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
滿街的霓虹像漫無邊際的星星,在藍得發(fā)黑的夜空中,匯聚成欲望的海洋??諝庵须硽柚藗円惶斓膭诶劾ьD,和某些安靜下來的一時沖動。
夜色醉如瀾,涼如水,柔情萬種,又冷若冰霜。
就在這樣的夜色里,蘇蘊芊拎著給兒子送夜宵的飯盒回家,踽踽獨行街頭的時候,迎面遇到了那個男人,還有他身邊的女人。從他們走過來的拐角路線判斷,他們應(yīng)該是剛從馬路對面那家新開的西餐廳出來。
城市太大了。蘇蘊芊跟那個女人從來沒有見過面,但是她聽林師傅說過那個女人,比那個男人大五六歲,應(yīng)該是過了五十吧,喜歡化濃濃的妝,長得像某個風(fēng)韻猶存的過氣女明星。
那個男人的雙手并沒有插在風(fēng)衣口袋里,于是那個女人只好一只手連扯帶拉地掛在他的胳膊肘里,一路走來,力求無比璀璨的樣子。
蘇蘊芊想起來,從前那個男人最喜歡穿的就是風(fēng)衣,雖然他做水電工的職業(yè),并不允許他經(jīng)常穿風(fēng)衣??墒撬菔莞吒哂邪逵行偷纳戆?,穿上風(fēng)衣格外的瀟灑,只要是休假不上班,在可以穿風(fēng)衣的季節(jié)里,他就會穿著風(fēng)衣出門溜溜,找一下瀟灑的感覺。
其實那個男人一直都是瀟灑的,帥帥的臉龐,帥帥的氣質(zhì)。從她認識他的時候開始,她就知道,有好多女人喜歡他。即使到四十多歲了,依然是帥帥的,一直帥到她看不見他。就像現(xiàn)在,男人衣袂飄飄,女人長裙綴地,看上去那么富足安逸,如同電影里的鏡頭,那個男人應(yīng)該是了無遺憾了吧!
那個時候,不管上班多累,家務(wù)多忙,衣柜多窄,她都要把他每一件風(fēng)衣,用她那個老式的噴氣式熨斗,燙得挺挺括括,掛得平平整整,要穿的時候,拿出來還要用衣刷理一理。
風(fēng)衣衣料各不相同,那個男人喜歡黑色白色還有灰色的風(fēng)衣。黑色的混紡毛呢,他一般在深冬穿;白色的滌錦棉,是在初秋穿;灰色的混紡棉呢,一般是在春光明媚的時候穿。就像他的性情,有時候是順應(yīng)隨和,有時候是逆天而行。至于款式,他從來不輕易地跟著流行跑,最喜歡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經(jīng)典就是流行,流行就是經(jīng)典。
蘇蘊芊總覺得,他應(yīng)該是像那些很有板眼的男人一樣,做老板或者在寫字樓里面上班,可是他又偏偏是個做水電工的命。用他的話說就是,還好,他娶的老婆說到底還是書香門第的女兒,還不至于讓他的命運太過不濟。
蘇蘊芊還想起來,從前那個男人最喜歡在兩個人一起上街的時候,霸道地把她的手抓起來,揣進他的風(fēng)衣口袋,兩個人的手就在口袋里十指相扣,她冰涼的手一下子就變得暖和。他的手很大,因為職業(yè)的原因,手掌里有一些柔軟的繭子,于是她的手指頭就調(diào)皮地摳著這些繭子,時間久了的話,就摩挲出了一種別樣的調(diào)情,惹得他情不自禁,那些日子便滿是柔情萬種。
此時那個男人也看見了蘇蘊芊,他就像遇見多年的老熟人一樣,沖她點頭,一雙眼睛里面是柔情萬種,甚至還期期艾艾地想開口跟她說話,卻又先對掛在胳膊肘里的女人介紹說,這是他以前廠里的同事。
蘇蘊芊這時看清楚了,那件風(fēng)衣是薄呢面料的印第安紅,她曾經(jīng)見過的那一件。她眼角的余光看見,那個女人粉腮紅唇卻淡眉冷眼,一直都沒有正眼看她,應(yīng)該是她也不認識她,也不想知道她具體是誰。
蘇蘊芊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么表情,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眼里好像噙滿了淚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卻還是看花了這滿街的霓虹。在她吞下眼淚的時候,那種哽在喉嚨里的痛,又一次無情地襲擊了她,讓她頭昏腦悶,胸口發(fā)緊,最后頭痛,心痛,痛到麻木,只想一覺睡去,不再醒來。
這種癥狀,在她去看醫(yī)生的時候,醫(yī)生說是典型的抑郁癥發(fā)作時候的癥狀。
癥狀的開始只是一種感覺。
這種感覺,從那一天,從她在那個男人風(fēng)衣口袋里,摸到那個東西的時候開始,就像魔鬼一樣跟著她。
