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奎,筆名愚石,是我們山東師范大學首屆作家研究生班的副班長。幾年前曾告訴我說準備寫一部不同于以往的、好看好玩的小說,題材仍然是一直關注的地域文化。我回答說很期待啊,你寫出來我一定細心拜讀,若能讀出些新的意思和意味兒來,一定給你寫篇評論,于是師生倆鄭重約定。前一段時間,當他將《天蟲》送審稿交到我手中時,我開始履行承諾,對書稿進行了認真、仔細甚至可以說是全神貫注的閱讀。必須承認,我?guī)缀跏且婚_讀即被牢牢吸引并深陷其中,欲罷不能。因為這部小說帶給我的陌生感和沖擊力,已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和估量。還得承認,我的閱讀遇到了重重阻礙和挑戰(zhàn),面對處處飽含玄機、意外、錯愕、陡轉、驚奇、放恣等諸多意味的文字表述所帶來的強烈刺激性和和誘惑力,我努力地想弄清楚,愚石要表達什么。他為何要決絕地選用一種頗具先鋒意味的戲劇化藝術角度和視野,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脫離常規(guī)的詮釋、解讀和重構?
在這部以一個喜愛和癡迷蟋蟀的大戶人家富貴子弟油爺為故事主角的小說中,愚石以一種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寫作方式,故意打碎了流動順暢的情節(jié)線索推進程序,讓生活事件和人生命運的某一個節(jié)點或細節(jié),在作者重新搭建的時間和空間里縮短或者延伸,拼貼成一個又一個別開生面的景象和鏡像,為讀者設置了故事的湍急長河與文字的玄奧迷宮。他將繁復微妙的時代投影、橫生波瀾的人生遭際、起伏跌宕的情節(jié)發(fā)展、生靈跳脫的蟋蟀角斗、光怪陸離的人事蟲事交集,以及與蟋蟀相關的各色人等悲歡離合愛恨情仇,錯綜復雜地糾纏在一起,編織成一塊光怪陸離的多菱鏡,折射出博大精深而又雜蕪混沌的傳統(tǒng)文化民間習俗的奇趣和逸致。實事求是地說,這是一次相當漂亮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精彩的轉型或突破。愚石以對傳統(tǒng)文化的現代抒寫,完成了自我風格的再造和塑型,這部小說也必將因其獨特性,成為當下中國文壇上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典型個案。
回溯并致敬歷史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和民間習俗,發(fā)掘并光大其豐富精深的審美意蘊,一直就是愚石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懈追求,亦是他駕馭原創(chuàng)性鄉(xiāng)土題材的重大優(yōu)勢,更是其小說內在的骨骼和靈魂。愚石長期致力于鄉(xiāng)土文學的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鄉(xiāng)志》和《人子,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地均是其生于斯長于斯的魯中南小城寧陽?!多l(xiāng)志》聚焦時代大變革下的鄉(xiāng)村發(fā)展圖景,借鑒史志記述模式,以農歷的十二個月份設目,從正月始到臘月結,將招商引資項目開發(fā)的一條明線和由此引發(fā)的鄉(xiāng)、村兩級權利糾葛的一條暗線交織為一體,時分時合,各有側重,全景式展現了眾生百態(tài)的人物畫廊、矛盾糾結的政治原生態(tài)、經緯縱橫的歷史畫卷以及奇妙斑斕的民俗大觀,出版后引起了較大反響,并榮獲了山東省第十一屆精神文明建設“文藝精品工程”獎;《人子,人》以山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有著江北第一木偶之稱的寧陽木偶為寫作對象,以傳承、發(fā)揚寧陽木偶演藝技術和傳統(tǒng)文化作為支撐點,以木偶世家代表人物孫振文的一生為主線,敘寫了主人公一九五八年至二〇〇〇年四十多年間的命運悲歡。既寫出了人性的復雜和深刻,也揭示了傳統(tǒng)木偶戲在當下境遇中的生存發(fā)展窘境。出版后先后捧回了第二十六屆華東六省文藝圖書獎三等獎、第十九屆北方十五?。ㄊ校┪乃噲D書獎三等獎、山東省“中國夢”長篇文學作品征文一等獎等數項大獎。對此,有專家學者評述說,愚石的《鄉(xiāng)志》和《人子,人》已成為寧陽縣域最好的文化地標和文學名片。
