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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國學術分科背景下“史地合一”現(xiàn)象原因論析
——以史地期刊為中心

2018-04-14 19:27:54姚正平
江漢學術 2018年4期
關鍵詞:史地科系史學

姚正平

(南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清政府于1904年頒布的《奏定學堂章程》規(guī)定,不論是小學堂、中學堂、高等學堂還是大學堂,史學和地理都作為兩門獨立的學科分別設置①。說明歷史學和地理學分離的趨勢,到此時已由清政府教育管理機構以規(guī)章制度的形式得到了確認,亦表明在傳統(tǒng)學術分類格局中一直處于“史學”附屬地位的“地學”,在西方現(xiàn)代學術分類的影響下,成為與歷史學具有相等地位的獨立的學科,在當時已基本得到認同。不過,民國初年以來,在對史學與地學之名目的使用或相關學科分類的運用中,卻出現(xiàn)了眾多“史地合一”的現(xiàn)象。突出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1920年代至1940年代大量以“史地”合稱的史地期刊的出現(xiàn)。1920年6月,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學會編輯的《史地叢刊》創(chuàng)刊。之后,并用“史地”為名的期刊不斷出現(xiàn),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數(shù)量有二十多種。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學會主辦的《史地學報》、上海中國史地學會主辦的《史學與地學》、燕京大學史地周刊社主辦的《史地周刊》、浙江大學史地學系主辦的《史地雜志》等。本文以史地期刊為視角,對近代“史地合一”現(xiàn)象的原因作一考察②。

一、教育部法令規(guī)定中的“史學”與“地學”

民國時期史地期刊的主辦者有不少是師范類院校,其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1910年代至1920年代的高等師范學校,如創(chuàng)辦《史地叢刊》的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創(chuàng)辦《史地學報》的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等;一種是1930年代至1940年代的師范學院,如創(chuàng)辦《史地教育特刊》的國立師范學院、創(chuàng)辦《史地叢刊》的湖北師范學院等。不管是1910—1920年代的高等師范學校,還是1930—1940年代的師范學院,其創(chuàng)辦史地期刊,實際上都和民國時期教育部的相關法令有直接的關聯(lián)。

先看1910年代至1920年代的高等師范學校。1913年,教育部公布高等師范學校規(guī)程,明確“本科分國文部、英語部、歷史地理部、數(shù)學物理部、物理化學部、博物部”[1]。這里,歷史學和地理學是合二為一進行設系,形成歷史地理部。這同當時大學系科設置的規(guī)定有明顯不同。1913年,教育部公布大學規(guī)程規(guī)定,“大學之文科分為哲學、文學、歷史學、地理學四門”[2],歷史學和地理學都是單獨設系。

高等師范學??葡抵小笆返睾弦弧钡脑O置直接促使了由其創(chuàng)辦的“史地”并稱的學術期刊的出現(xiàn)。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為例,其下設的本科六部,國文、英語、歷史地理、數(shù)學物理、物理化學、博物[3],完全按照1913年教育部公布的高等師范學校規(guī)程進行設置,而各部成立的各種研究會和發(fā)行的學術刊物,亦基本上以其部名來命名。如:理化部創(chuàng)辦理化學會,發(fā)行《理化雜志》;博物部創(chuàng)辦博物學會,發(fā)行《博物雜志》等。在教育部法令的影響下,歷史地理部創(chuàng)辦史地學會、發(fā)行《史地叢刊》也就合乎情理了。其他諸如南高師史地學會創(chuàng)辦《史地學報》、武昌師大文史地學會創(chuàng)辦《文史地雜志》也基本上同教育部法令有密切關系。

可以看出,民國時期學術期刊的“史地合一”現(xiàn)象,源于民國時期高等師范學校學制上“史地合一”的建構,具體來說,就是將歷史和地理合并設系。前文已述,清末的大學堂、民初的大學,歷史和地理都已被當作兩門獨立的學科分別設系,為何民初的高等師范學校卻要將歷史和地理合并設系?這要聯(lián)系到清末民初以來高師類學制設置所受日本高師類學制的影響。