蘇蘊芊記得當(dāng)時是那個男人接她下午下班回家。那天他好像也不是很忙,早早地就在商場門口等他。本來早上是看見他穿著原來廠里的那套電工工作服出門的,怎么下午就換成了那件白色滌錦棉的風(fēng)衣。
他像從前任何一次一樣,習(xí)慣地揣著她的手進了他的風(fēng)衣口袋,她的指手碰到了一個圓形小紙盒子裝的東西,大概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她真的以為是一顆糖,想要拿出來吃。男人還笑了說,他也不記得什么時候口袋里有一顆糖,又說,現(xiàn)在不許吃,現(xiàn)在只許好好跟著他走路,到家了才能吃。
那個初秋的下午。那件白衣的滌錦棉風(fēng)衣。
蘇蘊芊還記得她就跟他猜,那是一種什么牌子的糖,徐福記或者喔喔,阿爾卑斯或者怡口蓮。她喜歡吃甜食,所以他常給她買各種各樣的糖吃,并且只買那些貴的,他說便宜的那是水貨,即使再不濟,他的老婆是不準(zhǔn)吃水貨糖的。兩個人就一路走一路猜地回了家,進了家門他才肯把她的手從風(fēng)衣口袋里放出來,她順帶就拿出了那個東西。
可是那個包裝精美的小小的圓圓的東西不是糖,而是一只優(yōu)雅地蜷縮著的安全套。
那個男人和她從來不用安全套。有一段時間她身體不適,醫(yī)生要求用,他每一次都極不情愿,甚至有一次先是勉強用了上去,到最后還是一氣之下拽下來扔得遠遠的說,不那樣貼心貼肝地親著你,我找不到感覺。她默許著他的違規(guī),只是在臺燈微弱的光輝中,甜蜜地笑了。她自己都感覺得到,那個笑,一定是柔情萬種。
兩個人就那樣怔在那里。蘇蘊芊從他那一瞬間的驚愕,看到了他的慌亂。他的慌亂,開啟了她的絕望。顯然他是認得這個東西的。
即使是剛才不期而遇,又擦肩而過,那個男人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那種驚愕與慌亂。那種表情,蘇蘊芊只在他臉上見到過那一次。
蘇蘊芊還記得,那個男人名字叫作顧威,那個女人應(yīng)該就是,故意在他風(fēng)衣口袋里放那個東西,最后終究是用整整一百萬塊錢,從她心里買走了那個男人的,女人。
那天下午,那個小小的圓圓的東西,一下子從她的手里掉到地上,她想彎下腰去把它撿起來,給他看看,可是她渾身發(fā)軟,連站住的氣力都沒有了。他一把扶住她,一邊屈膝彎腰,準(zhǔn)備去撿,被她一把攔住。
她那大家閨秀出身的母親,曾經(jīng)教誨她,嫁人以后要主持家務(wù),一不能讓男人洗衣,那樣勢必屈膝,二不能讓男人拖地,那樣勢必彎腰,一個天天在家里屈膝彎腰的男人,運氣勢必不會好。她一直聽母親的話,天天讓她的男人趾高氣揚地出入家門。
顧威把她連拖帶抱地放在沙發(fā)上,還是走過去,屈下膝,彎下腰,把那個東西撿起來,看都不看一眼,走到陽臺上,打開防盜網(wǎng),一甩手把它扔得遠遠的,氣急敗壞地吼道:“什么鬼東西!”
蘇蘊芊感覺自己眼里好像噙滿了淚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在她吞下眼淚的時候,那種哽在喉嚨里的痛,第一次無情地襲擊了她,讓她頭昏腦悶,胸口發(fā)緊,最后頭痛,心痛,痛到麻木,只想一覺睡去,不再醒來。
迷迷糊糊的,她聽見顧威跟她說,現(xiàn)在街上到處是免費贈送安全套的機子,我也不知道這個東西怎么就進了口袋。他說:“老婆,你知道我不喜歡用這個東西,我要它干嘛呢,你一定要相信我?!?/p>
蘇蘊芊不理他?;蛘哒f,她天生不會撒潑吵架,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們從前都在一個工廠里面當(dāng)工人,工廠推倒后做起了一個大商場,那個她上了好幾年三班倒的車間,正在商場中央。原來廠子里面有車間,有宿舍樓,有幼兒園,有籃球場,她站在家里的陽臺上,就能看得見車間的窗戶和籃球場上的籃球架,現(xiàn)在只看得到那個大商場深藍色的玻璃外墻。
廠里分房子的時候,他們以雙職工的優(yōu)勢,分得了三樓朝向最好的坐北朝南的兩室一廳。老婆在學(xué)校做老師的水電班班長,私下里以三千塊錢的現(xiàn)金作為條件,想把自己分得的那間頂層七樓的同樣戶型的房子,跟他們交換一下。這幢宿舍樓的樓梯又陡又窄,一口氣上到七樓可不輕松。蘇蘊芊動了心:哪一層樓不是住,三千塊錢,抵得上她小半年的工資了。顧威卻斷然拒絕,“不說別的,我老婆上三班倒,就累得夠嗆,下了班還得去爬那七層樓梯?”
