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致曉楓,或稱魔術師

2018-04-18 10:20趙荔紅
南方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文字

趙荔紅

曉楓,我在東海之濱給你寫信。寫下這幾個字,就好像我是坐在瀕海遮陽傘下,到處潑濺著斑斕色彩,發(fā)燙沙灘翻烤著幾條裸白男魚女魚,帆船如鷗鳥繃緊銀白肚子、盡力撐開灰翅翱翔在大海之上。但其實,我是在東海之濱的城市,密集樓房中最微不足道一幢的底層,面壁而坐,窗簾透漏一縫灰白,分辨不清是陰天是傍晚,樓上沖擊鉆好似在牙齒打洞、拖鞋來來去去好似釘著馬掌……

我在桂花香氣中給你寫信。這是桂花開的時節(jié),正在讀你的書,夜半難眠,心中默念開始的第一句話。如今你的書已讀完,桂花卻也落光了。秋雨來得太快,天又冷得太陜,江南這個時節(jié)竟還有臺風,金黃新鮮的落桂,次日就變成褐色桂沙、滿地僵硬的螞蟻尸體;浮動的桂花香氣,好似淡出畫面的影像、消逝湖心的石子、無力擴散的漣漪……真叫我如何開始這第一句話呢?

我就是想要尋找詩性的開始,將你放置在溫柔氛圍中,當我浮想你的時候,心中升起溫暖的、親密的、心照不宣的情誼。愛一個女子,也同樣需要想象。需要隔著時空的距離,需要語詞的支撐。這一個多月來,我?guī)е愕膬杀緯?,《巨鯨歌唱》,《有如候鳥》,你的鯨魚,你的鳥兒,跟隨我上班、走路、乘地鐵,他們安安靜靜待在我的包里,被我翻動,畫滿標記;我好像帶著小小的一個你,你的肉身,只要輕輕打開,你的魂靈就飄出來,你的語氣、聲音、笑容的質(zhì)地,齒尖舌利,自怨自艾,逞能、任性、疑慮,你的冰雪聰慧……在閱讀中,我們再一次相遇,再一次認識了。

我努力回憶我們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見面。四月初的江陰、南通,灰瓦白墻浮在霧氣騰騰的天地間,柳煙朦朧,油菜閃亮,一派青綠山水。你的出場,似沾帶了帝都人的霸氣;一路車行,聽你不??洫劊航虾茫瑵駶?,繁花似錦,口氣卻漫不經(jīng)心,更像是到外省慰問時的俯就、寬諒。吃飯開會時,你妙語連珠,唇舌甚利,反應機敏,自然而成話語中心,整個人閃閃發(fā)光如小恒星;我佩服你的聰明,卻感覺我們性情差異甚大,難以成為親密朋友。你也的確不是一個易于親近之人,合影時,我無意問挨近你的身體,你不自覺縮回去,保持一定的問離一當時我想,你是否對異己者潛意識地缺乏信賴?你是否也害怕異性間的軀體相觸?過分親密的觸碰,是否會讓你不自在?

如今讀你的《齒痕》一篇,我才知道你那時,的確是漫不經(jīng)心:正值你牙齒正畸之后數(shù)月,無端拔掉四顆牙齒的悔恨、攜帶矯治器的不便與痛苦,使你心情極度晦暗,我不知道你的痛苦,乃至聽你詼諧幽默地自嘲正畸過程,也不引以為意,跟著你一起笑。我不知道也難以體會這笑容里含有多少痛苦與淚水?!洱X痕》中,充滿細節(jié)感地呈現(xiàn)你的痛苦,他人讀來,還是很難“感同身受”??梢姡粋€人的痛苦,他人是永難體會,安慰的話如隔靴搔癢,就算是親近之人,嘗試著體諒、同情,又如何能感受其中之萬一。更何況當時陌生如我,對一個人的客觀印象,又怎么可能是真切的呢?

我當時之所以覺得你不可親近,還有一個緣故。在我們碰面之前,早已耳聞你的名字。對于名氣大的人,如果不是自己讀過他的文字,有了自己的判斷的話,我總保持一定的警惕、距離。就像對于特別流行的書或電影,我也不愿意馬上接觸,寧可等到稍微冷一些的時候,再去閱讀或觀看。我這個性子,或可稱具有獨立性,但細究起來,其實是羞怯,過分自尊而生出的狹隘。這雖讓我保持清高自許的面目,也使我可能錯過與最優(yōu)秀者的傾心交談。害羞,羞怯,你后來在文章中反復提到這兩個詞。如今,我猜測當我的身體靠近你時,你不自覺地離開,也是出于羞怯,或孤僻的天性?!昂π叩娜俗钊菀妆划斪靼谅?,因為他們?nèi)狈ο蛩腥顺ㄩ_的熱情。如果不經(jīng)過驕傲的校正,你的羞澀會顯得有些近于膽怯?!保ā队紫蟆罚?/p>

那個春天,我輕易浪費掉了與你,有可能是此生與你唯一的一次同屋而眠、徹夜交談。吃完晚飯,你窩在床上,閱讀收到的幾本文集,我則匆匆忙忙出門去看兩個熟識的詩人,當我回來,你已準備就寢……

那是2011年的事情了。在這六年中,常常聽到你的名字,有時讀到你的文章,你常常出現(xiàn),卻如同一個符號,不具有歷史背景、不帶有豐滿血肉,缺乏情感與經(jīng)驗的細節(jié)。時至今日,我才完整地閱讀你:文字閃爍,氣息撲面而來,你好像就站在我面前,一顰一笑,觸手可及。

時至今日,我才真正地認識了你。但,我心中的這個人,是你嗎?到底是你用文字,還是我以意念,在我心中復活成了一個完整的你?

