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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新娘的一天

2018-04-23 02:07李云雷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黑糖小兄弟新娘子

李云雷

那個新娘子剛嫁到我們襯里的時候,人長得很俊俏。那時候我們那里鬧洞房的風(fēng)俗很盛,尤其對半大小子來說,眼里看著新娘子,心里已經(jīng)有了懵懵懂懂的小心思,鬧起洞房來簡直像瘋了一樣。新娘子成親那一天,我們村敲鑼打鼓的,很熱鬧,不少人跑到村口去看,一直等到中午,我們才看到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了一抬轎子,后面跟著長長一排拉嫁妝的馬車。我們迎上去,跟著轎子跑,等著看新娘子。新娘子的轎子由八個人抬著,晃晃悠悠,抬到了新郎家的新房前。這是為新郎結(jié)婚專門蓋的新房,三間大瓦房,兩間廂房,新蓋的大門樓。這時候院子內(nèi)外掛滿了彩紙,轎子一落地,就有人點(diǎn)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一陣炸響,簡直把我們的耳膜都震破了。我和胖墩兒捂著耳朵,在人群里鉆著,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撿沒有炸響的鞭炮,那對我們來說可是寶貝,誰要是有三五個小炮,冷不丁地點(diǎn)燃一個,朝人群里一扔,啪的一聲炸響,嚇人一跳,別提多得意了。過年的時候,我們總是能找到不少沒炸響的小炮,我們撥弄一下炮捻兒,有的炮捻兒斷了,再點(diǎn)燃可以炸響,但是那炮捻兒很短,點(diǎn)燃了就要飛快地跑開,膽小的可是不敢點(diǎn)。有的炮捻兒沒有了,怎么也找不到,這時候我們就把小炮拆開,那里面是一些黑黃色的炸藥,劃著火柴去點(diǎn)一下,嗤啦一聲冒出一片火光來,很耀眼,但一閃就滅了,這樣我們也很高興。我們正興致勃勃地?fù)毂夼?,聽到院子里面?zhèn)鱽砹艘魂囆[聲,有的笑,有的嚷,我連忙拉起胖墩兒,沖進(jìn)院子。

院子里正在舉行結(jié)婚典禮,那天的陽光很好,照得地上明晃晃的,院子的西側(cè),在半空中搭起了帆布棚,這是為了防止下雨提前搭好的,下面擺好了桌椅板凳。東側(cè),堂屋前面,新娘子頭上搭著紅色的蓋頭,正和新郎站在一起,向端坐在兩張圈椅上的新郎父母行禮,執(zhí)事的人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我們看到新郎笨拙地跪下來,彎下腰,“砰”的一聲,他的頭和新娘子的頭碰在了一起?!鞍选?,新娘子輕輕地叫了一聲,新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想去拉她,但突然意識到眾人都在看著他,就又縮回了手,站在那里有點(diǎn)不知所措。眾人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哄的一聲笑了起來,還有人高聲叫嚷著,“拉她的手呀,拉她的手!”那是猴子、黑糖,他們十七八歲,正是好熱鬧的時候。這時新郎還在愣著,執(zhí)事的人喊起來,“你不把新娘子送入洞房,還在等什么哪?”新郎這才恍然大悟似的,趕忙伸出胳膊拉住新娘子的手,牽著她向新房走去,新娘子身旁的伴娘也走過來,嘰嘰喳喳地跟著他們進(jìn)了新房。

隨后婚宴就正式開始了,那時候我們村里很窮,很少能吃上肉,只有參加紅白喜事才能吃上點(diǎn)好的,所以菜一上來,大人們還很矜持,喝著酒慢慢吃,嘮一些家常話,小孩們可就不管這些了,邊吃邊嚷,很熱鬧。胖墩兒也去坐席了,他是親戚,而我是本家,只能看著他們在席上爭來搶去,吃得滿嘴流油。猴子和黑糖負(fù)責(zé)上菜,他們提著一個提籃,裝滿了一盤盤的豆腐絲、燒雞、蒜堇炒肉、紅燒排骨,每個桌上放一盤,熱情地和那些親戚們打著招呼。我還小,這樣的活兒輪不到我干,我只能站在廚房門口發(fā)呆。這時我突然心里一動,心想不知新娘子現(xiàn)在在做什么,想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地朝新房走去。來到新房的窗外,我輕輕爬上了窗臺,向屋子里望過去。這時新娘子已經(jīng)摘掉了紅蓋頭,正一個人坐在床頭,望著一個地方發(fā)呆。新娘子很美,鴨蛋臉,細(xì)眉毛,一雙丹鳳眼,細(xì)細(xì)地瞇著,她穿著一件大紅色的夾襖,頭上插著一只銀釵,垂下來幾串珍珠,亮閃閃地發(fā)著光。