自從周圍的高樓大廈一層接一層,一幢接一幢地蓋起來以后,整個三樓就見不到陽光了,倒是七樓頂上還有大半年時間可以曬一曬太陽。顧威漸漸地在他的班長面前沒有了當(dāng)初斷然的氣勢,上下樓打個招呼都氣短。
那時顧威每天從外面回來,總是興致勃勃地跟蘇蘊芊說宿舍樓拆遷的事,說他們可以得到多少多少補償金,即便是廠里的集體戶頭,沒有房產(chǎn)證沒有土地證,但是這地段這面積,再不濟總要補償個大幾十萬吧,到時候他們就拿這個錢,再加上兩個人買斷工齡的四萬多塊錢,去看套好房子,哪怕付個首付也行。
蘇蘊芊就在那個工廠推倒做起來的大商場里,給一家食品廠做產(chǎn)品推銷員,每天搬貨出貨推銷貨。她的人如同她的名字,淡定秀雅可以入詩入畫,隨意平和能夠入凡入俗。她無需像別人那樣賣力地扯著嗓子推銷,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個強大祥和的氣場,男女老少的顧客都喜歡在那一片柜臺前,多轉(zhuǎn)一會兒。
蘇蘊芊從來不扯著嗓子推銷,還因為顧威不愿意她做這一行,說是站在那里丟人現(xiàn)眼,委屈了他的老婆。他說:“你實在要去,我也不攔你,但是你也別拿這當(dāng)回事,能銷出去多少就是多少,能賺多少工資就是多少,不用那么用力氣,再不濟我多接兩家的活少休息幾天,你和兒子也有飯吃?!彼麖膩聿徽f“賣”字,他說他不喜歡這個字。
“再不濟”,是顧威的口頭禪。其實這應(yīng)當(dāng)是北方人的口頭禪,相當(dāng)于武漢這座南方城市說的“再么樣”。顧威從大別山深處的老家一出來,就到了這個廠子里做臨時工,跟著林師傅做水電工學(xué)徒。林師傅是北方人,從部隊退伍進的是大型國企,也就是這個廠子,“再不濟”本來是林師傅的口頭禪,被時光悠著悠著,就慢慢變成顧威的口頭禪了。
在某一年廠里有三個臨時工轉(zhuǎn)正指標(biāo)的時候,林師傅跑到廠長辦公室,據(jù)理力爭說,再不濟這孩子在廠子里拼死拼活做了五六年了,電工班鉆到機器底下修電路的活,旁邊的人嫌臟怕累,全是他干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硬是幫自己的徒弟將泥飯碗換成了鐵飯碗,就是沒想到,有一天鐵飯碗也是靠不住的。
沒有了鐵飯碗,但是師徒二人有一手好手藝。顧威就跟著林師傅,四處攬水電維修的零活,有時候忙得腳不落地,有時候閑得幾天不用出門,不出門就掙不回來錢。他急,可是蘇蘊芊不急,總說,這樣不是也蠻好嗎。有一天這樣說著說著,顧城瞪著眼沖著她就火了,“蠻好個屁,你看看人家過的是什么日子?!?/p>
蘇蘊芊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兒子一天天長大,你天天回家,我給你做飯洗衣,你還要什么樣的日子?!鳖櫷饸夂孟窀罅?,說難道你一輩子就只想住在這個破房子里。
他從來不對她有一句重話的。他總說她是書香門第的女兒,是他這個鄉(xiāng)下人的福氣。蘇蘊芊坐在那里流眼淚,他就過去哄她,滿身的酒氣熏得她屏住了呼吸。
顧威跟她說,那個住七樓的水電工班長,用手藝和原來廠里手下的人,接了不少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水電安裝工程,賺了不少的錢,在新開發(fā)的一個叫作水映瀾灣的小區(qū)里,全款買了一套三室兩廳兩衛(wèi)的房子,今天搬家請老同事們幫忙,忙完了又請大家喝酒。喝到高興之處,有人間這房子連買帶裝修花了多少錢,班長伸出兩個手指頭不屑地晃了一晃,說后面加兩個零,還說,他老婆做老師的公積金還沒用上,他下一步的計劃就是,用老婆的公積金加上銀行貸款,再去買一套房子,留著以后給兒子娶媳婦。而他的兒子比顧威的兒子還小兩個月。
顧威本來是一心一意等著老房子的拆遷。然而關(guān)于拆遷,傳說中的版本各不相同。有的說是一年以后拆,有的說是三年以后拆,最后一次最確切的消息是說,這兩幢宿舍樓不在繼續(xù)拆遷的范圍內(nèi),讓大家安心地住,至于什么時候拆,那要看后來的城市規(guī)劃。
當(dāng)初住進這兩幢七層樓高的宿舍樓時,剛從筒子樓里面搬出來的人們,有種天上人間揚眉吐氣的幸福感覺。如今據(jù)說擋在這兩幢七層樓外面的那幢寫字樓,有二十八層高,抬頭看它,令人頭暈?zāi)垦?,又忍不住想看?/p>
寫字樓的一到五層是大商場,那個拐角處正是原來廠里的大門,現(xiàn)在立在那里的是一幅巨大的LV包包的招牌。招牌上的女人媚惑而又冷酷,明明擺的是一個斜靠的姿態(tài),背后卻沒有任何支撐物,畫面充滿了懸念。那個看上去跟蘇蘊芊手里十幾塊錢一個的背包沒有什么區(qū)別的包包,就那樣,掛在女人光溜溜的肩膀上,搖搖欲墜。
那幾年,蘇蘊芊就覺得顧威的心情隨著這些傳說時好時壞,從前安安穩(wěn)穩(wěn)拿工資的日子中,那個心平氣和的顧威,好像是她前塵往事里的人。
那個東西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到了他的風(fēng)衣口袋,那天晚上他就是站在陽臺的這一扇防盜網(wǎng)跟前,把那個東西扔到外面去了。以他甩手的力度,那個東西應(yīng)當(dāng)是被扔到了樓下那個堆滿了垃圾的死角里。
蘇蘊芊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顧威的話。猶疑不決的日子里,顧威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忍不住站在家里那個窄窄的陽臺上發(fā)呆。
她站在那個陽臺上,看夠了眼前那個大商場深藍色的玻璃外墻。