1904年,清政府頒布《奏定學堂章程》,這是“正式在全國實行的第一個完整的近代學校體系。它對整個國家的學校教育系統(tǒng)、課程設置、教育行政及學校管理等,都作了相當詳細的規(guī)定”[4]。而這個章程基本照搬了日本的學校制度③。1894年,日本文部省頒布高等師范學校規(guī)程規(guī)定,高等師范學校之學科分文、理科,文科分教育學部、國語漢文部、地理歷史部及英語部[5]。清政府在《奏定學堂章程》中以優(yōu)級師范學堂來對應日本的高等師范學校,其學科設置亦與日本的高等師范學?;疽恢?。其科系分為四類:“第一類系,以中國文學,外國語為主;第二類系,以地理歷史為主;第三類系,以算學,物理學、化學為主;第四類系,以植物、動物、礦物、生理學為主?!盵6]這里的第一類系,相當于日本高等師范學校中的國語漢文部;第二類系即其地理歷史部。

民國初建,臨時政府已有改革教育之決心。不僅要去除與共和體制多有不合的前清學制,更“擬遍采歐美各國之長,衡以本國情形,成一最完全之學制”,改變晚清學制基本照搬日本學制的局面。但因“當時由歐美回國之人,專習教育者絕少”,“且歐美制終不適于國情,結果仍是采取日本制”[7]。民國建立的高等師范學校就明顯體現(xiàn)出這一點。這些高師本身就多承自前清的優(yōu)級師范學堂,在科系設置上,與前清優(yōu)級師范學堂亦無太大差別,“本科分國文部、英語部、歷史地理部、數(shù)學物理部、物理化學部、博物部”[1],都基本沿襲了1894年日本文部省頒布的高等師范學校規(guī)程。對此近乎亦步亦趨的模仿,自然招致一些學者的極大不滿:

我國高師的規(guī)程和課程標準,在民國二年春間頒布。所定年限、分部、科目,和日本的高師,也大致相同。日本定預科一年本科三年,分本科為國語漢文部英語部地理歷史部數(shù)物化學部博物部;合諸我國,很有如影隨形的樣子,也很可笑,他設專修科,我們也設專修科,真是無獨有偶的辦法了。[8]

此番批評的確道出了近代中國學制深受日本影響的事實。由此可知,民國以來諸多高師設史地部、辦史地期刊,多源于教育部的法令,而這些法令又實與日本學制有重要的關聯(lián)。

1930年代至1940年代的師范學院也受教育部法令影響而辦史地期刊。為解決戰(zhàn)時中學師資缺乏的問題,1938年7月,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師范學院規(guī)程》,要求成立師范學院,并具體規(guī)定了其科系分為“國文、外國語、史地、公民訓育、數(shù)學、理化、博物、教育各系”[9]。所以,這一時期建立的師范學院大多將史地合并設系,如國立師范學院、湖北師范學院等都設有史地學系④,相應分別刊行有《史地教育特刊》和《史地叢刊》。

至于教育部頒布的《師范學院規(guī)程》何以要規(guī)定合科設系,民國時期在教育界頗有影響力的謝循初在法案頒布后三個月有這樣的解釋:

師范學院既以造就中等學校的健全師資為目的,則分設學系應參照中等學校課程,國文外國語,數(shù)學等科目授課時數(shù)比較多,即僅辦三班的中學亦能勉強為各科目聘一專任教員。而歷史,地理,物理,化學,生物等科目授課時數(shù)甚少,即單軌的完全中學亦很難為各科目聘一專任教員。教育部頒布的師范學院規(guī)程規(guī)定國文,外國語,數(shù)學各成一學系,而將歷史地理合成為史地學系,物理化學合成為理化學系,生物地質合成為博物學系,完全為適應中等學校課程標準及因課程標準而產生的實際需要。[10]

