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理泰
2018年1月13日,斯坦福大學隆重舉行了美國頂尖中國學專家約翰·威爾遜·劉易斯教授的追思會。同日,劉易斯·杰姬(劉易斯之妻)基金會正式宣告成立,旨在協(xié)助研讀國際政治學的有志學生。
劉易斯因患癌癥,2017年9月4日在斯坦福大學校園內(nèi)的寓所逝世,享年86歲。他一貫注重精神修養(yǎng),投身高校研究領域后,終身貫注于直接涉及美、中兩國關系的戰(zhàn)略研究以及全球一系列熱點問題,積累了精湛的學問。
1984年8月16日,我進入斯坦福大學國際安全和軍控中心任職以來,與中心主任劉易斯合作研究中國學,出版學術專著及發(fā)表專題文章,至今33年矣。在這漫長的期間,我們討論學術問題,彼此切磋琢磨,幾乎天天朝夕相處,可謂教學相長。
劉易斯著作等身,一生撰述了多本關于中國問題的專著,并在世界級專業(yè)刊物上發(fā)表了多篇權威文章,觀點獨到、中允,可圈可點。在美、中學界,他在學養(yǎng)造詣上堪稱翹楚,稱為一代宗師也非過甚其詞。
1930年11月16日,劉易斯生于美國西雅圖。其父是華盛頓大學教授,1943年在前往摩洛哥達爾貝達途中,因所乘的軍用飛機被納粹德國軍隊擊落而身亡。
劉易斯的外祖父曾被衛(wèi)理公會(TheMethodistChurch,基督教衛(wèi)斯理宗的教會,布道于英、美、中等地)派往中國傳教,其后長期留在中國。其子女也長期在中國從事慈善事業(yè)。他的舅舅在中國當傳教士期間曾開辦了一座女子學校。
中國抗戰(zhàn)爆發(fā)后,日軍鐵蹄由北南下,數(shù)以萬計難童由于父母在戰(zhàn)亂中喪生,流落在華東各地街頭,慘不忍睹。難能可貴的是,值此中國國難關頭,劉易斯的姑姑在華東開辦了一所頗具規(guī)模的難童學校,專門接收難童并給予切實保護,讓他們不致落入日寇毒手。除了人身保護外,數(shù)以千計的難童衣食無憂,學校還為所有入學的難童提供接受教育的機會。
1945年4月至6月,美、英、法、蘇和中等50個國家參加在舊金山舉行的國際會議。中國代表團包括中共代表董必武。會議確認了五大國一致的原則,并通過了《聯(lián)合國憲章》和《國際法院規(guī)約》。這次會議是中國的一次外交成功,提高了中國作為大國的國際影響力。
當時劉易斯還是一個高中生,在舊金山會議上擔任青年助理,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大型國際活動。他的杰出表現(xiàn)獲得會議組織者的賞識,被評為青年助理中的佼佼者。
劉易斯先后從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獲得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正在念大學,成為預備役軍官,在一艘
驅(qū)逐艦上擔任槍炮軍士長。在美國所有中國問題專家中,劉易斯是第一個以撰寫中國事務的論文而獲得博士學位的學者,之前專注寫中國事務的論文是不能拿到博士學位的,是他開了這個先例。
劉易斯在主持斯坦福智庫期間,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同臺灣進行學術交流,也沒有邀請過臺灣學者訪學。有一次,他告訴我,這同他在臺灣學習中文時的不快經(jīng)歷有關。
劉易斯
上世紀50年代,劉易斯根據(jù)美國基金會一項聯(lián)合項目,攜家眷赴臺灣學習中文。臺灣當時缺乏合格的翻譯人才,將“聯(lián)合項目”誤譯為“聯(lián)合國”,認為他是美國駐聯(lián)合國的官員,予以隆重接待。
劉易斯在臺北受到諸多高官接見,闔家整天受到盛宴款待,還作出周詳安排,讓他攜家眷四處參訪及觀賞名勝風景。臺北甚至安排資深教師輔導他夫婦和兒子學習中文,在相關的參訪活動中,也將學習中文的需要納入考量。
當時劉易斯還年輕,一生中從未受到過如此高規(guī)格的款待,因此感到異常興奮。后來臺北詢問他是否有意參訪金門島,他欣然接受。他乘臺灣軍機抵達金門島后,臺軍金門防衛(wèi)指揮部(簡稱金防部)安排高階軍官專程接待,并在歡迎晚宴上由京劇團進行專場表演。其后金防部安排他到各處參訪,并讓他參加諸如向大陸施放“心戰(zhàn)”氣球等活動。