太陽好的時候,那個玻璃墻反射著刺目的光,讓天空的蔚藍色變得灰不灰、白不白的,很是難看。下雨的時候,那些沿著玻璃墻滑下來的無數(shù)行雨水,就像是一個人傷心的眼淚,止也止不住的流淌,讓人神傷。晚上的時候,霓虹的光芒倒映在玻璃墻上,變幻莫測地劃過黯然無色的陳舊的宿舍樓,照得坐北朝南這一單元的各家各戶的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乃至臥室的床上如同白晝,令人難以入眠。
聽說最近這兩幢樓的居民,聯(lián)名給市長寫了一封信,要求政府像重視長江的水污染一樣,重視那個大商場的玻璃外墻帶給他們的光污染。那個帶頭寫信的,正是住在他們家樓下二樓的原來廠里保安科的周科長,一個一向敢說敢做的人,按年齡早就退休了。
這一天早上,周科長拿著那張簽滿了名字的信箋紙,敲響了三樓鄰居的家門。說是加了一晚上班剛回家的顧威,不情愿地接過周科長手里的筆,潦草地畫了個名字說:“科長啊,您以為這還是原來在廠里啊,您這寫上去,到不了市長手里,秘書就得給您丟垃圾簍里了?!敝芸崎L接過他遞過來的煙,并不答話,只說,呵呵,小子,這出了廠子混得不錯啊,都改抽雪茄了。
雪茄?蘇蘊芊不知道顧威什么時候改抽雪茄了,好像這種煙很貴的。原來,他們夫妻之間已經(jīng)疏離到了這種程度。
顧威吊兒郎當(dāng)?shù)貑栔芸崎L:“您還打算在這里長住啊,還打算在這里娶孫子媳婦啊。周科長說,又不曉得什么時候拆遷,不住這里住哪,外面像我們這樣的兩室一廳,電梯房,手里不得個一百大幾十萬,想都莫去想。”
周科長說,我們這樓層住得低的還算幸運,年紀(jì)再大,上個二樓三樓也不是太費勁,那個保安科的于師傅,七樓的,你還記得吧,今年七十二了,半個月都不敢下樓了,難得上去啊,兩老待在家里跟坐牢一樣,唉,老房子,沒個電梯,我們這幫人以后老了,爬不動了,這宿舍樓不就成了老年監(jiān)獄了。
顧威跟周科長說:“我可不想老了還困在這破房子里,我要趕在老了之前,買個有電梯的好房子搬出去?!敝芸崎L就說:“那是你小子的本事?!?/p>
蘇蘊芊靜靜地站在一邊聽他們談房子的事,一邊靜靜地打量這間破房子。她之所以站,是因為周科長站著,客人站著,主人是沒有道理坐的。
這房子其實不破,只是舊了。十三四年的房子,舊了也是情理之中。看上去舊,也就是木質(zhì)門窗的油漆脫落了,衛(wèi)生間的衛(wèi)生墻瓷磚撞掉了角,客廳地板磚被磨損了光澤,再就是客廳小臥室大的房子結(jié)構(gòu)舊了。聽說現(xiàn)在的房子,都是客廳大,臥室小。
蘇蘊芊的家,曾經(jīng)被周科長的老伴稱作是“連地板上都能舔得起鹽來”,來給自家的兒媳婦做愛清潔的榜樣。她最喜歡在夏天,臥室的木地板被她擦得锃亮泛光,她的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赤膊躺在地板上,大男人給小男人講兩個和尚的故事。
顧威最喜歡在冬天,在她洗曬過被子的那天晚上,躺在被窩里扯著嗓子,跟一墻之隔的同樣躺在被窩里的兒子爭論,被子里面到底是老婆的味道,還是媽媽的味道。那一夜的柔情萬種,他說被子里面浸滿老婆的味道,真是好聞極了。
送走了周科長,顧威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就擁住了蘇蘊芊。他說他昨天晚上加班累了,因為林師傅又攬了一個豪華別墅水電安裝的大活,業(yè)主催活催得緊,那個雪茄煙,就是別墅的主人表示感謝給的。他說他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覺得,一天一夜的分開,特別的想她。
她輕輕地推開他的手。自從那天下午,他屈膝彎腰地從地上撿起那個小小的圓圓的東西的時候開始,她就拒絕他的手碰她。
除了拒絕他的手碰她,她并沒有拒絕跟他說話,一切看上去跟從前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有他心里明白,傷到她心里了,她的表情是冷的,語氣也是冷的。
她問他:“你就這么不喜歡這個房子?”
“不是不喜歡,可是你去看看外面的那些房子,真的是不一樣的生活,我做夢都想給你和兒子買套好房子?!?/p>
“不急呀,慢慢攢錢,等以后兒子長大有出息了,就有錢買了?!?/p>
“這房價,見了風(fēng)就長,我就怕到了兒子那時候,那點錢,都不夠給他買個衛(wèi)生間?!?/p>
顧威說的這句話是真話。
幾年以前,聽說這幢房子拆遷無望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想用在手心里捂得發(fā)燙的,買斷工齡的四萬多塊錢,和平時攢下來的工資,一共七萬塊錢,去付一套三環(huán)線以外房子的首付。僅僅在幾天的猶豫之間,這套房子就憑空漲了十萬。當(dāng)他們盤算著,到哪里去借這漲了的十萬塊錢的時候,這套房子又漲了十五萬。但是顧威還是說,要買。
就在這個當(dāng)口,顧威遠在大別山深處老家的老父親,動了一場差點要了命的大手術(shù),情急之中,他們手里的這筆錢,就成了老父親救命的錢。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在垮子里,每家都有三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顧威是這個大家庭里的大富翁。從此,蘇蘊芊絕口不提買房子的事,買房子的事卻成了顧威心里的解不開的結(jié),繞不過去的彎。
