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含媽媽,你好:
你問我什么是好的教育,有許多人在問這個問題,我也常常想這個問題。2017年12月我獨自去了一趟日本,日本最吸引我的是兩個人,一個是20世紀的畫家東山魁夷,我少年時讀到東山魁夷的散文《一片樹葉》,深深地喜歡上他,讀了他的不少散文,那時候我其實沒有見過他的畫;另一個是19世紀的教育家、思想家福澤諭吉,就是日本最大面值的紙幣一萬日元上印著他頭像的那位,出發(fā)時,我還特意帶上了一本他的小冊子《勸學篇》,在旅途中重讀。
此書第一篇的開頭有一句話:“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教育是為人類預備的,也即是為“人中之人”的身心發(fā)展而預備的,首先就是為了養(yǎng)成人們的獨立精神。福澤諭吉創(chuàng)辦的那個小小的慶應義塾,而今已發(fā)展成在世界上有影響力的慶應義塾大學。我到了早稻田大學,校門外的石頭上刻著創(chuàng)始人大隈重信手定的三大教育宗旨,首先就是學問獨立。沒有學問獨立,當然發(fā)展不出獨立精神。獨立,是教育的起點,教育就是要將一個童稚、蒙昧狀態(tài)的人,養(yǎng)成一個獨立而有認識美、善、真能力的人,當然也是能享受這一切的人。
真正的教育從來就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不是為了謀求職業(yè)而存在的,而是尋求人之為人的價值,是有限的人在有限的時間中求問無限價值的管道。通過教育,讓人更有可能超越自身的生物性限制,從而獲得對人和人所在的這個世界更確切和實在的理解。若不是如此,教育存在的意義也就十分有限?;诖耍逃哪康氖冀K不是簡單的知識傳遞,而是建造價值。
教育的過程是緩緩展開的,如同一棵樹一般。教育不是一場戰(zhàn)爭,不是激烈的角逐,而是生長,自然的生長。當教育被狹隘化,變成知識碎片的游戲,教育的本質就被忽略了。我記得我的兒子上小學時,有些語文練習題的難度很大,不像是語文,倒像是腦筋急轉彎,比如:“最長的一天”,答案是“度日如年”,如果回答“日久天長”之類都是錯的;“最高的地方”,答案是“至高無上”,如果回答“高不可攀”之類,也都錯了……我當時曾寫了一篇評論《語文不是腦筋急轉彎》,登在《南方周末》上。
碎片化的知識訓練強調的是標準答案,往往不重啟發(fā)、熏陶,不呵護天真和童趣,久而久之,一個孩子的想象之門就會被關閉。從課文來看,充滿童趣和想象的課文也少,老師是這樣被鑄造出來的,常常也只能用相同的方式來對付他的學生。而一個好的老師,不是要扼殺一個孩子的想象力,而是想方設法打開孩子的想象力,讓他們在課文、課堂和課外的嬉戲中,處處都找到新的可能性。在與世界萬物的對話過程中,不斷地拓展他們的想象力,而不是限制他們的想象力。失去了想象力,人類文明就停滯了。自古以來,歷史向我們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就是,大凡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都是想象力沒有被抹殺的人,不僅詩人需要想象力,藝術家、科學家和其他領域的人都需要想象力。
好的教育,不僅要激發(fā)人的想象力,還要啟發(fā)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長期擔任北京大學校長的教育家蔣夢麟曾說過這番話:
理想、希望和意志可以說是決定一生榮枯的最重要因素。教育如果不能啟發(fā)一個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單單強調學生的興趣,那是舍本求末的辦法。只有以啟發(fā)理想為主,培養(yǎng)興趣為輔時,興趣才能成為教育上的一個重要因素。
曾幾何時,理想、希望、意志這些詞已離我們的教育越來越遠了。我們的教育中強調的總是作業(yè)、考試、成績。做不完的作業(yè),令人保持高度緊張狀態(tài)的考試排名,給人的引導就是唯有考分是決定一切的。教育變成了一個競技場,一個與戰(zhàn)場一樣隨時論勝負的地方。隨時都像是臨戰(zhàn)狀態(tài)帶來的焦慮彌漫在廣大家長當中,成為一種時代性的焦慮。
