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攀

“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他的眉間顯出不易覺察的驚訝，像拂過處子之膚的輕風(fēng)，尚無覺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似乎覺得這樣說話不妥，轉(zhuǎn)了語氣問道：

“請問施主，有何需要化解？”

她雙手合十慢慢抬起上身，凄美的雙眼注視著他說：“閑來無事，尋老僧指點(diǎn)迷津?！逼鋵?shí)她聽了方丈的聲音，心里震了一下，針扎般疼痛，細(xì)細(xì)辨別這種聲音，卻又感覺不出什么。

他扭動了一下身子，將僧袍的大袖攏了攏，光頭微微前傾，似乎要認(rèn)真地聽她言說。

“進(jìn)得僧門就聽您了凡大師指點(diǎn)?！?/p>

她滿懷救贖的清晰地重復(fù)了一遍。郁郁的目光求救般地注視著了凡方丈。

了凡方丈不易覺察地吁出一口氣來，仰靠著身子，額頭迎著門青光程亮，白靜的面皮，微胖的臉形，整個頭顱像剛剛出籠的白暄暄的饅頭，只是那雙眼睛渾而不濁，閃爍著智慧、狡黠，語氣幽幽地說：“施主，有事你講吧。”

剛剛沐浴了春雨的寒山寺，古舊的灰墻灰瓦，像一件老古董罩上了神奇的光焰，變得光鮮起來。四圍萬千修竹亭亭出水玉女般鮮靈可愛，微風(fēng)搖晃著，纖纖素竹搖曳著柔韌的腰肢，舒展著青春的神采。若有若無輕煙般的雨霧，多情地?fù)嵛恐焐纳綆n，游走在古寺修竹間?？|縷古寺香煙飄蕩在空中，嗅著香煙讓人如夢似幻。

“方丈讓我講我就講，大師面前不隱瞞?！?/p>

“講得越詳細(xì)越好，我才能給你破解呀。”

了凡方丈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要傾聽她的講述。

她坐在了凡方丈賜的圓凳上，高挑的身材無依無靠，只得挺挺地坐在凳上，配著身后古剎的香爐、鍍金的文殊菩薩，構(gòu)成了寓意獨(dú)特的一幅畫。

“敢問施主，你是為情所困，為財所迷，還是為仕途波折……”

她沒有言語，似乎思考了一下，言道：“就算為情所困吧?！?/p>

了凡方丈掐動著胸前紫檀木的佛珠，微閉著雙眼，肥碩的雙耳像兩只大大的水餃，隨著一聲阿彌陀佛，竟微微顫動。

她于是開始講了：

中秋時節(jié)，舂陵縣仍然沒有落雨的征兆，火燒火燎，熱辣辣的夏季過去了，人們盼望著秋天來場透雨，眼看著過了中秋，又到了末秋，仍然沒有一星半點(diǎn)的下雨的征兆。在人們熱燥燥的期盼的夢中，秋雨竟無聲無息地來了，來了就完全沒有一點(diǎn)矜持感，毫無羞澀地展開了自己，鋪天蓋地、柔情萬般地覆蓋了舂陵大地。精力充沛地、沒完沒了地和干渴焦枯的大地撕扯著、揉搓著，直到把大地揉得渾身酥軟，一塌糊涂地沉沉睡去，方才戀戀不舍地收了手，步曲款款地離去。

天涼好個秋，雨過天晴，空氣變得清新柔軟，舂陵城的花草樹木像剛剛沐浴的貴婦，清新慵懶，安閑自在，她們偷偷相互打量著、瞧看著，不時顫動身軀竊竊地笑著對方嬌憨的姿態(tài)。小城的人們熾熱的火氣被秋風(fēng)秋雨一網(wǎng)打了去，安閑舒緩起來，從容地享受著小縣城生活的慢節(jié)奏。