作者強調的是,由于歷史、地理等科目授課時數(shù)少,“除少數(shù)規(guī)模特別大的中學”,一般學校出于經費考慮,都會讓老師兼及其他相關課程。因此,合科設系,“完全是一種對癥下藥祛除時弊的實施”[10]。謝循初的分析大致符合當時的實際狀況,這是合科設系的主要原因。但《師范學院規(guī)程》所要求的這種合科方式,則來自1910年代至1920年代高等師范學校所設科系方式的啟示。在《師范學院規(guī)程》頒布前三個月,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了《戰(zhàn)時各級教育實施方案綱要》,其中規(guī)定:“對師資之訓練,應特別重視,而亟謀實施,各級學校教師之資格審查與學術進修之辦法,應從速規(guī)定,為養(yǎng)成中等學校德智體三育所之師資,并應參酌從前高等師范之舊制而急謀設置?!盵11]而《師范學院規(guī)程》對科系的規(guī)定,的確同之前高等師范學校的科系設置頗多相似。因此,1930年代至1940年代師范學院科系中的“史地合一”現(xiàn)象,固然為了應對中學教學的實際情況,但日本學制影響下高等師范學校的科系設置亦對其提供了切實的參考。進而言之,此時期師范學院史地系所主辦的學術期刊以“史地”并稱仍是受到近代日本學制的影響。

然而,民國時期創(chuàng)辦史地期刊并不只是師范院校,不少綜合性的大學亦創(chuàng)辦了很多的史地期刊。如浙江大學的《史地雜志》《史地教育研究室叢刊》《國立浙江大學文科研究所史地學部叢刊》《史地通訊》;大夏大學的《史地叢刊》《史地社會論文摘要月刊》《史地知識》《新史地》;燕京大學的《史地周刊》等。如上所述,1904年癸卯學制以來所頒布的關于大學學制的教育法令,綜合性大學在科系設置上,史學和地理早已單獨設系。那這些綜合性大學所創(chuàng)辦的學術期刊為何也是“史地”并稱的史地期刊⑤?而且,即使是深受學制影響的師范類院校,其創(chuàng)辦史地期刊的緣由,亦不能僅從教育部法令方面來考察。如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早在1920年1月,就將其下設的“國文史地、數(shù)學理化兩部合建成文理科,下設八個系,即國文系、英語系、哲學系、歷史系、數(shù)學系、物理系、化學系、地學系”[12]。而《史地學報》的創(chuàng)刊,則在1921年11月。既然歷史系與地理系早已分開,何以不辦專門的史學雜志,而要和地理聯(lián)系在一起,創(chuàng)辦史地聯(lián)合的《史地學報》?這些恐怕都不只是教育部法令的影響所能完全說明的。事實上,民國史地期刊中的“合一”現(xiàn)象,除了緣于政府所頒布學制的外在影響之外,對歷史學與地理學的學科屬性及二者間的關系的內在認知,也是需要重視的。此外,一些現(xiàn)實因素,如史地教育的持續(xù)不理想亦是造成期刊中“史地合一”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

二、傳統(tǒng)史地關系認知的影響

中國的史學和地理學有著同樣悠久的歷史,其關系也是十分密切。不同于現(xiàn)在學術分科體系中,史學和地理學作為兩門獨立學科而并存,長期以來,地理被視為史學的一個分支,這在《隋書·經籍志》正式確立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法之后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先秦典籍《尚書》,主要匯集了商王、周王、周公的指示和訓令,而其中的《禹貢》篇,則是一篇地理文獻。其對全國的疆域政區(qū)、山川物產、土壤田賦等進行了記載。降至《史記》,其中的《河渠書》《貨殖列傳》《大宛列傳》分別是水文地理、經濟地理、邊疆和域外地理方面的文獻。以“地理”為名的史志文獻始于班固的《漢書·地理志》。在其影響下,以后的正史紀傳體的書志部分中多有“地理志”篇目。有些雖以“郡國志”“州郡志”“地形志”“郡縣志”“職方考”命名,但性質和“地理志”基本相近,都主要探討疆域伸縮、政區(qū)沿革等內容。在二十四史中,有十六部正史中設立了此類篇目,充分說明了傳統(tǒng)史學對地理的重視及二者關系的緊密。