顧威每天在外面給別人的新房子做水電安裝,在他看來,那個新房子不管是在三環(huán)線以外,還是在市中心,不管是仄窄的單元房,還是大得沒譜的別墅,都讓他垂涎三尺。他給別人的新房子安裝了不計其數(shù)各式各樣漂亮的吊燈、壁燈、吸頂燈、地腳燈,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他都覺得家里那盞年代已久的日光燈,還不如別人新房子衛(wèi)生間里面的吸頂燈亮堂。
他覺得他的日子,就像這見不到陽光的房子,不知道哪個角落里發(fā)霉了,再也聞不到太陽的味道。即使在那個白天洗曬了被子的夜晚,他都說,這被子充其量是在陽臺外面被風(fēng)吹干的,哪里曬到過太陽,躺在里面,凈是一股子洗衣粉的氣味。
可是他的女人卻在這間陳舊的房子里,依然一如當(dāng)初剛剛住進來時候的模樣,歡喜安詳。直到那一天下午,那個小小的圓圓的東西,突如其來地撥亂了他的如意算盤,擊碎了她的如花笑靨。
蘇蘊芊從此再也沒有,給顧威收拾和清洗并且熨燙過,那件白色的滌錦棉風(fēng)衣。
白色不經(jīng)灰塵與丟棄,不久以后,那件風(fēng)衣便邋遢得再也不能穿上身,顧威覺得他往后的日子,頓時就沒有了神采。
蘇蘊芊在他日復(fù)一日的不安中,感受著他的疏離。那種疏離不是嫌棄她而生,而是愧疚她所至。他不說出來為什么,總是借口忙著賺錢,躲避她日復(fù)一日的冷淡。
她時常感覺自己眼里好像噙滿了淚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在她吞下眼淚的時候,那種哽在喉嚨里的痛,讓她頭昏腦悶,胸口發(fā)緊,最后頭痛,心痛,痛到麻木,只想一覺睡去,不再醒來。因為一醒來,那個小小的圓圓的東西,就會像那天下午掉到地上的時候那樣,在她眼前,猥瑣地在地上滾了一圈,然后停在那里不動。
而那天,她的顧威竟然屈下膝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他違反了她從母親那里繼承得來的,關(guān)于男人形象的規(guī)則。這種違反,是在她無力阻止的情形下發(fā)生,就在那一瞬間,她內(nèi)心完美的過往一去不復(fù)返。
蘇蘊芊就那樣站在陽臺上發(fā)呆,眼神不知道該往何處游移。
十三四年前剛剛搬家進來的時候,因為沒有錢,只做了一幅剛好可以擋住防盜窗的布簾子,作為遮羞布掛在陽臺上。后來顧威有一回跟著林師傅,下班以后偷偷用兩晚上的時間,給人家做了一個老房子的水電改造工程,賺了一百塊錢。那個時候的百元大鈔,還是藍顏色的,人們都叫它“藍精靈”。顧威把那張“藍精靈”神氣地交到她手里,讓她做了現(xiàn)在這幅落地窗簾。
銀色的底子,米色的起花,頂上眉毛是一溜米色的荷葉邊帶銀色的流蘇,淡雅,別致,
新窗簾與舊房子并不協(xié)調(diào),顧威卻愛不釋手,說整個家里也只有這幅窗簾,是他最想要的那種,跟蘇蘊芊一樣的樣子。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柔情萬種,如同醉酒。
還有這個陽臺,寬不過一米半,跟他們的臥室連在一起。顧威第一次跟著師傅接了一個別墅的水電安裝工程,那天晚上回到家里,見了大世面一樣的興奮:“那個大,真是沒譜,說是家里只有四口人,我看那房子,住四十個人都閑得慌。那個陽臺大的,哦不,那家老頭子說,那不叫陽臺,叫作露臺,露水的露,陽臺的臺。”
蘇蘊芊第一次知道,一座房子里面,有一個很大的沒有頂?shù)年柵_,不叫做陽臺,而是叫作露臺,像他們家這樣窄窄的有頂?shù)年柵_,那就叫作陽臺。
顧威說,那個老頭子說也不知道他兒子做了什么大生意,一下子賺了這么多錢,買了這么大一幢房子。老頭子說他自己其實也有錢,是市中心的老房子拆遷的錢,兒子不動這個
錢,說留著放在存折里讓老頭子寬心。老頭子說,他兒子說光這別墅裝修的錢,就夠老頭子手里的錢兩三倍還不止。老頭子說,以后你們兩位師傅叫我高老板就行,我兒子下面的人都是這么叫我兒子的。
顧威說著說著,就說:“真有錢啊,我上哪兒賺這么多錢去?!?/p>
那個水電工程,顧威和林師傅兩個人,精工細作地做了兩個月,每個人賺了一萬五千塊錢。蘇蘊芊現(xiàn)在想起來,她接過那沓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成為紅色的百元大鈔的時候,真不應(yīng)該開心地笑,而應(yīng)該傷心地哭的。因為她當(dāng)時還不知道,原來這個叫作錢的東西,還可以買走她心愛的人。
而顧威跟她算的賬是,即使他每個月都能夠像這樣穩(wěn)打穩(wěn)扎地賺七千五百塊錢,一年也賺不到十萬,即使他不養(yǎng)老婆不養(yǎng)兒子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十幾二十年才買得到現(xiàn)在這樣價格的一套房子,也不要那么大的,就三室兩廳兩衛(wèi)的,那個時候他六十歲了。如果房價繼續(xù)像他兒子一樣地不停地長高,那么他一輩子也買不起一套房子了。
蘇蘊芊說,日子總得要過著,說不定明天市里就說,我們這宿舍樓要拆了呢,以后的事情誰說得準(zhǔn)。他說,你可是我見過的最淡定的女人了。她說,你這么折騰,我再跟著你鬧,這日子還能過嗎。
顧威怔了一怔,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不作聲了。
那個女人是高老板的鄰居,在顧威和林師傅給高老板家開工做水電裝修的時候,那個女人過去參觀。
自從顧威跟著林師傅在外面接活整天忙活以后,夫妻兩個人白天是見不著面的,只有夜晚是屬于他們的。又一天晚上顧威回家跟蘇蘊芊說,見識了一個不得了的女人,一個單身女人,也能夠買得起跟高老板家一樣的房子,還說裝修的檔次就跟高老板家一模一樣,還說等我和林師傅做完了高老板家就給她家做,她多給萬把塊錢的工價。