西樓送走了鑲牙者，整理了醫(yī)療器械，直起腰身，把水杯半殘的涼茶倒進(jìn)茉莉花盆，茉莉花尚未到開花季節(jié)，搖晃著小手般蔥綠的葉片，向討歡的孩子歡迎西樓，西樓正怔怔地看著它們，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東坡就這樣進(jìn)了牙科病室，見室內(nèi)空曠曠的，只有冷冰冰的醫(yī)療器械，感到一陣寒涼：“喲，獨(dú)在高樓不覺寒？”

西樓戴上口罩示意患者坐下，東坡遞上了求診單子：

“先生，牙不舒服？”

“是的，口腔一左一右兩顆大牙不能咀嚼硬食，碰上就酸疼酸疼的?！?/p>

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疼痛，東坡張開嘴絲絲吸著涼氣。

西樓打開病椅上的燈，照著東坡的口腔反復(fù)地看了看，又用高光手電照看了幾次：

“你上火了，牙齦紅腫?！?/p>

“這就是個上火的季節(jié)，不是牙疼就是嗓子干澀?！?/p>

“還有飲食，你們做領(lǐng)導(dǎo)的天天飲酒，也是上火的原因?！?/p>

“你怎么知道我是領(lǐng)導(dǎo)呢？”

“舂陵城有幾個東坡？你就是縣政協(xié)東坡副主席。”西樓指了指門診單子，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東坡。

東坡這才看向牙醫(yī)，牙醫(yī)戴著藍(lán)色的口罩，光潔飽滿玉潤般的額頭，深黛色修長的柳葉眉下，那一雙眼睛清純得像晶瑩的露珠，純潔的如透明的翡翠，東坡心頭被針扎了般顫抖了一下，無聲地喟嘆了一聲。東坡忘了自己是來看牙的，也忘了牙疼，癡癡看著牙醫(yī)。

西樓覺察到了東坡的異樣，心里竟也莫名地慌亂起來。

事態(tài)讓東坡覺得不好意思，人近半百，世事的經(jīng)過，見過，應(yīng)該心淡如水了，竟然被那一雙清純的眸子撩動得心緒難寧，自認(rèn)為身為副縣級領(lǐng)導(dǎo)，閱人無數(shù)，可面對那雙清純的眸子，竟然把持不住，難堪呀難堪，掩飾自己道：“那請大夫開點(diǎn)藥吧?！?/p>

西樓輕聲說：“不用開藥，是藥三分毒，吃了對身體有副作用的。”

東坡的心再次被震撼了一下，不是說醫(yī)靠藥養(yǎng)，是醫(yī)就會開藥，她竟然不讓吃藥，會使出什么手段呢？

西樓說：“不用吃藥，如果相信我，你就喝這種茶，三五日下去，必然火消炎去，牙齒安然無恙?！?/p>

東坡好奇地問道：“什么茶？這般神奇?！?/p>

西樓回答說：“也不是什么好茶，只是我自己摸索著用幾種樹葉、花朵配置的?！?/p>

東坡看著小瓶罐的茶葉，真的是風(fēng)干的花朵、樹葉，但是什么，他叫不上名字。

“多少錢一罐？”

“不要錢的，這是我自己采摘配置的。”

東坡深感訝異：“哪有拿藥不付錢的！”

西樓堅(jiān)持道：“我自己配置的，不用花錢，我長年喝這種茶，感到很清火?！?/p>

東坡：“怪不得你那雙眼睛是那么的清純明亮?！?/p>

東坡竟然握住了西樓的手，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柔若無骨，溫潤如玉，自己不知握了多少人的手，卻從未握過如此這般柔若棉絮，輕若云霞的手。

“這是我們的相見，也是我們的相知，從此后，我們的命運(yùn)就糾纏在一起了?！?/p>

東坡坐在客廳里，靜靜地吸著煙，妻子在衛(wèi)生間洗頭發(fā)，吹風(fēng)機(jī)呼呼地響著，半支煙的工夫，妻子出來了，一手?jǐn)n著頭發(fā)，一手拿著木梳，見東坡還坐在客廳里：“你上午不是有個會嗎？怎么還坐在家里？”