我批評的那個“她”的文字,是曉楓的作品嗎?批評者,常常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借作家的衣裳碎片、磚塊水泥,成就自己的設計理念。

周曉楓散文,除了篇幅長,行文繁復密集、語言華麗也是其特點。她在多個場合,說自己好用奇峻句式,口音濃重,文字色調(diào)濃稠?!白髟姷蠛镁洹?,“語不驚人死不休”,放在她身上是合宜的。聽她說話或聽她在群里與人貧嘴,隨意問,語言都極富節(jié)奏感,音色鏗鏘,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不知她是天生說話如此,影響到她的寫作,還是長期華麗而富戲劇性地運筆,影響了她的說話方式。她自稱是一種巴洛克式的語言。

我要贈給曉楓另一個標簽:語言的魔術師。不必讀全篇,只要讀曉楓一段文字,就能感受其中的戲劇性。好像一個變臉藝術家,一轉(zhuǎn)身,一抹臉,瞬間變化出令人驚異的臉譜;又好像一個紅鼻頭的魔術師,頭戴尖帽,身披大氅,站在舞臺中央,兩手空空,彎彎身,揮揮手,氣球就從手掌冒出,鴿子撲棱棱從天而降;舞臺旋轉(zhuǎn),燈光漸暗,音樂響起,別樣世界在曉楓筆下風生水起……她幾乎是津津有味地在每一篇文章中,經(jīng)歷這種修辭的冒險。

這種快意的、戲劇性的修辭冒險,與她的旅行很相似。旅行,在她看來,就是一種好奇的冒險。她關注那些奇特事物、濃烈色彩、異域風情——摩洛哥人的婚禮,洛杉磯海岸的巨鯨,“傳說他們用露水修建廟宇”(加德滿都河谷),“到處炸濺的斑斕色彩”(里約熱內(nèi)盧),她驚奇地、興致勃勃地、心滿意足地沉醉于異域風情中,并以其獨特視角,捕獲人們?nèi)粘:雎缘臇|西。驚心動魄或奇異的景象,能夠刺激她的感官,令她沉醉,激發(fā)她的想象。似乎,她更愿意置身陌生人群、陌生地域。平庸的日常生活,復雜的人群關系,尷尬的個人處境,令她不安與焦慮,或許只有在陌生中、想象中,她可以“出離”日常的自己,獲得安全、可靠。有時,身在熟悉人群中,卻深感孤單。越熟悉,越陌生;越陌生,反越親切自然?!爱愑虻恼Z言神秘而復雜,無法溝通、交流,失語者的障礙也是自然的,不會引以為異。一個旅行者,可以任性,可以自由?!保ā冻跸慈鐙搿罚?/p>

語言,同樣可以建構(gòu)陌生感。以想象催動激情,以語言制造幻景。曉楓,敲蛋殼般小心翼翼地一個個敲打出文字,依靠寫作,她模擬、重現(xiàn)、再次擁有那些瞬間而非凡的記憶碎片。她用文字制造幻象,將自己包裹,彌合事物之間、人的關系之間出現(xiàn)的縫隙。在修辭的冒險中,現(xiàn)實之猙獰遠遁,衰老與遺忘之陰影消逝,她讓記憶留存下來的比現(xiàn)實可能更完美、更華麗:“她記得天上的云,如同無垠的北極冰層,堆云之術如何達至技藝的絕境。她記得夜空滿天的霜晶,遷徙的飛鳥日夜兼程。她記得南方小鎮(zhèn),穿睡衣的女子夢游般穿過自己的八月。她記得那些覆滿松林的無人山坡,起風時讓人嗅到一種冷香?!睍詶魉龅囊磺行揶o冒險,似乎僅僅為了:讓自己不要遺忘。“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大師之作,它最核心的任務,依然是將你帶回一個脆弱的、僅僅屬于你自己的瞬間?!保ā冻跸慈鐙搿罚?/p>

那么,曉楓的修辭是否僅僅是一種形式?一層皮毛?她的寫作,是否不涉及事物的核心、流于玩弄辭藻?不!在我看來,形式即內(nèi)容。單就語言上看,曉楓的修辭,某種意義上,構(gòu)成了她的內(nèi)容的全部。很難想象,撇開那些充滿想象力的靈動語言,撇開刻意營造的迷幻氛圍,撇開到處炸現(xiàn)的斑斕色彩,撇開對事物內(nèi)部的精細呈現(xiàn),一篇文字會如何變得干巴巴毫無生氣如風干了的蘋果?

曉楓的修辭語言,有兩個法寶:一是使用富有特l生的形容詞,一是譬喻。

近20年,從藝術設計到文學語言,都流行極簡、骨感。日本文學從村上龍到村上春樹到青山七惠等年輕一輩作家,文字越來越寡淡;美國文學也是,卡佛是一個代表。影響到中國的作家都在呼吁多用名詞、動詞,少用形容詞。好像用了形容詞,就容易被目為“文藝腔”。其實,文藝腔恰好是形式主義地、教條地使用詞匯或文體,就像小津安二郎批評拍電影采用“文法”,不思變通。周曉楓充耳不聞極簡潮流,依然故我地亮出她的招牌:形容詞。她說:“上帝命名萬物,魔鬼用動詞篡改,留給人類的,只剩形容詞。我們通過形容詞或形容詞性質(zhì)的書寫,標記各自獨特的屬性?!薄扒熬Y形容詞,無論‘魅惑的月亮還是‘清涼的月亮,都包含了寫作者的態(tài)度,使事物漸具私屬的性質(zhì)。”私屬性,就是獨屬于作者在當時、當?shù)亍⒛莻€情緒氛圍下捕捉到的事物的個體性,是與其他時候、其他事物區(qū)別開來的唯一的特性。曉楓致力挖掘、呈現(xiàn)細分之事物。

譬如,她這樣寫海:“暴雨來臨之前饑餓的海面,天空翻滾末日般的烏云,海水呈現(xiàn)出墓碑般的巖灰色?!保ā毒搛L歌唱》)以“饑餓”形容海的吞噬感、以“翻滾末日般”呈現(xiàn)恐怖之現(xiàn)場感,“墓碑般的”,名詞在此具有形容詞性質(zhì),精準傳達大海的色彩,帶有強烈的“自我”主觀性。