蘇蘊芊后來的想象是,其實那個女人應(yīng)該是,在第一眼看到顧威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就像原來工廠里的那些小姑娘一樣。盡向著他獻殷勤。小姑娘可以搶著跑去他宿舍洗衣服,或者在職工食堂里給他遞過去早早排隊搶到的粉蒸肉,再或者偷偷往他手里塞上,跟自己手里的票連號的電影票。
她的顧威,從她認識他的時候就是那么帥,即使穿著油膩膩臟兮兮的工作服,也是那么帥。他看任何人的樣子,都是那么一往情深,跟任何人說話,都是那么溫文爾雅。他受她的寵愛多年,也受她的教導(dǎo)多年,終于長成她最愛的樣子,也長成了那個女人最愛的樣子。只可惜,那個女人有錢,而她,只有他。
她不是沒有一點預(yù)感。那段時間,有時會突然覺得,他說話的神氣和語氣,游離了她的氣場,讓她心生不安。可是即便是在一年四季見不到陽光的舊房子里,顧威曾經(jīng)說,因為她的名字,這滿屋子里有一股像她一樣好看的暗香,在浮動。她問,香氣怎么能夠說好看,他就仰頭笑起來說,我說能夠就能夠。那個笑,那么霸道不羈,又柔情萬種,令她難忘。
想到這里,蘇蘊芊的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流出眼眶。她站在陽臺上收回游移不定的眼神,從陽臺回到房間里,撲在床上失聲痛哭。
每次都是這樣,哭一陣心里就好受一些。當(dāng)她意識到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不是正常的時候,她自己去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這是典型的抑郁癥癥狀,不能再繼續(xù)往下發(fā)展了。醫(yī)生問她這種癥狀的起因,她不說。醫(yī)生只好給她開了兩瓶藥,說是一個月的量,吃完了,再去看看。
蘇蘊芊沒有吃藥,她害怕自己真的成了一個病人。她努力地認為,一切只是她的臆想。不是嗎,顧威不是說,他也不知道那個東西是從哪里來的嗎,他對她不也還是像從前一樣好嗎。是啊,他從來不喜歡用安全套的。
可是,已經(jīng)有多久了,就是從那天下午開始,她拒絕了他所有的親近,冷得像一塊冰。
拒絕的過程是痛苦的,被拒絕的過程也是痛苦的。
痛苦之中,顧威脫口而出,“我不跟她親嘴,安全套是我堅持要用的……我就是想,早點給你買套新房子……”
蘇蘊芊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她看見顧威坐在床邊看著她,那眼神柔情萬種,分明是已經(jīng)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是在跟她生離死別一樣。
顧威說:“我沒有跟著林師傅做事了,別人幫我在高老板那個別墅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找了一份很穩(wěn)定的工作,就像從前在廠里上班一樣,這個月的工資昨天剛剛轉(zhuǎn)到你卡上去,你收到銀行短信沒?”
蘇蘊芊問:“哪個別人?”
顧威不說話。
若是從前,那個高傲的蘇蘊芊,會一言不發(fā)地不屑一顧地路過。他會悻悻地扔下那些給他獻殷勤的小姑娘,忙不迭去追上去討好她。
現(xiàn)在她也只是冷冷地說:“不用你的錢,我的工資養(yǎng)活我兒子,吃腌菜喝白開水,夠了?!?/p>
顧威說:“也是我兒子?!?/p>
兩個人的血肉就這么不可分離地生長在一個生命里了,他怎么可以再去跟另外一個女人肌膚相親。
她是那么舍不得跟他分離,甚至想就像此時此刻這樣守在一起,直至老死。什么也不要去知道,什么也不要去想象。
他的工資卡與她的工資卡綁定在一起,他的工資每個月會自動轉(zhuǎn)存到她的卡上,他曾經(jīng)開玩笑說:“每個月都在還貸。”她就很妖媚地說:“你老婆每天晚上都在陪你睡覺呢?!彼笮Γ澳俏疫@一輩子都欠你的。”
蘇蘊芊悲哀地想,那么現(xiàn)在就是那個女人給他錢,他去陪那個女人睡覺了。他不喜歡她去做推銷員,不喜歡說那個賣字??墒撬F(xiàn)在就覺得,他是把他自己賣出去了,如果她接受了他現(xiàn)在給的錢,就相當(dāng)于她把他賣出去了。
她說:“你辭職回家,再慢慢找別的事情做。”
他說:“我要給你和兒子買新房子,你看這宿舍樓里面,還有幾家是住著人的呢,有本事的人,都買了新房子搬家了。”
是的,他們的左鄰和右舍,還有對面的鄰居,還有對面鄰居的樓下的鄰居,還有左鄰樓上的右舍,還有右舍樓下的左鄰,都搬走了,都在新開發(fā)的各種各樣名字的小區(qū)里買了新房子,比如陽光麗舍啊,碧水云天啊,還有香榭花都啊,裕亞花園啊,在顧威看來,每一個名字都散發(fā)著誘人的光芒,令他心馳神往。
都是跟他們年紀(jì)相仿的老同事,有的是兄弟姐妹湊錢幫忙付首付,有的是老父老母拿出一輩子的積蓄,有的是憑自己的本事賺了大錢,比如原來那個七樓的水電班班長。
因為上下樓的人少了,樓梯的臺階兩邊的邊沿上,都積滿了灰塵,只有中間人走得多的那一溜地方,有著些許的人煙氣息,那個木質(zhì)的樓梯扶手,已經(jīng)落寞得看不出當(dāng)初的顏色了。
蘇蘊芊想起來那一天早上上班,出了單元門口的時候,碰到了林師傅。林師傅問她知不知道,顧威已經(jīng)沒有跟著他接活了,她說還沒聽他說呢,為什么呀。林師傅說,他的另外一個徒弟接了一個比較大的水電安裝工程,三個人合伙的,他準(zhǔn)備拉顧威一起合伙,每個人出十萬塊錢做本錢,工程完了還了本錢,每個人還能分個二三十萬,三四十萬也是說不準(zhǔn)的,顧威說他手里沒有那么多錢,就不合伙了。