你的孩子只有六歲,你就已為孩子未來的教育陷入了焦慮。在這種普遍性的焦慮中,一方面大家也想讓自己的孩子按其天性去發(fā)展他自己,有快樂的童年、少年時光,但另一方面見到別人家的孩子都送到各種各樣的培訓班、興趣班,又生怕落后,巴不得把孩子的所有課余時間都填滿,以補學校教育之不足,或強化學校教育中所強調的部分。這是以最大限度地占有孩子的肉體,也就是占有其時間為代價的,而全然沒有顧及他心靈的需要。
我想起一個社會學家說的話,文明是閑出來的。閑暇的時光,就是留白,就是給足自由呼吸的空間。如同中國畫強調留白一樣,教育是需要留白的,或者說好的教育就是留白的教育。留白,讓人可以有時間,有機會去想象、去思考,理想、希望也慢慢培育起來了。徐志摩在劍橋大學的兩年,他曾用一個“閑”字來形容,讀了不少閑書,說了不少閑話,夕陽下的金柳,河水中的云影,最后激發(fā)了他的靈感。同樣的夕陽、云影、草坪、河水,也陶冶過牛頓、達爾文這些人。我特別喜歡一個說法,留白中的空白,即使是一片無意義的空白也是好的,而不要像油畫一樣,填滿整個畫面,密不透風。
北京人大附中門口外,“陪考”的家長在等待高考考生
教育不是要填滿孩子所有的時間來提高孩子成績,相反,是給予孩子一些自由支配的時間,讓他去閱讀,去親近自然,去玩耍,甚至什么都不做,讓他的身心(或者說肉體和靈魂)有一些放松的時光,讓他獨立地找到方向。昨天晚上,我看到一個故事,一個人以升學為目標,一路從重點中學、重點大學殺上來,直到獲得博士學位,最終他失去了方向感,因為過去一直在既定的軌道上努力,目標清晰,等到軌道到頭,需要他自己確定往哪里去的時候,他幾乎已喪失了這種能力,變得無所適從。
十多年前,華東師大心理咨詢中心曾經(jīng)對新生做過一次調查,隨機抽取了294名新生,調查結果顯示,27%的學生是走一步,看一步,沒有任何短期或長期的打算;51%的學生有短期的打算,集中在學習、打工、社會實踐這些方面;39%的學生有較為長期的打算,集中在讀研、出國和就業(yè)這幾方面。負責這項調查的心理咨詢中心負責人說:“不少新生把高考當成了自己的終極目標,以為進了大學后就可以停止人生的追求,從而失去了努力的方向?!痹噯?,這個時代到底有多少孩子將考上大學作為人生目標?等到這一步完成,他們就徹底松了一口氣,什么也不想做了。這到底是教育的成功,還是教育的失?。?/p>
1930年,愛因斯坦在家中迎接泰戈爾。泰戈爾在交談中說:“美,是對宇宙存在的完美和諧理想;真理,是對宇宙智慧的完美理解。”
美國哲學家威爾·杜蘭特在95歲高齡時寫了一本《落葉》,有一章專論教育,他說:“最具價值的教育便是要讓肉體、靈魂、公民和國家了解他們和諧生活的所有可能。三個基本好處可以確立教育的目標:第一,通過健康、性格、智慧和科技控制生活;第二、通過友誼、自然、文學和藝術來享受生活;通過歷史、科學、宗教和哲學理解生活?!焙喍灾?,教育無非是為了更好地控制生活、享受生活、理解生活,所有學科的設置都是圍繞著這些目標的,而不是相反。如果教育偏離了這些目標,那是教育出了問題,傷害的還是人的生活。通過接受教育,本來是要提升我們的生活質量,而不是要讓我們被教育所困擾,變得焦慮不安。人的一生其實很短暫,沒有人能天長地久地活在世界上,說到底,每個人都是地球上的寄居者,一個行色匆匆的過客。人如何才能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教育難道不是為了幫助人類實現(xiàn)這樣“詩意地棲居”嗎?我又想起《論語》中的那幅畫面: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p>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好的教育是美的教育,那是一個發(fā)現(xiàn)美、享受美、理解美的過程。如果沒有對美的渴慕,最初的教育就不會發(fā)生。有人誤以為,美只是在語文、音樂、美術中才有,似乎英語、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物中沒有美,其實在每一門學科中都包含了人類對美的追求和肯定,古今中外的文學和藝術作品包含美,即使抽象的冷冰冰的物理公式中也浸透了美。一位天體物理學家曾經(jīng)深情地說:物理之美,可以純凈到崇高的地步。追求美,追求喜悅,追求精神上的發(fā)揚,是許多科學家從事研究的直接動機。包括天文學、物理學在內的自然科學具有反差極強的兩面:實用性的技術開發(fā),藝術性的對于美的追求和創(chuàng)造……二者是同一事物的兩面?!?/p>