此外,在傳統(tǒng)的目錄學分類中,“史地合一”也是較為常見的現(xiàn)象。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目錄學著述是劉歆所撰的《七略》,此書在唐宋五代已亡佚,但其圖書分類模式,因《漢書·藝文志》的基本因襲而得知曉,包括《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shù)略》《方技略》以及冠于六略之前,作為全書總錄的《輯略》。因史學的地位不高及史書的數(shù)量有限,到《漢書·藝文志》時,史書仍未單獨成類,班固將《國語》《世本》《太史公書》等史書附于《六藝略》之“春秋”類之后。地理類的文獻,亦比較缺乏,個別近于地理的著述如《山海經》則被當作“相術”之書附于《術數(shù)略》的“形法”類之后。

地理書有專門的目錄,當始于南齊陸澄所撰的《地理書》,其后,“梁任昉又增陸澄之書八十四家,謂之《地記》”。到阮孝緒著《七錄》時,其之所以能“特立地理部”,實“得助于陸任二家之書”[13]290。值得注意的是,阮孝緒不僅改變王儉將“已有一定數(shù)量的史籍又從獨立部類降入經典志中”的做法,而是“從圖書數(shù)量的現(xiàn)實出發(fā),把史籍又從附庸地位提到獨立部上來,專立《紀傳錄》”[14],而且,在《紀傳錄》下設“土地部”一目。此一舉措,影響深遠。以后各家圖書分類,不論是官修、還是私撰,都基本于史部中,下設“地理”類目。姚名達在評價正式確立經史子集四部分類的《隋書·經籍志》時說:“自《隋志》采用《七錄》之分類法,刪并為四部四十種后,一千二三百年來,官簿私錄,十九沿襲,視為天經地義,未敢推翻另創(chuàng)?!盵13]77

這段話雖然形容的是《隋書·經籍志》正式奠定四部分類體系的重要影響,但用來比擬《七錄》特別是《隋書·經籍志》之后至19世紀末,圖書分類體系中地理隸屬于史學這一現(xiàn)象,同樣是合適的?!端鍟そ浖尽贰豆沤駮洝贰缎绿茣に囄闹尽贰冻缥臅俊贰犊S讀書志》《遂初堂書目》《直齋書錄解題》《文獻通考·經籍考》《宋史·藝文志》《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總目》中,地理都為史部下設的一個類目。⑥

史學與地學的這種孿生關系,古人在理論上亦有很精辟的闡釋。吳興祚在給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寫的序言中,就表達了離地理無以談史學之意:

凡有志于用世者,河渠、邊防、食貨、兵制,皆其所有事也。然而莫重于輿圖,何也?輿圖者,史學之源也。……學者以史為史,而不能按之于輿圖;以輿圖為輿圖,而不能稽之于史。是以紀事雖多,猶拾瀋也;車轍雖廣,猶望洋也。[15]

顧祖禹亦對史學同地學須臾不可離的關系作了精辟總結:

是書以古今之方輿,衷之于史,即以古今之史,質之于方輿。史其方輿之鄉(xiāng)導乎?方輿其史之圖籍乎?茍無當于史,史之所載,不盡合于方輿者,不敢濫登也,故曰《讀史方輿紀要》。[16]

可見,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不論在理論認識方面,還是在史書編纂或圖書分類等具體的學術實踐中,史學和地學之關系都相當緊密。而古人對史學同地理關系的重視,深刻影響了民國學人。蔣祖怡在其《史學纂要》中就說,“班固《漢書》,始有《地理志》,以后正史均宗其意”,并引用《讀史方輿紀要》中顧祖禹與吳興祚關于史地密切關系的言論,進而指出“不明地理的形勢,是無從研究歷史的”[17]?!妒返貙W報》的核心成員鄭鶴聲亦通過列舉顧炎武、閻若璩、《禮記·王制》篇等關于史地關系的論述,強調說“近代學者把時間空間剖成兩片,歷史和地理表面上是分了,然而他們畢竟是有親屬之誼,往返聯(lián)絡,總不能斷”[18]?!妒返仉s志》的創(chuàng)辦者張其昀在南高師讀書時,其師柳詒徵就要求他必須史地并重,“以追蹤二顧之學”[19]。柳詒徵同樣深受傳統(tǒng)史地關系認知的影響,他在1923年向中華教育改進社歷史研究組提出“擬編全史目錄議”的議案,建議改革舊的史籍分類模式,建立新的史籍分類體系,主張“打破從來經子史集及正史編年之類之范圍,以分代史、分類史、分地史、分國史四種分綱”,而其中的“分地史”,則專門收錄各史地理志、《水經注》《元和郡縣志》等地理文獻,顯然受到傳統(tǒng)史部分類下專設地理類的影響[20]。在史書編撰上,近代學人對史地關系的處理也多受益于傳統(tǒng)學術。近代歷史書寫有一相當值得注意的變革,即歷史著述的開篇多首先敘述地理,這在清末民國的中學歷史教科書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這種“從地理談起”的新式書寫模式,雖然很大程度上來自域外地理環(huán)境論及其史學著述模式的影響,但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對史地關系的認知,特別是正史中多有對《地理志》的書寫,也應直接促使民國歷史著述在開篇重視對地理的敘述,并切實地影響著其敘述的地理的內容。⑦