《耳語》中:“微妙的天線,小而涼的血肉,里面有說不清的心理密碼和動作笨拙的尋找。我將裸露自己的殼,并準備由此承受危險……”她是將自己比做一只接近愛人的濕潤蝸牛,用一組形容詞來寫那只特定情境之下的“蝸?!?,“微妙的”“小而涼的”“笨拙的”,傳達自己愛極恐失、軟弱膽小、羞怯卻又柔情似水的極其微妙的情緒。

除了疊加、任性而自由地使用形容詞,曉楓還善于以一種事物譬喻另一種事物。首先是,呈現(xiàn)兩種或多種毫不相干事物的“神似”之處,她抓取一瞬而逝的細節(jié)、情緒,敏銳捕捉、感知事物之間內(nèi)在的、精微的聯(lián)系。且看《初洗如嬰》的幾句:“平底鍋上的黎明,像煎蛋一樣慢慢熱起來。”充滿差異性的兩個名詞,被她穿插在了一起,有超現(xiàn)實主義效果。漸進感、感知情緒是一樣的?!耙宦暲缺涣硪宦暲茸分?、修正,這里響一下,那里響一下……她想象街上的螢火蟲之夜?!蔽灮鹣x的星點,喇叭聲的嘈雜,都有一種紛亂感。一種是物,視覺,一種是聲,聽覺,兩者奇妙連接,傳達出“我”的不耐煩情緒?!耙簧鸁o論怎樣壯烈或優(yōu)雅,終點,不過是一支煙彈下的骨灰。她看到一個肉體被蝕空的昆蟲外殼掛在懸動的蛛絲末端,被風吹拂,像打秋千的小亡靈……”煙灰、昆蟲殼,尋常意象的組合,在上下文中有萬念俱灰的時間感。

周曉楓最華麗、修辭運用最完美的一篇文字,無疑是《巨鯨歌唱》,充滿了“神似”的譬喻:“尤其退潮時分,浪涌越來越弱,泡沫散碎,像垂危著逐漸松開的拳頭……”——她抓住了無力感?!柏悮な侨绱嗣匀说氖澄铮灾劣谒鼜倪吘墲M溢出來的肉色在我們看來就像飄搖在酒肆外的幌子。”——她捕捉到誘惑。“鯊魚游動起來儀態(tài)優(yōu)雅,豹子奔跑時好像失去重力漂浮空中?!薄加幸环N抒情感。烏賊,是善于噴墨營造戲劇效果的魔術師,又像是裹緊披風的僧侶;魚,是水里結(jié)出的果實;大海中的魚群,好似夜空,星星密集而遠離;真理,就像是魚鱗:閃耀、零碎,易于剝落,彌散腥氣難以食用……

曉楓的譬喻式修辭,讓我想起一個大師:普魯斯特。他極其善于捕捉事物之間的神似,奧黛特的一低頭,讓斯萬想到波提切利畫筆下的女子,心醉神迷的就是那一低頭;一個蛋糕,讓他喋喋不休大談教堂建筑史;凡德伊的一段旋律,他用了三四頁篇幅,浮想聯(lián)翩,可以說個三天三夜。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無疑是善于譬喻的。層層疊疊的想象、譬喻,將事物做深刻的細分,精準而深入地呈現(xiàn)事物復雜、多樣的內(nèi)部,曉楓抽取了世界奇妙連接的那條閃閃發(fā)光的絲線。

曉楓使用譬喻時,除了尋找事物的神似,還善于用對立面來比擬:

這奇怪的對稱,也許反倒是通約的法則:唯輕盈之物才能制衡最大的重器。比如燈塔之光指引萬噸巨輪。比如理想,僅憑它動人的發(fā)音,可以讓幾代人甘愿付出喉嚨的血。比如死,為了抵償它的安靜,我們動用了一生的喧囂。

越是硬質(zhì)的保護,越有軟質(zhì)的心腸。也許這有助于鼓勵我們穿越生活中無情的甲胄,去觸及隱藏在背后那暖意的體溫。就像冰冷的鐘被撞擊,傳來的卻是清越之音;就像通過霹靂金剛手段,體會菩薩慈悲肉腸。

(以上均摘自《巨鯨歌唱》)

無論是疊加運用私屬性形容詞,還是神似、對比的譬喻,曉楓充分發(fā)揮想象力,調(diào)動她所有的體能,以其豐沛的語言,充滿激情地完成一次次修辭的冒險,呈現(xiàn)其對事物、對真理敏銳、精微的感知。

修辭,是曉楓的長處,縱情任性使用難免不節(jié)制,有時也的確成為她的短板,以致為人詬病“太華麗”,道其有好句、無完篇,文字如一副副雕花馬鞍,等等。文質(zhì)彬彬,講求文章的中正和諧,文與質(zhì),恰到好處。假若曉楓自稱她的文字是巴洛克式的,那么,過分使用修辭,就難免走向矯飾主義。

但是,誰能約定如何寫作呢?批評者總是眼高手低。是也非也,且縱情任性地寫吧。

多年前,喜歡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維諾尼卡的雙面生活》,我寫下一篇文字《找尋另一個你》,開頭兩段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你不是孤單單一個。主宰的神,將自己的大能,將至善至美散布開來,投射在不同物體上,包含有統(tǒng)一之美善的,不僅僅是你一個。各不相同的物體表現(xiàn)出奇異的相同,包含在不同肉體的靈魂,也驚人地相似。于是這些肉體,凡間的眾生,無論多遠,都渴慕著接近?!叭沼腥盏臉s光,月有月的榮光,星有星的榮光,這星和那星的榮光,也有分別?!保ā陡缌侄嗲皶返谑逭碌谒氖还?jié))無論是怎樣有分別的榮光,都是光,都來自共同的源泉,都從神給予的生命中發(fā)生。所以,遙遠的兩個,因為能體驗到、呼吸到、感覺到那光的相同源泉,而彼此接近。