“九點(diǎn)的，還有點(diǎn)時間?！睎|坡又點(diǎn)燃了一支煙，皺著眉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煙霧，說：“舒心，你坐下，我要給你說一件事。”

舒心在東坡的身邊坐下了：“有事你就說嗎，弄得像開會似的?！?/p>

東坡將煙灰撣在煙灰缸里，語氣嚴(yán)肅地說：“舒心，我們把婚離了吧。”

舒心哈哈笑著：“都老夫老妻了，還開這種冷玩笑，你覺得好玩嗎？”

東坡說：“我是認(rèn)真的。”

舒心見東坡的確是認(rèn)真的，不是開玩笑：“外面有人了？”

東坡坦白道：“有人了。”

舒心問道：“是哪個？”

東坡也不隱瞞，兜底告訴舒心：“縣醫(yī)院牙科的西樓醫(yī)生?！?/p>

舒心思考了一下，仿佛認(rèn)得那個叫西樓的牙科醫(yī)生：“哦，西樓，我好像有點(diǎn)印象，嗯，人是長得不錯，三十大幾了，還是個老姑娘，對嗎？”

東坡點(diǎn)點(diǎn)頭，拎起公文包去參加會了。

舒心對東坡的后影說：“晚上回來我們好好談?wù)?。?/p>

沒有等到晚上，舒心就采取了行動，她首先給單位領(lǐng)導(dǎo)打了電話，說自己牙疼得厲害，上午得去看牙，請假一天，單位領(lǐng)導(dǎo)同意了。其實(shí)舒心在規(guī)劃局里只是一個檔案管理員，最近單位新來了一位姑娘娃，工作挺積極，舒心在單位幾乎沒事做。

請了假，舒心打電話叫來了在城管執(zhí)法隊(duì)上班的弟弟如意，如意接到姐姐的召喚就像接到了圣旨，急忙火燒火燎地趕到姐姐家，進(jìn)門見姐姐一把鼻涕一把淚，驚慌地問姐姐出了啥事。

舒心哽咽著說：“你姐夫在外面有人了，要和姐離婚?！?/p>

如意五大三粗，有一身力氣，遇事卻沒有主見，姐姐哭哭啼啼地訴說，他卻干張著嘴，搓著手，拿不出一點(diǎn)主意來。

“走，跟姐去縣醫(yī)院找西樓，看看她這個妖精到底是咋媚上你姐夫的?！?/p>

舒心背上肩包，砰的一聲關(guān)了門，帶著弟弟如意咚咚咚下了樓。外面正好有輛出租車經(jīng)過，舒心招了招手，車子在他們面前停下。

來到縣醫(yī)院，卻不知道牙科在幾樓，問了大廳的導(dǎo)醫(yī)，方知道牙科在五樓。如意轉(zhuǎn)身去上樓梯，舒心一把抓?。骸半娞荩唠娞輥淼每??！?/p>

牙科室里有位白發(fā)如雪的老奶奶正在看牙，老奶奶特別怕疼，整個治療過程都在嗯嗯呀呀的呻吟。西樓小聲地安慰道：“忍一下，麻藥使上勁兒了就好了?！蔽鳂庆`巧的雙手輕快地操作。也許是麻藥起到了作用，老太太不再嗯呀呻吟了。

舒心、如意無聲地坐在排椅上，看西樓熟練地、輕巧地為老太太看牙，一個時期老太太無聲無息，仿佛睡著了。西樓輕聲地說：“好了。盡量少吃堅(jiān)硬的東西，過段時間就好了?！崩咸舆^西樓遞來的茶水漱了漱口，謝了西樓離去了。

西樓問舒心：“大姐，你要看牙嗎？”