秋日暖陽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落在她身上。一層層陽光,一層層陰影,交織在她的頭發(fā)上,身上,衣服上,到處都閃著光,將她襯托得那么好看。有一小片陽光正好落在她的手上,那只手輕盈,皎潔,細(xì)嫩,像一只小白兔靜靜地臥在她的膝蓋上,我簡直看呆了。這時新娘子好像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看她,一轉(zhuǎn)身看到了我,她黑亮的眼睛中閃過一絲慌張和羞澀,待看清了只有我一個人,她似乎才松下一口氣來。

她微微愣了一下,向我招了招手,此時我已從發(fā)呆中驚醒了過來,一開始還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又向我招了招手,我才知道她是在叫我。我趕緊從窗臺上跳下來,向堂屋走去。院子里仍然是一片喧嚷,我看到新郎正在挨桌敬酒,在他旁邊的是猴子和黑糖,一個拎著酒瓶,一個端著酒壺,每到一處,都騰起一片歡笑聲。我推開堂屋的正門走了進(jìn)去,滿屋都是新嫁妝,讓人感覺新鮮又陌生,這房子以前我來過,現(xiàn)在完全變了模樣。我穿過東面的側(cè)門,走進(jìn)了新房。新娘子背對著我,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才轉(zhuǎn)過身來,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一點(diǎn)淚痕,亮閃閃的,她的手不經(jīng)意拭了一下,像沒事似的對我笑了笑,問我,“你是哪家的孩子?在外面看什么?”

這時我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氣,那是一種混合著花香、脂粉香和女兒香的香味,像是我姐姐用的胰子的香氣,但似乎更馥郁,更芬芳。我本來就是個靦腆的孩子,一下被陌生的花香包圍了,又和一個這么好看的陌生人說話,心里緊張得亂跳,只是低下頭,像蚊子似的說,“我來看新媳婦呀?!?/p>

新娘子看了看我,笑了,又問我,“你多大了?”

我說,“九歲?!?/p>

“你上學(xué)了嗎?”

“上學(xué)了,讀二年級。”

這時我才敢抬起頭來看她,她看看我,又像是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語地說,“和我弟弟一樣大,你見到我弟弟了嗎?”

“你弟弟是哪個?”

“穿紅色新毛衣的那個?!?/p>

我想起撿鞭炮的時候,有個穿紅毛衣的小孩跟我們一起在地上扒拉,他的樣子很神氣,原來他就是新娘子的弟弟。我想了想,跟她說,“他在那邊坐席呢?!?/p>

新娘子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我靜靜地看著她,覺得她是那么好看,那么美。

過了一會兒,她才又問我,“你喊新郎什么?”她說的時候微微紅了臉,對于丈夫的名字,她似乎羞于說出口。

我想了一下,認(rèn)真地告訴她,“我喊他三哥,他爹是我四叔?!?/p>

“你三哥對你好不好?”她的臉又紅了一下。那時候我們村里人結(jié)婚,都是經(jīng)媒人介紹認(rèn)識的,只能在相親時見上兩三面,對要結(jié)婚的那個人并不了解,所以女孩一直到結(jié)婚時才知道嫁的是什么人,在那之前不免有些猜想,有些憧憬,有些擔(dān)心,但是這又不好跟別人問起,只能動些小心思,從側(cè)面打聽一下。