綜上,民國學人特別是史地期刊學人在理論認識、圖書分類和史書撰寫上對史地關系的強調,都直接承自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對史地關系的認知。在近代學術分科的背景之下,史學和地理雖已各自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但在傳統(tǒng)史地關系認知的影響下,以鄭鶴聲為代表的史地期刊學人仍強調二者“畢竟是有親屬之誼,往返聯(lián)絡,總不能斷”。當史地期刊學人帶著這種對史地關系的認知,設置科系、創(chuàng)辦學術期刊時,“史地合一”的理念自然順理成章地反映到其中去了。⑧

三、史地教育的持續(xù)不佳

盡管學術界對史地關系的重要性有著十分充分的認識,如柳詒徵甚至將史地知識上升到不明史地,無以探究“宇宙之真相”“國家之真諦”“人生之真義”的高度[21],但是在實際的教育教學領域,史地教育狀況并不令人滿意。

吳晗在1934年的《獨立評論》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中學歷史教育》的文章,以當年清華大學四千份大學入學考試歷史試卷的答題情況為依據(jù),指出當時歷史教育的糟糕狀況:

不禁為中學的歷史教育前途悲觀!題目全部是極簡易的常識測驗,是每一個人都應當知道的事。例如第二十三題“九一八事變發(fā)生于民國幾年,公歷幾年”,假如中國人不是一個健忘的民族的時候,至少這一答案我們希望能全部答出。結果是答對的還不到半數(shù)!……時代的觀念最鬧不清楚,司馬光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答案說他是漢朝的人,……第十三題成績最壞,考生大部沒有弄清楚朝代的順序,錯得最厲害最多?!瓘倪@次考試的結果來看,很可悲觀的是能具有通俗歷史常識的畢業(yè)生寥寥可數(shù),談不上百分數(shù)。這些人而且是四萬萬人中的優(yōu)秀分子。[22]

陳述史地教育堪憂的現(xiàn)狀以及對此現(xiàn)狀的批評,同樣也反映于史地期刊中。如柳詒徵在1921年《史地學報》第一期的《序言》中說:

清季迄今,校有史地之科,人知圖表之目,其學宜蒸蒸日進矣。顧師不善教,弟不悅學,盡教科講為封畛,計年畢之,他匪所及,于是歷史地理之知識,幾幾乎由小而降于零?!淇蓯u孰甚。吾嘗以此曉諸生。諸生亦恥之,于是有史地學報之刊。[23]

這里,柳詒徵明確了創(chuàng)辦《史地學報》的原因之一,就在于試圖改變史地之學“師不善教,弟不悅學”的局面,提高史地之學的地位,擴大史地之學的影響。陳訓慈亦對晚清民國以來史地教育的失敗提出了批評:

史地繁博之學,尤稀人過問。試揆之著述,征之教育,察之學者之團結,無在不呈荒落之現(xiàn)象焉?!允返刂逃湟蜓档?,尤可顯見。中小學之歷史地理二科,其教本之不良,與教師之多不勝任,皆不容諱言之事實。[24]

不過,史地教育的糟糕狀況顯然非一時所能改變。創(chuàng)刊于1926年的《史學與地學》,柳詒徵在其撰寫的發(fā)刊詞和《中國史學之雙軌》中,仍對清末以來的史地教育表達強烈的不滿:

族性之漓,蓋在近代。一壞于科舉之八比文,再壞于學校之教科書,三壞于賈豎盜竊之執(zhí)國柄而擅方州。半聰塞明,絕圣棄智。日造丑史,人污凈土?!\所以振吾族文明之零落,中國史地學會之興,職是故也。[21]

1930年代至1940年代的史地期刊仍然有大量批評史地教育的言論。如《大公報·史地周刊》在發(fā)刊詞中就開宗明義地指出歷史和地理教育的不理想,而《史地周刊》的任務就是要把“科學的正確和通俗的趣味結合”[25]。大夏大學所辦的《史地叢刊》指出了中國史學的種種問題,并說“地理一科,在中國向少人注意,各學校的漠視,當作了功課中的點綴品,此種知識之缺乏,已經成為一般公認之事實?!覀?yōu)橹笾尿屍?,地理也就成了與歷史并重”。所以,為了改變這種不重視地理的局面,改進對史地的研究,因而出版此刊。[26]《史地教育特刊》仍對史地教育的失敗感到擔憂,“史地教育之重要,時人論之者甚多。近十余年來,中等學校偏重理科,文科課程多不充實,故學生之史地成績,日見退步。非但有礙于學生個人升學之便利,其對于國家民族之前途,影響尤深?!且浴返亟逃校湟饬x尤為深遠”[27]。

除了呼吁應加強史地教育外,史地期刊更是刊發(fā)了大量的關于改善史地教育的文章,諸如如何改善史地的教學方法、如何改進史地教科書的編撰,如何培養(yǎng)學生對史地的興趣等。

民國史地教育的不理想,促使史地期刊學人希冀通過期刊這一重要媒介努力改進史地教育的現(xiàn)狀并推動史地教育的發(fā)展。這是繼北高師《史地叢刊》、南高師《史地學報》以后,不斷有史地期刊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原因。

四、余論

在近代學術的學科分類體制中,歷史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其近代意義的學科化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新意。歷史學和地理學合二為一并稱為“史地”的科系、學會、學術期刊的創(chuàng)辦,亦屬其新意之一。而學術期刊中“史地”的并稱,尤為引人注目。史地期刊的出現(xiàn),實是多種因素綜合影響下的結果。這里既有受政府法令、史地教育的持續(xù)不理想等現(xiàn)實因素的影響,亦有傳統(tǒng)學術中史地關系認知的延續(xù)。⑨近代“史地合一”現(xiàn)象在科系、學會包括在歷史教科書中的出現(xiàn),亦大體可以從以上幾點找出原因。

不過,西式分科畢竟代表著當時前進的方向,史學和地學的分離亦是大勢所趨。歷史學和地理學在近代中國的學科化進程中最終還是各自獨立為一門專門之學了。從合至分的過程,1929年前后可被看作是一個分界點。此后,獨立的史學系、史學會特別是史學期刊紛紛出現(xiàn)。張越說:“拋開地理學而專以史學為獨立內容的期刊不久就出現(xiàn)了,說明這時人們已經初步具有了史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觀念?!盵28]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學會創(chuàng)辦的《史地叢刊》早在1923年就已經停刊。1928年,北京師范大學史地系分離,分別成為歷史系和地理系。3年之后,北平師范大學史學會創(chuàng)辦了專以史學為主題的史學雜志——《師大史學叢刊》。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學會所辦的《史地學報》于1926年10月???,柳詒徵、張其昀等原南高學人又于12月份辦起了《史學與地學》,似有重振史地期刊之意。但這份史地期刊僅出版了4期便宣告終結,而且最后一期的出版已是2年之后?!妒穼W與地學》??螅瑥埰潢赖热怂鶆?chuàng)辦的不再是以“史地”命名的期刊,而是以“史學”命名的期刊——《史學雜志》。柳詒徵在給其所寫的《發(fā)刊詞》中說:“往偕諸生倡《史地學報》,嗣后又倡《史學與地學》,皆駢列史地猶昆弟攣(孿)生者。然去年張子其昀倡《地理雜志》于大學,今年繆范陳鄭諸子又與張子倡《史學雜志》,蓋攣(孿)生之子自毀齒而象勺,雖同幾席而各專其簡策之通軌也?!盵29]顯然,柳詒徵不僅注意到了以往“史地”合一的辦刊宗旨已經發(fā)生了變化的現(xiàn)象,而且對二者走向分離的事實也視若正常,大致反映出了近代史學學科化、史地期刊向以史學為獨立內容的史學期刊轉變的趨勢確為學術發(fā)展之“通軌”。

