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祖保

一

三角旗倏然來了個六十度傾斜，“箭”指南方。

張洞庭轉(zhuǎn)身往船艙跑，一邊跑一邊扯開喉嚨喊，猴精，船發(fā)舵桿洲！

張洞庭和猴精駕著洪船，迎著狂風(fēng)巨浪趕到湖中的出事地點舵桿洲時，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號天喊地、哭爹叫娘的呼救。只見一條小船倒扣著像鍋底一樣在風(fēng)浪中顛簸。張洞庭立在船頭一邊脫衣服一邊高喊著：春爹留在船上，其他人都下水救人！

這是一群水性過人的漢子。長年累月與湖水波濤打交道，練就了一身水中救助的真本事。張洞庭在湖水中睜大眼睛搜尋著狂風(fēng)惡浪中的幸存者。他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團(tuán)黑色的東西，時而沒入水中，時而飄出水面。憑著多年的救助經(jīng)驗，他清楚那是落水掙扎者的頭發(fā)在水中飄動。他奮力游了過去，伸手抓住了那把烏黑的頭發(fā)，然后游向洪船?？拷榇瑫r，他一只手抓著船舷，一只手順勢抱著那個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人，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觸到了女人柔軟的東西。張洞庭敏感地把手挪開，雙手將那女人托起來，朝猴精喊道，快上船，我撈了個女子，鼻孔還有氣。

猴精猴子爬樹一樣往上一躍就上了船，張洞庭雙手將那水淋淋的女子托起來說，接住。猴精，你不是想娶堂客嗎？這可是現(xiàn)成的，救活了，也許她就會嫁給你呢！猴精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亟舆^那冷冰冰的女人，飛快地跑向船艙。

天漸漸黑了下來，寒冷的北風(fēng)呼嘯著發(fā)出一陣陣怪叫聲，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只是不再似瓢潑一般。猴精將女人放在船艙里，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女人的臉蛋，這一眼讓他有些魂不守舍了。這女人實在太漂亮，漂亮得讓他目瞪口呆。

猴精是個孤兒。二十三年前，還不到兩歲的猴精患小兒肺結(jié)核，父母親用盡了各種土方子為他診治，病卻不見好轉(zhuǎn)，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父母親聽說岳州城里有名醫(yī)能治結(jié)核病，于是懷著一點希望，抱著兒子從沅江坐了一條機(jī)帆船，到岳州為兒子尋訪名醫(yī)。機(jī)帆船航行了一天一夜，快要到達(dá)岳州時，不料在洞庭湖的舵桿洲遇上了狂風(fēng)惡浪。機(jī)帆船傾覆，船上的十幾個旅客全部葬身在洞庭湖中，唯有襁褓中的猴精得以生還。

張洞庭的父親張正連把猴精和他母親撈上來時，猴精被他母親抱得緊緊的，怎么也拉扯不開。猴精咬著母親的奶子，睡得很熟。張正連將他從母親的懷里拉開后，抱著拍了幾下他的背部，小家伙竟奇跡般地哭出聲來。大伙兒都感到特別奇怪，其他落水者都淹死了，為什么這么小而且病得皮包骨頭的小孩子，卻得以存活呢？

猴精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兒，敦善堂將他收養(yǎng)著。說來真怪，敦善堂堂主派人請來郎中，給猴精開了幾劑中藥服了后，猴精的結(jié)核病慢慢好了起來，只是身子骨還是那樣單瘦。猴精在敦善堂慢慢長大，七歲時，堂主送他讀私塾，他讀了不到半年就死活不進(jìn)學(xué)堂門了，而是在洞庭湖邊和孩子們一起玩扎猛子打水漂的游戲。堂主沒辦法，讓他到洪船上幫忙，做些掃艙打水的雜事，猴精樂得一蹦三尺高。十二歲時，他就跟著張洞庭在洞庭湖中闖蕩。別看他瘦得像一桿風(fēng)吹得倒的蘆葦，可他是天生的好水手，不僅水性好，劃水快，在水里身子就像條桿魚，而且他還有一手扎猛子的水中絕活。