從作品立意來看,《天蟲》秉承的仍然是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和初衷。愚石選取根植于這片土地上的一種特殊性文化存在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萬物生靈,緊扣蜚聲于海內外、最有影響力的寧陽蟋蟀斗勇爭勝的故事線索,通過細膩的筆法和靈動的情思,描寫并展現了百年斗蟋發(fā)展史上詭奇瑰麗的世事人情,其間糾結著民族整體與個體、民族與時代以及個體與時代的種種復雜關系,構筑起一方僅屬于這片土地的文學地理和人物畫廊,以寓托一份最原始、最綿長、最幽深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情和鄉(xiāng)愁。
基于對文體超強把控基礎上的對傳統(tǒng)書寫的顛覆與創(chuàng)新,構成了《天蟲》最鮮明最突出的藝術特色。首先是結構上的顛覆與創(chuàng)新。與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方式相反,作者故意打破時間順序,時間和空間都不是小說寫和讀的線索。全書共分七章,前六章每章又分為十五節(jié)或十六節(jié),每章的第一節(jié)都是直接進入“現在時”的當下蟋蟀爭斗場景,洋洋灑灑從多個角度和層面,濃墨重彩地渲染和描繪每一場“寧陽中華蟋蟀友誼大賽暨天下第一蟲總決賽”重大賽事。但當斗閘開啟、比賽正酣之時,作者又很快將鏡頭殘酷地搖離比賽現場,從第二節(jié)開始切回到“過去時”,回到油爺的成長史和小說的故事軌道中。只有最后一章即第七章,只有兩節(jié),且全是“現在時”。這種結構上的解構與重組,是愚石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的有益探索,但對小說的連貫性和流暢性,必然造成閱讀上的阻滯和隔膜。如果看清了作者的障眼法,拿到小說后先從第二節(jié)開始讀,最后再讀每章的第一節(jié),問題便迎刃而解了。應當承認,這樣的結構故意,于作者和讀者,都是文學書寫和文學閱讀的一種有益探索和積極嘗試。
其次是人物塑造上的顛覆與創(chuàng)新。我們總希望看到的小說人物是真正獨特的“這一個”。有生動而真切的面孔,棱角分明;有鮮活獨特的言行舉止,個性突出。但在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里,太多的人并沒有表現出看一眼便難以忘記的本領和標記。更多的人,都被生活磨滌得像一塊靜默而面目差不多的鵝卵石。主人公油爺,與愚石以往小說中所有人物都截然不同,將其放在在整個當代文壇上都屬于特殊的“這一個”人物典型。作為出生在清末寧陽一個詩禮傳家大家庭的一分子,油爺的一生可以說是因蟲而生、因蟲而活、因蟲而變。不管是讀書、經商、當兵,還是結婚成家、管理油坊,或是在一系列歷史事件和人物的裹挾之下被迫住進家族祠堂,成了家族虛幻榮譽的守廟人,諸事他都毫無興趣,心心念念只在挑選蟋蟀、培養(yǎng)蟋蟀、找對手斗蟋蟀,以及寫一本關于寧陽蟋蟀天下第一的書《促織經》。曾經財力雄厚盛極一時的張家大院,雖然為其提供了愛蟲、玩蟲的物質背景,但從爺爺到父親母親再到所有人都認為玩蟋蟀屬于玩物喪志會不務正業(yè)的傳統(tǒng)觀念,又使他從家庭到社會處處遭受指責、訓斥甚至輕蔑,然而他始終癡情不變、癡心不改。小說曾經用幾個非常典型的詞句來隱喻油爺的一生,如懦弱的“娘娘腔”“坐在路邊鼓掌的人”“一輩子側著身子,抱著腿睡覺的人”等等。應當說,油爺一生活得實在是平凡簡單甚至可以說乏善可陳,這是他在時代夾縫中尋找陽光帶來的必然結果。而他臨死之前與陶十一的最后拼殺,是他生命與榮譽的保衛(wèi)戰(zhàn),是最后的命運堤壩,無論勝負都不免讓人噓唏感嘆。
傾其一生熱愛蟋蟀、癡迷蟋蟀,這是油爺的大幸同時也是他的大不幸。大幸,是指他的一生是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的,可謂隨心所愿自由一生;大不幸是指他在別人眼中從來就活得沒成就、沒價值、沒意義。而他與陶十一因蟲而生的矛盾糾葛,成為他一生最想完成的生命復仇,直到生命延續(xù)至最后,兩個人才有了真正的較量和比拼?!跋x活百日”既是蟲的宿命,同樣也是油爺的宿命,誰都無法掙脫。作者故意把小說總的節(jié)數限定在九十五節(jié),時間的長度是九十五年。不得不說,這九十五年間的歷史變遷與世道人心,是油爺作為蟋蟀癡迷者的生存背景。有悲喜交替,有苦渡難持,有孜孜以求,時間的打磨和命運的責難,讓油爺的生命具有了土地的厚重和自由的質感。油爺與陶十一、王大嘴一明一暗、一遠一近的仇恨,與錢三花、希音、耿紅霞的情愛糾纏,構成了小說不同的經緯關系和情感層次,但唯一從不變更的是油爺對蟋蟀的熱愛。小說中大量出現的歷史史實和重要人物,既是油爺生命故事的強力推手,也是地域時空人與事的重現和回望。這對于讀者了解一個地方的文化景觀,理解油爺的生存渴望和人性光澤,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再次,是表現方式的顛覆和創(chuàng)新?!短煜x》的文字表述中,不少地方加注了括號,括號里的內容有時還較多,有的二三百字。括號里的內容既是故事的延伸或悖離,又是對敘述層次的擴展和豐富,讓小說展現出全息全影似的真實與虛幻。在傳統(tǒng)語句的內涵與外延之上,作者又常常附加上與閱讀者生理與心理高度契合的情緒符號,無限擴大和強化小說語言本身所不具備的張力和表現力。比如在縣令帶領一干人馬去張家祠堂祭拜的時候,上百個的“抬腳擺腿”的動作讓人感覺到巨大的刻板和陳腐,并由此產生厭惡、諷笑等等,而這正是小說作者由形式強制到情緒延伸的探索之一。小說的敘述角度,也常常根據文本需要,進行恰切的轉換和切入。尤其是在七場比賽中,故事的敘述者不再是全知全能的作者,而或者是油爺和陶十一兩個格斗者,或者是靈性十足的蟋蟀本身,或者又是像“迷蟲”一樣的旁觀者。