當(dāng)時我并不懂這些,見她問起新郎,便說,“我三哥對我可好了,經(jīng)常帶我去趕集,給我買好吃的,還帶我去靶垱挖炮皮,去人家的西瓜地里偷西瓜……”那時候縣里的武裝部在我們村有一個靶垱,不時有人到那里練打靶,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到靶擋上去挖子彈殼,我們叫炮皮,誰的炮皮多,在小孩子中間可神氣了。我三哥當(dāng)過兵,退伍后在我們縣里的棉麻公司上班,空閑時他常帶我們到靶垱那邊去玩,有一次他跟武裝部的人比起了槍法,讓那些人心服口服,還有一次,他帶我們?nèi)ネ滴鞴?,偷了好幾個,野地里沒有刀可以切,就把西瓜在石頭上摔碎,一人抓起一塊猛啃……

新娘子耐心地聽我講著,臉上不時浮現(xiàn)出夢幻般的微笑,一會兒又捂住嘴偷偷地笑著,笑起來她頭上的珍珠串輕輕晃動著,人也顯得更美了。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才又注意到我,問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手里還抓著剛才在地上撿的小炮,便伸出手給她看,“這是我搶的小炮?!?/p>

她看了看,皺了皺眉說,“你的手這么臟啊,我?guī)闳ハ聪词?。”說著她拿起小炮塞到我口袋里,牽著我的手走出東廂房,來到堂屋。堂屋的墻角擺放著一個新的臉盆架子,她提起熱水瓶倒了一些熱水,又舀了一點(diǎn)冷水,用手劃拉了一下,試試水溫,這才把我的手放在臉盆里搓洗,又拿洋胰子在我的手上搓出了一些泡沫,又沖掉了,從盆架上取下一條雪白的新毛巾,將我的手擦干。然后她說,“你去外面玩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從堂屋的正門跑了出去,跑了幾步我回頭去看,新娘子又回到了東廂房,坐在了新床上。正午的陽光靜靜地照耀著她,她的神情像是又沉浸在了夢幻中,一會兒蹙眉,一會兒又微微笑了起來。

那時我們那里時興坐二遍席,中午的婚宴過后,親戚朋友們都回家了,新娘子的娘家人還要留下來,再吃一頓晚宴,就叫二遍席。坐二遍席的人少,招待得也更精致一些,兩家親戚可以坐下來慢慢聊聊天,商量一些事情。但結(jié)婚這一天,兩家人都是又忙又累,很多時候二遍席只是一個形式,新娘子的父親兄長在這邊坐席,新娘子的母親到新房里陪女兒說說話,交代一些事情。新娘子免不了哭一場,她從小在一個家庭里長大,而今來到了另一個人家,要開始一種新生活,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心里難免會有點(diǎn)忐忑,有點(diǎn)擔(dān)憂。到最后雖然依依不舍,但娘家人還是要走了,新娘子簡直哭成了一個淚人。新娘子的母親狠了狠心,走出了新房,坐上了回去的馬車。新郎的家人出來相送,夜色中又是一番道別,一番叮囑,一番喧鬧,直到馬脖上的鈴鐺聲漸漸遠(yuǎn)了,消失不見了,新郎家里才安靜下來。

然而對于我們村里的小伙子來說,這個夜晚才剛剛開始。那些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在我們眼中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但在大人眼中還是小孩,他們身上多余的精力無處發(fā)泄,早就憋著壞,想要好好鬧洞房了。那時候鬧洞房,大都是新郎本家院里的小兄弟在鬧,比新郎年齡大的兄長們,見到新娘都會回避,不茍言笑,一幅正經(jīng)的樣子,只有小叔子才能跟嫂子亂開玩笑,這不知是哪一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但是在我們那地方卻一直在流行著。有時院里的小兄弟不來鬧洞房,還會惹得新郎家里不高興,這說明新郎家跟其他人家關(guān)系不親熱,或者新娘子不漂亮或沒有吸引力。我們家是一個大家族,小伙子一茬茬的,層出不窮,自然不愁沒有人來鬧洞房。早在中午幫忙提籃子上菜的時候,我就聽猴子、黑糖等人在商量晚上如何鬧洞房了,看到他們一臉神秘地竊竊私語,有時竟然興奮地笑了出來,我很好奇,問他們卻又什么也不說,我心想晚上一定要跟他們一起去。