對于溺水者的急救，每個季節(jié)都有不同的救治辦法。只要溺水者還有一口氣，水手們就有本事把人救活。猴精和春爹倒了一盆熱水，為女人脫掉濕衣服，用熱毛巾將她身上的水漬擦干，然后讓女人躺在船艙中的床鋪上，為她蓋上兩床棉被絮?？墒怯捎谔鞖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女人身上還是冷冰冰的，沒有能醒過來。猴精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在船艙里著急地走來走去。春爹望了猴精一眼說，快脫衣服，躺在被子里幫助她取暖。猴精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這……可是個女人……春爹大聲說，還愣著干什么？這是救人！

猴精還是個王老五，從來沒有碰過女人。他望著面前的漂亮女人，又看了臉色凝重的春爹一眼，三下五除二扒下身上的衣服，只穿著一條褲衩鉆進(jìn)了被子里，用熱烘烘的身子去溫?zé)崽稍谏磉叺呐恕?/p>

猴精一邊躺著一邊觀察著女人，他希望這個女人盡快醒來。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女人的身子開始溫?zé)?，臉上漸漸有了一點血色，胸部開始微弱地起伏。猴精高興地叫道，春爹，醒了。春爹端來了熱茶，給女人喂了一湯匙。女人眼睛慢慢地睜開了，臉上卻露出了幾絲驚恐。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個男人的身旁時，以為自己遭受了侮辱和強暴，于是爬起身來，扇了猴精一巴掌說，畜生，你不是人！說完，像一頭咆哮的母獅子沖出船艙，沒等猴精和春爹反應(yīng)過來，就一頭朝著滔滔翻滾的湖水跳了下去。

就在她縱身跳進(jìn)湖水中的一剎那，張洞庭和何牛皮一人拖著一個落水者游向洪船。張洞庭見船上跳下一個人來，忙將手中的人交給何牛皮，自己眼明手快伸手將跳下船的女人接住，女人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的懷抱里。張洞庭見女人一絲不掛，猴精卻穿著短褲光著膀子正準(zhǔn)備往下跳，便說：猴精，你把人家脫得一絲不掛，看這饅頭似的乳房，白白嫩嫩的皮膚，多勾人哪！人家可是個閨女呢！女人聽了這話，更是想一死了之，張洞庭死死地用手箍著她，讓她難以掙脫身。猴精在船上喊：快把她拉上來，她剛醒過來，身子很弱，這么冷的天，你想凍死她呀？你心疼了，好，小心接住呀。張洞庭轉(zhuǎn)頭對女人說，姑娘，我們是敦善堂的水手，你們遇到風(fēng)浪船翻了，我們是來救你們的。那渾小子是個好人。說完，雙手將女人拋進(jìn)了猴精的懷抱。

猴精接過赤條條的女人，跑進(jìn)船艙，給女子蓋上被子，然后找了件棉衣和褲子丟進(jìn)船艙里說，妹子，你身子弱，休息一會，我給你熬碗姜湯喝。說完他跑出船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膀子，身子在篩糠似的發(fā)抖。他的衣服丟在船艙里，可現(xiàn)在他不想再進(jìn)船艙去，他要去熬姜湯，給那個女人喝。于是他扯了件雨衣披上，幾步奔到伙房中，燒起火來。

猴精早到了談婚論娶的年齡，但至今仍然是光棍一條。猴精喜歡女人，也想娶個女人，可偏偏女人們見不得他那張馬臉，人又黃皮寡瘦，哪有女人愿意嫁給他？

猴精是洪船上的大副，也是張洞庭的得力助手，當(dāng)了十幾年水手，從沒干過半件缺德的事情，在敦善堂水手中有口皆碑。下水救人時，猴精總是先去救女人和老者。他認(rèn)為，男子漢不會游泳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男子漢大丈夫，落了水首先必須自救。女人才是弱者，不會游泳再正常不過，因此救人先救女人就成了他的救助準(zhǔn)則。在他十多年的救助生涯中，他救的女人遠(yuǎn)比男人要多。