1930年代至1940年代科系、學會、學術期刊中“史地合一”的現(xiàn)象卷土重來,這是由于史地教育效果不佳、應對中學師資需求、民族危機持續(xù)加劇等特殊情況所致⑩,亦與一些學人特別強調史學和地學之關系有關。這與近代史學的學科化、史學逐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的發(fā)展趨勢,其實是相悖的,但并不代表史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在此時還未初建起來。反倒是一些因觀念層面的原因而繼續(xù)堅持“史地合一”的學人已經在此時遭到非議。時任浙江大學史地系教師的么枕生回憶道,當年在遵義浙江大學史地系內,早就存在史與地的分與合問題,“張其昀先生堅持史地合一,而廣大教師與學生則都認為史地應當分開”[30]。張其昀因此備受多方指責。

李思純關于師范學院所設史地學系的一段評論,尤可看出當時“史”“地”分離的趨勢。他說,“師院史地系之目的,在養(yǎng)成中等學校之史地教師”,“然亦不能謂其毫無養(yǎng)成專門史地學者之目的”,有鑒于此,“史與地必須于第三學年分組”“史地二學,雖曰密切相關,實則性質懸隔,無由混合。歷史為人為之學,地理為自然之學,歷史為時間之學,地理為空間之學,歷史為文字記載之學,地理為實際觀察之學,二者合途而分轍,以一人之時間精力,決無兼治二學之理”。這已是典型的以現(xiàn)代分科治學的理念去重審師范學院中“史地合一”的科系設置。只是考慮到中學師資的具體需要,因而主張師范學院史地系前兩年“應采史地并重之原則”,“但第三年至第四年,則應分組專攻。于第三年上期,根據(jù)學生之求學興趣,分為歷史、地理二組,分頭發(fā)展,各有主從”[31]。在科系設置上,不得不進行“史地合一”設置的師范學院,還如此強調分科治學,史學和地學的分離,已經十分明顯了。

實際上,1929年前后,伴隨著外在建制方面,大量獨立的史學科系、史學會、史學期刊的出現(xiàn)[32],內在建制方面,1920年代至1930年代,各高校歷史系普遍開設有關史學理論方法課目,而且?guī)缀踝裱嗤闹问吩瓌t,形成了歷史研究法的定型化和標準化。[33]另外,民國中學歷史教科書中此時還普遍注意在開篇論述諸如“歷史是什么”“歷史的范圍”“歷史的價值”等史學理論問題,以及史學概論類著述的涌現(xiàn),這些都表明史學作為近代意義的一門獨立學科,在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已初步形成。史學同地學應當分離、創(chuàng)辦獨立的史學科系、史學會和史學期刊,到1920年代末,在觀念上已成為大多數(shù)學人的共識,在實踐層面,也已初步形成了。

注釋:

①參見《奏定初等小學堂章程》《奏定高等小學堂章程》《奏定中學堂章程》《奏定高等學堂章程》《奏定大學堂章程》,璩鑫圭、唐良炎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學制演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00-308、315-321、326-334、337-340、357-362頁。

②近年來,近代中國史學學科化的問題日益得到學界的重視。但在史學學科化的進程中,出現(xiàn)了諸多“史地合一”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何以會出現(xiàn),對此頗值探討的問題,學界卻關注甚少。一些學者如尚小明(《近代中國大學史學科系設置考察》,《史學月刊》2011年第8期)、何方昱(《知識、權力與學科的合分——以浙大史地學系為中心(1936—1949)》,《學術月刊》2012年第5期)雖涉及到此問題,但并未深入論述。本文對此問題作專門研究。