接著,他特地寫了一篇文稿向美國報刊投去,描述這次參訪臺灣之行的感受。他說,這是他畢生第一次向報刊投稿,那篇文稿發(fā)表后,還魂牽夢縈,激動了數(shù)天之久。
可是,樂極生悲。一天,臺北官員召見劉易斯,對他說臺方業(yè)已了解,他并不是聯(lián)合國官員,僅是一個普通學生而已,因此,宣布他是不受歡迎之人。他辯解說,他從未聲明自己是聯(lián)合國官員,而是反復陳述僅是受到基金會一項聯(lián)合研究項目的資助來臺灣參訪而已。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于是他攜家眷回到美國。
由于這一過節(jié),劉易斯主持斯坦福智庫期間,沒有與臺灣進行過學術交流。直至進入了新世紀,他才邀請臺灣軍事戰(zhàn)略家陳進甫來斯坦福訪學,研究兩岸關系的未來走向。陳進甫在1985年以第一名從美國維吉尼亞軍校畢業(yè),后又負笈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在臺灣戰(zhàn)略界知名度很高。
劉易斯拿到博士學位后,在康奈爾大學任教7年。其間,他與同事喬治·卡辛教授合著了《美國在越南(TheUnitedStatesinVietnam)》一書。此書對美國的越戰(zhàn)政策公開提出了挑戰(zhàn)。書中指出,美國政界一再強調(diào)多米諾骨牌理論,其實該理論對于全球政治格局的變化并不那么重要。作者還指出,最終華盛頓可能不得不接受越戰(zhàn)的另一種結局,而這種結局則會比較合理地體現(xiàn)出實際存在的政治勢力之間的平衡。
此書出版后一度引起美國親政府人士的抨擊。但事實上,越戰(zhàn)的結局并沒有體現(xiàn)多米諾骨牌理論在國際政治層面的正確性,因為越戰(zhàn)結束后東南亞諸國的政治格局并未受到大的沖擊。
于是劉易斯成為“第一位公開反對越南戰(zhàn)爭的美國中國問題專家”。截至1967年,他在美國學術界已名噪一時。1968年,斯坦福視其為“特殊人才”,以優(yōu)厚的條件聘他為教授。
隨著美國陷入越戰(zhàn)的泥淖不能自拔,戰(zhàn)局日益證實了此書作者的先見之明。至此,白宮聘請劉易斯為國家安全委員會危機處理部門工作。劉易斯說,美國學者尖銳批評白宮的政策,會被親政府人士猛烈抨擊,然而,一旦世局變化證實了學者的真知灼見,白宮就會延聘他們?yōu)閲倚ЯΑKf,這就是美國國內(nèi)政治的一個側(cè)面。
不久后,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擬定訪問北京。行前,基辛格并不十分了解中國國情。由于劉易斯是唯一以中國事務為主題撰寫博士論文的專才,所以被指定為基辛格撰寫關于中國國情介紹的專題報告?;粮裨趩⒊糖皩χ袊鴩榈牧私饽耸腔谶@份報告。此后美國參議院情報委員會和美國國防部先后聘請劉易斯擔任顧問。
劉易斯擔任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副會長期間,協(xié)助安排中美兩國乒乓球隊互訪。1971年美國乒乓球隊訪華,次年中國乒乓球隊回訪。這一“乒乓外交”有助兩國關系解凍,并促成尼克松總統(tǒng)在1972年訪華。
劉易斯在斯坦福次第創(chuàng)辦了3個研究中心:國際安全和軍控中心(與著名物理學家西德尼·德雷爾共同創(chuàng)辦,冷戰(zhàn)結束后改名為國際安全和合作中心)、東北亞—美國國際政策論壇(現(xiàn)名亞太研究中心)和東亞研究中心,分別專注于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東北亞經(jīng)濟發(fā)展和美中文化交流三方面的研究。他擔任這三個中心的主任,主要精力專注于國際安全和軍控中心,研究與美國國家安全相關的戰(zhàn)略問題。
國際安全和合作中心以及亞太研究中心共擁有約140位工作人員,是美國各大學中規(guī)模最大的智庫。美國處理國際熱點問題基本上有兩條途徑,政府部門主持的是一軌,民間智庫學者主持的是二軌。二軌同國務院有密切聯(lián)系,或稱為一軌半。三條涉及中國的二軌都設在國際安全和合作中心:第一條二軌研究美中關系,由前國防部長佩里牽頭主持;第二條二軌研究朝核問題,劉易斯在世時由他牽頭主持;第三條二軌研究臺灣問題,也由佩里牽頭主持。