猴精熬好了姜湯，推開艙門，女人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斜躺在鋪上，一雙眼睛直盯得猴精有些不舒服。猴精走到她跟前說，姑娘，喝下吧，這姜湯可驅(qū)寒呢。

那姑娘剜了猴精一眼，說，你剛才真的沒想占我便宜？

看你說的，我也是沒法子，那完全是為你取暖??！要不，我把春爹叫來，你問春爹，看我欺負(fù)你了嗎？猴精解釋說。

春爹走進(jìn)來，說：姑娘，他是我們的好水手，也是個好男人，為了讓你盡快恢復(fù)知覺，是我讓他脫了衣服給你熱量，起初他還有些害羞不情愿呢。

姑娘眼睛里的敵意慢慢地在消失。她一眼看到猴精身上只披了一件披風(fēng)，忙把床鋪上的衣服丟給他。

猴精慌亂地把衣服穿好，眼睜睜地看到女人把一碗姜湯喝下，才端著碗走出艙門，往后艙走去。

救助已告結(jié)束。張洞庭和水手們紛紛上船。風(fēng)浪停歇了，如抹布一般灰蒙蒙的天空出現(xiàn)了幾道絢麗的彩虹。張洞庭在甲板上喊道：返航！洪船掉轉(zhuǎn)頭往鹿角方向駛?cè)ァ?/p>

二

救起來的姑娘名叫梅花，是常德武陵人。已經(jīng)無依無靠的梅花，知曉了猴精救她的前因后果，心里特別感動。尤其是得知猴精和自己有著同樣的遭遇后，她決定嫁給猴精做妻子。

猴精和梅花的婚禮上，張洞庭和猴精都喝得爛醉如泥。其實，張洞庭酒量過人，敦善堂水手們無人能及。每次出湖，他腰間總要掛著一個酒葫蘆，他嗜酒如命而又惜酒如金。誰要在喝酒上做手腳浪費了酒，他吹胡子瞪眼睛跟你沒完。有一次，張洞庭得到了從武漢運往常德的一艘貨船遇到風(fēng)暴翻船的消息后，帶領(lǐng)敦善堂的十幾名水手駕船趕到了出事地點。他在滂沱大雨中指揮水手救人救物，自己身先士卒在水中泡了三個小時。當(dāng)他最后將一捆布匹撈上洪船時，已經(jīng)感覺到耗盡了體力，腳下打起飄來，一頭栽倒在船頭。船上的伙計們忙將他抬進(jìn)船艙，在脫他身上的濕衣服時，不小心將酒葫蘆蓋弄開，酒葫蘆里的酒“嘩嘩”地流了出來。等到同伴發(fā)現(xiàn)時，酒葫蘆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了。張洞庭蘇醒過來，第一反應(yīng)就是摸腰里的酒葫蘆，沒摸到酒葫蘆，就問身旁的水手，我的葫蘆呢？守候在他身旁的年輕水手忙把酒葫蘆遞給他說，師傅，在這里。張洞庭接過酒葫蘆，使勁搖了搖，里面卻沒酒，便把酒葫蘆一丟說，你們真不是東西，哪個把我的酒喝光了？大家面面相覷，低頭不答。張洞庭爬起來對著身邊的水手就是一腳，踢得那水手踉踉蹌蹌，差點跌倒在甲板上。張洞庭還不解氣，要上去追打他，旁邊的幾個水手扯住張洞庭講出了原委，他才作罷。

猴精同樣喜歡喝酒。酒量不比師傅差多少，加上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妻子，興奮之情寫在臉上。因此，他端著酒杯，逐個敬酒，一來二去，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只覺得頭昏目眩，腳底下飄飄然。洞房之夜，猴精趴倒爬起，嘔吐得一塌糊涂，梅花端茶倒水，忙得一夜未睡。這個洞房之夜，真讓梅花有些哭笑不得。