舒心惡狠狠道：“看人，不看牙?！?/p>

說著舒心一把揪住了西樓的頭發(fā)，劈頭蓋臉地扇起了耳光，姐姐動了手，弟弟如意就仿佛聽到了戰(zhàn)斗的號令，沖上來對西樓拳打腳踢。

突如其來的暴打，西樓簡直被嚇暈了，尖聲呼救。

隔壁科室的醫(yī)生、護(hù)士紛紛趕到牙科，男醫(yī)生們抱住了如意，女的則架住了舒心。舒心不依不饒地蹦跳著雙腳：“打，打死你個不要臉的小三，叫你還勾引我老公?！?/p>

西樓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雙手抱膝嚶嚶地哭泣。

夜晚的醫(yī)院靜悄悄地，燈光慘白如紙，稀稀落落的人迎面相見，個個臉色慘白得神秘，病室也是慘白的，讓人感覺到蒼涼、心悚。

西樓的頭被打成了輕微的腦震蕩，用白紗包裹著，身上多處軟組織受傷，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東坡進(jìn)來，西樓別過頭去，淚水止不住地滾落。東坡蹲在病床前為西樓擦拭淚水，擦著擦著，忍不住用舌頭去舔西樓的淚水，西樓的淚水就像不竭的泉水，永遠(yuǎn)也舔不干。

“太狠了，簡直沒有一點(diǎn)人性，把你打成這樣，怨我沒有做好工作?！?/p>

“我能夠理解，怨我太貪心了，沒有把控好自己，不該讓這段感情產(chǎn)生的。”

“我說過，我一定要給你一個交代，明天就與舒心把婚離了。”

“不要太急，給人家一個緩沖的時間。太急了把事情弄糟了反而不好?！?/p>

“我忍了很長時間才和舒心攤牌，沒想到舒心竟這樣惡毒，我跟她生活了二十多年，自認(rèn)為了解她，卻始終沒認(rèn)識到她那么狠心，下這么重的手?！?/p>

“這都是我該承受的，誰讓我要奪走人家的丈夫，拆散人家的家庭，都是我不好?！?/p>

“你被打成輕傷，對方已經(jīng)構(gòu)成刑事犯罪，可以追究對方刑事責(zé)任?！?/p>

“不要，畢竟我們有過錯在先?！?/p>

西樓的心情已經(jīng)平靜下來，不愿把事情弄得太大，鬧得大家都不好看，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她掙扎著要坐起來，東坡扶著西樓靠著床頭坐起來，西樓示意東坡她要喝牛奶。

東坡撕開牛奶的包裝，插上吸管，把西樓抱在懷里，西樓靠在東坡的胸前，吱吱地吸著牛奶。東坡接過牛奶的空瓶，放進(jìn)垃圾桶里，把垃圾桶拎了出去。拉過一把方凳坐在西樓的面前，兩人目光交接在一起，仿佛焊接住了，再也不會移開。

東坡回到家里，正好如意也在，他要和舒心、如意姐弟倆談?wù)劇Ｈ缫庖娊惴驁?zhí)意要和姐姐離婚，騰的一下站起來，氣呼呼地吼叫道：“憑啥？”

東坡只是威嚴(yán)地嗯了一聲，如意就瓷在那里不敢動了：“你把人打成輕傷，已經(jīng)構(gòu)成刑事犯罪，你想坐牢嗎？”

如意喏喏著，不知說啥。他一向怕姐夫哥，姐夫哥對他們一家是有恩的，要不是姐夫哥，他還在擺攤賣水果，是姐夫哥把他安排到城管局，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姐姐也是沾了姐夫哥的光，才從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教師調(diào)進(jìn)了規(guī)劃局，不再辛苦地當(dāng)孩子王，吃粉筆灰。如意無趣地退回去，安靜地坐下了。

“離婚可以，但你要滿足我的要求?！?/p>

舒心有要求，東坡想這就好辦，無非就是一個討價還價的問題。

東坡說：“你有什么要求盡可以提?！?/p>

“房子歸我?！?/p>

“我同意?！?/p>

接下來是一頓沉默，其實(shí)東坡已經(jīng)知道舒心會再要求什么，他靜靜地抽著煙，等舒心提出要求。

“所有存款歸我?！?/p>

“我知道你會提這個要求的，難道讓我凈身出戶？”