到了晚上八九點(diǎn)鐘,新郎家里安靜了下來,猴子、黑糖率領(lǐng)著七八個小兄弟來鬧洞房了,我也在后面緊緊跟著他們。一進(jìn)門他們就夸張地喊著嫂子,高聲笑著。這時候新娘子正坐在床邊,燈影中她的側(cè)面很漂亮,她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服,穿得更家常,更像一個姐姐了。新郎坐在她的對面,他們中間的一張小桌上擺放著幾個菜,還有一壺酒、兩個酒盅、一碟饅頭和兩雙筷子,那些酒菜都沒有動,筷子仍好好地擺在那里,看樣子新郎正勸新娘子吃一點(diǎn)東西,新娘說她吃不下。見到我們闖進(jìn)來了,新郎連忙站起身,熱情地招呼我們,又轉(zhuǎn)身向新娘子介紹,這是誰,是哪個叔叔家里的,他說話口齒已經(jīng)有些不清了,中午、晚上接連兩頓酒席,他都是主角,可真是沒少喝,不過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即使喝醉了也值得。他正在介紹,猴子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三哥,別說了,讓嫂子猜猜我是誰?!闭f著他大模大樣地在新床上坐下來,湊近了新娘子的臉,說,“嫂子,你認(rèn)識我不?”我看到新娘子的臉一下紅了,她往旁邊躲了躲,說,“不認(rèn)識。”猴子又扭著臉跟過去,壞壞地笑著,“不認(rèn)識,以后就認(rèn)識了。”說著他朝新娘子打了個響指,“來,嫂子,給弟兄們點(diǎn)上煙。”新娘子看了看新郎,新郎朝她點(diǎn)了一下頭,新娘子這次不情愿地站起身來,拿著一盒煙給每人分了一支,又拿火柴,劃出火花,一一給大家點(diǎn)燃。給猴子點(diǎn)煙時,這小子憋著壞,不是向內(nèi)吸煙,而是用力向外吹氣,所以點(diǎn)了兩次都沒點(diǎn)著。新娘子奇怪地看看他的煙頭,又劃著了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向煙頭湊近,他伸出手抓住新娘子的手,頭輕輕歪著靠上去,用力一吸,那朵火花一顫,這才點(diǎn)著了煙。他用力噴出一口煙,說,“嫂子,你點(diǎn)煙的技術(shù)不行啊?!彼鲁龅臒熿F噴到了新娘子的臉上,新娘子側(cè)了側(cè)臉,使勁甩掉了他的手,也丟掉了那根火柴。我看到那朵火苗閃爍了幾下,在空中劃了條曲線,跌落在地上。這時猴子突然又伸出手朝新娘子的臉摸去,新娘子受到驚嚇,一下跳起來,兩三步跑到新郎旁邊,想撲到他懷里,但在最后時刻似乎才意識到當(dāng)著這么多人,有點(diǎn)不好意思,又急忙收住了腳步,身體歪了一下,緊緊抓住了新郎的手,低聲咕噥著,“你看看他——”,此時新郎也變了臉色,好像要動怒,但又忍住了,只是低吼一聲,“猴子,你——”猴子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著說,“三哥,你都拜堂成親了,還這么小氣!”

這時黑糖走到新郎的旁邊,說,“三哥你喝多了,咱去醒醒酒。”說著攏住新郎的肩膀,向門口走去,新郎還想掙扎,又擁過來三五個人,連拉帶拽,將他推出了門。新娘子一看大事不好,想跟在新郎后面跑出去,不料一個兄弟已經(jīng)堵在了門口,她一下撞在他身上,這個兄弟被撞了個趔趄,趁機(jī)拉住了她的手,說,“嫂子,你往哪里去?”新娘子又羞又急,用力掙脫了他的手,轉(zhuǎn)身又向床頭跑去,跑到那里一屁股坐下來。那個兄弟從門口慢慢走過來,還說,“嫂子的手真白,真嫩。”說著在新娘子身邊坐下,笑瞇瞇地又說,“我三哥真有福……”這時候猴子從床后面繞過來,坐在了新郎坐的那張沙發(fā)上,對新娘子說,“嫂子,你看我長得像我三哥不?”新娘子羞紅了臉,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話。猴子得意地蹺起二郎腿,晃悠著,又說,“今天晚上我陪你睡行不行?”新娘子杏眼圓睜,瞪了他一眼,仍然沒有說話。這時旁邊的人都哄笑起來,“猴子,你不行,我陪嫂子睡!”“嫂子想讓我陪她睡呢!”說著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不知他們在笑什么。