深藍夜空,星星幽涼閃光,如堅硬寶石,你不是獨自一顆,遙遠的國度,大海的那邊,近在咫尺,也會有一顆和你一樣:發(fā)亮眼睛,烏黑短發(fā),對音樂,對美,對愛,都敏感、纖細;脆弱如瓷,又如宗教般堅執(zhí)。春天的樹木,綠葉伸出毛毛小手,你是其中的一片,會有另一片,和你如此相像又略有差別。你感覺到她的存在,在夢里,在記憶,在書頁的字里行間,在戲劇舞臺上,在上揚飛升的音樂中,在天雨落在臉上的瞬間。某個情境,看見她如同看見自己。你將拳頭抵住自己內(nèi)心,埋首靜聽,知道她的存在,如同那光,從窗戶進來,在沙發(fā)上跳躍一般自然,你能看到她的出生,她旋轉(zhuǎn)、無聲墜落地面的過程。你聽得見她凋隕的聲音,為之悲傷哭泣。你不停地尋找并確認著她的存在,知道自己曾經(jīng)和她一起呼吸,她降生、喜悅、變老、死去,你都清晰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你一再地夢見自己,一再望著鏡中之像,確認自己,也思念她?!?/p>

美少年納西索斯,從破碎、模糊的水中之像,臆想、完成對自我的認識。拉康“鏡像理論”所謂“自我即他者”,這個“他者”,不僅僅是嬰兒通過水、鏡子,還通過影像、他人、語言、空間等一切“他者”,實現(xiàn)對自我的確認。曉楓,閱讀你的書,我便是以你的文字,以你為鏡像,來確認自我。我也曾從那些偉大的女性寫作者,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艾米莉·勃朗特、弗吉尼亞·伍爾夫、艾米莉·狄金森等那里,吸取語言之蜜,抽出編織文字的秘密絲線。她們躲在書櫥暗影中,只要打開書櫥,我就能聽見她們或激情或焦灼的同性暗語,但畢竟她們遠在世紀之外,如星星閃耀夜空,心存敬畏的我只有仰視之份。

在你的書中,我可以感性地尋找到我們的共同之處——一些情緒或細節(jié)。諸如,“我喜歡這種略帶倦意的灰暗。整個世界并非憂傷,只是令人出神罷了”,“我們可以像水生植物,安靜而無根地,寄生于冥想之中”,“暴雨將至。這是一部電影譯名。我喜歡這個名字,甚至喜歡置身其中的災難情緒”。又如,對情欲,“每每感覺到你的鼻息,心就被什么輕輕漾動,如同被微風吹拂,我枕靠在最微小的漣漪上。有時,溫柔是多么有力的腐蝕啊……因為它近于一種自律的激情”(《耳語》)。對暗戀,“我就像笨靴子愛上腳蹼一樣,心動而絕望。那些說不出來的甜蜜的話,全在心里……像棵無人采摘的櫻桃樹,暗暗地落了”(《幼象》)。甚至遺忘的焦慮,記住的全是碎片,一閃即逝的感知,能記得“覆滿松林的山坡,起風時讓人嗅到的一種冷香”,卻無法記住人臉、姓名,鑰匙錢包到處亂放,而“保持記憶唯一的辦法,是逐字逐句地記錄”。也如你一般,偏執(zhí)狂般喜歡擠壓塑料包裝膜的小氣泡,也喜歡喝棕色的飲料——濃茶、咖啡、熱巧克力,也喜歡吃筍、蘑菇和茄子……曉楓,讀到與你同樣的感覺,讀到我們不謀而合的偏好,我總是禁不住微笑起來。

但或者,我們的差異大于相似。我在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意識到了。你高大健壯、一直盤踞于北方京城,我矮小黃瘦、畢生游走在南方水鄉(xiāng);你反應敏捷、善于分析、機警、鋒利,我則混沌、笨拙、感知遲鈍;你口吐蓮花、用詞華麗、譬喻迭出,而我直抒胸臆、講求直白;你理性,我多情;你貌似更孤僻、懷疑,而我更加輕信與合群……我與你的差異,好似隔著長江黃河、一大堆的城市村鎮(zhèn)。

但無論是相似的細節(jié)感覺,還是差異的個性,都如樣貌不同的枝丫、葉片,我們生長在共同的枝干,扎根于厚實泥土中,那就是,對美、愛、溫暖之人性的熱愛,唯有在文字中,在書寫中,這種共同的靈魂需求得到釋放。誠如你說的:

就像有些數(shù)量稀少的動物,它們一生中,可能只遇到同類一次,甚至沒有這種幸運,就孤寒終老。我們?yōu)楹稳绱讼嘞瘢繜o論善意還是急躁,包括羞怯,也包括極盡克制的溫柔。你如此了解我,從外在習慣到隱秘內(nèi)心,也許一切僅僅因為我們太過相似。

我們的身體里都有一頭害怕孤獨的小獸,尋求交頸摩擦的溫暖和哺喂。

(以上均摘自《耳語·孿生》)

是的,我是幸運的,在文字中遇見了你,我的姐妹,不至于孤寒終老。從此知道,在北方的城,有一個你穿梭往返,當我嗅聞丁香花枝散發(fā)的迷離香氣時,你也會悲傷香氣的終將消逝。在未來,我和你,在遇見與錯過的時日,在影像中、舞臺上、書本里,我們相依相存,相互傾聽著,贊美著,體恤著……

盡管周曉楓聲稱,“比之寒光,我更易醉心于刀鞘上的雕花”?;蛟S為了應對一些批評(例如“要手起刀落,須得去除過多的裝飾”),或許是她自覺地轉(zhuǎn)向,曉楓最新出版的這本《有如候鳥》,擺出手握長劍的姿態(tài),試圖刺向一些更“宏大”的主題,諸如:《布偶貓》討論暴力,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施暴者與受虐者的關系;《初洗如嬰》探討記憶和遺忘,阿爾茨海默病癥;《惡念叢生》探討善與惡的關系;《浮世繪》白描當代社會之怪現(xiàn)狀。