“我說這樣就算好的了，是你拋棄了我，是你有錯在先，從保護(hù)婦女兒童權(quán)益出發(fā)，我也應(yīng)該受到保護(hù)?！?/p>

東坡知道當(dāng)過小學(xué)教師的舒心很會講話，也會講出很多道理，與她說話只是多費(fèi)口舌，沒得必要，他咬了咬牙，緊緊腮幫子，狠狠摁滅了煙。

“好吧?！?/p>

東坡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幾本?？吹臅粋€包裝了，拎著包出門去，站在門外，他說出了一句話：“明天上午到民政局辦手續(xù)吧?！?/p>

東坡和西樓相邀著找到一個僻靜的小餐館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慶祝儀式，他們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了，天天如膠似漆地相守著。

喝白酒還是啤酒，東坡和西樓商議著，最后西樓說喝白酒吧，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是他們兩個終生銘記的日子，白酒沖勁大，火辣辣地能夠留下深刻的記憶，他們選了白酒，就著四樣可口的菜，自在地喝酒，從容地談笑。

東坡舉起酒杯：“來，我們碰一杯?！?/p>

西樓也舉起酒杯，當(dāng)?shù)囊幌潞蜄|坡碰了杯。東坡情之所至，一氣下去了半杯，正舉杯顯示自己的酒量時，沒想到西樓竟然仰脖一氣干了。

“慢點(diǎn)喝，喝快了容易醉的?！?/p>

“沒啥，我是挺能喝的，不信今天我們比一比?！?/p>

“比就比，我喝了幾十年的酒，還真沒怕過幾個人?！?/p>

東坡是很能喝的，可以說做了幾十年的行政工作，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領(lǐng)導(dǎo)，天天在酒場上，練就了好酒量。他曾經(jīng)一次喝過兩斤酒，還沒有影響參加會，沒想到西樓竟然想和他較量。

幾杯酒下去，兩人都興奮了，你一杯，我一杯喝下去，竟然每個人喝了一斤多酒，東坡示意西樓打住，他癡癡地盯著西樓的臉看不夠。

西樓月兒般干凈清爽的臉上因?yàn)榫凭淖饔米兊眉t撲撲的，仿佛剛剛成熟的桃子，粉紅飽滿，水靈靈的雙眸更加靈動，長長的睫毛時時地眨動一下，眼睛顯得十分的嫵媚動人。

“別動，讓我來給你拍張照片。”

東坡用索尼相機(jī)連著給西樓拍了幾張照片，拿給西樓看：“你看看多么嫵媚迷人?！?/p>

西樓看了，不好意思地嘻嘻笑：“哪里嫵媚呀，簡直是個妖精?！?/p>

東坡舉著相機(jī)：“我就是被這個妖精迷住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西樓嘻嘻笑著勾住了東坡的脖子，說：“你反抗，你反抗，誰個讓你不反抗？”

東坡乘勢吻住了西樓嬌嫩、粉紅的雙唇：“我叫你反抗?！?/p>

西樓雙眼迷離，嬌喘吁吁，東坡興奮得渾身發(fā)躁，在西樓耳邊輕輕說：“回去吧，我們回去吧?！?/p>

本來他們可以住在西樓的醫(yī)院單身宿舍里，東坡覺得這里很不方便，經(jīng)過醫(yī)院那場事，加上自己的身份，東坡在這里進(jìn)進(jìn)出出，總感覺有人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生活很不自在，于是和西樓商量，出去在幸福里租了一套120平方米的單元。因?yàn)榉孔邮亲庾〉?，也沒怎么布置，買了一張床，一個衣柜，兩個人就簡單地住下了。

東坡愧疚地對西樓說：“我會給你買一套大大的房子，讓你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p>