③阿部洋將“1900年的日本學校制度”圖同“1904年中國學校制度”圖作了對比,認為“1904年《學堂章程》提出的學校制度的首要特征是全盤模仿當時日本的制度?!眳⒁姲⒉垦蟆断蛉毡窘梃b:中國最早的近代化教育體制》,許美德、巴斯蒂主編:《中外比較教育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96-97頁。

④參見吳景賢《一年來的國立師范學院》,《教育通訊周刊》1939年第2卷第25期;汪奠基《敘學——代史地叢刊發(fā)刊詞》,沙市《史地叢刊》1947第1期。

⑤不可否認的是,綜合性大學辦史地期刊很大程度上亦同政府有很大的關聯(lián)。如浙江大學的文科研究所史地學部和史地教育研究室,其創(chuàng)設就直接緣于教育部的法令,并獲得不少的經費支持。參見《國立浙江大學文學院、師范學院史地學系概況》,《史地雜志》1940年第1卷第3期。先隸屬于文理學院,后屬于文學院的史地學系的創(chuàng)立雖不是直接受自教育部的命令,但教育部對浙江大學擬設立史地學系的申請,亦提供了較大的便利。參見《公私立??埔陨蠈W校之整理——浙江大學增設史地學系之令準》,《政治成績統(tǒng)計》1936年第5期。

⑥詳可見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第80頁的“四部分類源流一覽表”。當然,將地理隸屬于史學的目錄書遠不止此。鄭樵《通志·藝文略》、張居正《書目答問》等都是如此。也有例外情況。如孫星衍的《孫氏祠堂書目》,其將圖書分為12類,其中,地理第五類,史學第七類,兩者是并列關系。姚名達對此有很高評價,“其劃‘小學’于‘經學’之外,出“天文”于“諸子”之中,析“地理”與“史學”為二,不強戴‘四部’于各類之上,……而不懾于《四庫總目》之權威,膽敢立異,勇壯可嘉,不愧為別派之后勁矣”。參見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頁。

⑦如民國中學歷史教科書常在開篇敘述歷代疆域變遷、政區(qū)沿革等地理情況,顯然受自正史《地理志》的影響。關于近代歷史著述中“從地理談起”的現(xiàn)象,可參見姚正平:《“從地理談起”:晚清民國中學歷史教科書的書寫模式》,《史學理論研究》2015年第1期。

⑧畢業(yè)于南高師,后參與創(chuàng)辦浙江大學史地學系并擔任系主任的張其昀在談到浙大史地學系創(chuàng)立的原因時,就坦言是因二者不可分離的關系,史學和地學“一為時間的演變原則,一為空間的分布原則,兩者相合,方足以明時空之真諦,識造化之本原。浙大史地學系創(chuàng)立的宗旨在此”。參見張其昀:《我與浙大史地學系》,浙江省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浙江文史資料選輯》(第34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頁。

⑨其實,這幾點原因,有其內在的邏輯層次。政府法令對學制的規(guī)定,是造成民國諸多師范院校所辦學術期刊出現(xiàn)“史地合一”現(xiàn)象的直接原因,而民國史地教育的長期不理想,則是促使諸多史地期刊創(chuàng)辦的重要現(xiàn)實原因。不過,傳統(tǒng)學術影響下的對史地關系的認知,則是民國史地期刊出現(xiàn)的內在或者說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因為這種對史地關系的強調,才促使不少綜合性大學亦辦起了史地期刊。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諸多史地期刊的出現(xiàn),一個重要的原因固然是緣于史地教育的不理想,但在此時史學和地學已經各自成為一門專門之學的背景之下,若非民國學人對史地密切關系的認知,為了改進史地教育的現(xiàn)狀、推動史地教育的發(fā)展,所辦的應只是專門的史學雜志和地學雜志,而不會是以“史地”并稱的史地期刊了。

⑩此外,尚小明認為,20世紀30至40年代產生的合科設系現(xiàn)象緣于經費短缺、師資匱乏和生源不足,有其現(xiàn)實的需要與必要,“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就代表科系發(fā)展的新方向”。參見尚小明《近代中國大學史學科系設置考察》,《史學月刊》201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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