啥時候奔過來,一個勁蹭小趙子,任誰拽也不走?!按蠛谘酱蠛?!”團長嘆了口氣,“留下吧?!?/p>
小趙子目送大軍遠(yuǎn)去,摟著大黑哭:“傻瓜,你咋越混越?jīng)]出息呢?”
一望無際的草地總也走不到盡頭,青稞面吃完了,皮帶吃完了,樹皮和野草根本找不到,都被前面的部隊揭了挖了吃了。一個兄弟倒下了,又一個兄弟倒下了。小趙子驚恐地發(fā)現(xiàn)幾個兄弟開始圍著大黑打轉(zhuǎn),尤其那個射擊英雄魏龍。他曾經(jīng)在一次阻擊戰(zhàn)中,一人殲敵33個,身上留有7個彈孔。從過草地那天,他的傷口因被泥水浸泡,潰爛引起炎癥,一直發(fā)著高燒。這小子,狠著呢。
果然,魏龍?zhí)岬稕_向大黑。小趙子早有提防,一個飛腳,踢中魏龍的手,刀飛向天,小趙子暗叫慚愧,若不是魏龍發(fā)著高燒,他哪里是魏龍的對手。
魏龍嗷嗷叫:“再不殺大黑,眾兄弟就會死在這里。”
小趙子說:“大黑也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若殺大黑,除非先殺我。”
兩人像斗牛一樣,魏龍悻悻地走開,邊走邊嘟囔:“那我提醒你,你可要把大黑看好了。”
草地里橫著一條河,水冷蝕骨,傷病員哪經(jīng)得起刺激,七八個弟兄一頭栽進(jìn)河里,大黑劃動四蹄,救了這個,又救那個,上岸,打著噴嚏,大口地喘著粗氣,看著瘦得皮包骨頭傷痕累累,曾經(jīng)像綢緞的黑毛已磨失殆盡的大黑,魏龍率先大哭起來:“誰他娘的敢動大黑一指頭,老子就宰了誰!”
又是一個雨天,草地又濕又滑,小趙子小心翼翼地拽著大黑的尾巴,魏龍拽著小趙子,其他人又拽著魏龍,像接龍一樣慢慢行動。忽然,大黑一個趔趄,轟然倒在泥地里,連個滾都沒打,就不動了。
一個春天,因組織安排征集沂蒙革命史的資料,我去莒南縣采訪老紅軍趙滿堂老人。
他抽著煙鍋,默默地坐在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墳冢邊。墳冢邊擺放著新鮮的草料。
“十三個兄弟,最后就撇下了我。那年我?guī)е蠛诘娜穷^,從此南征北戰(zhàn),再也沒有和它分開?!?/p>
墳冢前豎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戰(zhàn)友大黑之墓。趙滿堂親昵地?fù)е?,像摟著軍馬大黑的脖子。
(摘自《小小說大世界》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