西樓知道東坡是安慰她。因?yàn)樗罇|坡凈身出戶，目前是沒有能力買房子的。她怕刺激東坡，對東坡說不求有什么大房子，只求兩個人平平安安就是福。今生擁有東坡是上天對她的恩賜。人的感情是說不清的，特別是男女之間的愛情，簡直是永遠(yuǎn)也說不清，辯不明的。西樓在大學(xué)曾經(jīng)有個同學(xué)的戀人，兩人從大四開始到上研究生、讀碩士，前前后后五六年，后來戀人到德國去留學(xué)，開始還有信函往來，或者打個電話問問好，后來就像一杯糖水反復(fù)加水，慢慢味就淡了，最后音訊全無。西樓作為特殊的人才被舂陵縣引進(jìn)，成為舂陵縣牙科的一位主治大夫，工作安定下來，年齡不知不覺也大了，眼見奔四的人了，命運(yùn)卻安排讓自己遇上了東坡。

愛上東坡，西樓并不是喜歡他地位，因?yàn)闀x多了，就變得清高，甚至孤傲，她一向看不起那些庸俗的官員，碌碌無為，只會照本宣科，念念文件，傳達(dá)上級指示，然后就是酒桌上、牌桌上渾渾噩噩，十句話有得一句真，說在東來卻在西。她愛上東坡，除了東坡有別于其他官員官威官氣外，還是個說實(shí)話，講真言的好人，再往深里說一點(diǎn)，她特別愛聽東坡說話的聲音，那種聲音是標(biāo)準(zhǔn)的男中音，很有磁性，因?yàn)檫@種聲音，從大四開始時時響在她的耳邊，那就是那位到德國留學(xué)的同學(xué)，這就是西樓潑了命的要跟東坡的原因，也是他們婚姻之間西樓的小秘密，不能說破喲。

東坡和西樓結(jié)婚后，仍然保持著早睡早起的習(xí)慣，那是他多年生活形成的，而西樓卻睡得早起得晚，也許是年輕的緣故吧，總也睡不夠。東坡早上起來總是愛看西樓睡覺的樣子，西樓睡覺姿勢很野，四仰八叉的，簡直沒有一點(diǎn)淑女形象，更不要說知識分子的韻味了，其實(shí)這是次要的，東坡最愛看的是西樓睡著的臉相，她睡得真香啊，柳葉眉下長長的睫毛仿佛是一道紗帳遮住了那一雙靈動?jì)趁牡捻?，這樣也好，免得影響東坡欣賞西樓紅撲撲的臉蛋，那副臉蛋看著就讓人心疼，就像剛出殼的鴨蛋，粉白里透著紅，紅里透著潤，潤里透著彩，東坡怎樣也看不夠。他心里發(fā)狠說：這一輩子要對得起這張臉。

舂陵人盼望已久的沿河大道整治工程開始了，那是一項(xiàng)數(shù)千萬的大工程，縣里專門成立了沿河路整治項(xiàng)目工程指揮部，東坡任了臨時指揮長，負(fù)責(zé)整個工程，擔(dān)子不輕，權(quán)力不小，可以說他掌握著這筆數(shù)千萬巨款的支出。

東坡剛剛就任，他的一個遠(yuǎn)房的堂弟就上門了，這位堂弟僅僅是熟悉，平時沒什么來往，但是堂弟卻很熱情，進(jìn)了門就親熱地喊一聲大哥。東坡見是堂弟，不用擺什么官架，起身給堂弟讓座，倒了茶，堂弟受寵若驚地接了，卻沒喝，放在茶幾上，回頭看看門外，去悄悄地關(guān)上了門，壓低聲音挺神秘地說：“大哥，小弟有求于你了。”

堂弟關(guān)門，東坡就知道堂弟要給他說什么了，因?yàn)樗捞玫芤恢痹谕庾龉こ蹋窒掠幸话嗳笋R，這些年來聽說他發(fā)了不小的財，早已成了千萬富翁，工程老板上門自然是為了工程了。東坡也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老弟，你是為了沿河大道工程的事吧?！?/p>

“兄弟倆不用拐彎抹角，老弟正是為沿河整治工程的事來的。”