自從猴精和梅花結(jié)婚后，梅花就讓他少喝酒。猴精開始有些不情愿，但聽梅花說喝酒會影響后代，他才恍然大悟。于是在新婚蜜月那段時間，猴精硬是滴酒不沾。有一天晚上，梅花在他耳邊說，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在我身上撒野了。猴精問為什么？你真是憨，這都不曉得。猴精怔了會說，是不是你有了？梅花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說，嗯，你要做父親了。猴精一把摟著梅花，就要扯她的衣服。梅花說，叫你別撒野，又來了。猴精連忙松手說，你看我猴急猴急，真是沒長記性。老婆，我認(rèn)罰！梅花輕輕地擰了一把猴精的耳朵笑著說，以后再這樣，你就別想上床。猴精撫摸著梅花的肚子說，老婆，要是個男孩，我就讓他跟我下湖當(dāng)水手。梅花說，看把你樂得，你可以喝酒開戒了。猴精樂得差點又要把梅花按在身子底下。

猴精在敦善堂當(dāng)水手，每個月的薪金才幾塊銀圓，沒娶梅花時，就糊了自己這張嘴巴，當(dāng)然酒是沒少喝的?？扇缃袢⒘嗣坊?，而且又快要當(dāng)?shù)?，猴精就不能亂花錢了，敦善堂發(fā)的每一個子兒都要交給梅花。手中不夠活泛，喝酒就成了難事?？墒遣缓染?，他總覺得成天恍恍惚惚，沒一點精神。他想另辟蹊徑，到外面撈點外快，解決喝酒的問題。他沒別的活絡(luò)，只有和洞庭湖水打交道。下湖也沒別的本事，賺錢的唯一路子就是撈死人。敦善堂的伙計何牛皮特會吹，牛皮能吹上天，因此兩人合伙下湖賺外快。他們在敦善堂當(dāng)水手，熟識水性，也知道哪些水域出過事，不會跑空頭路。每次風(fēng)暴過后，兩人從洪船上下來，就相約駕著小劃子出湖尋找死尸。有一天黃昏，兩人來到湖邊，猴精由下而上，何牛皮從上游往下，兩人約好在鹿角對面的綠沙洲彎船的地方會合。綠沙洲是洞庭湖的一個偌大的沙洲，也不知何年何月泥沙沖擊而成。綠沙洲上長滿了蘆葦，春夏之際，沙洲上蕩漾著一片綠色，于是就有了綠沙洲的名字。何牛皮牛皮哄哄，蕩著小船一路往下，竟沒有撈到一點東西。猴精不僅人精，眼睛也特別尖，他不慌不忙地駕著小船往上游走，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目標(biāo)。他將船劃過去伸出扒子撈起來一看，果然是一個和他一樣精瘦的男人。他用鉤子拴住那死人，將繩子的一頭系在腰上，拿起單漿往舵桿洲劃去。天黑了下來，風(fēng)很大，湖水翻滾著波浪，猴精迎著風(fēng)浪向前劃著，那水中的死人隨著漿的劃動，不時地撞擊著船尾，發(fā)出了一陣陣響聲，猴精回過頭說：別急，伙計，快到岸了。何牛皮蕩著一支單槳，不緊不慢地朝綠沙洲岸邊劃著。猴精先到綠沙洲，將那死人拴在船頭，讓他靠著船坐著，將自己口中的煙塞在死人的口中說，等等，我屙泡屎就回來。說完就鉆進(jìn)了蘆葦叢中。何牛皮劃到岸邊，見船上有人叼著煙卷，以為是猴精蹲在那里吸煙，他輕輕地跳下船，躡手躡腳走過去將煙拿過來，并拍了下那死人的肩頭說，給我吸幾口。那死人被他一拍，身子就往下倒，濺了何牛皮一身水。何牛皮嚇了個半死，拔腳跑向自己的船前，準(zhǔn)備回去報信。猴精屙完屎，從蘆葦叢中鉆出來，見何牛皮氣喘吁吁地跑著，忙沖上前攔住他說，跑什么，見到鬼了吧，看把你嚇成那個驢樣？何牛皮醒過神來，雙腿還在顫抖著。他喘了一口氣說，猴精，你撈了個死人，我是一無所有，你這個剁千刀的，差點把我嚇?biāo)溃献舆€以為是你在吸煙呢！