我讀這些文字時想,是否因為曉楓出身醫(yī)生家庭,使得她對心理與身體的病癥、醫(yī)學名詞與醫(yī)療過程分外敏感?就好像福樓拜家就在魯昂醫(yī)學院,其父是當?shù)孛t(yī),其兄也繼承父志。我曾去魯昂拜訪福樓拜少年時的故居,三層樓房,一層是手術室,二層是父親的工作間,擺滿各種機械,瓶瓶罐罐。福樓拜從小看著浸泡在玻璃瓶中的天折嬰兒、人體內(nèi)臟,看著父親給人鋸腿、放血、接生,看著生命降生時驚天動地地哭叫,看著流血、衰微直至死亡,據(jù)說這奠定了他的虛無主義氣質(zhì);他后來在寫作中刻意保持的冷靜、克制,手術刀般準確冰冷的解剖,是否因其醫(yī)學世家出身的氣質(zhì)?!當我讀周曉楓頭頭是道、手術刀般解剖概念,事無巨細羅列人體器官,《齒痕》中對牙齒正畸過程不厭其煩的描述,對痛感的逐一呈現(xiàn),就不禁想到她的醫(yī)生家庭。

但在這里,我關注的并不是曉楓試圖改變形象,試圖舉起佩劍,做一個指刺現(xiàn)實的騎士。我要討論的是,修辭的繁復是否會成為一種障礙,從而影響利刃的硬度與速度。如果是一把利刃的話,無論你是直截了當刺出去,還是你跳著狐步舞,耍一套花拳繡腿,搖搖晃晃地刺出去,它都是一把利刃,只要利刃本身足夠鋒利,內(nèi)在力道足夠強,刺向目標就足夠精準。打醉拳的,眼花繚亂的招式,也許是迷惑敵人的方法。

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只擺放一把椅子,不會顯得很大。但如果放進書櫥、椅子、電視柜、餐桌、大衣櫥等,分割成客廳、餐廳、臥室、書房,你會發(fā)現(xiàn),塞進的東西越多,空間反而顯得越大。古代小說中有個故事,講一個人獲得一個魔法瓶,夜深人靜時,對著瓶子呼喚,瓶中人就呼朋引伴跑出來,美酒佳肴果盤擺了一桌,瓶中人也帶了一個瓶,輕輕一叫,瓶中又冒出來戲臺班子、各色店鋪、各樣吃食,如此再三,瓶子套著瓶子,好幾世的人生,都裝在一個瓶子里。我的意思是,一段文字意象密集,想象豐富,會極大拓展時間與空間。

再說速度。文字的速度并不單單由節(jié)奏加快、斷句分行增加形成,速度是在意象的飛快轉(zhuǎn)化中完成的。密集意象,會加快文字前行的速度。力量相同情況下,一把沉重鋼刀,刺殺效果遠好過一把薄而無力的刀片。我曾經(jīng)到黃河壺口瀑布,看瀑布落下來,夾帶泥沙,巨大的重量感,水呈土黃色,一整塊倒下來,不像水,倒像是一整排黃土坡坍塌下來,震耳欲聾,氣勢非凡,前赴后繼,滾滾向前,如黃龍奔騰。我站立岸邊俯瞰,兩股發(fā)顫,不敢久視,生怕被那水的力量席卷下去。意象繁復的文字,就好比那夾帶沙土的黃河之水,凝重、有力,也有速度。

曉楓擅長在有限空間內(nèi),“塞”進密集、繁復的意象,并不停轉(zhuǎn)化意象,變奏著主題,極大拓展了文字的時間、空間;如果她捕捉的意象特性是精準的,就會是有效的,并不阻礙文字的運行,反而加快了速度。比如,她寫一只錐螺,螺線具有不可思議的數(shù)學之美,“我知道,這種融合極具感性與理性的螺線設計,體現(xiàn)在宇宙的每個角落:從獵犬座大渦旋星云到漏斗形的颶風,從盤羊堅硬而對稱的巨角到植物向上攀援的觸絲,乃至巴特農(nóng)神殿的陶克立柱,以及人類聽骨之后隱秘的耳蝸。這只錐螺的軸線,其實,藏了神創(chuàng)世時的一個元音”(《巨鯨歌唱》)。她以幾個意象的轉(zhuǎn)化,拓展了空間的同時,快速抵達神創(chuàng)造萬物之美感與神秘性的原初。

《弄蛇人的笛聲》,是曉楓在意象的密度與速度上完成得很好的一篇。

她聲稱怕蛇,也許是恐懼、厭惡,反促使她去探究奇異之物。此文結(jié)構(gòu)也很有意思,全文除序曲外,有13節(jié)(模擬蛇的長度?),每一節(jié)結(jié)尾,都與新一節(jié)的標題連接,好似蛇的形體,一節(jié)節(jié),首尾相連,有疊加,有錯落。全文由13個與蛇相關的意象組成:蛇后之舞,妖冶、神秘,令人肝腸寸斷;蛇囫圇吞下整體,“無論這個整體多么微小,它也珍惜”;青蛙與蛇,天敵間的相互依存;伊甸園傳說,上帝、蛇與人的關系;蛇承受上帝的酷刑,蛇的形態(tài)描述,“如果愿意,它的嘴里可以不儲存任何褒義詞,只留下一對復仇的牙”,“蛇無從觸摸,它對世界全部的感知都需要通過一寸寸帶有痛感的身體磨礪”;蛇被逐出伊甸園,卻帶走了真理,“蛇用自己的身體比擬了巴別塔的絕望”;蛇是先知,啟蒙了人類,人類卻背叛了它;負恩的人類;弄蛇人與蛇,仿佛游戲的雙方、陰謀的同盟,人與蛇相互模仿,互為鏡像;蛇島與人島的對峙,對待異端的態(tài)度;古老如神話、謎語一般的蛇。