在牛頓、愛因斯坦的眼里,那簡明的公式無疑就是洞察了宇宙奧秘的美的表達,化學分子式也是對萬物之美的抽象概括,它們與文學、音樂和繪畫一樣,都是指向美的。如果沒有這一渴慕美的動力,教育是枯燥乏味的,也是無聊無趣的,正是美,使這一切活了過來。
如果教育的過程中充滿了與美相遇的可能,教育還能讓人焦慮嗎?威爾·杜蘭特先生如此論述:“教育包含兩個過程,這兩個過程相輔相成。在一個過程中,人類向成長中的個體傳遞了代代積累的豐富遺產(chǎn),包括知識、技藝、道德和藝術;在另外一個過程中,個體將這些遺贈用來發(fā)展其自身的能力,豐富生活……教育是使生活日臻完善的過程,也就是用人類的遺產(chǎn)充實個人。如果這一傳遞和吸收的重要過程被中斷半個世紀,那文明就將消亡,我們的子孫將比野蠻人還要原始?!?/p>
從文明傳遞和個體生活的意義上去理解這一切,這是對教育清晰透徹的見解。關鍵在于,家長能不能以平常心去看待孩子接受教育的過程,能不能以超越功利的眼光去看待這個過程,不做加法。至少讓孩子在成長過程中,不會因為家長的焦慮、壓力而增加負擔,最大限度地保護他的天性,保護和涵育他的想象力、審美趣味,他的理想、希望、意志,讓他的翅膀能慢慢地展開,最終飛起來。畢竟教育是圍繞生活的,是為了控制生活、享受生活、理解生活。教育不是要脫離生活,恰恰是為了豐富生活。
因此之故,好的教育還應該是有感情的教育。愛因斯坦在《我的世界觀》中說過的那句話令我念茲在茲:“在人生的豐富多彩的表演中,我覺得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感情的個人,是人格……”教育不光是要造就有創(chuàng)造性的個人,同時要造就有感情的個人。感情,應該滲透在整個教育的過程中,師生之間,同學之間,在共同的問學過程中建立起的感情,個人在長期的閱讀和生活中體悟到的人類感情,都是教育希望達成的目的之一。1923年5月,蔡元培先生到了上虞白馬湖畔,給春暉中學的師生演講時指出,“人生在世,所要的不但是知識,還要求情的滿足”。
寫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這封信幾乎都在說理,沒有對你的焦慮給予同情之理解,沒有與焦慮的人同焦慮?;蛘哒f,我說的這些都太理想化了,與現(xiàn)實的落差太大,壓根就幫助不了你,真是十分抱歉。但細一想,既然你問——什么是好的教育,我就得把我所理解的好的教育告訴你,好的教育當然是一種理想,如果連理想都不說了,那還談什么好的教育,只要在不好的教育里茍安、茍全就可以了。理想的存在就是要彰顯一種更高、更有價值的標準。
盡管我知道,在一個物質主義的時代里,這些詞都是被忽略甚至被輕蔑的,但這又有什么關系?物質主義看到的只是暫時的肉體的需要,它沒有顧及人類心靈深處對更美好事物的在意和向往。畢竟,教育中隱藏著無數(shù)的不確定性,它不是在固定的火車軌道上前行,孩子成長、成人的過程更是充滿變數(shù)。
印度詩人、教育家泰戈爾40歲開始辦學,對教育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他以為,一所好的學校不僅要讓人獲得知識,也要獲得尊嚴,獲得忠誠,獲得力量。還是回到泰戈爾、福澤諭吉、蔣夢麟、威爾·杜蘭特他們的起點吧,好的教育并不是要去尋找什么高深莫測的說辭,不需要一堆一堆的形容詞去裝飾,而是一些質樸而簡明的見解,從生活中生長出來的可以觸摸的見解。正是他們的存在,讓教育始終保持了一種理想氣質,而非不斷地向現(xiàn)實屈服,無條件地認同“現(xiàn)實的就是合理的”,從而失去對更高價值的肯定和尋找。
隨著年齡的增加,我?guī)缀鯇εu現(xiàn)實的教育失去了興趣,我更渴望明白理想的教育本來的樣子。有這樣的標準和尺度在,就讓我們有所期待,有所盼望,至少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史上,乃至離我們并不久遠的百余年來,就有人追求過這樣的標準和尺度,今天還可以繼續(xù)追求,而這種追求的本身就是美的、善的、真的。愿這些話給你些許的安慰。
即問
冬安!
傅國涌
2018年1月19~22日
本文作者傅國涌帶領孩子尋找語文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