猴精哈哈大笑著說，真是沒想到，原來你堂堂何牛皮也那么膽小如鼠！

猴精將這事當(dāng)笑料講給張洞庭和船上的水手們聽后，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何牛皮則一臉通紅地說，猴精，你他媽真不是人，這事也給老子端出來。張洞庭走到他身邊開玩笑說，何牛皮，你也是個男人，這等膽量能當(dāng)水手，看來我得跟堂主說說，將你解雇算了。何牛皮忙笑著說，師傅，我跟隨你這么多年，膽子是小點，但我肯賣力，饒了我吧，我請你喝酒！張洞庭笑著說，何牛皮，晚上請我們兄弟喝酒，這事就到此為止。不然……

何牛皮連忙說，好，我一定，我一定！

三

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懷胎五個月的梅花，肚子開始出懷。沒娶梅花之前，猴精過著單身生活，感到孤獨時，晚上一個人跑到鎮(zhèn)上去喝酒，一喝就是一個通宵。如今有了漂亮妻子和休憩的港灣，猴精再不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無所顧忌，而是每天早起出湖，傍晚回家。梅花對猴精十分關(guān)心，每天出門，她總是干叮嚀萬囑咐;猴精更是把梅花看成了心肝寶貝，每天晚上上床睡覺，他總要把耳朵貼到梅花肚子上聽上一陣。

這一天，下了點小雨，夜晚天氣有些涼爽，一彎月兒在云層中穿梭，躲躲閃閃，好像害羞見人似的。外面池塘中蛙聲唱成一片，此起彼伏。猴精駕船到岳州辦事，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梅花做好了晚飯，倚著門框等著丈夫回來。可是等了好久好久，還沒有見到猴精的影子，梅花心里不免有些著急起來。

昨天晚上，梅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的肚子爆裂了，一個圓圓的紅球從她肚子里滾出來，像火球一樣翻滾著，梅花眼睛一眨巴，火球倏地不見了。她嚇得大喊一聲，夢醒了，脊背上滲出了冷汗。天快亮?xí)r，她聽見了遠(yuǎn)處炒豆子一樣的槍炮聲，心里好生害怕。她推了一把猴精說，老公，你醒醒，是不是要走兵了？

睡得正香的猴精被梅花推醒，忙摟著她說，你聽到什么了？

外面好像有槍聲。

猴精豎著耳朵聽了一陣，果然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的槍炮聲。猴精摟緊著梅花說，昨天聽堂主說，日本兵快打到新墻河了。這小鬼子真是欺人太甚，要是真碰上小鬼子為非作歹，老子非砍死他幾個不可！

哥，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你千萬要注意安全，我和孩子可不能沒有你??！梅花還在為她的那個夢憂心忡忡。

猴精出門后，梅花總有些心神不寧。到現(xiàn)在猴精怎么還沒有回來，她心里更是犯怵。梅花想去敦善堂問問猴精的情況，正準(zhǔn)備鎖門時，猴精披著星光一身風(fēng)塵地回來了。梅花嗔怪著說，何事才回來？把我都快急死了。

猴精說，真見了他娘的鬼，岳陽城被日本鬼子全占了，南津港、湖濱沿岸插上了太陽旗，都有穿黃皮子的日本兵把守，進(jìn)出城都要站隊盤查，船上的東西也要一件一件地查驗。

快進(jìn)屋吃飯，肚子餓得不行了吧？

也沒什么，你還沒有吃？

你不回，我哪里吃得進(jìn)。

猴精走進(jìn)屋子里，擺在桌子上的飯菜早已經(jīng)涼了。猴精丟下衣服準(zhǔn)備去熱菜，梅花奪過碗說，快去沖個澡，我來熱飯菜。說完端著兩碗菜進(jìn)了低矮的伙房。