蛇的意象變奏,是交響曲中的一個個樂章,長篇敘事詩的13節(jié),是詠嘆凋的反復歌詠,交疊、錯落、纏繞、互補、往復、前行。從伊甸園到人世間,從當下舞臺穿越至上古,速度何其快,時空跨度何其大?!吧邠碛性⒀约夷菢又斏鞫鴰в谐爸S的智慧。交疊、翻轉(zhuǎn),蛇是它自身的魔方,自身的謎?!睍詶髟谒?、密集、繁復的書寫中,完成對神秘世界的認知,她,是一個破譯謎語愛好者,一個試圖接近真理的人,一個弄蛇人。蛇與弄蛇人,是束縛與試圖獲得自由的關系,好似藝術與其創(chuàng)造者,是愛與熱愛、奴役與控制的關系,他們一起經(jīng)歷難以言明的冒險與享樂、服從與自由……

曉楓,天冷下來了。好像是,秋分一過,一年就要結(jié)束了,如今已是立冬。上海這個季節(jié)倒是天高氣清、色調(diào)明朗。聽說北京是11月看楓葉最好,與日本京都一樣。我猜想,濃郁暗紅的楓葉,從古都樓宇的灰調(diào)斜出,應是極美的。我近時重讀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真是作者年輕時的文字,雖已有他往后一貫的物哀凄美,究竟多些少年人之明朗歡喜,與《山音》中的老年人心境,截然不同。我讀你的《初洗如嬰》,就想起川端的《山音》,后者更沉郁,或許年齡更大些吧。衰老、失憶、病亡,一天又一天,絕望與恐懼的陰影揮之不去,就像一個掉進大海的人,瀕臨死亡,奮力掙扎,狠命攀附著漂流木頭—那些美好事物:櫻花的燦爛、狗尾草與胡枝子的軒麗、向日葵的旺盛生命力、華枝春滿的夜晚、純潔美麗的少女,都是這樣溫暖,卻如風一般易逝,實在叫人傷感啊。

我讀完你的兩本書,一邊構(gòu)思這篇文字,一邊開始閱讀小津安二郎的研究資料,有五本書要讀,還想將他的電影重看一遍,我是喜歡窮盡,又非得從第一頁讀到末一頁,這樣才覺得心安,漏掉一些心里就很不踏實。所以,我做事就總比他人慢一些。我先讀了《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收了小津的日記信札訪談等,他說的有幾點讓我印象深刻:一是拍電影沒有“文法”,也就是固定的程式、套路;二是人情是永恒不變的主題;三是在絕望中嘗試明朗的呈現(xiàn);四是不落痕跡地留有余味。

小津自然是從導演的角度說這些,從寫作上,他這四點也很合我的心呢。我覺得,川端康成即使在少年的明朗歡喜中,也含有無盡之哀思;而小津,就是呈現(xiàn)老年人哀傷孤寂的《東京物語》,也帶有一種明朗幽默色調(diào)。無論是川端也罷,小津也罷,雖各有偏向,但都具有東方美學的克制、隱忍、簡潔。我個人是傾心于此的。你的文字,卻不是這個路數(shù)。

關于你的文字特點,我在二、四兩節(jié)中已充分展開了。你也說自己:“我是不是喜歡工筆勝過寫意,是不是喜歡油畫勝過水墨,是不是天生就不偏愛含蓄蘊藉或淡泊明志的,就喜歡濃稠強烈、色彩和情感都飽和度高的?”(《關于寫作》)

但你將你的文字濃墨重彩的緣故,歸結(jié)為自己缺少中國歷史和古典文學的訓練,說翻譯文學是你的源頭。這一點,可能有一定影響,但不完全如此。首先,即便是翻譯文學這種“國產(chǎn)奶酪”,使用的依舊是現(xiàn)代漢語這種“國產(chǎn)奶”?,F(xiàn)代漢語總歸是從古漢語中來的,即便我們采用了現(xiàn)代拼音、西式語法,其根底還是漢字。漢字是表意文字,閱讀或書寫需得一個字一個字完成,漢字的性子歸根到底是慢的,與西方表音文字成串吐出、滾滾而來的音節(jié)感、節(jié)奏感,產(chǎn)生的效果是很不同的。我們古人以毛筆書寫,一筆一畫,凝神專注之間,才能體會漢字緩慢、表意的特陛?,F(xiàn)代漢語經(jīng)拼音化一變,又經(jīng)電腦錄入一變,使得漢字越發(fā)淪為一種純符號,失去其本身具有的審美與表意特征。但無論如何,使用漢字書寫的人,必定是在中國文學、中國歷史的范疇內(nèi);而以漢語思維的人,也與用表音文字思維的不很相同,從根蒂上帶著東方審美特征。所以,你說你的文字是巴洛克式的,那也不是西式的巴洛克。我們看西式巴洛克教堂,那種立體性、環(huán)繞感、穹頂空間無限向上的效果,與我們東方人的對稱、平衡很不同;西式教堂的光是從穹頂、從高處的彩窗投射下來的,自上而下,我們東方傳統(tǒng)樓宇,光線透過雕花木窗、格格窗,是從斜面、幾經(jīng)周折地進入到寬大陰翳的房間。西方建筑善用花崗巖、玻璃窗,而我們傳統(tǒng)上善用木頭竹子、泥土陶瓷。使用材料不同,思維不同,也必影響我們的建筑。現(xiàn)代高樓大廈,東西方已接近,這當然會使生活及思維趨同,傳統(tǒng)的印痕與影響透過漢字尚殘存些許。我們就是傳承漢語的人。