一會兒黑糖那幾個人回來了,見眾人哄笑,忙問原因,眾人七嘴八舌地跟他們說了,這些人聽了也都笑了起來。黑糖走過去,認(rèn)真地對新娘子說,“嫂子,我三哥喝醉了,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他躺在東廂房里睡著了?!毙履镒右幌抡玖似饋?,“啊,真的?”黑糖忍住嘴角的笑意,繼續(xù)認(rèn)真地說,“真的,他今天喝了一斤多,強(qiáng)撐著才撐到了現(xiàn)在,剛才放松下來,忍不住就吐了,吐完就睡了。躺在床上打著呼嚕,睡得可香呢。”新娘子聽了起身就要往門外走,猴子等幾個人攔在門口,“嫂子,你去哪兒?”“我去看看他?!薄安挥媚闳タ?,有人在那邊照顧他呢?!北娙苏诶冻?,想要攔住新娘子,這時從門外走進(jìn)來一位老嫂子。老嫂子是我們院里年長的兄長的媳婦,那時鬧洞房總有一兩位老嫂子陪著新娘子,防止那些小兄弟們鬧得太過分了,或者把新娘子鬧惱了。老嫂子嫁到我們院里十多年了,早就經(jīng)歷過鬧洞房的過程,知道適可而止,平常里也很受那些小兄弟尊重,可以壓得住場面。老嫂子一進(jìn)門就說,“猴子,別拉拉扯扯的,讓你新嫂子坐下,有話好好說?!?/p>

猴子笑著說,“老嫂子,你怎么來了?快坐下,快坐下?!崩仙┳幼哌M(jìn)屋里,環(huán)顧著眾人說,“你們鬧歸鬧,可別鬧得過分了,新媳婦一不高興,回了娘家,那咱家的喜事就辦砸了,傳出去也讓村里人笑話。”說著她又走過去,攬住新娘子的胳膊,對她說,“妹妹,別害怕,他們總歸要鬧一鬧的,不打不鬧不熱鬧,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熱熱鬧鬧的才好,有嫂子我在這兒陪著你呢,他們也鬧不到天上去。”新娘子這時才慢慢平靜下來,回到床邊坐了下來,卻仍然皺著眉頭。黑糖這時又說,“新娘子還沒吃飯呢,我陪她喝一杯酒吧,”說著抓起酒壺斟了兩盅酒,端起一杯遞給新娘子,“嫂子,請!”新娘子輕輕搖搖頭,“我不會喝酒?!焙谔钦f,“今天這是喜酒,可不能不喝,我先干為敬!”說著他將那杯酒塞到新娘子的手中,端起另一杯酒,一仰頭,吱的一聲喝干了,他又將酒杯倒過來,晃了晃。新娘子端著酒杯有點(diǎn)不知所措,求救似的望著老嫂子。老嫂子說,“你不用喝完,沾沾嘴唇就行?!焙镒咏腥碌溃斑@不公平呀,至少得喝半杯?!毙履镒右膊豢此?,輕輕抿了一下酒杯,大約喝了三分之一。這時又有三五個人圍上來,說,“這不行,太少了,嫂子再喝一口?!毙履镒訜o奈,只得又抿了一口,到了一半左右。眾人齊聲喝彩,又紛紛上來敬酒,一杯接一杯,我看到新娘子臉上很快就飛起了紅霞,老嫂子將他們打斷,“別光喝了,讓你嫂子吃口菜?!北娙藚s還只顧勸酒,還爭執(zhí)著新娘子跟誰喝得多,跟誰喝得少。最后老嫂子發(fā)話了,“別喝了,再喝你新嫂子就喝醉了”,又說,“你們就只敬新嫂子,不敬老嫂子了?”眾人這才醒過神來,又紛紛過來跟老嫂子敬酒,老嫂子倒也來者不拒,笑罵著跟他們喝了幾杯。此時新娘子臉上已經(jīng)紅彤彤的了,她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喧鬧的人群,表情似乎置身事外一樣。