四

日本兵是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涌進(jìn)鹿角的。這是一支海軍陸戰(zhàn)隊，坐了幾十艘汽艇從鹿角碼頭登陸。

日軍從鹿角登陸后，調(diào)集了兵力包圍鹿角鎮(zhèn)，將大批群眾趕到鹿角祠堂，逼迫他們供出炸快艇的國軍，可是人群中沒有一個人吭聲。房田少佐從人群中拉出十幾個青壯年來辨認(rèn)國軍，可還是沒有人說話。敵人的槍響了，一個個無辜的漢子倒在血泊中，其中有兩個年輕人是敦善堂的水手。張洞庭和猴精拳頭握得緊緊的，全身的血液直往腦門涌。他們真想沖上去和敵人拼個你死我活，可是他們還是忍住心中的怒火，沒有輕舉妄動。

駐扎在鹿角張姓祠堂的日軍殺人放火，奸淫婦女，無惡不作，把鹿角鎮(zhèn)鬧得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鹿角是個丘陵區(qū)，附近雖有一些小山包，但無法躲避日本鬼子的眼睛。為了安全起見，張洞庭決定把敦善堂的婦女兒童轉(zhuǎn)移到洞庭湖中的綠沙洲上去躲一段時間。離鹿角幾里水路的綠沙洲四面環(huán)水，浩瀚無際，一人多高的蘆葦連成一片，秋高氣爽的艷陽天里，微風(fēng)輕輕地吹拂，吹得蘆葦沙沙作響，蘆花白絮般漫天飛舞，形成洞庭湖中一大特殊的景觀。張洞庭想，這個地方，不是熟知路徑的人誰敢進(jìn)去？況且綠沙洲上有幾間蘆葦搭成的房子，鍋盆飯瓢也一應(yīng)俱全，是躲兵的最佳去處。張洞庭和堂主商量后，猴精與何牛皮在一個風(fēng)清月白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駕船將二十多名眷屬送到了綠沙洲上。

送走了梅花，猴精如釋重負(fù)。那天，日本鬼子將鹿角鎮(zhèn)鬧得雞飛狗跳，碰到年輕有姿色的女人就強擄去發(fā)泄獸欲。富豐家媳婦槐花生孩子剛滿月，聽說日本兵來了鹿角，便抱著孩子出門，準(zhǔn)備到步仙橋娘家躲躲?；被▌偣盏揭粭l小路上，就被十幾個日本兵攔住。日本鬼子將她手中的嬰兒搶過去，用力一拋，然后用刺刀接住，槐花哭著喊著，還我兒子，還我兒子！日本鬼子卻一個個發(fā)瘋地狂笑。幾個架著槐花的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將槐花衣裳剝得一絲不剩，然后一個個對她進(jìn)行輪奸?？蓱z槐花下身血流如注，當(dāng)場昏死過去。鬼子還不解氣，待獸行發(fā)泄完后，又割下槐花的雙乳，在她身體上捅了數(shù)刀。想到這些，猴精還有些后怕。好在鬼子進(jìn)鎮(zhèn)那天，猴精一口氣跑回家，幫助梅花躲進(jìn)了屋后的地窖里，才沒有被鬼子發(fā)現(xiàn)。如今梅花上了綠沙洲，又有足夠的糧食，加上老何的悉心照顧，猴精可以放寬心了。猴精知道，老何雖然膽子小，喜歡吹牛皮，但他敦厚善良，辦事比女人還細(xì)心。堂主之所以將眾多的老人婦女孩子托付于他，就是看重他的為人和細(xì)心。