“縣里要公開招投標(biāo)，你要具備資質(zhì)就準(zhǔn)備來投標(biāo)吧?！?/p>

“大哥說的是，我會來投標(biāo)的?！?/p>

堂弟說著，拿出了一張工行銀行卡，雙手放在東坡的辦公桌上：“大哥，上面有五十萬，密碼是你的生日?！?/p>

東坡被這張卡震住了，他怔怔地看了半天，還是還回給堂弟。

堂弟堅(jiān)持著：“你我是親兄弟，弟弟給哥哥錢是饋贈，是應(yīng)該的，不是啥子行賄受賄，哥哥放心收了就是了?！?/p>

東坡堅(jiān)定地說：“你這是害哥哥，哥哥工作幾十年，受黨教育培養(yǎng)才有了今天的位置，小小一張卡，就像一顆炸彈會把哥哥掀翻了?！?/p>

堂弟不再堅(jiān)持，收回了卡，懇求東坡說：“弟弟會來投標(biāo)，哥哥看在親弟弟份上，一定要照顧一把，誰讓我們是親兄弟哩?！?/p>

送走了堂弟，東坡呆坐在辦公桌前，靜靜的室內(nèi)能夠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他緊張到極點(diǎn)，也驚悚到極點(diǎn)，腦海里反復(fù)思考著，收了會怎樣，會是怎么一個結(jié)局。大腦里有點(diǎn)缺氧，暈沉沉的，胸口也感到憋悶，喘不上氣來，喝了一杯熱茶方好了一點(diǎn)。東坡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一直坐到下班回家。

回到家西樓就告訴他剛才來了一位自稱是你堂弟的人，帶來一箱子桃子，讓他等著你回來，他放下桃子就走了。東坡問桃子在哪里，西樓說在茶幾邊放著。堂弟到家?guī)硪幌涮易?，也算不了啥，留著就留著吧?/p>

可是他們打開桃箱準(zhǔn)備洗幾個桃子吃，東坡卻怔住了。他看見那張熟悉的工商銀行卡，正放在桃子的上面。西樓問東坡怎么了，東坡說沒有什么。西樓也發(fā)現(xiàn)那張銀行卡，好奇地問道：“咦，怎么會有張銀行卡呢，肯定是堂弟送的。”

東坡無言。

西樓問：“怎么辦？打電話問問他?！?/p>

東坡?lián)P手制止：“不用，既然送來了，你就收著吧?！?/p>

西樓疑惑地問：“送桃子就算了，送銀行卡干什么呢？”

東坡說：“我們是兄弟，可能看著我們剛剛成家，經(jīng)濟(jì)拮據(jù)。”

西樓：“我們結(jié)婚也沒通知什么親朋好友，就是拿了個證，請了幾個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你堂弟怎么會突然來送禮了。”

東坡：“世上事說不清，還是不說清的好?！?/p>

西樓：“我暫時替你收著。見著堂弟你給他還回去就是。”

堂弟是很有神通的，他果然來投標(biāo)，也果然中了標(biāo)，幾千萬的沿河路整治和一座沿河大橋的建筑就被他拿下了。說心里話，東坡完全沒有動用權(quán)力給堂弟幫什么忙，他心里還想，憑堂弟的能力是拿不下這個大項(xiàng)目的，拿不下也好，免得別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后會給自己的仕途制造麻煩，造成負(fù)面的政治影響。

現(xiàn)在堂弟中標(biāo)了，東坡考慮到他這個指揮長還干不干，要不要向組織說明，以避免不良的社會影響。心里猶豫著，難以決斷，事情過了一段時間，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工程順利實(shí)施，按照進(jìn)度逐步推進(jìn)。東坡的心平靜下來，履職盡責(zé)地干著自己的工作。

三年以后，沿河路整治工程和那座大橋都順利地完成了。市委書記親自剪了彩，年底東坡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表彰，被評為年度優(yōu)秀工作者。事致此，東坡才放下心來，認(rèn)為那位堂弟還不錯，真是能干，也沒給他添什么麻煩，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匕压こ套鐾炅恕?/p>