1970年代中期起,劉易斯訪問中國數(shù)十次,并與中國黨政軍著名智庫及高校建立了密切的合作關系。出于為中國培養(yǎng)從事國際戰(zhàn)略謀劃人才的目的,經(jīng)劉易斯安排邀請,100多位中國學者先后來斯坦福訪學。訪學年限長的有兩年,一般為半年,個別最長的達三年之久。
從1980年代中期起,劉易斯多次應朝鮮邀請率團訪朝。在朝核問題浮上臺面后,朝鮮多次邀請他率團參觀設在寧邊的朝鮮核武器研究設施。朝鮮在研制核武器上的關鍵性信息,都是在劉易斯迭次率團參訪時,朝方經(jīng)劉易斯轉(zhuǎn)告美國政府的。
劉易斯坦承,1990年代末,若干美國政治家訪朝時,就朝核問題同朝鮮高層展開會談,同時美、朝兩國政府也在洽談。朝鮮時任領袖金正日以美、朝關系正常化為前提,有意向同美國達成協(xié)議。在2000年時,美、朝是有可能就朝鮮棄核簽署協(xié)議的。其后,小布什政府傾向認為“朝鮮將因經(jīng)濟壓力而崩潰”,未延續(xù)與朝鮮開展對話的有效方針。接著,奧巴馬執(zhí)政8年期間,低估了朝鮮加速研制戰(zhàn)略核導彈的能力,對朝核改采“戰(zhàn)略耐心”亦即不作為的政策,而朝鮮在核武器上由原子彈到氫彈的升級換代、在運載工具上從中程導彈急劇過渡到洲際導彈,也就是發(fā)生在這8年中。據(jù)此,美國政策顯然搖擺不定,缺乏延續(xù)性。否則,朝核問題決不會臻于當前高度爆炸性的僵局。
作為研究中國問題的權威學者,劉易斯在教育界素以啟發(fā)能力強著稱,在涉及國際熱點問題上,他又以開辟并維持非官方的外交溝通渠道而聞名各界。他前后培養(yǎng)了多位高足,堪稱桃李滿天下。他培養(yǎng)了多名美國博士,包括芬格、蘭普頓、哈丁等人,后來都成為久負盛名的中國問題專家。
據(jù)我體會,劉易斯治學有下列幾個鮮明特點,在美國戰(zhàn)略學界顯得卓爾不群:
其一,他是彰明較著的和平主義者,凡是國際爭端都不主張軍事解決,被一些人稱為泛和平主義者。他回應說,在美、中兩國,熱衷于以軍事手段解決國際爭端者,都是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他對戰(zhàn)爭的殘酷性有切身體會:越戰(zhàn)期間,他同朋友一起行走,那個年輕人上一秒還在話語不斷,下一秒即被槍彈擊中,頓時死在他身邊。他說對于民眾而言,壞的和平也強過“好的”戰(zhàn)爭。這與中國警句“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二,劉易斯從事學術研究都是挑選高難度、其他學者未曾涉足的課題,然后以著書立說為目標。無論撰書還是寫文章都是如此,彰顯其獨具匠心,能人所不能。他擔任中心主任,百務叢集,還要埋頭撰述,每年除了圣誕節(jié),幾乎所有假期都在全力以赴地工作。
其三,劉易斯強調(diào),針對熱點問題作出判斷,應基于世界大勢的全局性,同時需具有前瞻性。他認為專家的判斷一般都不缺乏緊迫性和可操作性,究竟是否為真知灼見,區(qū)別就在于是否具有前瞻性。
1980年代,劉易斯邀請朝、韓兩國代表團在本中心舉辦了為期一周的會談,這是兩國代表首次進行這樣的會談,開了先河。1990年代,他邀請中、美兩國海軍戰(zhàn)略家在本中心進行了為期一年的聯(lián)合研究,研究如何避免誤讀、誤解和誤判對方的意圖,建立海上軍事安全磋商機制。1998年1月,中、美簽署了《關于建立加強海上軍事安全磋商機制的協(xié)定》,成為兩國第一個建立信任措施的軍事協(xié)定。我們聯(lián)合研究的結果最終為這一協(xié)定提供了藍本。由此可見,過去劉易斯推動的幾個研究項目都堪稱劃時代創(chuàng)舉。
其四,劉易斯一貫將實務處理和理論研究并重。在分析國際熱點問題時,甚至更注重實務處理。他說他在美國國安會工作過,在那里討論熱點問題時,除了某些政策性建議要具有前瞻性外,則主要著眼于就緊迫性和可操作性展開辯論,而不顧及這些建議是否符合什么理論,因為戰(zhàn)略家對理論闡述已耳熟能詳,早就過了這一階段。在他們心目中,理論僅是教授對大學生授課時才講述的。
我與劉易斯相處三十三載,對其感受是一位真誠的和平主義者。終其一生,魂牽夢縈,乃是“和平”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