林師傅說本來想跟那另外一個徒弟再商量商量,或者不要顧威出本錢,只要他跟著干,除了每個月按天數(shù)算工價以外,工程完了分他大幾萬是沒有問題的??墒穷櫷f他沒有錢,不想讓師傅太為難,并且別人已經(jīng)給他介紹了一個在小區(qū)物業(yè)做水電管理的工作,每個月的工資有保障的。
林師傅說到這里就打住了,看著蘇蘊芊臉上的表情,仿佛是要判斷一個什么問題的對錯一樣。蘇蘊芊急著上班,就跟林師傅說,他跟著誰我都不放心,您可別不管他,回家我勸勸他??墒乾F(xiàn)在想來,林師傅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也沒有管住他。原來他要變,即便跟著林師傅,也是不能放心的。
那一天就是發(fā)現(xiàn)那個東西的那一天。她是想等晚上問問他的,結(jié)果等到現(xiàn)在一直都沒有問。
她已經(jīng)知道的是,他手里確實是沒有錢。他手里的錢,就是那筆本來準(zhǔn)備買房子,最后給他的老父親做了手術(shù)的那筆錢,是他們唯一的存款。
蘇蘊芊原來手里是有存款的,是她的父母雙親在因公出差車禍雙亡后,單位給的一筆撫恤金。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兒,這筆錢是父母留給她安身立命的錢,好在那時候她已經(jīng)成人在工作了。第一年跟著顧威回農(nóng)村老家過年,父慈母愛兄友弟恭,那種濃得化不開的家的味道,融化了她。
那時候職工住房緊張,像他們一樣的雙職工,結(jié)婚都是分配的筒子樓,是單位的老辦公大樓改造的,一家一個單間,公共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一對一對的年輕人住進去,一個一個的孩子跑出來,繁衍生息樂此不疲,筒子樓被旁人戲稱為“鴛鴦樓”。他們的兒子,也在鴛鴦樓里,長到了上幼兒園。
后來單位分配的宿舍樓,叫作集資樓,就是單位出大頭,職工出小頭,單位和職工集體出資做起來的樓房。分配集資樓也是有條件的,職務(wù)高低,工齡長短,是否一線,是否雙職工。分配以男方為主,顧威沒有職務(wù)級別,是后面三個條件,讓他硬杠杠地排在了第五名。
但是顧威沒有錢,大家都知道他窮。于是不夠分配條件的有經(jīng)濟條件的同事,有好幾個,想拿錢換他的分房指標(biāo),或者本來已經(jīng)住著老宿舍樓的同事,想加些錢,用舊房子換他的新房子。顧威拒絕了所有這些誘惑,他說就算去賣血,也要讓蘇蘊芊和兒子住新房子。
集資樓要求職工出資三萬五。顧威父母健在,有兄有弟,可是他們無能為力,最后是蘇蘊芊那逝去的雙親成了他的依靠。她用父母單位的工會主席含著眼淚,親手交給她的,那張三萬五千塊錢撫恤金的存折,換得了寫著顧威名字的集資樓繳款收據(jù)。一分錢不多,一分錢不少,仿佛命中注定,她前世就欠他這個錢。
好像那一天晚上,他也是這樣,柔情萬種地看著她,就像要哭出來一樣的難過,不停地說著,對不住你。
蘇蘊芊閉上眼睛,拒絕他柔情萬種的眼神。她不明白他眼神里面柔情以外,為什么會有生離死別的意味。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印第安紅的薄呢風(fēng)衣。她第一次看見他穿這種顏色,也是第一次看見他的風(fēng)衣質(zhì)地這么好。以前幾乎每一款風(fēng)衣都是有口袋的,而這一款是沒有的。他以前的衣服都是她一起去買的,或者她直接買回來給他穿的,而這一件,她并不認識,他卻就這樣穿著給她看了。
只聽見顧威說:“你已經(jīng)睡了一天一夜了,叫也叫不醒。”
又聽見顧威說:“離婚吧,我給你錢,每個月工資都轉(zhuǎn)到你卡上以外,再給你一筆錢,你去買套好房子,跟兒子好好地過日子?!?/p>
她感覺自己眼里好像噙滿了淚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在她吞下眼淚的時候,那種哽在喉嚨里的痛,又一次無情地襲擊了她,讓她頭昏腦悶,胸口發(fā)緊,最后頭痛,心痛,痛到麻木。
她想起來前些時,在出單元門棟口的時候,又碰到了林師傅?;蛘卟粦?yīng)該說碰到,應(yīng)該說是林師傅在等她。林師傅告訴她,顧威一開始不聽勸誡,現(xiàn)在引火燒身了。顧威說要斷,那個女人不同意,要他離了婚,然后再跟自己結(jié)婚。顧威還是不同意,那個女人就說,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就是要他離婚。
林師傅跟蘇蘊芊說:“你別傻,別同意離婚,給多少錢都別離,再不濟你們是結(jié)發(fā)夫妻,孩子都快要上大學(xué)了,這是多幸福的好日子,顧威這小子不壞,就是成天念叨要買新房子,以為那個女人的錢好哄……都不說了,嗨,一開始怪我,總以為沒事,沒提醒你,嗨,都怪這世道,怎么變成了這樣?!?/p>
林師傅說完了就盯在那里不走,非要蘇蘊芊給他回個話,不要跟顧威離婚,不然連他和師娘都會覺得對不住蘇蘊芊。林師傅據(jù)說是在部隊當(dāng)兵的時候,患了一次腮腺炎,發(fā)高燒引起睪丸炎,結(jié)婚以后才知道還引起了不育癥,師娘知道情況后也沒有嫌棄他,兩個人不吵不鬧地就過了幾十年。師娘在廠里職工食堂里做了一輩子的臨時工,現(xiàn)在退休了社保醫(yī)保都沒有,林師傅說不想買房,就想著怎么掙錢攢錢給師娘養(yǎng)老。
林師傅還說,說不定他以后會帶著師娘回到他的黑龍江老家,就是漠河邊的那個村子,那個離北極村最近的村子,他的侄子們現(xiàn)在靠著北極村搞旅游業(yè),早就蓋好了大房子,給他留了一間,等他回去養(yǎng)老呢,這人哪,老了老了,就圖個守在一起,在哪,哪就是家。