這時黑糖湊到新娘子身旁,對她說,“嫂子,我三哥在東廂房睡著了,臨睡前對我們說,讓你從我們這些小兄弟中選一個,今天晚上陪你睡,你看看選哪一個?”新娘子似乎有了一點(diǎn)醉意,她看看黑糖,看看猴子,又將七八個小兄弟的臉孔一一看過去,最后她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我。她紅著臉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指著我說,“我選他?!?/p>

房間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哈哈大笑聲。我本來在角落里安靜地待著,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被兩個哥哥攔腰抱了起來,他們說,“新嫂子讓你陪她睡呢。”說著一下將我拋在了新床上,我在新床上打了幾個滾,滾到新娘子身邊才停下來。新娘子怕我滾下床,緊緊摟住了我,那股奇異的香味突然充滿了我的鼻腔,她身體的溫?zé)嶙屛乙粫r不知所措。這時我看到我兜里的小炮已撒滿了一床,趕緊掙扎著去撿。老嫂子笑著罵他們,“你們這幫壞小子,別鬧了,看把新床都弄臟了!”說著她吩咐人去拿來新掃帚,掃凈了床上的灰塵,又掃出了些棗子、花生、桂圓、栗子,她又將這些東西塞在了床角。還有的人間,“嫂子,塞這些東西做什么呢?”老嫂子說,“問什么問,等你成親時就知道了?!?/p>

這時我們院里的一個嬸子在門外喊,“屋里這么熱鬧啊”,說著就進(jìn)了屋。嬸子是我們的長輩,她一進(jìn)門,屋里的氛圍收斂了很多。嬸子站下來說,“天也不早了,新娘子也該歇息了,你們這幫壞小子都早點(diǎn)回去吧。”老嫂子也說,“是啊,鬧也鬧夠了,快回去吧?!焙镒痈谔菙D擠眼,走到新娘子面前說,“嫂子,真的不要我陪你睡了?”新娘子害羞地?fù)u了搖頭,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猴子帶領(lǐng)幾個小兄弟依依不舍地走出了門。嬸子站在門口,看他們都走出去了,才走過來坐在床邊,對新娘子說,“這一天你也累壞了,待會兒早點(diǎn)歇著吧?!毙履镒蛹t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嗯?!?/p>

此時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怦怦亂跳,我不知道是否真要把我留下來,要是留下來,我該做些什么。正在這時,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那正是我三哥,今晚的新郎。猛然見到新郎,我看到新娘子的眼圈紅了一下,抓著我的手也慢慢松開了,一瞬間我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又隱隱有一絲遺憾。見新郎走了進(jìn)來,嬸子和老嫂子拉著我的手站起來,說,“你們早點(diǎn)歇著吧,我們走了?!毙吕捎悬c(diǎn)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發(fā),將我們送到院門口。我們走出去,身后傳來了插門的聲音,我抬起頭看看,天上正有一彎月亮,散發(fā)出迷人的清輝。

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但是這個夜晚還沒有真正結(jié)束。我剛轉(zhuǎn)過胡同口,就看到猴子帶領(lǐng)幾個大孩子在夜色中走來,我問他們?nèi)プ鍪裁?,猴子“噓”了一聲,悄悄對我說,“小點(diǎn)聲,我?guī)銈內(nèi)ヂ牱俊!甭牱浚磕菚r我還不知道什么是聽房,便也跟在他們后面走著。聽房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那時候在鄉(xiāng)村里還很常見。我們那里的房子隔音效果差,新婚夫婦在屋里做好事,有人偷偷躲到他們窗戶外面聽,就是所謂的聽房。那時候村里的半大小子,有的溜到新房的墻根底下,有的鉆到人家床底下,躲上大半夜去偷聽,有人甚至還會惡作劇,當(dāng)床上的男女正在濃情蜜意的時候,冷不防叫一聲,笑一聲,嚇得新婚男女吱哇亂叫,有的甚至還會落下什么毛病。