風(fēng)雨飄搖的一個夜晚，東坡?lián)碇鳂撬谜?，突然電話響了，睡意矇眬地摸起電話，剛剛一個喂字出口，對方就急火火地說：“沿河路大橋塌了，橋上正通行的三輛小車，一個大貨車掉進(jìn)河里了，人員生死不明。”

東坡驚得一身冷汗，匆匆忙忙地找衣服，卻把上衣當(dāng)成褲子，一只腿蹬進(jìn)了袖筒里，怎么也穿不上，西樓也驚醒了，叭地按亮了床頭燈，見東坡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一邊給他遞上褲子，一邊問他出了什么事，慌成這樣。

“大橋垮了?！?/p>

東坡匆匆忙忙地趕到市委辦小會議室，會議室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四大家領(lǐng)導(dǎo)，相關(guān)部辦委局的負(fù)責(zé)人也都來了。他一進(jìn)門，市委書記就宣布緊急會議開始。

……

東坡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檢察院的人找上門來，西樓交出了那張卡，檢察院的人收走了那張卡，叮囑道：“東坡回來要在第一時間報告檢察院?！?/p>

西樓臉色煞白，顫抖著說：“會的，一定在第一時間報告檢察院。”

可是，東坡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誰也不知他到了哪里，去了何方，神鬼難測他現(xiàn)在什么地方。

由此，西樓患上了抑郁癥，很少言語，也很少與人接觸，常常一個人孤寂在室內(nèi)，枯坐在沙發(fā)里，望著墻上她和東坡的結(jié)婚照默默無言，流著凄苦的淚。

西樓搬回了醫(yī)院的宿舍，從此再不化妝，也不購買什么服飾，除了固定的上下班外，就把自己像一件古董一樣深深地鎖在室內(nèi)。

不知不覺十多年過去，西樓姣好的容顏像經(jīng)過了盛季的花，慢慢枯焦，幾乎快要凋謝了，這是經(jīng)過大難心死的人才有的容顏。西樓心中盼望著東坡能夠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因?yàn)闀r間過去了很久，已有消息傳出，東坡不是主動受賄的，是他的堂弟借兄弟關(guān)系送桃子夾帶了銀行卡。事后，銀行卡已經(jīng)上交給組織，東坡也沒有給堂弟投標(biāo)幫什么忙，是堂弟走了另外的路子才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刂袠?biāo)，拿下了工程項(xiàng)目。也就是說東坡只要回來坦白自首，會得到組織的寬大處理。西樓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了對東坡的尋找，呼喚著東坡回來。

春雨綿綿。西樓心思郁郁，無心坐診，就請了病假，決意在舂陵縣四周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春景，賞賞山色，調(diào)解一下心情。轉(zhuǎn)悠到寒山寺，西樓進(jìn)了寺廟，見有人抽簽測字，西樓好奇，就讓了凡方丈給她測測字，算算命。

西樓講述了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仿佛向久違的親人傾吐了心曲，消解了心中的郁悶，頓感身心輕松了許多。

寺外春風(fēng)蕭蕭，春雨飄飄。

寺內(nèi)靜寂悄然。

“我的講述完了，事情經(jīng)過就是這樣。”

了凡方丈聽后卻久久無語，西樓看著了凡方丈，兩行清淚像兩條驚人的蚯蚓從方丈的眼中蠕動出來，了凡方丈說：“我隨你回去?！?/p>

空曠的大殿里只有了凡方丈和西樓，西樓沒有講話，那就是了凡方丈說的“我隨你回去”。

“整容可以改變面容，但改變不了的是人的聲音?！绷朔卜秸烧f完這句話，沉沉地低下頭去：“罪孽是躲不過的，只有面對，只有承擔(dān)應(yīng)承擔(dān)的責(zé)任，方能求得心安。”

久違了的，讓西樓終身難忘的，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終于再次響起在耳邊。

“天啊，造化弄人！”西樓癱坐下去了。

（責(zé)任編輯：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