蘇蘊芊站在那里聽林師傅說完,只沖著林師傅笑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說。她不知道林師傅是不是來給他的徒弟當(dāng)說客的,也不知道顧威是不是求他的師傅來勸和的,她只知道,回不去了。
蘇蘊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顧威看見兩行淚水,從她的兩只眼角緩緩地流了下來。她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先是搖頭,再是點頭,然后又點頭,最后又搖頭。那兩行眼淚就在她點頭與搖頭之間,不停地流著,打濕了她兩鬢的頭發(fā)。那頭發(fā),他仔細地看著,竟然有些許的雪白藏在里面。
他從來沒有看見她流過這么多的眼淚,忍不住牽起被角,想去給她揩一下。她輕輕地扯回被角,連手都不愿意碰他一下,翻個身,背對他,悄無聲息。
他以為她會說不,這樣他至少會有勇氣,去拒絕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給他開的價碼是一百萬,這個價還不如那個女人前些時買的那輛保時捷跑車的價格。他沒有還價,他知道就算他要兩百萬,那個女人也會給得起,可是再多的錢,他的女人都不會要。
他不記得哪一晚是他們作為夫妻最后一次歡愛。他喜歡她身體的味道,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有一種永遠消失不去的青草的芳香,就像他老家的房前屋后田野的那種味道,在城市鋼筋水泥嗆鼻的氣味中,格外沁人心脾。每一次歡愛,他都是那么的投入,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失去她,并且是她不要他了。因為每一次,她都是柔情萬種,萬種柔情。如果知道哪一晚是最后一次,他定會沉醉不醒,讓黑夜永遠不要回到白天。
不要他,也不要錢。
如果她還肯要他,他就不要錢。
可是她不要他了,那他為什么不要錢呢?
顧威離開這個家的時候,就像他每一天早上出門一樣平常,似乎不需要帶走任何屬于他的東西。在那個女人那里,他所需要的一切應(yīng)有盡有,安全套都用的是最貴的牌子,就是那個女人故意放在他白色滌錦棉風(fēng)衣里面的那一種。
于是整整一百萬塊錢,就到了蘇蘊芊的工資卡上。和銀行通知短信一起到她手機里的,還有他的一條短信:加上我以后每個月給你的工資,買套好房子,跟兒子好好過日子。對不住你。
這一天正是九月一號,兒子高中三年級開學(xué)的日子。她跟她在商場上班的同事商量好了,這一年的時間都排她上早班,以方便她晚上可以早一點回家,給兒子做夜宵送到學(xué)校去,等兒子下了晚自習(xí)吃。
兒子高三要求住校,是為了節(jié)省來回的時間和公交車費,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腰纏百萬的富翁,他志在像昨天回到母校做報告的那位學(xué)長一樣,用讀書改變命運,賺錢給爸爸媽媽買新房子住。他認為買套新房子是父親一生的愿望,作為兒子他有責(zé)任去幫助父親實現(xiàn)這個愿望。
這一天對于蘇蘊芊來說,是多么的不同尋常。她的男人和兒子都離開了這個家,他們兩個人離開家的目標(biāo)都是為了買套好房子。
一個人的日子,就隨著秋風(fēng)一起冷了起來。
她這時才恍然意識到,那個下午,那個他穿著白色滌錦棉風(fēng)衣的下午,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自己竟然為著是否跟他離婚,糾結(jié)了一年。
真正到了這一天,她反而沒有醫(yī)生所說的那種抑郁癥的癥狀了,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九月三號,市里發(fā)的紅頭文件的復(fù)印件,貼在了宿舍樓單元門口的旁邊,說這兩幢宿舍樓將在明年春節(jié)過后拆遷,有關(guān)拆遷補償手續(xù),將在國慶節(jié)過了以后開始辦理。得到消息的老同事們悲欣交集,奔走相告,說這一天為什么不早一點到來,不然的話,他們當(dāng)中很多人過日子的打算,就會跟現(xiàn)在不一樣了。
最讓大家津津樂道的是,有小道消息說,這塊地皮市政府拍賣成交的價格是幾個億,這里的拆遷費將創(chuàng)武漢新高,這里將依托它前面的大商場,建一幢叫作城市印象的高檔商用樓,樓層的高度也會創(chuàng)武漢新高。
是林師傅打電話告訴蘇蘊芊這個消息的,說那個紅頭文件簽發(fā)的日期是九月一號,三號才貼到我們這里來,這一回,事先怎么沒有個小道消息。林師傅說完了,恨恨地嘆了一口氣。
蘇蘊芊拿著手機,感覺自己眼里好像噙滿了淚水,拼命地忍了又忍。在她吞下眼淚的時候,那種哽在喉嚨里的痛,竟在她空落落的心里,找不到歸宿。
她站在她三樓的家里那個窄窄的陽臺上,又想起了那個男人跟她講過的,露臺與陽臺的區(qū)別。此時是夜晚,那個露臺沒有頂,是用來享受露水的吧,所以要叫作露臺。那么陽臺有頂,把露水都擋在天上了,所以要叫作陽臺。
然后她又想起,剛才在街上遇到他和那個女人的地方,就是她上班的那個商場門口,以前他常在那里等她下班。
城市的車水馬龍和高樓大廈背后,都是簡陋陳舊的背街小巷。住在背街小巷里面的人,似乎也走在人生的背街小巷,七拐八彎的才能走到看得見陽光的街口。
不是說這城市一天天地在變大么,可是卻又這么小,小到那些柔情萬種,萬種柔情,都會在曾經(jīng),抑或是即將被拆除的記憶里,不期而遇,狹路相逢。
(責(zé)任編輯: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