中國文學,一個是《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一個是楚騷的傳統(tǒng);一個是《論語》的簡約,一個是《莊子》的奇麗。你的文字是華麗、密集、濃稠,你稱你的文字是巴洛克式的,我倒更傾向于說,你的文字具有楚辭漢賦的特點。鋪排、綿密,意象繁復,情感豐沛,在楚辭漢賦中極盡呈現(xiàn);譬喻生動,想象力豐富,才隋洋溢,在《莊子》《史記》中比比皆是。就是南北朝時的駢文,也有華麗旖靡的特點。所以,你的文字,就是在中國歷史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之中的。

就我個人的寫作而言,的確更贊賞川端康成、小津安二郎的克制、隱忍、簡潔,還有沈從文的笨拙、直抒胸臆,許地山的空靈、禪意(我抵達不到)。也有綿密特點,但審美上更偏愛寫意與空靈。關于寫作,我沒有系統(tǒng)的理論,曾經(jīng)列出過一些詞,這里選擇幾個,算是我的零星想法,與你交流:

流動。我喜歡文字的流動感,既指時間,也指空間。文字順時間之河流動,有時順向,有時逆行,有時循環(huán)往復,有時一瀉千里,有時陷入圓轉(zhuǎn)旋渦,有時被礁石所阻激起浪花。我在文字自成的時間中搖搖晃晃,譬如乘地鐵,順向,反逆,都是可能的。另外是空間之流。一個人的旅程,不是直線的,也并不一定要抵達某個目的地。寫作也是如此。我經(jīng)常被岔道上的風景吸引,停佇,流連,一不小心就走進岔道,有時我折回來,有時就順著原先不曾料想的,一直走了下去。布烈松說:“你意料之外的,無一不是你暗中期待的?!鲍@得意外,尤為幸福。

輕逸。若我的心不夠輕靈,下筆必是滯重,我的文字就飄飛不起來,不能如煙、如香、如精靈一般飄逸而出。我的文字哦,是鴿子,撲棱棱扇動著白翅膀,轉(zhuǎn)動著靈巧的小腦袋,還有嘀哩滾圓的黑眼珠。我做夢都見到她們。輕逸的文字,是色彩濃重的油畫蒙上了一層輕紗;是墨滴在宣紙的洇漫處;是小提琴纖細輕靈的高音;是湖面上的光、那些可視不可捕捉的跳躍銀魚;是輕風搖曳下的枝葉,或明或暗,光斑閃爍。世界如此之重,所以要輕,能砍掉美杜莎頭顱的帕修斯,他是穿上長翅膀的鞋飛翔在風中云里的。但輕逸,不是無根的浮萍,隨水流動,瓦萊里說,“應該像鳥兒一樣輕,而不是像一根羽毛”。必須滿懷深沉的愛,站立于堅實厚重的大地,我的輕逸小鳥才能飛得很高。

空白。云霧遮蔽山峰之處,流水無以望斷的盡頭,戲劇舞臺的第三面墻,水墨畫中的大片留白,《廣陵散》因嵇康而成絕響,《紅樓夢》中未有結(jié)局的人物……為什么要將文字和想法塞滿書頁的每一處空白?真是令人喘不過氣啊!吞吞吐吐不好嗎?我獨坐在空屋子里,讀者從敞開的門進來,我們相互辨認著,然后緊緊抱在了一起。什么時候,有誰讀完我的文字,掩卷嘆息,想一想,又翻回去看一看,我就心滿意足了。

近十幾年,散文創(chuàng)作呈綜合發(fā)展態(tài)勢。雖說短小散文未必無佳作,長篇大論可能是冗余,但新時期散文創(chuàng)作的確朝篇幅長、規(guī)模大的方向發(fā)展,顯見效果就是,在期刊占據(jù)顯要位置與篇幅。多種文體交錯,虛實之間勾連,長短分割的講究,敘述人稱的多變。此外,詩歌意象、小說帶入感、戲劇氛圍、電影閃回、田野調(diào)查、新聞紀錄等多種元素在散文中的靈活運用,使得散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融合多種文體與形式卻又自成一格的特征,成就不可替代的厚重文本,不再是學者的戲筆、小說家的補白、詩人的兌水功夫。

傳統(tǒng)散文創(chuàng)作觀念,諸如“形散而神不散”,也被提出挑戰(zhàn)。我曾在創(chuàng)作談中,提出“跨文體”與“形神俱散”兩個關鍵詞:

也許除了韻文與小說,所有文體都可稱為散文。何必稱什么抒情散文、敘事散文、哲理散文、散文詩、書信日記或童話,何必這樣壁壘森嚴呢?它們都是一個個框子,我在框子之間跳來跳去,跨越文體,穿梭往返,有什么要緊?至于神,我們常講心不為形役、心游萬仞,神意飄飛在云層之上;失神狀態(tài)真是太好了?;秀薄⒚噪x,牧神午后,湖上晨霧,只有形神俱散,才能抵達神意。但并非說文字真就散架了。文字聚合,如同影像閃現(xiàn),音符跳躍,用我的心去體會、呈現(xiàn)漢字之間、句子之間聲音的節(jié)奏、意象的節(jié)奏、情感變化的節(jié)奏、思維的內(nèi)在節(jié)奏與邏輯,去尋找他們之間詩性的連接。詩性,是我們接頭的秘密暗號,是群星閃爍的夜空中那飛翔的巫婆掃帚。

周曉楓最新出版的《有如候鳥》,就是一本跨文體的實踐作品。“我希望把戲劇元素、小說情節(jié)、詩歌語言和哲學思考都帶入到散文之中,嘗試自覺性的跨界,甚至讓人難以輕易判斷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币源?,她嘗試突破壁壘,融合抒情、敘事與哲思,將散文帶到一個更寬廣的空間。

《布偶貓》,運用穿插了密室殺人式的懸疑小說情節(jié),兇案現(xiàn)場調(diào)查,我與一只貓的進行時對話,畢加索戀情的史料分析,瑞典斯德哥爾摩銀行搶劫案的新聞分析,羅浮宮藝術品的心理學解剖。這些都圍繞暴力這個主題貫穿、縱深展開,小布偶貓,只是一個小小的藥引子。