我們在路上走著,那時候我們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上睡覺都很早,此時人們大都睡到爪哇國里去了,路上很冷清,沒有一個人。我們悄無聲息地踅到新郎家那條胡同,爬上墻頭,墻里面有一棵大棗樹,我們順著棗樹溜下來,躡手躡腳地來到他家房子后面,躲在窗戶下邊偷聽。那時候農(nóng)村的窗戶都沒有玻璃,只有窗紗或窗紙,屋內(nèi)有一點(diǎn)什么響動,外面都能聽得見。猴子將耳朵緊貼在窗戶上,靜靜地聽著,我們也往那里湊,可什么也聽不見,我的個子太矮,夠不到窗臺,使勁踮著腳尖趴著窗臺往前擠,弄出了一點(diǎn)聲音,猴子趕忙捂住了我的嘴。透過白白的窗紙,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兩個人影,在輕輕走動著。

過了一會兒,只聽新郎說,“天也不早了,咱早點(diǎn)睡吧”,新娘子的聲音輕輕“嗯”了一聲。隨后“噗——”的一聲,他們吹滅了蠟燭。屋里登時黑了,剛才映照在窗紙上的人影消失了,然后是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四周逐漸沉寂下來。我們屏住呼吸等著,等了好久,里面也沒什么動靜,猴子等人耐心地等待著,我卻覺得沒什么意思,有點(diǎn)不耐煩了。正在這時,聽見里面?zhèn)鱽硇履镒拥穆曇?,“他們剛才說你喝醉了,躺在東廂房睡著了?!毙吕晌χf,“今天是我們倆大喜的日子,我哪能喝醉呢,那幫小子憋著壞呢,別聽他們瞎說?!毙履镒佑挠牡卣f,“我說也是呢,你要是真喝醉了,我一個人睡在這屋里,黑咕隆咚的,可真是有點(diǎn)害怕?!闭f到這里,新郎似乎捉住了新娘子的手,說,“別怕,有我呢。”略微停頓了一下,新郎又問,“他們還說什么了?”“他們還說——”新娘子似乎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欲語還羞,“他們還說,你說了,讓我從他們中選一個人今天晚上陪我睡?!毙吕尚χf,“美的他們,連這種損招都想得出來。”新娘似乎躲在了被子里,聲音也更輕更小了,“當(dāng)時我又擔(dān)心你,心里又委屈得不行,心想你要是今天晚上喝醉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新郎似乎抱住了新娘子,說,“哪能呢,我不是在這兒嗎?”新娘子輕輕地掙扎著,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略微停了一下,新郎又問,“那你選了誰呢?”新娘子像是換了一個躺的姿勢,聲音略微清晰了一點(diǎn),“我想了想,就選了你那個最小的兄弟,又安全,又能陪著我,他才九歲,什么也干不了,跟我兄弟一樣,才上二年級……”

聽到他們提到我,我的心怦怦狂跳起來,我費(fèi)力地琢磨著她的話的意思。這時旁邊一個小兄弟搗了一下我的肩膀,沖我做了個鬼臉,悄聲笑著說,“說你呢,安全,什么也干不了,嘻嘻……”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猴子轉(zhuǎn)過臉來瞪了他一眼,伸出手指輕輕“噓”了一聲,這邊才安靜下來。

這時又聽新郎說,“他什么也干不了,我可什么都干得了,你說想讓我做什么?!焙诎抵行履镒铀坪跣呔降眉t了臉,一時說不出話來。房間中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新娘子似乎一直在推拒著,“你不要往我這邊擠?!毙吕汕穆暤卣f,“咱倆成親了,成親了就得這樣?!崩锩?zhèn)鱽砹藛鑶柩恃实挠H吻聲,新娘子微微掙扎著,“不要,不要”,新郎急促地喘著氣說,“別怕,讓我抱抱你”。猴子微微笑著,沖我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好戲開始了。這個時候,趴住窗臺的一個小兄弟被別人扒拉到后面,他踮著腳尖往里擠,邊擠邊說,“讓我擠擠,讓我往里擠擠?!绷硪粋€兄弟聽了,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新娘子似乎聽到了,驚慌地發(fā)出了顫聲喊,“不好,外面有人!”新郎也聽見了,從床上跳下來穿起衣服就往外追,只聽見咚咚咚咚快步跑來的腳步聲。