小說豐饒而深邃的隱喻性和象征性,以及油爺作為藝術形象本身的顛覆性和創(chuàng)新性,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提煉與升華,是審美現代性的外顯和外化,亦是作者大膽推進的一次陌生化、個性化寫作實驗。應當說,作者寫油爺的目的,不僅僅是要塑造一個前無慣例的人物形象,而更要揭示出油爺作為文化存在的象征性。在中國流傳至今的傳統(tǒng)觀念之中,蟋蟀向來被看作是玩物喪志的標本,被世人鄙視和非議。即使在蟋蟀的主產地寧陽,也有著同樣的不可承受之痛。油爺本身就是一個世事道德的承載者,既讓人因愛生憐、生情,又常常被嗤之以鼻。所以作者創(chuàng)作《天蟲》的目的,不是為油爺寫傳,而是為蟋蟀文化正名。蟋蟀是大自然對寧陽這片土地的饋贈,而油爺則是區(qū)域文化繁盛的必然。賭,從來不是蟋蟀的終極目的,而是發(fā)揮和展示蟋蟀的自然靈性,將力量之美、馴養(yǎng)之樂,展現于方寸斗臺,而這也正是油爺養(yǎng)蟲玩蟲的最大樂趣。但可悲的是,油爺有他自己永遠逃不掉的宿命,如同被王大嘴踢翻的命運星盤,如同小說開頭和結尾的并不圓滿的巨大循環(huán),宿命感也成為小說中被時常提起的警世讖語,震醒一個又一個昏聵的靈魂。這也難怪,為什么小說的主人公油爺常常感嘆“如果每個人都能像蟋蟀一樣正直”,而他最后的渴望也是“像一位真正的勇士一樣,站在斗閘之內,勿論輸贏”。油爺,既是一位玩蟲的高手,卻又是一只在不同的時間長河中扮演不同角色的“蟲”,被不同的人送進不同的戰(zhàn)場。恰如作者特意構造的第七場比賽,所謂的“無影蟲”根本不是蟲,而是“法”,是“道”,是各種有形與無形的赴死廝殺。無論哪一個斗場,油爺都渴望贏,贏得有尊嚴和豪氣。如果從這個角度分析和評價油爺,他就再也不是那個“一生側著身子,抱著大腿睡覺的人”,而是一位能聽天籟、懂蟲語的通靈者。
傳統(tǒng)的才是現代的,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短煜x》以傳統(tǒng)寫作優(yōu)勢與西方文學寫作技巧和現代特性的融會貫通,敞開了蟋蟀文化的豐厚魅力,這才是我對愚石近年創(chuàng)作的真正驚訝所在,亦是我對這個弟子創(chuàng)作前景一路看好的充分理由。
李掖平,女,山東淄博人。山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導,戲劇與影視學一級碩士學科負責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東省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山東文學》《百家評論》主編;全國政協委員,山東省政協常委,山東省政協文史委副主任;山東省優(yōu)秀教師,山東省師德標兵,山東省教學名師,山東省優(yōu)秀研究生導師,中國文化部和編譯局文學專委會委員;山東省首批高端智庫崗位專家;中國莫言研究會副會長,山東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山東中國當代文學學會副會長;第八屆、第九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評委;第九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評委。已出版學術專著8部,合著3部,發(fā)表文學研究和影視評論文章400余篇,多篇被《新華文摘》《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載,先后獲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山東省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山東省文化創(chuàng)新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山東省劉勰文藝評論獎等20余項。主持國家級、省部級社科研究項目多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