《初洗如嬰》,運用第三人稱的“她”,來寫自己,自己的經(jīng)歷,自己的感受,而寫作的這個“自我”,好像置身之外,出離“自我”,客觀審視那個“她”,就像盧梭與讓·雅克的對話,我和另一個我的對話。

《惡念叢生》,一開場即小說式的帶入感,或如電影畫面進入,議論,現(xiàn)實關系的引入穿插,詩歌借用,個人記憶,歷史事件,殺嬰案件調(diào)查分析。多樣手法,反復變奏、分析善與惡的關系。

曉楓小說化寫作最具代表性的是兩篇文章,《離歌》與《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

《離歌》以“我”的舊友屠蘇的死開場,設置了一個小說式的懸念:屠蘇為什么死?屠蘇是個怎樣的人?讀者與“我”一樣,都想尋找答案。接下來,抽絲剝繭,展開敘述:“我”記憶中的屠蘇,現(xiàn)妻小夜敘述中的屠蘇,前妻敘述中的屠蘇,好像是個“羅生門”式的場景。每個人都有一種說法,到底哪一種是“真實的”?敘述的合理性在哪里?哪些是共同的?這就引動“我”去探查分離之后的屠蘇的生活真實,以及他去世后其親人的生活真實,讀者也跟隨“我”前往屠蘇家、故鄉(xiāng)、中學去調(diào)查。文章后半部,讀者與“我”的視線是同步的,“我”記憶中的那個屠蘇似乎退隱不見了。調(diào)查的情節(jié)讓我想起巖井俊二的電影《情書》。

《離歌》是一種小說式的寫法,但不是小說,而是主觀視角的散文寫作?!拔摇奔瘸袚杂^、傾聽的角色,也參與其中,并主觀判斷小夜、前妻、屠蘇父母妹妹敘述的真?zhèn)?;如果是小說,人物是按照自身邏輯發(fā)展的,讀者或作者處于客觀視角位置。一旦“我”參與到現(xiàn)場,卻又站在裁判者位置,給予屠蘇一個道德的、真假的判定,死去的屠蘇卻沒有辯駁的可能,這種主觀意愿,可能會遠離現(xiàn)實。當“我”舉起手術刀解剖時,是否懷疑過手術刀切入的方向?對屠蘇的情境設置是否為先入之見?我認為,如果對屠蘇的調(diào)查始終保持文章一開始的“羅生門”式的不確定,并不落實某種結(jié)論,而保持其敞開性、復雜性,或?qū)⑼捞K的命運放置在更廣闊的時代背景,分析其個性及生活的社會、體制因素,去除流于情感八卦的成分,本文或許更完美。又或者完全是一個小說的寫法,讓小說人物自身展開其命運,“我”不參與其中,給予明確的主觀判定。

其實早在《巨鯨歌唱》這本文集中,曉楓已經(jīng)嘗試著小說式的散文寫作。比如《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這篇寫人敘事的散文,有極強的小說場景感。“我”同樣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以一種同情與悲憫來寫霍叔叔與殘疾女兒畫畫,還有霍叔之妻、保姆、自己的感受,情景感很強,人物性格突出,文字彌散著悲傷的愛。愛與痛苦的相互依存,強烈輻射到“我”的內(nèi)心,影響“我”的生活與情感,帶有強烈的宿命感,令人震動。我以為,這是比《離歌》更好的一篇文字。因為,霍叔叔對畫畫的愛:“這注定是令我震撼的仰視。沒有鴿哨那樣喧囂的鳴響,遷徙的鳥群飛過,毫無聲息,卻帶我記憶終生的轟鳴?!?/p>

在《有如候鳥》新書中,曉楓說她試圖拓展散文創(chuàng)作的空間、形式與文體的綜合,她做到了,如上述。但是,她似乎放棄了擅長的修辭美感,擺出執(zhí)長劍的姿勢,試圖將文字寫得“深刻…‘銳利”,我認為,她并不是很成功。剖析理論并非她所長,舉例再三,為了論證先入之見的概念。事實是,任何一種觀念都可以尋找到論證根據(jù)。

我還是更愿意與她一起進入她的修辭冒險,沉溺在她那繁復密集的意象、濃稠熱烈的詞語色彩中,折服于她的想象力,體味她的精微感知。在那些作品中,曉楓,她是害羞而焦灼的寄居蟹,執(zhí)拗地舉著自己的塔形教堂;她是貝類,外表堅硬,內(nèi)里柔弱,如修士般閉合自己的靈魂;她是水母,輕盈、飄逸,具有幻覺之美;她是烏賊,神秘詭異,擅長噴墨技藝,魔術師一般富戲劇性;她是蛇,妖冶、古老,謎語一般的先知,真理的啞言者;她是海參,害羞、敏感,晝伏夜出地寫作,自傷自厭,既智慧,又柔情,內(nèi)心幽謐,卻又充滿激情的女性。她是,周曉楓。

猜你喜歡
文字
青年周恩來
文字的前世今生
春雨
熱愛與堅持
會說話的書
會說話的書
山茶花
夢中的文字
種出來的“逍遙居”
枣阳市| 丰原市| 新干县| 龙井市| 平舆县| 商水县| 永康市| 偏关县| 门头沟区| 泗水县| 天台县| 弥渡县| 久治县| 鹿泉市| 社旗县| 剑河县| 甘谷县| 赤城县| 遵化市| 青田县| 长岭县| 曲沃县| 山东省| 福泉市| 凤凰县| 奉新县| 金湖县| 隆尧县| 双流县| 太仓市| 太谷县| 微博| 遂溪县| 阳泉市| 炎陵县| 富裕县| 阿勒泰市| 五大连池市| 林周县| 澄城县| 宕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