五

三天過去了，猴精心里想念著梅花。自從和梅花結(jié)婚后，猴精每晚都抱著梅花，一只手抓著她的奶子睡覺。如今梅花不在身邊，猴精一個人總是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實。他想去綠沙洲上看看梅花。上午，常德一艘船翻在老港灣，得到消息后，猴精和張洞庭一起將船上的人和貨物救了上來。當(dāng)他們駕著船回鹿角時，猴精對張洞庭說，師傅，我們?nèi)ゾG沙洲看看老奶奶和嬸嬸她們吧。張洞庭把老母親和妻兒送上綠沙洲后，心里也總是空落落的。平時雖然在洞庭湖上闖蕩，但還很少與他們分別過幾天時間。張洞庭正想去綠沙洲看看老母親和孩子，于是點頭答應(yīng)說，行，下午我們一起去。

午飯后，兩人劃著一只小劃子去了綠沙洲。猴精憋了一泡尿，劃子將靠岸時，猴精把槳丟下說，師傅，你拴好船，一泡尿憋死我了。然后一個箭步跳到岸上，一邊扯褲子一邊跑上幾步，靠近一低矮的葦叢中撒起尿來。猴精這泡尿很多很猛，足足撒了分把鐘。猴精撒完尿，感到一陣輕松，他雙手握著那家伙抖了抖，抖出最后幾滴尿液，然后系上褲子準(zhǔn)備走開時，他聽到自己撒尿的水溝里有“沙沙”的響聲。猴精扒開蘆葦一看，原來水溝里躺著一個日本兵，半截身子泡在水溝里，一只手緊緊抓住了幾根蘆葦，口中在不停地哼著。猴精聽不懂他的話，他走近前去，發(fā)現(xiàn)年輕人肩膀上受了傷，還汨汩地流著鮮血。猴精扯開喉嚨連忙喊道：師傅，這里有個受了傷的人。張洞庭拴好船，拔腿跑過去，見是個穿黃狗皮的日本兵，便說，是個日本鬼子，別管他。于是朝前面走，猴精跟在他后面走了幾步停下腳步說，師傅，我看他還是個孩子，我們還是救救他吧。張洞庭說，你真喜歡管閑事，那可是無惡不作的日本鬼子，沒看到他們殺人放火奸淫擄搶嗎？猴精說，師傅，你一直教導(dǎo)我們要積德行善，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要行救助之力，他也是爹娘生養(yǎng)的，何況是個受了傷的人，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吧。張洞庭大聲地說，好了好了，你去把他拉起來。

猴精轉(zhuǎn)身幾步跑過去，將那個日本兵拉上了岸。日本兵連聲哼著說，米西米西！猴精把自己衣服脫下來給日本兵穿上，自己卻光著膀子。張洞庭也拿出自己的酒葫蘆給日本兵口里倒上幾口酒，那家伙有些清醒了，但還是一個勁地喊，米西米西。張洞庭在猴精耳邊說，讓何牛皮出來一下。猴精把手指放在口里，發(fā)出幾聲青蛙的叫聲。不一會，老何過來了，張洞庭問，都還好嗎？老何說，都好，你們放心！猴精說，何牛皮，快去弄點吃的東西來，這狗崽子快餓死了。老何一看是個日本人，就說，餓死活該，誰讓他跑到我們的土地上撒野？張洞庭說，算了，快去，耽誤時間就真的沒救了。老何有點不情愿地走了。

年輕的日本兵看起來還未成年。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當(dāng)吃了老何拿來的東西后，立刻精神起來。他好像不會漢語，吃完東西后，他就嘰里呱啦地講起來，可大都聽不懂。猴精聽出了什么“樓西灣”“湖匪”，后來才知道是日軍的一艘汽艇從岳陽樓碼頭開往湘陰青山，路上遭遇樓西灣湖匪組成的抗日游擊隊的伏擊。汽艇被打沉，艇上的十幾人全部落水，這個日本少年軍人憑著自己的良好水性順流而下，最終漂泊在綠沙洲岸邊的水溝里。

張洞庭不想把這個日本人帶進(jìn)蘆葦叢里，雖然他沒有見到自己的老母親和妻兒，但他只好作罷。他囑咐老何照顧好家眷們，然后和猴精把年輕的日本少年扶上小劃子，兩人一起回到了鹿角。張洞庭讓日本人在敦善堂休息?？墒牵诙煸缟?，敦善堂的人打開房門一看，日本少年兵已經(jīng)不見了……