“不好了,快跑!”猴子說著,大步朝那棵棗樹跑過去,我們也跟著他向那邊跑,到了那里,爬樹的爬樹,翻墻的翻墻,這時新郎的腳步聲已經(jīng)近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他們都翻了過去,一個小兄弟身體單薄,慌忙中爬不上樹,急得在那里吱哇亂叫,猴子從墻頭上又跳下來,抱住他,將他舉到墻上,讓他跳下去,猴子也趕緊翻墻。這時亂成了一團(tuán),慌忙中我無處可逃,趕緊躲在了一個黑暗的角落里。

猴子剛從墻頭上跳到胡同里,新郎也趕了過來,我在黑暗中只見他光身穿著一條大褲衩,手里抓著一根棍子,嘴里喊著,“做什么的,別跑!”他用手一撐就跳過了墻。我聽見他一棍子打去,就將猴子撂倒在地上。猴子哎喲哎喲叫著,從地上爬起來。新郎一聽聲音熟悉,忙上前扶住他,“猴子,是你?這么晚了,你到這兒來干什么?”猴子呻吟著說,“三哥,我晚上沒事,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毙吕尚α似饋?,“我還以為招了賊呢,沒事吧?你們快回去吧……”我聽見那些小兄弟扶著猴子慢慢走遠(yuǎn)了,新郎也拖著那根棍子在向回走。

我的心緊張地跳著,我想得再找一個地方藏起來,我小心地繞到了房子正面,在西側(cè)雞窩的陰影處躲了起來。從這里可以看到新房的門半開著,新娘正斜躺在被窩里,燈光下她的臉紅紅的。我沒料到新郎沒有再從墻上跳過來,他繞到院子正門,打開門,走進(jìn)來,又細(xì)心地插上門,拿著棍子走到堂屋門口。他在門口停了片刻,突然說,“我看到你了,快滾出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剛要上去承認(rèn),只見他快步走過去,從床底下拖出一個人來,竟然是黑糖!我趕緊收住了腳步,又伏在雞窩的陰影處。只聽黑糖呻吟著,“三哥,別打別打,是我——!”新郎揪著黑糖的耳朵將他拎出了堂屋,“我就知道是你這個壞小子!”又從堂屋門口拎到了院子中,打開院門,把他拉到了外面,黑糖揉著耳朵不停地說,“三哥,對不起了,對不起了?!毙吕摄卣f,“就知道你們這幫小子沒安好心,快滾吧,改天我再找你算賬!”黑糖點(diǎn)頭哈腰地走了,新郎插上門,才又回到了堂屋。

在新郎拎著黑糖走出院子的時候,我一直緊張地躲在雞窩旁。但我也注意到,新房的門似乎開得更大了一點(diǎn),新娘躲在被窩里,似乎受到了驚嚇,她的臉更紅了,那種花香、脂粉香和女兒香混合成的奇異味道又飄到了我的鼻前。我嗅著這奇異的香味,直到新郎又回到了房間,直到他們又熄滅了燈,直到天地間萬籟俱寂。等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我小心翼翼地繞到房后,爬上那棵大棗樹,跳過墻,來到胡同里。在往家走的路上,我仍能嗅得到那股香味,不知為什么,這股香味突然讓我充滿了憂傷,我好像剛得到又丟失了一件最可珍貴的東西,走在路上我感覺很惆悵,于是我從兜里掏出一只小炮,拿在手里點(diǎn)燃,再扔向空中,“啪”的一聲炸響了,我一路走著,一路點(diǎn)著小炮,這啪啪的聲響驚醒了這個沉寂的夜,月亮在空中越升越高了。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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