六

一個星期后的下午，日本鬼子開始撤出鹿角張姓祠堂，一艘艘汽艇向岳陽方向開去。喧囂了幾天的鹿角古鎮(zhèn)又開始恢復(fù)了平靜。

日本兵撤出鹿角后，黃昏已經(jīng)來臨。西邊的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在洞庭湖遠(yuǎn)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向下緩緩地墜落著。待日軍剛撤走，張洞庭和猴精便迫不及待地駕著洪船，準(zhǔn)備把綠沙洲上躲兵的家屬們接回來。

洪船劈波斬浪地前行。航行至湖中央時，張洞庭一只手把著舵，一只手拿著望遠(yuǎn)鏡眺望前方的綠沙洲。突然他形色大變，臉部肌肉開始痙攣起來。他在望遠(yuǎn)鏡里發(fā)現(xiàn)了日軍的一艘汽艇靠在綠沙洲岸邊，十幾個老人和孩子被捆綁著站在綠沙洲岸上，領(lǐng)頭站在前面的人正是老何。泊在湖中的兩艘汽艇上，十幾個日本兵輪流向蘆葦邊的人群瞄準(zhǔn)射擊。一聲槍響，老何倒在了血泊之中。日軍又把槍口瞄準(zhǔn)了另一個老人那老人正是張洞庭八十歲的老母親。在老母親倒下的一剎那，張洞庭腦袋嗡的一聲像要炸裂開來，差點摔倒在船上。張洞庭緊靠著船幫，臉色鐵青著將望遠(yuǎn)鏡交給猴精說，你看看那幫沒人性的東西，正在屠殺我們的親人呢！

猴精接過望遠(yuǎn)鏡看了一眼，他不禁大吃一驚：他看到了那個被他們救起的日本少年持槍站立在汽艇上，他旁邊的一個留著八字胡須的鬼子握著亮晃晃的槍，正向張洞庭十三歲的兒子作瞄準(zhǔn)射擊。猴精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定是那個該死的日本少年說出了綠沙洲的秘密。他懊悔不已地說，師傅，我為什么要救那個天殺的家伙呢？是我害了奶奶和小兄弟他們。

張洞庭說，猴精，這不是你的錯，是日本鬼子太沒人性了。張洞庭從猴精手里拿過望遠(yuǎn)鏡仔細(xì)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人群中沒有自己的妻子和梅花她們，心里想，莫非日本鬼子已經(jīng)對她們下手了？他憤怒地說，狗日的鬼子，真是欺人太甚，老子要讓你們一起去見閻王！

張洞庭問猴精：猴精，怎么辦？

猴精說，師傅，和他們干！

不行，他們?nèi)硕鄤荼姡覀兪譄o寸鐵，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張洞庭握著操縱船桿說，等下你跳下水去，別管我，我要和他們同歸于盡！

猴精說，師傅，要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

張洞庭大聲吼道，聽我的，快跳下去，去蘆葦灘里尋找梅花和你嬸嬸她們。

猴精還在猶豫，張洞庭站起身，一掌將猴精打下了洪船。

張洞庭駕著洪船，開足馬力往前航行，待離日軍的汽艇幾百米時，張洞庭將動力拉到了頂點。洪船呼地像海鷗掠過水面飛翔起來，恰似一束離弦的箭矢。

張洞庭的洪船咆哮著，雷霆萬鈞般向日軍的汽艇撞去！鬼子們沒有反應(yīng)過來，轟隆一聲巨響，頓時火光熊熊沖天而起，滾滾濃煙，染黑了半邊天空。

猴精在不遠(yuǎn)處的湖水中探出頭來，張洞庭師傅這驚天動地的壯舉，讓他肅然起敬而又仇恨滿腔。

水天一色的天邊，晚霞似火，殘陽如血……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